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场少有的,在睡醒之后依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所有细节的梦。
梦里的我,独自走在沙漠的夜色里,很冷,但是我渴得要命,我看到一条河,跑近,掬起一捧水,放到嘴边却发现是沙粒,松手,那些沙粒又变成了水滴,再掬起,还是沙粒。在我疑惑的时候,一艘响着汽笛,烟囱里冒出滚滚黑烟的巨大轮船,向我行驶了过来。轮船身后,是仿佛被揭开帘幕的水面,我急忙跑过去,喝了个痛快。我想搭上这艘大船,让它载我离开这个沙漠,我跳进水中,四肢并用,奋力游动,但是船尾带起的波浪,仿佛一个手掌,把我越推越远……
马倩倩听完我对这个梦境的复述后,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她问,这就是你喜欢轮船的原因?我点点头。马倩倩亲昵地戳了戳我,说,把你的船模拿出来让我瞧瞧呗。我把船模从书包里掏出来,递给马倩倩。她拿在手里端详了很久,说,还挺像那么回事,你这船有点像泰坦尼克号,就是少了烟筒。我说,这船原来甲板上还站着个小人举着望远镜,后来时间长给蹭掉了。马倩倩把船模递给我,说,你就准备拿这个去代表学校参加模型大赛?我点点头。马倩倩说,啥都好,就是感觉你这个模型有点旧。我说,这模型是我七岁的时候我爸给我买的,这都过了八年了,能不旧么?不过没关系,二十一中哪有人有心思参加那个比赛,估计也就我一人报名。
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和马倩倩赶紧迎了出去。是马倩倩她妈回来了,马倩倩帮她妈扶着里边这道木门,好让她妈把自行车推进来。马倩倩她妈脱下外套,露出了穿在里边的制式短袖衬衣,上边印的红字——国棉八厂——已经被洗得只剩淡淡的印子,算起来,马倩倩她妈下岗也有些年头了。
马倩倩她妈对我说,晚上就别走了,阿姨熬红豆稀饭,一会再买点猪耳朵,就在阿姨家吃。我连忙说,阿姨你不用麻烦,我一会就回家了。马倩倩她妈说,急啥呢?我说,我妈说,我爸快回来了,我回去把房子收拾一下。马倩倩她妈说,你爸这也确实好久没回来了,没说啥时候到家?我说,准信还没有,但也就最近这几天的事。
下楼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旁边工地的探照灯亮了起来,那里曾经是八厂的灯光球场,场地中央是两个并在一起的篮球场,旁边是一圈一圈拾级而上的看台,挪开篮球架也可当做会场,厂里的表彰先进大会,八厂小学的运动会,都会在这里开。球场周边的职工宿舍现在住了很多进城务工人员,八厂倒了之后,条件好的人渐渐都搬离了八厂,把原来的房子租了出去,条件不行的,就只能还赖在厂里分的房子里。
突然一阵粗暴的鸣笛声传来,我回头看到渣土车司机极不耐烦地冲我挥手,示意我赶紧走,别挡他的路。我紧走两步,但是渣土车扬起的灰尘,还是把我呛得直咳嗽。
2
下午六点半,正是八厂白班职工下班的时候。路上人头攒动,女纺织工们穿着灰蓝色的制服,头上戴着白帽子,把头发严严实实地箍在里边,她们走得很快,谁都想赶紧回家换衣服,然后拎着澡篮去工人澡堂,要是去得晚了,人一多,淋浴头的水就会变得又小又凉。
齐丽穿着一条酒红色的连衣裙,脚上踩着时兴的高跟凉鞋,手上提着一个棕色的小皮包,一头乌黑的长发刚烫了大卷,蓬松,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在晚风中一晃一晃。不管你离得多远,总能在一片灰蓝色中一眼看到齐丽。美貌使她受到了很多照顾,比如她的活总是最轻的,她常常早退,车间主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时,她已经早早洗了个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澡,正要出去约会。
显然,金建军已经等了很久了,他绕着自己的自行车不停踱步,手里攥着的两张电影票,也因为出汗而微微发潮。远远看到齐丽走过来,他赶紧迎了上去。看完电影,已是月上树梢,金建军买了份凉皮当宵夜,叮嘱店家多泼了一勺辣子油,笑呵呵地端到齐丽面前,齐丽也不客气,吃得很快,金建军见状,识相地又买了个肉夹馍递了过去。齐丽说,一个我吃不完,掰开你也吃一半。金建军连连点头,心里挺高兴。
金建军骑着自行车,齐丽坐在后座,齐丽没声响。金建军问,丽丽,睡着了吗?齐丽说,没有。金建军说,跟你说个事。齐丽“嗯”了一声。金建军说,我爸把工作给我安排妥当了,就在医药公司的后勤部,活儿清闲,钱也不少拿。齐丽还是没说话。
金建军不是八厂的工人,他爸是医药公司财务科的科长,手底下管着周围十三个县区的账,是医药公司的二把手,实打实的财神爷,金建军现在也是正儿八经的国企员工了,事业编。齐丽原本不太看得上金建军,觉得他闷,一脸老实相,但是事业编确实比工人强太多了,齐丽纵然心比天高,但她归根结底就是个纺织女工,凭着一张脸,也总有老的一天,不是长久之计,再加上,车间主任那个老色坯总是毛手毛脚,真让人不胜其烦……
咱俩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金建军问得小心翼翼。齐丽说,你能一直对我好么?金建军拼命地点头,能!齐丽噗嗤一声笑了,说,你那么大声干吗?金建军也笑着说,我有点激动。齐丽说,那你可要说话算话。金建军心里一紧,这是说明齐丽同意了!虽然齐丽的话轻轻柔柔,但是似乎还是给金建军倾注了无穷的力量,他不由得蹬得快了,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条胳膊从后边轻轻挽住了自己的腰,金建军回过神来,他稳住车头,渐渐放慢蹬踏的频率,在自行车不倒的情况下,以最慢的速度骑着,他希望这样,可以使这个温柔的夜晚无限延长。
婚后,齐丽很快便怀孕了,金建军心疼齐丽,刚显怀便不让齐丽去上班了。齐丽说,现在才几个月,根本没办法请假。金建军说,不是最近八厂也要下岗一批人么,不如趁这个时候,干脆辞了!齐丽说,辞了没工作怎么办?金建军说,有我在你怕啥。
秋天的时候,金建军的儿子呱呱坠地。出了月子,齐丽觉得无聊,便常去打麻将,开始的时候抱着孩子打,后来干脆买个婴儿车,把孩子放在车里,好腾出两只手码牌。金建军也不说什么,回家面对着冰锅冷灶也不抱怨,反而自己摸索着做饭,厨艺越来越好。那些年,金建军在电话里说过最多的就是——“媳妇,回家吃饭了。”然后在电话那头麻将牌碰撞的声音里,夹杂着齐丽极不耐烦的回应——“这圈打完!”
3
我把钥匙插进锁里,只拧了一圈,防盗门就开了。我记得我出门前反锁了啊,难道我妈回来了?应该不会,我妈这会儿应该在活动站招呼客人。几年前,我妈常打牌的活动站转让,我妈索性就盘了下来,还给活动站加了个卖烟的小柜台。五张自动麻将机,每个人20块台费,基本就能把水电包住,炸弹费,烟钱基本就是净落了。
进门后我还没来得及换鞋,我妈就急匆匆地从卧室走出来了,头发有些蓬乱。我有些吃惊地说,妈,你怎么在家?我妈说,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你别换鞋了,正好出去买三块钱豆浆。我说,好。我妈问,有钱吗?我点点头。我妈迅速地又走进了卧室。
我下楼后并没有直奔菜市场,而是静静地躲在我们单元楼旁边的一棵梧桐树后。没过多久,一个男人从楼道走了出来,他不是我们单元的人,我曾经在我妈的活动站见过他几次,寸头,爱穿黑夹克,开着一辆丰田霸道。看他走远了,我才迈开步子,朝菜市场走去。
火开得有点大,我走了个神,沸腾的豆浆就顶开铝锅的盖子,溢了出来。煮豆浆开小火,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妈一边对着门口的镜子涂口红,一边没好气地说。我说,妈,我爸具体啥时候回来?我妈说,从东南亚回来,你以为一天两天?我没再问。我妈涂好口红,往头发上涂了些发油,刚刚那略显毛躁的长发又变得柔顺了起来,我妈虽然四十岁了,但是稍微收拾一下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我说,妈,豆浆好了你还喝吗?我妈说,你自己喝吧,我去活动站了。说罢,勾上高跟鞋,便出门了。
锅里的豆浆冒着热气,但是感觉豆子泡水时间久了,豆腥味太重,我也不想喝,一股脑把热腾腾的豆浆全倒进了下水道。
周末上完补课班,我和马倩倩一起往回走。我说,我感觉我爸妈快离婚了。马倩倩说,为啥?你爸妈吵架了?我说,不是,就是有些事吧,我不太好说。马倩倩说,你爸这次回来,难道就是和你妈离婚?我说,我也不知道,等我爸回来再看。马倩倩点了点头,说,金天,我有件事不知道怎么办。我说,啥事?马倩倩说,六班那个陈浩你知道不?我说,我知道,六班的杠,他哥听说在老街混得挺好的,咋了?马倩倩说,陈浩托人跟我说,要跟我好……我说,那你咋想?马倩倩说,我咋可能跟他好?我点点头。马倩倩说,但陈浩那种人,我有点害怕。我说,没事儿,你别怕,有我呢,以后放学我送你回八厂。马倩倩笑了笑,轻轻地用拳头在我胳膊上砸了一下,说,可以啊,算我没有白交你!
4
齐丽总是在活动站打牌,金建军饭后无事,便常去隔壁邻居马斌家坐。一包花生米,一瓶八块钱的绿瓶普太,两人天南海北地聊。勾兑白酒下肚,最为烧心,马斌的声音又高亢了起来。以前马斌也是在八厂,后来趁着下岗潮下海单干,这么多年浮浮沉沉,有钱喝茅台,没钱喝普太,马斌大着舌头说,兄弟,这人生啊,像一句古诗,“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喝完酒,金建军回家后还一直在琢磨那句诗,越想越觉得写得贴切。这检察院经济工作组的人一来,不就是刮起了一阵风么,把他爸拢了进去,万幸后边没事,但是财务科长的位子是不保了,办了内退,现在闲赋在家。人走茶凉啊!没了他爸,金建军明显感觉到周围同事对他的态度也变了,以前个个热情,现在爱搭不理。但最难受的,还是国企改制这场大雨!只剩下缩水的死工资,而且医药公司风雨飘摇,真倒了连这点死工资都没了!那么大个国企,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就轮上自己了?起高楼,宴宾客自己都没赶上,就赶上楼塌了!金建军越想越觉得迷糊,觉得有股气郁结在胸口。
思忖间,齐丽回来了。金建军赶紧起身,到厨房给齐丽热晚饭,但是只听到煤气灶电火花“滋滋”的声音,半天不见火。齐丽在外头生气地喊道,快饿死了!咋回事?金建军连忙解释,估计是煤气用完了。齐丽说,就今天想在家吃一顿,煤气就没了,你说我能指望你干啥?金建军赶忙把热得快插进暖瓶里,水烧开后,倒进塑料盆,然后把煤气罐放进盆里,热水的温度可以使沉在罐底的煤气向上浮起,起码能热一顿饭。
齐丽吃过饭后,金建军将水果端过来,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金建军说,丽丽,孩子这也到上小学的年龄了,你怎么想?齐丽说,上学呗,有什么好想的?金建军说,我的意思是,打算让孩子在哪上学。齐丽说,就在果子市小学念得了,离家也近,中学去二十一中。金建军说,这些学校虽然离家近,但是教学质量不行,学生都是老街里的娃,野得很。齐丽说,那你什么意思?金建军说,我意思让孩子去八厂小学,虽然八厂效益不行了,但是八厂小学教学质量在全市名列前茅,我听说供电局的子弟,都愿意在八厂念书。听到这,齐丽气不打一处来,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双手在胸前交叉在一起,说,这会儿想起在八厂上学了?八厂小学一个学期的学费就要一千,顶在果子市小学念两年半!本来我在八厂,好歹算个单职工子弟,学费能少个三百,但你让我辞职了。你光看人家供电局的让娃去八厂小学,你没看人家供电局效益多好?你们医药公司呢?能按时把工资发了就不错了!
金建军没接话,还是默默地削着苹果,半晌才说,娃上学是大事,就算咱们吃点苦,也得让娃在八厂念书。齐丽说,如果啥事都能靠吃苦解决,那这世界上就没有可怜人了。金建军把削好的苹果递给齐丽,说,钱的事我来想办法。齐丽将金建军的手拨到一边,说,气饱了,不想吃。起身便回了卧室。
在他爸家门口,金建军转着圈,就是不敢敲这个门。自从内退后,他爸的性情越发乖戾,自己这次开口要钱,必定又会被骂个狗血喷头。但是,金建军转念一想,这也是为了他孙子的教育大事,他爸应该能想明白这个道理。金建军用食指关节,轻轻敲了三下门,门刚开了一条缝,金建军就看到他爸那张铁青的脸。金建军说明来意后,老头突然笑了起来,金建军有点不明所以。老头说,金建军,你可真是有脸啊!你想把我靠到啥时候?金建军不敢应声。老头接着说,你的工作我安排,你娶媳妇我出钱,现在,到你娃了,还得我来,那你有什么用?金建军喏喏地说,爸,这也是为了娃的教育。老头说,别跟我扯淡,龙生龙,凤生凤,鳖人就生不出个王八蛋!你这个毬样子,还指望娃?我也是亏了先人了,要了你这个货!金建军说,爸,你有气你就骂,但我还是那句话,娃的教育是大事。老头突然暴怒起来,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不就是看我这有两个钱,你心里烧得慌,千方百计想弄到你那里去!狗日的,这是我买棺材的钱,你也要!金建军低着头不敢说话,老头大手一挥,指着金建军骂道,赶紧滚!
金建军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打开卧室的灯,床上却没有人。他一回头,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金建军问儿子,你妈呢?儿子说,我妈说她出去打牌了。金建军叹了口气。儿子说,爸爸,我一个人睡害怕。金建军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将儿子抱到了自己床上。
5
在我们学生中间,有这么一个说法——二十二中是情场,二十一中是战场。二十二中的学生普遍都是城市中产,家境比较好,所以就爱谈恋爱;二十一中在老街里,老街聚集着一群被城市抛弃的人,传统就是好勇斗狠,所以二十一中的学生,都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但我不算土生土长的老街娃,我小学是在八厂上的,八厂小学条件比较好,我一年级的时候,就实现电教化了,而二十一中现在教室里都只有一块掉漆的黑板,除了电灯没有通电的东西。本来我应该上二十二中,但是自己小升初考得太差,只能来二十一中念书。
二十一中的尺度比较大。有一次我们班主任开班会说,希望有些同学克制收敛,老师看着陈浩,陈浩一脸无所谓。老师接着说,虽然你们是未成年人,但是打伤了人,还是要负责任的,不进监狱也要进少管所。还有,我要提醒有的男生一句,做事情要有分寸,对方未满十四岁,要是发生关系,不管人家女生愿不愿意,都算你强奸!老师讲完话,陈浩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本来就胆子小,不愿意惹事,来了二十一中,也没学会打架。我的生存之道就是保持低调,让那些小混混都想不起来有我这号人。但是马倩倩的事,我真不能不管,我俩从小认识,我要是见死不救我还是人吗?跟陈浩硬碰硬我没那个本事,我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站在陈浩的角度考虑问题,让他觉得我是在帮他,这样或许他能收手。
有一天体育课上,我特地买了两瓶可乐,等陈浩打完球,走过去递给他一瓶。陈浩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接过可乐,说,干嘛?我笑着说,陈浩,你有空没,我想跟你说点事。陈浩仰头灌了一大口可乐,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嗝,说,你要说啥?我说,就马倩倩么。陈浩笑了笑说,行,但是现在我要打球,今天放学你在烟民道道等我,记得买烟。说罢,陈浩又上场打球了。
烟民道道——就是我们学校后边的棚户区里的一条小路,人少,所以二十一中的混混经常来这里抽烟。教导主任总来烟民道道抓抽烟,但是很少得手,因为这里地形比较复杂,小混混三钻两钻就没了踪影。混混也毕竟是学生,没有那么多钱,烟民道道里的那家小商店针对这个情况,灵活变通,将一包烟拆开论根散卖,一包五块钱的烟,五毛钱就能买两根,也不涨价,童叟无欺。但是我还是给陈浩买了一包,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先要占领道德的高地。陈浩带着他那两个小弟过来后,我恭恭敬敬地把金卡猴掏出来,陈浩看起来挺满意,给自己点了一根,给自己的小弟一人发了一根。我正要说话,陈浩突然大声喊,猴儿!猴儿!这时候,旁边平房屋顶,突然窜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嘴里啊啊地叫着,脖子套着的铁链被扽得笔直,显然,这已经是这个人所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陈浩将手里的烟晃了晃,说,猴儿!磕头叫爷!猴儿便将头磕得“咚咚”响,口齿不清地喊着。陈浩将抽了一半的烟扔上去,猴儿接了,立马大口地抽起来。陈浩笑着又给自己点了一根,对我说,这个人原来吸毒,被他爸打傻了,但是毒也没戒得了,后来他爸就给拴起来了。猴儿烟瘾也大,别说磕头,让他当你面撸管子他都肯,只要给根烟。我抬头看着猴儿,烟其实已经抽完了,他正在把燃烧的过滤嘴狠狠地抽进肺里。
陈浩将烟头踩灭,问我,马倩倩咋了?我说,我和马倩倩是发小,比较了解她,她这个人吧,其实特别没意思,屁都不懂,长得也一般,她放学就回家,迟一分钟她妈都跟她没完,你说你跟她好,有啥意思?陈浩笑着说,你是不是喜欢马倩倩?我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马倩倩不适合你。陈浩说,我觉得适合。我说,兄弟,别了吧,给我个面子。陈浩听了,脸立马拉了下来,他走到我跟前,揪住我的衣领,说,你有个屁面子!这时候他的两个小弟绕到我身后,一人抓着我一条胳膊,我不得动弹。陈浩说,我看马倩倩跟你走得挺近,我他妈不爽好久了,你还敢跟我提马倩倩,你是跟我示威?我咽了口唾沫,尽量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我说,我没有,我是觉得你可以找更好的。陈浩突然飞起一脚踹在了我的肚子上,我痛得低下身去,陈浩揪着我的脑袋,飞起膝盖顶在了我的脸上,我眼冒金星,倒在了地下,然后感觉无数只脚正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陈浩一边踢,一边骂,行啊!马倩倩我不要了,你把你妈叫过来,我觉得你妈挺好!我拼命把书包护在身前,把后背留给他们拳打脚踢。不知过了过久,陈浩打累了,撂下一句,马倩倩的事,你少掺和,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他们走了之后,我缓缓坐起身,摸了摸鼻子,还好没有流鼻血,我赶紧拉开书包的拉链,发现我的船模还是被踢成了碎片。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突然发现猴儿正蹲在屋顶看着我,夕阳照着他半边脏脸,他咧开嘴冲我笑了笑。
幸运的是,我的脸上没有留下明显的伤,身上的乌青没关系,反正穿上校服也没人看得见。但是马倩倩那边我还是不知道怎么交代,但我想,陈浩打完我出气,应该可以消停一段时间,后边的事,后边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没过几天,班主任让我去办公室,填参加船模比赛的申请表。我说,老师,我可能没法参赛了。班主任说,你咋回事?我说,我本来想把船模再改进一下,可是给搞砸了,船身开裂,根本不能看。班主任听了很不高兴,他说,全校就一个名额,给了你,你为啥这么不珍惜?而且,你让我怎么和学校交代?早知你是这样子,就不该把这个机会给你!我听了这话,心里也压不住火了,我嘀咕道,搞得好像还有人参赛一样。班主任明显听到了我的话,他瞪着眼说,你说啥?再说一遍!我说,没说啥。班主任跷起二郎腿,把参赛表随手扔到一边,说,金天,你以前呢,起码是个听话的学生,最近怎么了?到青春叛逆期了?想学坏?我说,我没有。班主任说,我看你最近几天和陈浩走得挺近。我没有说话。班主任接着说,陈浩是啥货,你不清楚?你跟着他混?他以后的结局不是监狱就是刑场,你也想去?
我低下了头,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最近发生的事,班主任还在用言语羞辱着我,但我已经走神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为什么二十一中的人爱打架。因为有些误会用言语永远解释不清,或者也不必解释,不用说话,打就行了。用拳头狠狠地砸在对方身体最脆弱的地方,比如鼻梁骨,比如下颌,比如胃部,如果拳头还不能解决问题,没关系,我们是人类,人类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会使用工具。用刀,最原始的工具,人类的进化速度很慢,几千年前就出现的刀,依然可以轻易地割开几千年后人类的身体组织,比如喉管。我感觉热血上涌,我想要掀翻班主任的桌子,将那些绑着毛线绳的作业全部扔在地上,用脚踩烂。过了一会儿,血液渐渐从脑子里回流到了身体里,我感觉自己清醒了过来,周身畅快,仿佛从水底探出头后呼吸的第一口氧气。只要你体会过,哪怕一次愤怒的感觉,你就会明白,愤怒让人存在。
班主任说,金天,你现在就在变坏的边缘,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我冲班主任笑了笑,和那天傍晚在烟民道道,猴儿对我的笑,有几分相像。
6
开个修车铺子是马斌的主意。正好马斌有个朋友的铺子转让,工具齐全。马斌把这个想法告诉金建军,金建军想了想,觉得能干,他本来就懂点汽修,在医药公司后勤也没啥用武之地,现在捡起来能混口饭也不错。金建军说,咱俩可以合伙,但是下半年娃上小学后,我得接娃放学,晚上得保证给娃做顿饭,你也知道,齐丽天天在牌场,没那个空。马斌同意了。就这样,金建军负责白天,晚上马斌接手,铺子就这么开起来了。
有一天,金建军正钻在车底鼓捣一辆面包车的横梁,有一双脚走到了车边。金建军以为是车主,就说,还得一会儿,你别急。那人咳嗽了一声,金建军一听,是他爸的声音。他从车底探出头,他爸正四处打量着他的修车铺子。金建军赶紧钻了出来,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说,爸,你咋来了。老头没有说话,在铺子里绕了一圈,嘴里暗骂道,我也是丧了德了。然后,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个信封,说,拿去给娃上学用。金建军把手上的油污往裤子上抹了抹,双手接过了信封,捏了捏,感觉有几千块钱。金建军正要说话,老头摆摆手示意他闭嘴,说,修你的车吧。
儿子入学后,金建军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接儿子放学后,听着儿子在车后座上叽叽喳喳说学校里的事。“爸,我们老师今天给我们放动画片,看动画片学拼音,我学得可快了。”“爸,今天听写我全对。”“爸,我们老师说王二小也是少先队员。”……金建军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心满意足地听着儿子说话,那是他人生当中,少有的真正察觉到幸福的时刻。
齐丽的牌是越打越晚,晚上回来的时候,孩子往往已经睡了,金建军其实也很困,但是,又怕齐丽没吃晚饭回来饿肚子,就硬撑着。金建军估摸着时间,站在阳台上望着齐丽回来的路口,只要看到齐丽的身影,他立马去厨房开火,虽然齐丽有时候会在外边吃点,但是外边的饭总不如家里的干净可口,他热好,齐丽回来总会多少吃一些。
修车铺子的生意有起色,金建军还没来得及高兴,有一天马斌就告诉了金建军一个晴天霹雳。原来马斌瞒着金建军,把铺子账面上的钱都拿去投了肉鸡养殖,结果那年赶上了禽流感,直接赔得血本无归。金建军知道后,本来正欲发作,但是马斌突然嚎哭了起来,原来,马斌不仅把修车铺子赔了,当时还把自己的房子抵了贷款,这下,房子也没了。看马斌这么可怜,金建军不好再说什么。金建军问,那你这下打算怎么办?马斌说,八厂还有间当时的宿舍房,让媳妇和女子先住到那边,自己后边再想办法。马斌一家搬走的那天,金建军的儿子哭得很伤心,因为马斌的女儿和他玩的很好,马斌的媳妇安慰道,没事儿,以后你来八厂,阿姨还给你买猪耳朵吃。
那天金建军赶到八厂的时候,马斌的媳妇已经哭成了泪人。金建军说,先别哭了,没吃饭吧,把孩子带上,上我那去。儿子见到玩伴自然高兴,两人在房间里叽叽喳喳地闹着,马斌的媳妇这才慢慢讲了最近发生的事。原来,马斌一直在撒谎,所谓的养鸡碰见禽流感都是假的,马斌是去赌博了。马斌的媳妇说,原来婚前他有赌博这个毛病,后来说自己戒了,不然,我是绝对不会和他结婚的。谁知道,这怎么旧病复发了!养个鸡哪能赔那么多钱?谁家养鸡还把房子都抵押进去?金建军点点头。马斌媳妇接着说,前一阵,马斌跟我说,赌账赖不掉,如果不还,要账的上门,一家人都没有清净日子过。自古还赌账,有两种办法,一个是欠债还钱,另一个是人死账消。我说,你别说这话,你死了我们娘俩怎么办?你到底欠了多钱?马斌不说话了。我逼问得紧了,他就说30万,一会儿又是50万,反正嘴里没个准话。金建军点起一根烟,问道,那现在呢?马斌的媳妇又开始抹眼泪,说,现在不是跑长途赚钱嘛,马斌也想去,我也没拦着,他这个人就是能折腾,谁想到,这一跑出去,人就失踪了,电话一打就是不在服务区……金建军问,那没有什么人到你家闹过吧?马斌媳妇摇摇头问,金哥,你说马斌不会想不开吧?金建军叹了口气说,应该不会,死要见尸,他这只能算是失踪人口。
马斌后来再没回来过,媳妇一个人拉扯着女儿长大,在八厂找了个临时工作,日子凑凑合合,只能那么过。开始的时候,媳妇还会盼,会想,后来慢慢也不会了,因为习惯了,甚至还觉得马斌失踪也挺好,省得每年清明除夕给烧纸。
7
有一天放学,同组值日的人都跑光了,只剩我一个人,等我干完活,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校工开始挨个检查教室电灯的关闭情况。我把洗好的拖把拿回教室,发现马倩倩还在座位上坐着,我放下拖把,坐到了她旁边。我问,你怎么还不回家?马倩倩没有说话,我看到豆大的眼泪从马倩倩的眼眶中溢了出来。我见不得马倩倩哭,心里有点着急,便摇了摇她的肩膀。马倩倩突然把我的手打开,吭哧道,别动,疼。后来在马倩倩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天体育课,陈浩在操场的角落堵住马倩倩,毛手毛脚,突然抱住马倩倩就要亲嘴,马倩倩情急之下咬了陈浩一口,陈浩痛得恼羞成怒,狠狠地推了马倩倩一把,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撂下一句,“你等着”,便扬长而去。
听完,我忍着心中的怒气,轻声说,不要怕,我送你回家,明天过后,我保证陈浩这个狗日的不会再骚扰你。
我给口袋里装了一把美工刀,早早到了烟民道道,等着陈浩。我装模作样给自己点了一根,陈浩走进来一看,讽刺道,你也学会抽烟了?我递给他一根,他接了过去,点起来抽了一口,脸沉了下去,说道,如果你今天不想挨打,就别跟我提马倩倩。我笑了笑,说,嘴还疼吗?陈浩冲过来,狠狠地将我推到墙上,骂道,操,我看你是皮松了!我强装镇定,右手滑进口袋,慢慢将刀片推出来,然后锁住推扭。在陈浩的拳头挥起来的瞬间,我用脑袋狠狠地撞向陈浩的鼻子,陈浩“啊”了一声,然后捂着鼻子连退几步,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涌出来。我知道这会儿陈浩正头晕眼花,于是冲上前去,揪着陈浩的衣领,掏出美工刀,狠狠地刺向陈浩的肚子。陈浩一边用手挡,一边大喊着,别!别!最后陈浩躺在了地上,鼻血糊了一脸,看起来甚是可怖。我手上也沾满了血,美工刀窄窄的刀片早都崩了。
我有些回过神来,突然感觉非常害怕,看着躺在地上的陈浩,我难以相信刚刚就是我做了那一切。血液的腥味和黏腻仿佛一根尖针,而那个由愤怒而塑造的自己,仿佛一个泄气的人形玩偶。我赶紧扔掉刀子,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一直往城市的南边跑,直到看见渭河,我沿着河边跑,听人说,要是在野外迷路,先找到河流,沿着河走,就可以找到方向。我一直跑到一座桥底下,这座桥横跨在渭河上,是离开这座城市唯一的一条铁路。不时有火车轰隆隆地驶过,我躲在桥洞里,觉得那巨大的声响让人安心。那几天,我只能晚上偷偷溜出去找吃的,主要去菜市场,捡一些被扔掉的菜叶和馒头。白天就在桥下发呆,看着河水粼粼地向东流去,渭河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再往前它会和黄河交汇,最终流向渤海。虽然海域有不同的名字,但海和海之间并没有缝隙,它们以一种人类所无法理解方式紧密相连。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陈浩那带血的身体,但是我并不害怕,因为我感觉拿刀捅人的不是我,而是那个被愤怒塑造的人,他只是暂时利用了我的身体,而今,他已经离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一丝被冤枉的感觉,我起身捡了块石头,狠狠地扔向远处的河面。
那天早上,我醒来,远远看见有个人走过来。我躲在桥墩后边,探出头瞄着,等走近,我发现是马倩倩。马倩倩见到如同流浪汉的我,眼泪就下来了,她说,你把人都吓死了!我笑笑说,我这几天还在想,谁会第一个找到我,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应该是你,果不其然。马倩倩说,你跑啥呢?我说,我把陈浩捅死了,我不能回去。马倩倩说,陈浩没死,你不用害怕,回去吧。我说,我得再考虑一下。马倩倩说,我跟你说个事。我说,你说。马倩倩说,你爸回来了。我心里一惊,说,啥时候回来的?马倩倩说,就你跑的第二天。我没有说话。马倩倩说,其实你爸就在那边,是他先看见你的,但是没敢过来,怕你见了他就跑,才让我先过来的。我现在让你爸过来,你别跑行不。我点点头。
马倩倩朝远处招了招手,我爸和我妈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远远地就听到我妈哭嚎的声音,我爸也不扶我妈,就那么一言不发地朝我走来。我也不自觉迈动步子,朝他们走去,渐渐近了,我看到我爸夹着白丝的头发被河风吹起,他的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在热带呆过的人,不过脸上没有太明显的表情,他就是这么一个万事不表于情的人。是我妈先扑到了我身上,也不嫌我脏,紧紧抱住我,摸着我的头发,哭着说,你把妈吓死了!然后又把我浑身上下摸了一遍,确定我没有缺胳膊断腿,这才放心。我妈松开了我,我看着我爸,一声“爸”还没叫出口,就被我爸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倒在地。这是我记事以来,我爸第一次打我。
陈浩的事,可大可小。伤倒是不重,我第一下没捅进肉里,美工刀的刀片就给崩了,后来只是留下的几道划伤,缝几针就行,血主要都是鼻血,陈浩鼻骨骨折,看起来吓人,倒不致命。但是,这毕竟是拿刀捅人,如果报警立案,性质也是非常恶劣的。幸运的是,陈浩的家人只想要钱。为了不让我留下案底,我爸把他一年的工资——十万块,给了陈浩的家人,这事就算是结了。
我爸做了一桌子菜,我妈说活动站还有点事,要先过去。我说,妈,我爸好不容易回来,活动站的事能有多急,非现在过去不行?我爸摆摆手,笑笑说,让你妈去忙吧,正好咱爷俩说说男人的话。
我爸基本没动筷子,一直给自己倒酒,我夹了几筷子,也停下了。我爸起身在柜子另取了一个小酒盅,倒上白酒,放在我面前。我爸举起杯,示意我也提起来,我举起酒杯,轻轻跟我爸碰了一下。我爸笑了笑,说,跟长辈碰杯,要记住,不能平碰。我爸轻轻按下我的手腕,接着说,要把杯子低一点,哎,对。酒如一道火箭,直入喉咙,辣得我眯起了眼睛。我爸问,今天那一巴掌,打痛了吗?我说,挺疼。我爸说,疼就对了!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已经长大了,做事情要考虑后果,你拿刀捅死人,是真要抵命的!我低下头,不敢应声。我爸突然收起脸上的严肃,眼目柔和起来,说,我知道你为啥这么干,是因为马倩倩受欺负了,你要给她出头,是不是?我听到我爸这话,突然一阵心酸,眼泪不由盈满了眼眶。我爸用他满是老茧的大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这事倒是挺局气!不愧是我儿子!说罢,我爸又给我倒了一盅,我提起一饮而尽,眼泪滚了下来。我爸哈哈大笑,说,喝点酒怎么还哭了?我擦擦眼泪,说,没哭,是白酒呛的。
8
修车铺子黄了以后,金建军在家闲了一段时间,医药公司要买断他的工龄,他有点犹豫。买断吧,以后彻底无依无靠,不买断吧,这公司也是有今没明……最后,金建军咬咬牙,还是买断了,好歹能得一笔钱,而且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得先置之死地。
自此,金建军彻底变成了家庭煮夫。齐丽的脾气越发的坏,经常和金建军吵架,金建军总是不还嘴,可是金建军的沉默,更使齐丽恼火。吵归吵,金建军还是照常给齐丽准备饭菜,不管她吃不吃。
很快,那笔买断金花得差不多了。金建军在报纸上看到,有国外务工的招聘,工资很高,而且还有汽修的岗位,正好对口,金建军不由得有些心动,只是想起儿子年龄还小,又有些放心不下……
那天晚上,金建军打算和齐丽商量一下。一桌菜热了又热,就是不见齐丽回来。金建军心想,往常打牌也打不了这么晚啊。站在阳台上,远远看着齐丽必经的路口,烟抽了小半包,终于看见一辆车拐了进来,在楼下停了大概有十分钟,才见齐丽从车上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冲车里的人挥手。
齐丽回来后,话也没说就进去洗了个澡,然后出来,金建军已经把菜热好了。齐丽坐到桌边,冷冰冰地说,你都看见了吧。金建军没说话,用筷子翻了翻面条,怕坨。齐丽说,别再给我做饭了,一个男人,挣不来钱,光会做饭有什么用?就不说我了,你做饭能供你儿子上大学?能给你儿子好的生活条件?金建军还是没应声。齐丽说,这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没必要再过了,离了吧,对大家都好。金建军说,先吃饭吧,其他的明天说。
第二天,金建军和齐丽从民政局出来,齐丽抱怨,民政局的都啥工作态度啊!吆五喝六的。金建军说,别生气了,坐办公室的,都那样。之后两人进到一家饭馆,打算吃个散伙饭。可是已经过了午饭点,两人都有些没有胃口,菜也没动几筷子。
金建军说,我打算出国务工,听说挣钱多。齐丽说,去哪?金建军说,就东南亚那几国。齐丽说,挺好。金建军说,孩子只能你先照顾着,生活费我不会少。齐丽说,那咱俩这事,要告诉孩子么?金建军说,先不用吧,反正我这也要出去,不会影响你生活,孩子那边,就先瞒着,等长大了,时机成熟了,再告诉他。齐丽点点头。金建军看两人都没胃口,便招呼服务员,要了个肉夹馍,掰了一半递给齐丽,说,好歹垫点东西。齐丽起身背上包,说,吃不完就扔了吧。然后大步走出了饭店。金建军慢慢将自己那半块肉夹馍吃完后,才招呼服务员,结账走人。
金建军回家后,笑嘻嘻地从背后掏出一个盒子,说,儿子,你看这是什么?儿子回头一看,两眼放光,大喊,是船模!金建军笑着点点头,说爸爸和你一起拼怎么样?父子两人忙活了一个下午,一个船模成了型,站在甲板上的水手活灵活现,儿子很是喜欢。
金建军摸摸儿子的脑袋,说,儿子,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可能以后不能陪你了。儿子扭过头,说,有多远?坐火车需要多久?金建军摇摇头说,坐火车到不了,得坐船。儿子将船模举起来,问道,爸爸,是坐这种船吗?
金建军蹲下身,轻轻抱住了儿子。
9
我和马倩倩一起去了渭河边,沿着漫长的河岸,慢慢走着,风吹过芦苇,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从芦苇里飞出来。马倩倩问,你爸又走了?我点点头。马倩倩叹了口气,说,好容易回来几天,都忙活找你了。我说,是啊。
走到一处河滩平缓,可以接近河水的地方,我停了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我的船模。马倩倩说,怎么这么多裂缝?我说,碎了一次,我拿胶补起来的,应该还能漂。说罢,我把船模放进河水里,仿佛放生。马倩倩问,它能漂多久,会沉没吗?我没有回答她。
船身摇摇晃晃,上下浮动,随着波浪向东漂去。经过一百块颜色各异的鹅卵石,经过仿佛手臂一般的水草,经过混着沙粒的漩涡,经过落雨刮风的夜晚,我并不知道这艘船的最终归宿,或许它将会随着船舱进水而渐渐沉没,或许它会在急流的裹挟中撞上河底巨石变成碎片,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因为当我将船放入水中的时候,它早已变成了河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