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挤什么挤,出去!”这位大爷的嗓门儿穿过紧闭的车窗。就连坐在叶天旁边的小外甥都拉下一张犯下大错被老师训斥的脸。叶天按下车窗探出头,没等他开口,门卫大爷又发起猛攻:“没车位了!没长眼啊!”
“那儿不是有两个空位吗?”叶天左手伸到窗外指了指。
“不让停。”门卫大爷白眼上翻。
“车位不停车,停什么?”叶天问。
“我说不让停就不让停,这儿是你管还是我管!”说完踱着步子回了传达室,一耸肩军大衣抖落在椅背上,不偏不倚,恰如其分,这精确度像是个练习了无数遍的杂耍动作。
在叶天还很小的时候,就认定世上就两种人,两种都是装。不同的是,一种喜欢装给别人看,一种喜欢装给自己看,随着年纪渐长,叶天也渐渐察觉,这两种装无非是每个人必然要经历的不同阶段而已,有时甚至会同时发生。
要不是因为小外甥坐在车里,叶天必然是要下车理论一番的,哪怕是为了弄清楚那两个空位是留给谁的也好。而现在只能冒着被贴条的风险,把车停在早就塞满车的街边。一下车就看见远处有个步伐矫健的老太太与叶天一样焦急地往医院赶,叶天牵好小外甥在门卫大爷的眼皮下踏进了医院的大门。他回过头看了传达室一眼,玻璃窗里有火光在闪烁,是大爷在点烟。火苗熄灭,烟头忽明忽暗,一口浓烟吐向窗户,烟雾在撞到玻璃的瞬间均匀的散开,大爷的身影随即淡了许多。
“他是院长吗?”小外甥抬头盯着叶天的下巴。
“谁?”叶天没停下脚步,眼睛在搜索住院部的标识。
“刚刚那个凶我们的老爷爷。”小外甥指了指方向,他跟他妈来过几次。
“哦,不是,那个是门卫。”顺着小外甥的手看过去,墙上写着洗手间。
“门卫是什么?”小外甥还没到上学的年纪。
“就是看大门的。”说完觉得这样对孩子说有些不妥,于是改口“守门的,保护里面的安全。”
“噢,怪不得这么凶,原来是保护安全的,把我们当坏人了对不对?”
叶天摸了摸小外甥的脑袋,大概是没带过孩子的缘故,一下手就把小外甥脑袋上的羊绒帽给摸歪了,满是好奇的双眼瞬间滑进了帽子里。
“要是我会隐身就好了!”小外甥推掉叶天的手,正了正帽子,叶天尴尬地笑。
“会隐身就不会被当成坏人了,就可以直接开进去了呀。”他没工夫跟小外甥解释隐身后,门卫看见一辆在移动的空车可能更要拦车了。不过转念一想,如果车里真没人,恐怕门卫倒也真不敢拦了。
在小外甥一通胡乱的指引下,叶天意识到他们是进错了大楼。出门后,见小外甥也没个准头,只好问了花圃边正在扫地的大爷,大爷原本弓着的背一下直了起来,不但给他们指明了方向和楼层还要带他们上去。再三表达了谢意婉拒之后大爷才笑吟吟地重新拿起扫帚。一瞬间叶天觉得大爷的背影用力地闪烁了几下。
“要是我会隐身就好了。”小外甥又重复起了这一句。
“要是会隐身,我就可以像圣诞老人一样,偷偷地给他一个礼物。”小外甥走得比叶天还快。
“什么礼物?”叶天问。
“把我的帽子给他。”小外甥说。
“为什么给帽子?”叶天问。
“老爷爷的耳朵都冻红了。”小外甥说。
“你刚刚也可以给,送礼物不需要隐身。”叶天向来不喜欢小孩,特别是那种努力想要讨大人喜欢的小孩,说一些大人话,不放过每一个可以博得表扬的机会。
“嗯…”小外甥垂下脑袋“我不好意思…所以我才想隐身,隐身的话我就不怕丑了。”
这时叶天才意识到可能说错话了,一把抱起垂头丧气的小外甥,往住院部走去。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如何掩饰自己的歉疚与尴尬。
2.
一进门就听见父亲的咳嗽声。叶天的姐姐背对着病床上的父亲,一言不发,听到有人进门才转过身。
“小天来了,麻烦你了,刚回来就拜托你去帮我接孩子。”母亲去世以后,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他了。姐姐离婚后搬回了老家,小天调去了外地工作,他们很少碰面。姐弟之间平添了几分客套,不过这倒不是见面少的缘故,自从长大成人以后,再亲的关系也填充了不少礼貌的距离,越是亲,越是不想给对方添麻烦。
“没事儿,顺路。”叶天知道她是不想见到前姐夫才叫他去接孩子的。
“为了赶回来,开了一夜车吧,你要不先回去睡一会儿,这里有我。”
“没事儿。”
“你们都别管我,都别来!就当我不存在!”父亲的嗓门儿与门卫大爷如出一辙。“我要回家。这儿跟坐牢一样,谁愿意来谁来,我不遭这罪!”好在是个单人间,否则按姐姐的性格肯定丢不起这人。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个姐姐才宁可多花点钱给他安排在单人间的。
姐姐再次背过身,肩膀松了下去,长舒了一口气:“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把病养好了,不就可以回去了吗?”
“滚!都滚,我要你们管啊!我自己身体自己不清楚吗?要那些白大褂给我写生死簿啊,一个个穿得跟办白事儿似的!装什么判官,吓唬谁呢!”
“你骂归骂,别不分好赖,要不是医生给你开药,你到现在还没通便呢!你这膝盖积水多严重你不知道,还天天到处捡那些瓶瓶罐罐的,你有那精神不如多消停会儿,能卖几个钱,你捡一下午还不够挂个号的呢!”
父亲浑浊的眼珠要瞪出来似的,一声无奈的咳嗽叫他的愤怒瞬间泄了气。“你有能耐就把烟戒了,医生怎么说的,你的肺都成什么样了你自己不知道吗?妈怎么死的,她又不抽烟,怎么会突然就肺癌了!”姐姐说完俯下身,拿起热水瓶给父亲倒了杯热水,备在床头柜上。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从没跟他吵过嘴,无论父亲骂得多难听,都忍着。母亲曾告诉过他们姐弟,越是不了解别人,又不了解自己的人发出的噪音越大。这不怪他,不要对吵,吵着吵着就过头了,吵过了头,日子就到了头,家就散了。
但在母亲走后,他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大声说过话了,此时叶天想起了什么,父亲与那个门卫大爷一样,似乎察觉了自己的身影正在变淡,越来越淡,于是努力地想要用声音让自己的影子再闪烁几下。
之后的几分钟里,父亲一刻不闲地骂骂咧咧,中气十足,姐弟俩都不再接话,仍由他的埋怨与暴躁在空气里积压。
小外甥顶着大人们制造的火药味钻到病床边,摘下自己的帽子捂在了他正在挂水的那只手上,因为挂水的缘故,手背冰凉。小外甥的两只小肉手还伸进帽子下给姥爷搓手。大概是一不小心碰到了输液针,父亲的脸抽动了一下,但畸形的愤怒缓和了很多。
“还是外孙好,这里只有你还看得见我这个糟老头子。其他人都当我不存在!”
这句话瞬间刺痛了叶天,二十多年前的一张脸翻涌到他的眼前。
3.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山头,每逢月圆之夜,山头上就会卧着一只羊,那又长又尖的羊角上顶着一顶帽子,据说只要把那帽子摘下来,戴到谁脑袋上,谁就能隐身!”爷爷戴着厚厚的皮帽子靠在床头说得饶有兴致。
“不听不听,不要听这个,爷爷骗人,根本就没有那山头,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山头,山头上也没有羊,我只见过羊肉,羊也没有帽子,就算我戴了那帽子也不会隐身!”小天捂住耳朵。
“每个人都能隐身,只是有的还没到时候。”
“骗小孩儿呢,你倒不如说每个人都会死,只是还没到时候。”
“小天还知道人都是会死的呐?”
小天点点头,想起了奶奶躺在棺材里的脸。这下,一个字也不敢乱说了。
“人呐,是不会死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永生,就是永远活着,但当他被周围人忘记的时候,他就会消失。每被一个人忘记,他的影子就会淡一点,身体也会淡一点。当他被所有人都忘记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就隐身了,所有人就都看不见他了。”爷爷说完咳嗽了两声,手压着床头柜,身体的抖动,带动了床头柜上的台灯,灯光闪烁了两下,爷爷的影子也在墙壁上闪烁了两下。
“真的吗?”
“爷爷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天思索了一会儿确实没找到什么被欺骗的线索。
“那你怎么证明呢?”
“你现在睡觉,睡醒了,我就证明给你看。”
小天半信半疑地侧身躺下,那是小天在爷爷身边待的最后一个完整的夜晚。 要不是小天的姐姐害了红眼病,怕传染给小天,父母也不会把小天丢在爷爷家。爷爷家里不只有爷爷的床位和奶奶的牌位,隔壁房间还住着叔叔和婶婶。姑妈也住在附近的小区,隔三差五的就来串门,但小天还是喜欢赖在爷爷身边,他是经过周密思考的,小天在家就跟爸爸亲,爷爷是爸爸的爸爸,肯定得更亲。至于其他人对待小天总是要么太过热情,动不动就摸头,捏脸,亲嘴的,要么就一言不发,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两种情况都叫小天很别扭,爷爷不同,全家只有爷爷会跟小天好好说话,说很久很久的话,讲故事,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半梦半醒间小天似乎听到客厅里有人在讲话,像是爸爸过来了,好像姑妈也进了门,叔叔和婶婶唉声叹气,突然爸爸说话了。这时爷爷把被子盖过小天的耳朵,关了灯,搂着小天睡下。小天探出了头,仰着脖子看了看黑灯瞎火的房间,又用小脑袋蹭了蹭爷爷满是茬的下巴,心想,墙壁上的影子是不见了,可爷爷还在,没有隐身,爷爷骗人。
第二天,醒来,小天被大着肚子的婶婶拽起来去刷牙洗脸,小天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拽爷爷起床去刷牙洗脸呢?小天觉得还是当爷爷好,没人管着,想在床上赖多久就赖多久。叔叔给了小天一块面包和一盒牛奶当做早餐,就出门了。此时婶婶又回房睡回笼觉了,叔叔说过,不是婶婶懒,贪睡,是肚子里的小宝宝要睡觉。小天把面包送到爷爷嘴边,爷爷不吃。又把牛奶凑过去,爷爷也不喝。爷爷叫小天吃,小天没心思吃东西,一心想着昨晚那个故事。
“这样小天把这些吃了,吃完了,爷爷就证明给小天看。”说完摘下帽子,拉开床头柜第一层的抽屉摸索着什么,一用力,抽屉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婶婶立马冲了过来:“做什么呢,做什么呢!”
爷爷像个犯了错误却拒不道歉的小孩,一声不吭。在已经掉在地上的抽屉里继续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把在小天眼里像是猪八戒使的九齿钉耙一样的东西,对着脑袋上一遍遍的刮着。
“哎哎哎,你又拿刮胡刀刮头,你这碎头发掉一床的,怎么收拾嘛!头发都扎在床单上,丢洗衣机里一洗,全家人都得遭殃,所有的衣服都是你的头发,一穿上身就刺挠。”
爷爷还是不作声,继续刮着头发,其实已经没多少头发了,刺啦刺啦的响声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干涩。婶婶见骂不出个什么结果,掉头回了自己房间。
“小天,你看,是不是证明了?”
“证明了什么?”
“你看,爷爷摘下了帽子,立马就被你婶婶发现了。”
“这算什么?你戴上帽子又不能隐身。”
“怎么不能,要不你试试?”
“怎么试?”
“现在你戴爷爷的帽子,这帽子就是爷爷从羊角上摘下来的,戴了这帽子就能隐身。”
“我戴了你的帽子真能隐身吗?我走出去就没人能看见我了吗?”
“你的法力还不够,又是头一回,这样,你再穿上我的褂子,然后盖上被子,你就躺在这床上,不许踢开被子,不许下床,保证没人会看见你。”
正说着,小天已经被爷爷捯饬成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小天乖乖躺下,爷爷顶着光秃秃的脑袋大摇大摆地从连着卧室的后门走了出去。
果然,爷爷说得不假。婶婶在房里来回走了两遍都没发现小天。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孩子,哪儿去了?才多大啊就野得跟什么似的。”
到了中午姑妈和叔叔都回来了。
“小天呢?叫小天来吃饭。”叔叔说。
“出去玩儿了吧,一大早就不见人了。”婶婶说。
“那还不找找?”叔叔说。
“去哪儿找?小孩儿嘛饿了自然就回来了。”姑妈说。
“那要是不见了,我怎么跟他爸妈交代!”叔叔说。
“哎呦,你还操起心来了,就跟是你儿子似的,你儿子还在我肚子里呢!你管好这个就行。”婶婶说着鼓了鼓肚皮,用手指戳了戳。
“没事儿的,你不记得了,你和他爸小时候还不是一个样,野得狠呢!”姑妈说。
“要叫老头子吃饭不?”婶婶转移了话题。
“再说吧。”叔叔说完,姑妈没接话叹了口气。好像那是谁也不愿意揭开的伤疤。好像只要谁也不提,疼痛就会淡去。
小天在被窝里自己跟自己玩,左手打右手,右手打左手,嘴里时不时发出一点声响。还是没人发现他。就在他快憋不住尿的时候,被子突然被掀开。是爷爷,爷爷摘下小天脑袋上的帽子戴回了自己的头上,钻进了被窝。
“怎么样?”爷爷问。
“我憋不住尿了。”小天的五官都快挤到了一起。
“快去吧,等等,把褂子脱了。”爷爷帮小天脱掉褂子,小天像是等待发令枪响的运动员。刚溜到洗手间门口就被婶婶逮住:“你大半天的,都跑哪儿去了,人影都见不到。”
“我要尿尿,憋不住了。”小天捂着小腹。
“快去快去。”婶婶仿佛已经闻到了尿骚味似的捂住鼻子。
“你姑妈还说你饿了就会回来,你倒好,是憋不住尿了回来。”婶婶在门外自顾自地说着“你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天顾不上跟婶婶啰嗦,尿完直接冲回爷爷的床上。求着爷爷把帽子送给他。但是爷爷没答应,这是爷爷第一次不答应小天的要求,这也是小天第一次问爷爷要东西。
“爷爷老了,头不能着凉,头顶的阳气不能散,散了邪气就要进去,邪气进去了,爷爷就要死了。”
“爷爷不是说人不会死的吗?”
“对,只要小天记得爷爷,爷爷就不会死。”
小天开始怀疑了,因为他也记得奶奶,但是奶奶还是死了。此刻小天一个字也不敢乱说了,爷爷抓起小天的手,另一只手捂在上面给小天暖手。“小天啊,人虽然不会死,但是每当有一个人忘记了他,他的影子就会淡一点,身体也会淡一点,最后就没人看得见他了。你看,现在这个家里就只有你才看得见我,其他人呐,都当我是不存在的。”
“是爷爷戴了帽子,今天早上帽子一摘,你立马就被婶婶发现了。”
“是啊是啊,但是帽子不能摘,爷爷刚说的你就忘了。”
“这话是谁说的?”
“一个比爷爷还老的老中医说的。”
对小天来说,那个能隐身的帽子就是小天对未来最大的盼头,但他不知道对爷爷来说,那个帽子是个欲盖弥彰的法宝,是不再病痛下去,多活一天的盼头。哪怕有可能老中医说的根本就是没影的事情。
“那你早上还把帽子给我戴,对了,爷爷你去哪儿了?”
“我去墓地看你奶奶了,戴着帽子怕你奶奶看不见我。”
“有道理,那等我长大了,你能把帽子送给我吗?”
“可以,但是等你真的长大了,你就不会想要隐身了。”
小天歪着脑袋,等着爷爷说话,但爷爷突然就打起了鼾。
4.
叶天走出病房,到楼梯间喘口气,姐姐也跟了出来。
“有烟吗?”姐姐问。
“戒了,有段日子了。”叶天说。“你什么时候会抽烟了?”
“跟你姐夫离了以后,以前还总嫌烟味,最近事儿太多,压得喘不过气。”
“其实你觉不觉得你挺像咱爸的,姐夫挺好的,还为你戒了烟,你跟咱爸一样,凡事都不肯少说两句。”
“行了,你也少说两句,我去洗手间洗把脸,困。”
姐姐刚走,小外甥就溜了过来,头发在跑动时像是毽子上的羽毛,一跳一跳的,看来帽子还捂在父亲的那只手上。
“舅舅舅舅,姥爷说,要么换个房间,要么回家住。姥爷不想住在这房间里,姥爷还说,要是回家住,要是换个房间,就是有很多床的那种房间。就可以给我买玩具,买好多玩具。”
“给你买玩具?要买玩具跟舅舅说,舅舅给你买,姥爷没钱。”
“姥爷有钱,姥爷说了,只要不住这个房间,能省下好多钱,买玩具的钱,他出。”
叶天再次掉入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5.
小天钻在爷爷的被窝里,不大的客厅里挤满了人。爸爸妈妈来了,叔叔婶婶,姑妈,姑父都在。
“钱我出!”爸爸说。
“我有钱,我也愿意出!”婶婶说,“但是这不是眼看着孩子就要生了嘛。”
“不是不出钱,关键是再进一次医院,那可是无底洞啊!”姑妈说。
“就当病没了,当病不存在,人都是要老的。”叔叔说。
“你这什么话,你那是当病没了,还是当咱爸没了,是当病不存在,还是当咱爸不存在!”
“你小声点儿。”妈妈劝着爸爸。
“爸的事情,我看得很淡,自从妈走了以后,我什么都看得很淡了,人生老病死是注定的。”
姑妈说。
“对,看淡一点吧。”姑父每说一个字,声音就小一点。
小天在爷爷的被窝里反复咀嚼着大人们的话,他觉得大人们都在装,装严肃,装讨论,装理智,装无私。但小天不知道这到底是装给自己看的,还是装给别人看的。
“昨晚我梦见咱妈了,咱妈说,想咱爸了。你说,这梦什么意思,你们谁给解解。”婶婶说。
“呸!解个屁。不会说话就滚蛋。”爸爸说。
“咱家不信神。”叔叔说。
“你可以不信神,但你不能不信邪啊。”婶婶说。
“咱们今天主要是聊聊,咱爸看病的事儿。”爸爸说。
客厅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解梦这事儿是很滑稽的,梦从来就不需要翻译,是现实需要另一种可能。
不知道是哪一刻小天坠入了梦里,梦里有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明晃晃的,照暖了最高的那座山头,山头上卧着一只全身雪白的羊,羊角又长又尖,顶着一顶帽子,那帽子很眼熟,跟爷爷头上的一模一样,小天一伸手,羊就消失了,小天再伸手,摸到了帽子,用力一扯,羊现身,站了起来,往月亮上奔去。小天刚想把帽子戴上又想起了爷爷,爷爷没有帽子,阳气就会散去,邪气就要进去,人就要死,小天不想爷爷死,所以把帽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想在送给爷爷之前先帮他暖暖。
梦醒之后,小天已经回到了自己家里。姐姐的红眼病好了,那天晚上爸妈就是来接小天回家的。当晚小天还做了另外一个梦。
他模糊地听见爸妈的声音。
“就让他睡吧,明天再接走。”爸爸说。
“我不是嫌弃咱爸,毕竟不是传染病,但是老人家咳个痰,擤个鼻涕什么的总是不卫生的。”妈妈说。
“走,走,都走,都走了就清净了。”爸爸的声音用力起来,像极了爷爷。
不知道是睡得太熟,始终没醒,还是不敢醒,小天仍由妈妈搂起自己的身体。
“这孩子睡得缩成了一团,就跟怀里有宝贝,生怕被人抢了似的。”
在小天的梦里,那晚爷爷的鼾声特别大,不知道是不是跟小天一样不敢醒过来。
半年后,小天确诊了耳膜炎,耳内有积水,听力下降得很快。一家人顿时慌了神,为了小天的手术费,住院费,爸妈东奔西走到处筹钱。叔叔婶婶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从那以后,全家人就谁也没再提过带爷爷去医院看病的事。
一年后,爷爷真的隐身了,帽子带进了棺材没有留给小天。姐姐上学了,小天的听力也渐渐恢复,逢年过节大伙儿还是会在爷爷家聚餐,姐姐说,以后过年不许说去爷爷家,要说去叔叔家。小天问,为什么。姐姐说,因为爷爷不在了。小天说,爷爷只是隐身了,不过我看得见。姐姐说,不许瞎说。小天说,只有我看得见。几年以后,聚餐时桌上的鸡腿不再夹给小天,而是被众人的目光护送到叔叔儿子的碗里。小天意识到,以后被叫小天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了。
6.
人是在不再被关照的过程里长大的。
人是在逐渐被遗忘的过程里衰老的。
不再被人想起的时候,人就会变淡,就会隐身。
叶天看着小外甥凌乱的头发,脑海里反复出现爷爷的皮帽子。
他渐渐明白爷爷说的那句“等你长大了,就不会再想隐身了”。
姐姐从洗手间出来时,脸更白了,眼眶更红了。叶天说,给爸借个轮椅,带他出去透透气,晒晒太阳。小外甥拍手叫好,我去叫姥爷起床。叶天一把按住小外甥。姐姐说,能麻烦你再跑一趟吗?去家里给爸做个炖蛋,你的手艺跟咱妈一样,我学不来,在附近饭店打包了好几回,他都不肯吃。把这小家伙也带走,我一个人管不住两个不听话的。
叶天摆摆手,你不说麻烦,我就照办。
姐姐露出久违的笑,那是姐姐对弟弟独有的轻松神态。
小外甥歪着脑袋瞪着他妈,我晕车,我不想走。
叶天一把抱起小外甥,走,你不是想隐身吗?我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山头,每逢月圆之夜,山头上就会卧着一只羊,那又长又尖的羊角上顶着一顶帽子,据说只要把那帽子摘下来,戴到谁脑袋上,谁就能隐身……”
下楼,出门,走到车前,叶天刚把小外甥放下来,那个步伐矫健的老太太就步步逼近,“这儿停车,一个小时35块!你刚跑得真快,追都追不上。”
“35块都能买个帽子了,”小外甥摸了摸没戴帽子的脑袋,“要是会隐身就好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瞎说,隐身有什么好的,隐身不就是没了吗!没了就没意思了。”
叶天打开车门,上半身钻进去抓了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点了点递给老太太。
转身把小外甥抱了进去:“等你长大了,你就不会想隐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