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表妹说:“很久以前我看见过一个小女孩儿,坐在妈妈自行车的后座上,她就愣愣地看着我,眼神像个垂死的老人看着最后一眼人间一样,一瞬间我毛骨悚然,我觉得她就是小时候的我,当晚我就做了奇怪的梦,我梦见在我很小的时候坐在妈妈自行车的后座也愣愣地看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死观就变了,我把周遭的所有人都当做我的分身,无论是亲人,朋友,同事,客户,对我好的坏的,不咸不淡的都是。他们有的在试炼我,在考验我,有的在助推我,帮我加持。有一天我能把这些分身妄念都收回我的身体里,让我的梦境回到一片澄明的时候,我就终于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了。也许那就是死亡。”
“才多大啊,就生死观了。”已经是夜里九点了,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挂在姥姥床边上方的吊瓶。生怕快结束的时候没及时按铃叫护士,血液逆流。
表妹说:“她今儿跟你讲故事了吗?”
讲故事在我们的家族语言里包含了讲家族史和侃大山两重意思。有些话从长辈嘴里说出来侃大山也变成了家族史,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回忆的同时篡改记忆,那些发生过的事实在一代一代,一次一次的口述的过程中渐渐变形,自动融合成另一种便于记忆与传说的真实。
“嗯,还是那些,什么她的爷爷十八岁就当上了村长,她一辈子只见过父亲几面之类的。”
“对,可是,今晚她说得特别仔细,她还说,让我们将来不要给她买墓地,立墓碑。”
“以前也说过。”
“这次不一样。”
我明白表妹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但我不愿往深里想,今天是姥姥住院的第七天,我跟表妹轮番陪夜,姥姥在两周前摔了一跤,后来就不排便了,医生说是腰部压缩性骨折,问题不大,静养就好,不排便应该是暂时的。可连续四五天都不排,我们都有些着急,接连转了两次医院,停药,换药,挂水,医生始终没有确诊,吃泻药,打开塞露,灌肠,还是无法自己排便,禁食多日,靠着一天挂八瓶水保证身体所需的营养。
在医院里躺得时间长了,姥姥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垮了,原本倔强的老人变得越来越依赖身边人,不过80多岁年纪一天挂八瓶药水确实是离不开人的,本来我妈和舅舅说好了一人一天,但舅舅说,他还要在家陪姥爷,姥爷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前些年姥爷中风了一次之后患了老年痴呆,总是忘事儿。我妈说,大不了我陪爸,你来医院陪妈,我一女人也不认识医生,这医院你有好几个熟人,你来,我放心,妈也放心。舅舅不松口,你倒好,睡家里,我白天不要上班的啊。我妈据理力争,爸那脾气你哄得了吗?再说了,在医院又不是没有陪护床,照样是可以睡的呀。
就这么来来回回地兜了半天圈子事儿也没定下,我爸跟我舅妈都不是那种在家做主的人,就只好摆出一副好人脸,默默祈祷他俩姐弟之间嘴下留情,毕竟没人知道正在昏睡的姥姥什么时候醒来,又或者姥姥只是不愿在这难堪的时刻醒来。
2.
表妹发来消息:“是不是又吵了?”
“算账的改算命的了。”表妹之前是会计。
“上次姥爷中风也是这样。”
“你别管了,我陪夜。”
“别呀,熬夜伤肾,对我嫂子不公平。”
“别胡扯。”
“这样,我们一人一天,实在不行,我们再商量,反正先把他们姐弟俩拿下。”
“收到。”
其实我明白,要是姥姥只生了一个,无论是我舅还是我妈肯定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地在病床前守着,但是两个和尚得挑水喝,一人打一天水的事儿就比较难办了。
“搞定了,姥姥咱俩承包了……还是怀念小时候啊。”我发了一条给表妹。
“小时候不比现在强,只是当时我们傻。”表妹回。
确实如此,小时候只看见亲人之间的温馨和睦,但人性的真相、亲人之间的面目都会随着孩子的成长渐渐浮出水面,她们言语当中夹带的忍耐、尖酸和埋怨,像是一件件从河里飘来的衣裳、长裤、鞋子、手套,直至组成一套完整的装扮,但孩子的成长还未结束,只是告一段落,等到他找到那具发臭、肿胀的尸体时,就会原谅这一切。人性就是自私的,它不是值不值得被原谅的问题,而是没人有资格去责怪,连为了遮掩自私的那一身伪善,都会在某个时刻显得有些温暖也有些可怜了。
第一天进来时,医院没有床位了,只好睡在走廊里,好在如今全院都有暖气,姥姥躺着也不肯睡,说是在上一个医院里睡够了。医生不准她进食,她就趁医生不在骂医生:“奸商!不让我吃饭,好骗我挂他卖的药。”
姥姥的脑子始终保持着某种警觉,她这些年最常说的就是自己说话的速度和反应变慢了,这让她很苦恼,她觉得这是老了。可在我眼里自打我记事起她就已经老了。
不过这几年姥姥的状态确实不好,她开始买保健品了,认识我姥姥的人都知道,她不仅仅是精明的老太太那么简单,她每天看的电视新闻,收音机里的广播,最新一期的报纸加起来绝不比我在手机上刷的内容少,她最开心的就是跟我爸在酒桌上谈论国家大事、房价股价。在我妈还差点被朋友劝去做下线的时候,她就跳出来说,传销是个无底洞。她就像是一个永远什么都明白的人,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还是随着时间的洗脑相信了保健品,对,是时间的洗脑而不是保健品推销员的洗脑。所谓时间的洗脑,就是老了而已。
我一边转着指尖陀螺,一边盯着吊瓶。
“什么东西,瞧瞧。”姥姥的头使劲儿往上够。
“指尖陀螺。”
“什么?”
“指尖陀螺?”
“什么什么陀螺?”
“对,就是陀螺,在手指上转的。”
“小孩子玩意儿,多少钱啊!”
“打折买的,19。”
“呸,送给我再加19我都不要。”
“我也是看网上流行,刚好逛街看到又打折就买了,都说是解压神器。”
“谁神气?”
“就是这么转,可以转走焦虑。”
“呸,转走的都是时间。”
一瞬间我被呸得哑口无言。姥姥说的是对的,能转走的只有时间。“年轻人啊,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心疼钱和时间,不过除了这俩样,年轻人什么都好。”
3
“唉,把手机拿给我,我打个电话回去。”
“都几点了,姥爷肯定睡了。”
“不可能,我不回去,他能睡得着啊,他肯定又忘了,我住院了。”
果真,电话一通,姥爷就接了。
“吃了吗?”
“洗脚,不要烧水,热水器一开就有。”
“我在哪儿,你记得吗?”
“在医院里,晚上不回来睡,晚上要么小青,要么小武会来陪你的。”
“记得吧,就是你儿子女儿!”
“鬼东西,知道你假装不记得,这还能忘吧。”
“挂咯。”
“什么不挂,电话不要钱啊。”
姥姥挂上电话像是一个刚给同学布置完作业的小班长,有点得意,也舒了口气。“瞧瞧,我要死了,他怎么办。”我皱了皱眉,姥姥笑了,“呸呸呸,不说。”
姥姥向来不忌讳生死。姥爷自从老年痴呆后(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老年痴呆,如果对象是外人,会觉得不礼貌,得用学名,阿兹海默综合症才合适,可对于姥爷,我反倒觉得可爱),添了个怪毛病——捡垃圾,听舅舅说,他同事的父亲也是得了这病以后突然有了这毛病。怎么劝都不听的,跟上瘾一样。姥爷不捡瓶瓶罐罐和废纸箱,而是捡各种旧钟表,画框,奇怪的铁盒子,堆得满屋子都是。一个也舍不得扔,姥姥为了这事哭了好多回,甚至用下跪来求他别捡了,但我觉得他不是捡垃圾,更像是收集那些曾经被主人疼爱过但最后还是被人抛弃的小礼物。
姥姥说,倒是捡些能卖钱的啊,死老头一辈子心思都没在钱上。老都老了,退休金还得是我管着,每天给他二十块,有时不给就忘了,有时跟在我后头要。管我要准没好事,肯定是看上什么地摊货了。
因为多了这个毛病,我们必须定期去清理,还得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否则他可是当真生气的。一周一次渐渐变成一天一次。一开始是随便丢在家附近的垃圾桶里就好,但好几次第二天就又被捡回去了。有时姥爷还记得那是昨天捡回家过的东西,于是狐疑起来,对我们也提高了警惕。我们只好每次丢得更远,避开他散步能走到的范围。
4.
“哎,别发愣了,我要解手。”
我立马起身,扶她起来,打开医院准备的蓝色屏风,屏风内有个凳面镂空的凳子,里面嵌了一个蓝色塑料痰盂,这里就算是个简易厕所了,姥姥坐下去,我把屏风掩了掩。
“不用。”
“什么不用?”
“不用遮。”
姥姥解完手,一手提裤子,一边说,“老就不要脸咯,还有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
好像是听谁说过,人老到一定程度就没有了性别观了,老人就是老人,无论男女,都只是一位老人了。这时候才是真的实现了男女平等。无论说得多像那么回事儿,我始终不这么认为,我宁愿相信他们只是变得像孩子一样纯粹,遗忘了人生里肮脏和害臊的部分。
“当年啊,我奶奶说啊你们爷爷十八岁就当村长咧,我一个女人还管不好半个家,那时候……”说着说着呼吸就变得沉重了。没一会儿又醒了,另起一段接着说“我父亲是厉害的,但是人坏,没良心,我不认他,他死了,我也没去磕过一个头,你在山里娶了我母亲,生了我们姐妹俩,后来进了城,当然,他本来也是城里人,后来上了学,还当了先生,又娶了自己的女学生,再也不承认我我们了,后来我听人说,他当了自来水公司的总经理,我就进城里去找他,这辈子就这一回,我求他,求他给我个学上,那年我10岁多了。母亲听人说,这年岁,再不上学就废了。他应了我,我没谢他。后来听说他被搞下台了,去食堂炸油条去了,我以为我会痛快哩,也没有。哎,我这父亲啊,这辈子只有两次沾到了毛主席的光,一次是我同父异母的两个妹妹,曾经站在毛主席的身边拍过照;一次是父亲葬在了八宝山。”
我根本不知道这些历史的真伪,但令我震撼的是在姥姥讲述的某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几代人一生的,爱恨情仇、颠沛流离,在另一个老人的嘴里也不过匆匆数行。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5.
她每次解完手,就安心地睡了。
已经很久没有那么长的独处时间了,整个城市都在夜里沉睡了。我知道,只要我走出医院的大门,经过夜市的酒吧门口,仍旧是灯火辉煌的一片人潮。不知道从何时起,日夜不再那么明确,年轻人的一天被最大化的延长。但似乎所有人都遗落了自己的时间。
隔壁病房里躺着一个年轻男人,最多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听人说,那男人被推进来时,抢救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没有询问具体的病情和病因,在生死这件事上我总是不敢过问太多细节,我所回避的部分不仅仅出于恐惧,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尊重与敬畏。
给姥姥陪夜的那些夜里,走廊里除了护士的脚步声就是老人们的鼾声,这两种声音都让我觉得安全,前者是守护,后者是还活着。
偶尔会有一群家属在楼梯拐角出聚头,商量着医生提供的治疗方案。他们刻意避开病人,可我猜,除了孩子以外,哪有一个病人不清楚他们离开病房的用意呢。
对于一些晚期病人的家属们,他们表面上谈的是身体状况,治疗方案,各自要履行的义务,而台面下谈的其实是生与死,是苟活还是放弃。我总是觉得老人是很悲凉的,在自己身体还好的时候,子女很少来陪,一旦生了大病,在自己身体最糟糕最不想见人的时候,亲戚子女一下子全都来了。
货梯边上的楼道口是家属抽烟的地方,散落一地的烟头,楼梯扶手上挂着毛巾,袜子,内裤。角落里有一个破旧却仍上着锁的白色柜子,边上是一张深蓝色的升降椅,左手边的断了半截,抽烟的人们有的人蹲着,有的人靠着满是鞋印的墙面,坐上那张蓝椅子的人却很少。印象中在火车的吸烟处,总有陌生人一边抽烟一边攀谈。但在医院,似乎每个人都回避谈论什么,好像一旦毫无敬畏地谈起病情,就会散了健康运一样。
在医院抽烟自然是不对的,但医院的夜比火车的夜更漫长,长夜的难熬还是逼着烟瘾犯了,我趁抽烟的人都散去后,一个人点上烟,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确实是坏的,从屁股坐下去那一秒开始,椅子开始缓缓下沉,像是一个人就要随着椅子的下沉而消失在这张蓝色的椅子里一样,我本能般地幻想着,这其中的隐喻。
此时,一个打扫卫生的老阿姨提着扫帚走了进来,我像个犯错误的孩子一样下意识地站起来,老阿姨提起眼皮看了看我,又抬起手在半空中往下按了按,示意我坐下。“没事,抽吧,我扫扫烟头。”临走没回头地说了声“年纪轻啊,能少抽就少抽吧。”
我坐了下去,又一次沉了下去。
6.
手机在胸口震动,是表妹的电话。
“姥爷真是越老越依赖姥姥了,看不出来,这老太婆是真有魅力,我可听她说过啊,姥爷当年可是厂子里最漂亮的小伙儿啊,那叫一个香饽饽,姥姥还比他大四岁,愣是把他给拿下了。”
“大半夜的,你瞎说什么呢!你在姥爷家吗?”
“在啊,我爸刚走,我跟你说,咱姥姥住院不回来,他就不肯吃饭,我们送饭过去陪他吃,他也不吃,说是要留着等姥姥回来吃,要不,就带他去医院,他要陪夜,我爸说,不急,等一会儿他饿了就会吃了,你猜怎么着?”
“没一会儿,还真就吃了。”
“你怎么知道?”
“他忘了姥姥还在住院这回事了。”
“对对对,他还一边吃一边扯着嗓子喊呢,佩青,佩青,别在床上看电视里,下来吃啊,呦,这个好吃的,我先吃一口啊,会给你留着的。”
“行了,提醒姥爷把药吃了,你知道药在哪儿吧。”
“知道,我爸跟我说了的。明早,我过来换你的班,要吃点儿什么早餐我给你带。”
“不用了,外卖方便着呢。”
“明白了,私人订餐电话是吧。”
“说什么呢!”
“嫂子呗,嫂子的厨艺我可是领教过的,男人必须要喂饱……”
“挂了。”
“在医院呢,说挂了晦气,拜。”
7.
晚上十点。
护士突然进来查房,在本子上签了个名,看了看挂水的进度。
“老奶奶啊,手痛不痛啊。”
“哪只手啊?”
“挂水的那只啊。”
“哦,不痛。”
“心脏舒服的吧。”
“没什么感觉。”
“那我给你调快一点啊,你昨天你挂水挂到早上六点,今天快点挂,还有两大瓶呢,争取十二点前结束。”
话还没说完,就上手开始调速了。调完转身,去“慰问”另一个病床上的病人,照样也是调了输液的速度。
姥姥突然说:“小姑娘啊,有点疼,是不是有点快啊。”
“疼就忍着,这药水就是疼的,不然挂到什么时候。”
“好吧。”
我起身,看了一眼护士的胸牌,把速度调了回来,对姥姥说“不听别人的,舒不舒服自己知道。慢一点,总没坏处。”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脾气淡了,还是医院里生老病死的氛围让她服了软,我分明记得她曾经不是不回嘴的人。
“不许胡说,听医生的。”
“老人输液的速度应是每分钟40滴以下。加速输液,会导致头晕,呕吐,心脏衰竭,静脉炎,这是常识。”
护士听后转身摔门而去。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快就快一点,昨晚就是挂到早上六点,大冬天的护士也没得睡。都不容易。”
“你不管这些,好好休息。”说完就给姥姥去打开水去了。
等我回来,姥姥还是没睡。
“干嘛去了?”
“给你打热水啊!”
“胡说,肯定是找事儿去了。”
“我没有,你好好睡。”
“你说实话,我就睡。”
“好好好,我把值班护士的照片姓名拍下来了。”
“做什么。”
“不做什么,要是有下次就投诉呗。”
“哎,不找麻烦了。她也是累了,跟我这老太婆又无冤无仇的咯,不是有心的。”
“无冤无仇才可怕,说明她对别人也这样。现在新闻里这样的护士多了。”
“你过来,我跟你说,你还记得其他几个护士吗?怎么样?态度都还很不错的对吧。一个人啊偶尔犯坏,耍小聪明是正常的。”
姥姥说的是对的,坏的绝不是某个职业,只是个别人。甚至坏的不是个别人,只是一个人偶尔犯坏的时候。怕就怕一时坏心,坏了某行的规矩,自己的底线,和别人的信任。
“想什么呢,但是我跟你说,你可不许这种耍小聪明,别学那些社会上的人,假聪明,真鸡贼,他们都是揣着小自信,骨子里是自卑,鸡贼的人都是自卑,自卑要不得,人一自卑了,眼睛就小了,盯着眼前的,想不到一件事的背后还有更广阔的事情。”
说着说着姥姥的眼皮又耷拉下来了,她总是想硬撑着困意陪我多说一会儿话,于是每一个夜晚都被她的话语分割成一段段的……
有时我不确定究竟是我在陪她还是她在陪我,“我记得你还小的时候……”停顿一会儿鼾声渐起,“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因为掉了门牙而发出的奇异的磨牙声又在提醒我,该把她那只不在挂水的手放回被窝里了。
这种断断续续的谈话似乎是命运刻意的安排,给我腾出足够的时间反复琢磨她说的那些老生常谈。
8.
我突然想起头一个晚上的后半夜,姥姥突然醒来,人显得特别精神,拉着我聊天,反复跟我说,不要买墓地,不要立墓碑。我实在鼓不起勇气回答她什么,我根本就不擅长面对着自己的亲人谈论这些。
姥姥见我有些回避便换了态度说,“人啊,活着,一辈子,不求富贵,不求扬名,但求一个尊严,我要是病好了,能自理了,就活着,要是不能自理,你们就随我去吧,人活着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不了主了,还活个什么呢?连尊严都没了,还有什么意义呢!墓地是卖给活人的,活人买也就是买个心安,我们家不信这个,打我奶奶起就不信,我奶奶六十岁大寿的时候就说过,烧纸都是燎地皮,哭丧都是瞎唧唧。没用的东西。我要是以后下不了床了,你们谁也别管我,要是成了什么电视上说的……植物人什么的,你们就拔管子,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要是还好,就看看国家的发展,给你们做两道拿手菜,要是不好了,就不活了,活着,没意义啊,你说是吧。”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当然知道病,始终是人生最难熬的部分,死有时倒是解脱,但我不能对自己的姥姥这么说,更不敢让眼眶润湿。我只能咬着牙关,看着吊瓶。
“小时候,你什么都跟姥姥说,大了什么都不说了,你妹妹也这样,我知道,你们长大了,我懂。你妈说,你现在乖了,不在想往外跑了,你也不跟家里顶嘴了,你妈说,你这是成熟了,越来越安分了,可我懂,你只是憋心里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听你爸妈的,姥姥支持你,姥姥一辈子看过的人多了,听得进话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太听话的都没出息,特别是听爸妈的话,都不是一辈人,听得都是些跟不上形势的老话,没用的东西啊。前几年我听你妹说过,有段时间你不想活了,说什么现在年轻人都抑郁,还成了流行了都,我不懂这个,但是你去看了心理医生,你没去死,这就是好孩子。你跟我这老太婆不一样,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我忍不住了,我握住姥姥的手,蹲了下来。
“我不想死,你也别想死。你问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我答不上来,也不想答。但是你活着,对我们来说,就是意义,你活着就是意义。对姥爷来说,你得活着,对我来说,你也得活着。你这不是什么大病,医生都没说严重,您瞎操什么心。”姥姥按了按我的手,示意我别说了,可是我停不下来,“你觉得活着没意义,那是你忘了你活着对你身边人的意义。一个人失去了父母,就老了,就没有了故乡,那个房子就变成了回不去的家。”
姥姥别过头去,松开我的手说,“净是些孩子话,睡了睡了,别吵着别人。”
也许她是对的,活着,没意义。老了病了,日子,难熬,就更没意思了。
但我猜,活着本来也没有什么伟大意义,所有的难熬不过是明知道会死,还努力自救的过程吧。
以前我们敬畏年纪的沉淀,而如今我们崇拜年轻。不仅仅是惧怕衰老,还拒绝长大,或者这才是真相,是只有在这个时代里才敢浮出水面的真相。
9.
我盘弄着手机,余光感觉到姥姥有动静,抬头一看,她正偷摸着调快输液的速度。
“干嘛呢!”我说。
“哎,晦气,你还不睡。”姥姥露出被抓了个现行还死不认账的表情。
“你干嘛呢!”
“调快点儿,这挂到什么时候。”
“我现在给你调回来,你再调,再被我发现,我就给你再调慢点儿!”
姥姥不作声,白了我一眼,合上了眼皮。
一瞬间,我想起了之前她对那位护士说的那句“好吧。”我想,这句“好吧”是为我说的,是怕我熬夜才说的。是想早点挂完水,好让我能睡一会儿才说的。原来不是年纪大了,脾气淡了,而是心里始终藏着了想照顾的人。
姥姥惦记着的不止是我,还有家里的那个老头。
之前一天凌晨表妹过来,换我回去休息时姥姥突然嚷着要给姥爷打电话,我们说,太早了。姥爷肯定还在睡。她说,肯定起了。非要打。我们要给她拨号她还不肯说我们不懂号码,其实就是她跟姥爷办了短号,她以为我们不懂,好像短号是他俩的密码一样。
“喂,起了吧。”
“我就知道,那个我看看电视机下面那个柜子,最底下的抽屉,有个绿布头。”
“找着没?诶,对咯,里面有钱,十块十块的,这几天我不在家,你就自己拿着花。”
“每天二十啊,你自己掂量着,提前花完了,可就没得花了。”
“好好好,随你吧,你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别捡垃圾了,家里堆得到处都是。”
“好,没事儿,我这儿没事儿,不缺,孩子们都在呢,晚上小青给你送饭去,你别老吃饼干。”
挂上电话,姥姥才踏实,没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我在哪儿?我在医院呐,回来,肯定回来的呀,快了快了,挂完水就回来,去吧,你自己去玩儿吧。”
老人最让人心酸心疼的不是他老了,而是他曾那么年轻过,就像没人知道哪座城市的哪两个年轻人,曾经那么相爱过。
等我回去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打开朋友圈看到这么一行。
什么爱情,什么温柔,什么未来,什么誓言都是虚的,只有如藤蔓一般长在漫长生活里的惦记才最动人。
当我在手机里打完这些字的时候,姥姥还没出院,做了胃镜,B超,三个医生都来会诊过,说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体算是不错了,片子看来,没什么异常,腰伤养养就能好,至于不排便的问题,再观察几日,还得禁食,不过可以喝点饮汤。
我突然想起表妹说的那个生死观,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分身,等这些分身都被收回身体的时候,我们就是完整的人了,那就是死亡。是归路。如果这是真的,那我想和我的分身们在人间再多玩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