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秋萍

雨后秋萍

也不晓得那双命运的大手还有多久才会放过自己。

4月 5, 2021 阅读 1841 字数 9823 评论 0 喜欢 0
雨后秋萍 by  程君霓

1

沈秋萍弓着腰从板凳上起身,点了点三个不锈钢面盆里装的粽子:肉粽二十个,蜜枣粽二十个,蛋黄粽十个。老大家的双胞胎女儿平平和安安爱吃蛋黄芯子,就多给她们几个;老二家的闺女嘉禾从小就是个“肉祖宗”,蜜枣粽就不给她了;老三家的小孙儿却让秋萍伤了点脑筋。说起来秋萍这个亲奶奶两个月前才第一次见到他,也不晓得他欢喜吃什么、不欢喜吃什么,于是索性都准备一些送过去,也好让他晓得这里还有一个奶奶常常惦记着他。

以前每年端午秋萍都坚持自己给儿子和孙女们做粽子,然而这几年岁数上去了,腿脚不好了,唯一能给自己打打下手的老头子也在今年年初闭上了眼睛走了,秋萍只好去居委会里找了热心肠的小方来帮忙。说起来这年纪快要上五十的小方也是秋萍看着长大的,从小就在秋萍眼前阿姨长阿姨短地叫,亲热得很。秋萍二十年前也想过把她和自己家的老三介绍到一道去,可是没想到,小方那里没问题,老三却看不中人家小方,没过多久就丢下老父老母跟着一个二婚头女人跑了。这是秋萍的老头子至死都耿耿于怀的耻辱。

眼下,小方手脚麻利地帮秋萍揩好了灶披间,突然跟秋萍说起,天要热起来了,居委会里的几个小年轻可以来帮独居老年人洗洗空调、干干杂活。秋萍被“独居老人”这四个字刺痛了,立刻摆手说,覅了覅了,我的小儿子会帮我弄的。她这句话里的小儿子指的是老二。老三的名字早在二十年前就成为了程家的禁词,直到老头子去世后,他们的关系才渐渐冰释。而秋萍这近二十年的称呼,却一时半会儿还是改不了的。小方笑了笑,也没有再强求。

秋萍从冰箱里拿出一只缺了口的寿碗,里头装着昨天吃剩的一点带鱼。她端着碗和小方一起出门。小方见状,笑着说,阿姨又去喂猫女儿啊。秋萍也笑笑,不置可否。送走了小方,她走进门口的一片绿化带里放下碗。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一闪而过。秋萍转身离去,在关上门前,她又探出头往那绿化带看了一眼——一只大腹便便的母猫,招呼着三四只花色各异的小猫一起向那寿碗围拢过来。

2

秋萍很少把自己和“独居”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在她七十多年的记忆中,她这一生都不曾独自一人。十八岁以前在老家,她为了弟弟而活;十八岁以后结婚来了上海,她为了她的丈夫、公婆、儿孙而活。如今,公婆、老头子一个一个地都被她亲手给送走了,老大老二老三也长好了翅膀一个个飞掉了,连她最大的孙女儿嘉禾都已经到了做人家新妇的年纪,而秋萍也从一个晃荡着两根粗壮麻花辫的十八岁大姑娘成为了受到居委会格外关照的七十八岁独居老太。

还有两年秋萍就要八十岁了。秋萍十八岁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能活上那么久:她的阿爸在三十岁的壮年便撒手人寰,婆婆也没有活过六十岁。就连一直被称赞长寿的姆妈,其实也只不过将将熬过七三这一道槛。秋萍琢磨着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她要给自己置办一件新衣服,大红色的,上面还要绣一朵牡丹花。八十岁的没牙老太太还穿红戴绿,想想还蛮难为情的,但是秋萍却还是要这么做:她人生的前八十年都是为别人而活的,她要奖励自己居然整整坚持了八十年。

可能因为秋萍已经老了太久了,她时常会忘了自己也曾经年轻过。只有在很偶尔的时候,秋萍才会记起自己十八岁时的模样。每一次她都会想起她刚嫁进程家的那一天,按照从乡下头带来的规矩,新妇要给婆婆煮一碗面。在秋萍出嫁前,姆妈千叮咛万嘱咐说这碗面不好煮断的。可秋萍一个愣神间,筷子下的面却还是陡然断成了两截。秋萍的婆婆当即就在灶披间里哭了起来,连声用老家土话不停地讲,我活不过六十岁咧,我活不过六十岁咧!反反复复的就像一个恐怖的谶语。而秋萍的婆婆确实死在了她五十九岁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秋萍依旧记得那天下了一场大雨,狂吼的风吹得灶披间的木门哐哐作响。婆婆在床上最后咳嗽两声,吞下一口痰,不动了。秋萍在震天的恸哭声中躲进灶披间,没有点灯。在那个充斥着悲痛的房间里,她始终觉得自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她和婆婆虽已有了七八年的交情,她也为他们老程家接连生下了三个大胖小子,可是婆婆对她也没有多好。她总是耷拉着嘴角,一副对任何事情都不满意的模样。秋萍怕她。在这个理应感到悲哀的时刻,面对那一具骨瘦如柴、暗黄发黑的尸体,她挤不出一滴眼泪,却只感到一股凉丝丝的恐怖。她在遍布油污的灶披间里抬头望着窗外的漫天风雨,仿佛都能隐约听见那一天婆婆的哀哭:“我活不过六十岁咧!”从那以后,秋萍一直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人的生死命运都是被一双手提前安顿好了的。她用力合上了哐哐作响的红色木门:那双手带来风,带来雨,带来生,带来死。她无从躲闪,只能虔诚地供奉和祈求。

她时常想,自己能活到现在,可能泰半要归功于这么多年对神力的谦卑与虔诚。然而有时她又会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想:其实活不到六十岁也没有什么不好。像自己的婆婆,她少吃了多少年的苦呵。

3

秋萍六十岁的时候,日子过得比现在好。她生了三个儿子,个个都在八十年代考上了大学。老二大学毕业后没多久就和学堂里认识的女同学结了婚,几年后生了大孙女嘉禾。嘉禾是老程家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丫头,是稀罕宝贝。从前在秋萍连生了三个小子之后,老头子老琢磨着该有一个丫头,自己生不出,于是扯了个过房女儿。而隔了几年那过房女儿嫁去了青浦,慢慢地也就断了联系。后来老头子又开始把猫当成女儿来养。他不知道从哪里抱回一只三花母猫,用一只缺了口的寿碗每天好饭好菜地喂着。可惜那只三花猫也福薄,没养几年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老头子为此哭了一通,从那以后便只喂门口的野猫。野猫不比家猫,虽不甚亲昵,但来去得快,倒也看不清离别。嘉禾的到来弥补了老头子没有女儿的缺憾,秋萍总埋怨说嘉禾的一身臭脾气都是老头子从小宠出来的。

那一年秋萍最心疼的大儿子也结婚了。一提到老大,秋萍就忍不住想掉眼泪水。跟老大谈婚论嫁很多年的那个小姑娘在结婚前得了恶毛病,很快地死去了。老大倒也蛮痴心,生生为那小姑娘守了十年鳏,守到自己四十岁了才松口答应相亲结婚。那时也没剩下多少好小囡给秋萍和老大挑挑拣拣,最后勉强谈了一个老家亲眷介绍的姑娘。秋萍和老头子一直不满意这个大儿媳,嫌她家里穷,也没读过几年书,连初中都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而他们老大的大学本科学历可是货真价实的。但是老大的岁数毕竟摆在那里了,秋萍倒也没心思再多言语,用心地为大儿子操办了婚礼。

那当口老三也到了而立之年。三个儿子里只有老三长得不像秋萍,像她老头子,高个子、深眼窝,混血儿似的,随便往那里一站就赏心悦目得不得了。秋萍见过老三的几个女朋友,但都不长久,潦潦草草地收了尾。看他不像两个哥哥,整天没个定性,秋萍着了急。正巧小区里她看着长大的闺女小方正出落得亭亭玉立,秋萍便琢磨着给两个孩子牵线搭桥。小方那边红着脸点头答应了,可老三却不说话,默默地走出门,在门口昏暗的灯光下燃起一支大前门。隔天早上,老三便拉着那个二婚头女人走到他们面前。秋萍认得这个女人,以前在门口卖白兰花的,人是像焯过水似的白白净净,可命实在是太硬。她头婚嫁给了在小区对面开水果店的老蒋家儿子,嫁过去没几年,原本身体健壮的老蒋夫妇先后撒手人寰;她大着肚子的时候,老蒋家儿子凌晨开着大卡车去郊区进货,再也没回来。秋萍听人讲过那天的情状:一车的8424西瓜迸裂开来,红彤彤的汁水淌了满地,和那死了的男人一样。秋萍听不得这些事,连声说着作孽作孽。而这女人倒是兢兢业业地操办了丈夫的后事,兢兢业业地为老蒋家诞下了儿子,算是给他们续下了一脉香火。秋萍只记得那个女人还像结婚前一样在门口卖白兰花,只是身边多了个赤屁股的小男孩。看到那个女人的一瞬间,那碗恐怖的面条又一次在秋萍眼前浮现,命运的双手潮湿地攀上了她的后背。

老头子和老三大吵一架,当晚老三径直冲出了房门,什么都没有带,连家门的钥匙都落在了桌上。秋萍第二天做了老三最爱吃的走油肉,第三天又做了,第四天还做,小嘉禾都嚷嚷着叫秋萍不要再做这道菜了,可是老三却还是没有回来。老爷子也不说话,只是将吃剩了的肉倒进那缺了口的寿碗里,放在门口给他的猫女儿吃。门口昏暗的灯光将老头子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秋萍想:还是女儿好啊,瞧瞧这个儿子,多么没有良心。

秋萍将老三留下的那串钥匙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时不时掏出来看看,一颗心总是被揪着:一半是因为老三,一半是因为那碗煮断了的面。

4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嘉禾这个稀罕宝贝也没有那么稀罕了,总被老夫妻嫌多余的男孩子也不显得那么多余了。秋萍的老头子搬着小矮凳坐在家门口,逗弄来往吵嚷的小男孩,让他们叫自己“程爷爷”。秋萍晓得这是老头子在给老大一家豁灵子了。

老头子自己不到三十岁的时候,秋萍就为他生了三个儿子,程家的血脉似乎就此有了固若金汤的保障。老头子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已然年近古稀,而膝下却仅仅只有嘉禾一个孙女。老三是已经不能够再指望了,老二夫妇也已经浪费了珍贵的计划生育的名额,程家延续香火的唯一指望似乎全落在了长子的肩上。老头子也时时对大儿子旁敲侧击,阿大啊,侬爷爷没有的时候是侬捧的遗像,侬阿爸现在还差一个捧遗像的人哦。

秋萍晓得老大的压力也蛮大的,他们夫妻俩结婚六年都没生出孩子,不晓得是谁的毛病,光看病就花了十几万。到了第七年,好不容易才靠打针吃药怀上了一对双胞胎。秋萍和老头子原本怀着巨大的信心与期望:双胞胎,有两个人嘞!总归会有一个是男小孩吧!秋萍记得那阵子她老头子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连猫都想不起喂。而她呢,虽然嘴上说说男孩女孩都一样,但给孩子准备小衣小裤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都买成蓝色的——天空的颜色,大海的颜色,男孩的颜色。直到护士抱着两个热水瓶大小的襁褓走出产房,对他们说,两个千金。秋萍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当着那从老家远道而来的亲家母的面就哭了出来。两家人之间的嫌隙,从此再也无法弥补。

其实回转过来想想,两个丫头也蛮好的。老大的岁数也上去了,万一生个光屁股小子,六七十岁了还得给他供娶老婆的钱。女儿贴心,女儿好。她轻柔地为两个小孙女儿平平和安安套上蓝色的小衣服,那是天空的颜色,是大海的颜色。不晓得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了弟弟。弟弟小的时候,也是这么柔软、那么脆弱。阿爸在弟弟出生后不久就得了急病走了,还好还留下了弟弟这个唯一的血脉。记忆中似乎总是秋萍在看着弟弟、护着弟弟,拉着他学会走路,听他叫出第一声姆妈,带他来上海,送他上学,供他娶妻,替他赡养他们的姆妈。直到姆妈因病去世,那间还残留着姆妈药水味道的房子,也全部地留给了弟弟。毕竟弟弟才是沈家唯一的血脉,这条血脉是那么柔软、那么脆弱,那么理所应当地受到保护。秋萍当时也没想太多,有些事情,是不好往细了想的。

那年清明,秋萍随老头子一起回老家给她的公婆扫墓。老头子在坟茔前点上一炷香,忽然说道,阿爸阿妈,我没有孙子,我对不起老程家。

香上火星一黯,竟是断了。

5

老头子又开始喂猫了。隔了几年他长了骨刺,腿脚不方便下楼了,却还记得每天叫秋萍代步下楼。秋萍看着这猫女儿换了一批又一批,走了一代又一代。忽然想,这哪儿还是猫女儿,分明是猫孙儿。孙儿!这个词让她心头一热。以前没有女儿,于是认了猫当女儿;现在又少了孙儿,于是干脆管猫叫孙儿。秋萍远远地看着一只又一只猫孙儿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向寿碗。白的,黑的,三花猫,她的孙儿有这么多呢!她倚着门,望着猫,偷偷地笑了。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还只有半人高的嘉禾也到了大学毕业的年纪。小姑娘读书好,考上了复旦大学,还保送了研究生。老头子不大满意,连声说小姑娘呀,读这么高干什么,最后还不是嫁给别人家,像水一样泼出去。老二不响,老二的媳妇却是拼命敛住了怒容。其实秋萍觉得,小姑娘读书读得高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嘉禾不需要再为苦苦留住一线血脉而奉献自己整个的青春。她看着已经出落得亭亭的嘉禾,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半个多世纪以前的自己,以及另一种生命的可能。他们都说,嘉禾长得最像秋萍。她觉得也是。

她忽然想起,老三那个二婚头女人的儿子,如果平安顺利地长大,那么也该是嘉禾的年纪了。老三依旧是家里的禁词,没有人敢在老头子面前提起。可是秋萍却时常记挂着这个幺儿,他留下的那串家门钥匙仍然揣在她最贴身的衣裳口袋里,钥匙圈上的花纹都被磨褪了颜色。后爹不是好当的,尤其老三还是那种性子,秋萍不敢想老三这些年吃了多少的苦。而有时她心中也会怀揣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老三也许已经和那个女人分开了,也许只是不好意思回家。她时常望着她仅剩的两个儿子欲言又止,以为他们会有一丝关于老三的音讯。

那天秋萍和几个老姐妹在门口坐着小矮凳聊天时,有人提起隔壁弄堂里来了个招魂的大师。秋萍心里转了转,回家后便从五斗橱里掏出了用旧衣服包着的一摞红艳艳的纸币,瞒着老头子去弄堂里找到了那位大师。那大师跟老头子差不多的年纪,白发苍苍,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说起话来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沪语。他问,阿姨,侬要寻啥人啊?

秋萍的心思在阿爸、阿妈、公公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说,我要寻我的婆婆。那大师向秋萍要了婆婆的八字,一通作法,嘴里胡乱地念念有词,随后倒在太师椅上,垂下了头。良久,良久,他抬起头:白色的眉毛蹙起,嘴角不高兴地耷拉向下,一副对任何事情都不满意的模样。他响亮地咳嗽两声,吞下一口痰。他用眼睛瞅着秋萍,好多好多年没有人用这样愠怒、不满的眼神直勾勾地瞅着秋萍了。他一开口便是极浓重的老家口音,带着属于肺痨病人的干涩嘶哑:秋萍啊!

哎,妈。秋萍应道,腿一软,几乎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6

秋萍回家后,老头子对秋萍发了一通脾气。说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鬼混,误了做饭的点。秋萍也不睬他,径自系了围裙去灶披间。重新走进那个遍布油污的灶披间,她忽然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雨夜,狂风将那早已不存在的红木门敲得砰砰乱响。命运那双冰凉的手攥住了婆婆的喉咙,裹挟着她陷入沉睡。而半个世纪后,她却在一个阴暗逼仄的弄堂角落里重又被秋萍唤醒。

婆婆只活了五十九岁,远远比现在的秋萍要小,甚至已经是可以做秋萍孩子的年纪。可是面对这五十年前的一缕亡魂,秋萍心底还是残留着对长辈的敬畏。她学着老头子的模样,向婆婆认罪,说他们没有生出孙儿,断了老程家的根。婆婆从鼻子底下发出一声冷哼,晓得唻!还轮得到你们帮我讲?秋萍唯唯诺诺地答应,又转而讲起了老三。婆婆不耐烦地频频摇头,说,晓得了晓得了。秋萍没话了。婆婆的亡魂仿佛也成为了那双主宰一切的命运之手的一部分——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在她的面前,秋萍只是一具不足一提的凡胎。

见秋萍没话了,婆婆则哑着嗓子开始说话。她说,老程家的根断不了,你们放心好嘞。秋萍心下大定,忽然又问起婆婆,那老三呢?婆婆脸上又露出了点不耐的神情,像是不解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愚钝的一个晚辈。这缕亡魂没有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远去了。

秋萍将饭菜热好,关上煤气,正想招呼老头子吃饭,电话铃忽然响起。秋萍用围裙揩揩手,踩着碎步跑进客厅接起了电话。

是老二。他那边的信号不好,嘶嘶作响的杂音将老二的声线切得支离破碎。秋萍用肩膀夹着话筒,努力地将那些声音的碎片拼凑完整。

老二说,他在医院,老三的女人刚刚生了小孩。

是个儿子。

她应了几声,挂上电话。她抬起头,望着长满了霉斑的天花板一角。那些霉斑在她眼前忽然变幻起来,变成了一位丧命于五十九岁最后一天的妇人的脸庞。整个房间里,似乎都充斥着她久久不愿离去的幽魂。

7

秋萍小心地把这个消息告知了老头子,老头子不响,起身出门抽了一根大前门。然后走回餐桌,还是照常吃饭,照常喂猫,似乎生活的秩序并没有被这个新降的生命影响一丝半毫。秋萍知道老头子心里还是有气,哪怕这个承载着程家香火唯一希望的男孩都没有得到老头子的原谅。秋萍知道老三像他爸,也有气,也不愿服软。她忽然感到了自责:她为什么偏偏要把老三生得那么像他的老子?顽固、执拗、不可理喻。再瞧瞧像秋萍的老大和老二,多么温驯,多么听话,多么像他们的姆妈。

秋萍也曾经向老大和老二打听过老三家的事:原来老三还和那个二婚女人在一道,他们一直都在嘉定,住在那女人的舅家,他们一起养大了蒋家的独孙。当那蒋家儿子终于成人独立,二婚女人终于还是在内心感到了对老三一丝半点的歉意,提出要给老三生一个孩子。她以四十五岁的高龄给老三生下了一个七斤三两的胖小子。秋萍问,小囡叫什么名字?老大说,叫梓航,程梓航。他把这个名字写在餐巾纸上给秋萍看,秋萍不大认字,却还是记下了这个名字,把餐巾纸小心地保存起来,和老三的钥匙放在了一起。

那一年过年,老头子也没有一星半点要和老三一家和解的意思。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从口袋里摸出三个红包,一个塞给嘉禾,两个分给平平和安安。秋萍见老头子的手又摸向口袋,忍不住噤住呼吸,还以为他会变魔术般地掏出又一个艳艳的红包,拜托老大或者老二转交给那未曾谋面的小梓航。可是,老头子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手心却只是多了一个粉红色的打火机。他从耳朵后取下一根大前门,点燃,悠悠地吐出一缕烟。

然而秋萍还是发现了端倪。晚上,送走了老大老二两家子,在整理五斗橱的时候,她发现了老头子压在衣服下的一个空红包和一千块钱。她也不响,只是将红包和钱推回了原位。她不晓得老头子知不知道他们的孙子的名字:梓航。

8

老头子最终还是没有等到自己和老三的和解。那天秋萍醒来,发现身边的人已经没有了动静,一下子便哭开了。

在给老头子料理后事的时候,秋萍忍不住想:老头子这辈子还是运道好的。活到八十多岁,在梦里寿终正寝,已经算得上是喜丧。但身边凭空没了一个人,却是怎么都无法教人欢喜起来的。秋萍想,自己十八岁时听姆妈的话嫁给了这个同乡的年轻人,跟着这年轻人一道来了上海,糊里糊涂地也就过去了一辈子。要说电视里说的什么爱呀情呀,秋萍对老头子是没有的——她怎么去爱上一个结婚前都没见过几面的男人呢?但是这几十年岁月积年累月,却也模模糊糊地对这个陪伴自己一同老去的男人生出了一点兄妹之间的亲情。做兄妹比做情人好,兄妹比情人长久。她时时把这个固执暴躁的老头当成长自己几岁的哥哥,他也是程家唯一的血脉,也是那样柔软、脆弱,那样需要呵护。

在大殓的时候,她把自己省了几十年的眼泪都送给了这个陪伴自己度过一生的老哥哥。哭够了,她才忽然想起来问她的两个儿子:老三来了没有?两个长得像她的温厚儿子面面相觑,面上有一丝尴尬。最终还是老二开的口,说他来过,刚刚走掉。

按照老法,应该让梓航来捧遗像的。秋萍看着老大怀里的黑色相框,相框里的老头子木愣愣的,也不晓得两个孩子为什么要选这张。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那串钥匙,塞到老二的手里。她说,把这个给你弟弟,说阿爸阿妈晓得错了,让他带着小人回家吧。

老三通过老二的口告诉秋萍,老头子断七的时候他会带着梓航一起来祭拜。只要秋萍口头一服软,离家多年的老三立刻燕子一般归了巢。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秋萍不知道为什么老头子至死都不愿意这么做。秋萍算算时间,梓航也要满三岁了。她从五斗橱里取了钱,给梓航买了一根路路通,算是奶奶给他的见面礼;她还翻出了很多三兄弟和三姊妹小辰光穿过的衣服,缝缝补补,梓航就可以穿了。手作的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到底是外面买的衣服不好比的。

七七前一天晚上,秋萍彻夜难眠。她的猫孙儿们也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焦灼,在窗外像婴儿啼哭一般凄厉地叫个不停。她想叫这些小东西闭嘴,她想要告诉它们,她已经有自己的孙儿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把你们这些畜生当成孙儿了。

她翻了个身,睁大眼睛望着墙皮脱落的天花板。她晓得,她不是孤身一人:公公,婆婆,老头子,老程家所有人的亡魂,都充斥在这个房间里,在她的心里点燃了一盏烛光,陪伴着她一起等候那一线姗姗来迟的血脉。

9

见到多年未见的老三,秋萍有一瞬间的恍神,还以为三十年前的老头子又重新复活在了她的面前。老三像绝了他的老子,连老去的模样都像。他眼角眉梢的每一道沟壑,似乎都遗传自他的父亲。他的身旁跟着那个二婚女人,仍然白白净净,焯过水似的。这个命硬的女人,克死了蒋家老小,自己却活得那么山清水秀。而在那女人身边——那个女人牵着的小小的生命!他攥住了秋萍的所有注意力。秋萍推开门,迈着急切的小碎步上前,细细端详着孙儿的面容。

秋萍有点失望,梓航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在她每一天的梦里,梓航都长着老三小辰光的面孔:白皮肤,大眼睛,深眼窝,藕似的胖乎乎的胳膊,虎头虎脑的模样招人喜欢。可是出现在她面前的小男孩却蜡黄着一张脸,瘦成了一块排骨,眉眼都像那个女人,活脱脱一副苦相。老三的女人扯着梓航到她面前,命令他叫奶奶。梓航的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像他姆妈一样心怀鬼胎。秋萍将路路通递给他,他径自接过,也不说一声谢谢,没有规矩。

平时秋萍和老头子睡的卧房被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灵堂,老头子那张木愣愣的照片被秋萍擦得干干净净,端正地摆在房间的正中央。他的四周热热闹闹地簇拥着蜡烛、祭品与香坛。秋萍请来的和尚从门口鱼贯而入。小小的梓航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兴奋得上蹿下跳,还学着老和尚念经,他妈怎么都抓不住他。还是老三忍无可忍地吼了他一声,他才彻底蔫了下来,回身躲进了妈妈的怀里。没有规矩。秋萍看在眼里,心里的烛光随风摇曳,一点点地就要熄灭了。

按老法规定,子孙们要跪拜先人。老大是长子,扑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向父亲的遗像叩了三个头。老大女人因为生产那天的事仍然对秋萍耿耿于怀,自然恕不相跪。秋萍也不睬这女人,招呼着平平和安安上前跪拜了爷爷。然后是老二,老二的媳妇家是信耶稣的,而且她眼见长嫂也不跪,自己自然没有跪拜的道理。倒是嘉禾,主动接着父亲上前,娉娉婷婷地叩了三下。秋萍忽然心里一阵凄凉:现在程家还算有她撑着,等她眼睛闭上了以后,也不知道谁来给老程家做这许多的仪式。轮到老三了,秋萍不安地打量着他,他似有一瞬的犹豫,但最终还是弯下膝盖,跪倒在遗像面前,这对父子终于在灵堂前握手言和。老三的女人见前两个儿媳都不跪,惴惴不安地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最终还是牵着梓航上去,带他跪拜这素未谋面的爷爷。梓航被陡然摁在蒲团上,抬头望着黑色相框里那没有表情的陌生老者,忽然哇的大哭起来,挥动着瘦小的拳头,挣扎着想要摆脱母亲的控制。他的拳头挥向桌布,秋萍阻止不及,桌布连同着遗像蜡烛祭品香坛叮呤咣啷滚落了一地。蜡烛的火点燃了白色的桌布。女人按他不住,也失去了重心倒在地上,撞翻了烧锡箔的铜盆,黑灰落了一地。

秋萍一个箭步冲上前扑灭了火,又将老头子的遗像重新捧起。相框上多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缝,将老头子木愣的表情一割为二,竟让她在一瞬间想起了几十年前那根断裂的面条。老头子浑浊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看着秋萍,看着他来之不易的孙儿,看着他呆愕在原地的子子孙孙。

那块被蜡烛点燃的桌布,萎靡地缩在房间一角,洁白的布上剩下了一团丑陋的黑。命运的手从他们的头顶翩然远去。

10

秋萍叹了口气,从老大手里接过了老三退回来的包裹。秋萍为老三家做的粽子和小衣小裤被原封不动地退回,老三托老大带的话是小孩子吃不惯粽子,也穿不惯旧布做的衣服,还是还给奶奶吧。秋萍晓得老三是不会讲这种话的,一定又是那个二婚女人的意思。这个女人也是坏,表面上白白净净的,其实心里恶得很,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那个女人克死。

秋萍吃力地弯腰,将粽子重新塞回冰箱的冷冻室。被退回的粽子不能再分给其他三个孙女,否则她们的妈妈心里要讲话的。可是秋萍自己一口老牙也吃不下那么多的粽子。也许可以分给她的老姐妹们吧,可是人家自己家里也会做粽子呀,不晓得肯不肯收。秋萍装完,留下几个肉粽,用水煮熟,剥开粽叶,挑出粽子里的肉,倒进缺了口的寿碗里。老头子走后,家里明明多了那么多的寿碗,可是秋萍却还是喜欢用原来的那一个。

她捧着碗走下楼。她也要八十岁了,越来越像她的老头子,也不知道以后要是老得下不了楼了该怎么办。从前她前面有姆妈、公婆和老头子,他们的苍老掩盖了秋萍的苍老。如今,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翩然远去,秋萍第一次直面自己的苍老和不远处的死亡。

她将碗放在绿化带里,这一次破天荒地没有闪避。灌木丛里的猫露出了眼睛试探,而她却也在默默地等待。良久,良久,忽然有一只猫——通体雪白的胖乎乎的猫,翘着尾巴优雅地走了出来。不知为何,这骄骄傲傲的神情竟让秋萍想起了小辰光的老三。它朝秋萍喵呜一声,低下头开始吃那碗里的肉。秋萍睖睁良久,忽然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猫咪的头。她心里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在那一瞬间整个儿地塌陷了下去。

她不晓得程家先人的亡魂是否还在原地徘徊不去,也不晓得那双命运的大手还有多久才会放过自己。但是在那之前,姑且让她享受这片刻难得的天伦之乐吧。她七十八岁的人生,好像在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乖孙,好吃伐。没有吃够的话,奶奶屋里还有……

程君霓
4月 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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