在别人看来,“群众演员”这个职业也许充满了种种可能。
一、
在KTV里,当陈振憋红着脸唱完《男儿当自强》的时候,他卷起了袖子,露出左手臂的两个纹身。第一个是“静心”,环绕“天佑赤子”,第二个是“浩泽”,下面都附着汉语拼音,看起来略带喜感。他指着“浩泽”说:“这是我儿子名字。”
《后会无期》剧组在车墩影视基地取景,其中有一场需要300个群众演员的“大场面”。为了方便管理,300个群众演员每30人为一单位,一个“群头”管理一个单位。陈振就是这个10个“群头”之一。
群头们不用演戏,但是需要管理群演们,防止偷懒,防止不职业的行为。我们演员副导演助理刘畅喜欢用“大家都是老演员了!”的说辞来鼓励群演们,这句话让他们即使淋在雨里也会高兴地露出笑容。
和其他几个只动动口的群头不同,每次导演要求再来一条,陈振都会带着30个手下一遍遍在雨中走来走去,充当背景。
“他们淋着雨,鞋子都湿透了,你却站在旁边避雨,你说他们会怎么想?夏天大太阳下演戏,他们晒得黑,我们领队要晒得比他们更黑,冬天淋雨大家一起淋,人身上淋湿了没事,心里要是湿了就没办法了。”吃午饭时,陈振对我反复强调他的管理方法。
陈振1982年出生于安徽蚌埠,十四岁那年他就出来打工。从南而北,辗转熬过了各种被人骗的经历之后,他来到了车墩,那年只有21岁。为什么会到车墩?“很简单,因为爱好这一行啊。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了《海灯法师》,此后就喜欢这个。”“你别看现在车墩每天基本上都有戏,甚至几个剧组同时进行,但是在2003年,一个月也没几个戏可以演。我们兄弟三个就住在一个房间里,最惨时,三个人一天最多花三块钱,就吃一份三块钱的蛋炒饭。我们要老板鸡蛋放得少一点,因为这样,米饭才会多一点。”陈振迅速算了一个开销公式:一天不拍戏还能扛,两天不拍就没有饭吃。为节省房租,群演们睡在网吧过夜很平常,一天刷夜只需10元。
网吧在“群演”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不只如此,陈振和他的妻子就是在网吧相识。2009年左右,女孩只身一人来车墩打工,网吧里偶遇陈振,他热心地教她上网,还留下了联系方式,两年后两个人结婚,又过了一年陈振就当了父亲。
而刚进车墩的“群演”如果运气够好,第一天就有戏接,收入也只有50元。如果运气差,只有一天接到活儿干,那么就意味着连一周在网吧过夜的70元都付不出。演死尸则是个幸运的活儿,那意味着还有额外的红包,这是最早从香港剧组开始流行起来的规矩,逐渐也被大陆剧组接受了。按照行情,如果一名群众演员需要扮演死尸。那么制片组会额外给每一个“死尸扮演者”一个红包,里面通常包着十元钱。在2006年,这个红包里只有区区一元钱。
只要攒够红包,“群众演员”就终于可以去洗个澡了。车墩镇零星散布着各种小型浴室,门票从5元到15元不等。当然也有高端一些的消费,比如龙游港浴池,这是在车墩影视基地旁边的商业街新盖的豪华浴场,陈振从来不愿意去,他喜欢的是去对面的欣尚KTV唱歌。
K歌是他最放松的时候,每个月会玩三四次。这家模仿市区里钱柜,台北纯K等KTV的会所在车墩算是高档消费。三个小时需要180元。“白天便宜一些。”陈振说,他每次都会叫上他的几个群演小兄弟一起唱足三个小时。他的声音激昂,但是在高音的部分却显得单薄。唱到高兴时,他会自然而然地朝大理石地板上吐口水,那是情绪被满足的宣泄。《单身情歌》,《光棍好苦》,《别碰我的人》,《大哥》,《披着羊皮的狼》,《王妃》,《依靠》,《I can feel the world》,《男儿当自强》,《油菜花》,《三万英尺》……这是他们喜爱点的歌,热血直白,让他们深深共鸣。
“唱完歌,我家走路过去三分钟。”对此他很自豪。
他的家,就在车墩一个叫“好莱坞小区”的地方,上网随意一搜,全是关于这个建设于1990年代早期的住宅区有盗窃而且脏乱差的负面评价。即使如此,房租400多元,外加水电煤开销,对“群演”们来说,也价格不菲。比如对于安静来说,他便无力负担。
安静1994年出生,他给自己的目标是,三年之内混出来,不然就回家。“什么叫混出来呢?”我问他。“就是像振哥一样,能演特约啊,一天能赚个两三百就混出来了呗。”安静非常佩服振哥。K歌时,当他唱到“高潮”(他们喜欢把“副歌”称之为高潮),音域太高唱不上去,他就会习惯性地转头过来求助振哥,等振哥声音出来之后,他就附和着心满意足地跟他一起唱完。
安静的名字和他本人的性格恰恰相反。在等待布光和演员化妆的时候,其他群演们大部分会坐在地上依偎着睡觉,而他则会掏出手机,放出音乐,旁若无人地唱起歌,会唱很久,直到群头过来,喝斥他,马上要开工,他才不得不闭嘴。
除了唱歌,陈振的其他娱乐方式就是他发明的“自行车自驾游”。不过他们选择面很窄,只去当天就能来回的上海郊区,不敢过夜,因为第二天能否接到活儿要提前一晚才能知道。
在车墩岁月最艰难的日子里,只有陈振的母亲理解他。“天冷了我妈就给我寄棉衣,她不敢寄钱,因为怕我乱花。”聊起母亲,他眼光里隐约有泪光闪动。
现在,陈振算是混得不错。不过,除了他口袋里那支让其他群演羡慕不已的iPhone5s之外,他每天的开销非常有限,甚至连烟都不抽。香烟在剧组里的作用远远超过普通的人际关系润滑剂,也许你无意间散发出去的一根烟可以让你的职业生涯得到突破。
比如曾经和陈振一起吃蛋炒饭的三个兄弟中,有一个叫王猛的徐州人。“他人情世故比我处理得好!”陈振说。王猛从场务做起,到给副导演做助理,现在接了戏都忙不过来。
“但是我的梦想不是这个!我就喜欢做演员这一行!”尽管陈振这么说,但是他还是用iPhone5s上网给我展示了一个他在2013年夏天拍摄的十分钟短片,片名叫《教父》,第一个镜头从车墩火车站开始,讲的是一个男子和坏人起冲突的黑帮故事。撇开毫不讲究的灯光与造型,以及随处可见的穿帮镜头之外,每一个演员的表演都随意且不加控制。
之所以起《教父》这个名字,陈振的动机很简单:“他们在优酷上搜索电影,如果搜《教父》,就能找到这个片子。”除了名字之外,他还在片尾字幕附上了自己的QQ号码,“这样可以让看到的人有办法联系到我。”让他津津乐道的是这部一共只拍了半天的片子的低成本,演员全是帮忙,所有开支就是生活制片送来的那箱水。
陈振说:“《天下无贼》王宝强就是我的目标!”他微信的名字叫“上帝”,选择的头像是他饰演黑社会露出一身刺青的照片,戴着墨镜,他的个人空间里大部分也是类似的照片。
陈振有他的“群演”管理原则:1.我们群众演员不开枪,有枪械的镜头我们不接。2.我们群演不吊威亚,出了事怎么办?3.骑马开车的戏份我们也不接。4.高温天,下雪天地上有结冰的天气,我们都不会叫年纪大的群演出来。
我曾问过陈振什么是他遭遇过最恶劣的剧组。他想了想:“其实累点辛苦点没关系,就怕不尊重人。”曾经有一个还算有名气的演员对一个上年纪的群演骂脏话,陈振立刻带领大家罢演,直到那位演员道歉。“我们也是人,也需要被尊重,他过来低头道歉就算是尊重了。我们也不计较他是不是真心实意。”
二、
“车墩就是一个小型社会。”开口的时候,喜欢先腼腆笑一下的小胡对我说,他是陈振的另一个小兄弟,90后。15岁就出来打工,最早去的是工厂。“那地方太乏味了。一整天做同一件事情,每天插螺丝。尽管厂里给的工资高,每个月有三四千,但是没意思透了。”而在车敦,如果有戏拍,一个月能挣两千多,没戏,能挣一千多。他笑:“在这里最重要是开心。”所以,这里很多人都从工厂跑来的。小胡还说,相比之下,《后会无期》剧组是很好的剧组,“给我们群演准备姜汤,淋雨还加钱,可不是每一个剧组都这么人性化的。”
和长期驻扎在车墩的群演不同,每天还有一些从上海市区坐大巴过来的“上海群演”,里面有不少操上海口音的六七十岁老伯伯。休息时,他们更愿意聊一些柴米油盐的话题。“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白相,玩玩嘛,退休了整天呆在家里没事情做。过来一趟玩玩,散散心,否则要变成老年痴呆症的。”64岁的顾老伯这么对我说。他的退休工资5000多元,比风里来雨里去的群演们赚得都多。不过他照旧会饶有兴致地跑来车墩。“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种那种(演戏)梦想,现在老了,有时间了,就想来试试看,跑跑龙套也很高兴。”卸完妆,老伯把群演的服装叠得整整齐齐交给“群头”,冲我挥挥手,上了大巴车。
这辆车上还有一些年轻的面孔,鲜嫩的他们看起来和车墩的“群演”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粉丝,他们过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看到自己的偶像,求合影或者签名,如果运气好,还能拿到偶像用过的某些东西,比如喝完的水瓶之类的。他们往往有自己的粉丝组织,通过贴吧之类的交流平台即时通知偶像们的行踪及日程安排。“还有一些人是演艺公司特意雇来扮演粉丝的,演员是极度脆弱的职业,如果长期没有粉丝没有人气的话,会影响他们的心理。“陈振对我说。
这辆大巴车会把这几十个市区群演送到30多公里之外的徐家汇,然后他们四散回家。他们有的人回家带孙子,烧蛋花汤;有些人兴致勃勃地把当天的演戏经历整理成文字,发在贴吧里,引来其他粉丝们热烈的评论和回帖;还有一些人会把自己和偶像合影的照片发在微博或者朋友圈,引来尖叫和点赞。毫无疑问,这些市区里的“群演们”除了演戏,还拥有一个更为广阔和充满可能性的生活。他们也许会等待下一次有戏拍的日子,如果天气稍好一些,不下雨也不刮风,大巴车大概会坐得更满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