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那年,肖全通过相亲认识了小雅。那本是父母安排的例行相亲,通过父亲朋友的熟人介绍认识。小雅在市里做公务员,靠其父亲的关系,调去管理档案,属于相当清闲的职务,工作单位离肖全上班的地方只有一公里。
那是七月的一个周末,肖全用刚发的高温补贴,买了两提酸奶回家带给父母,顺便在家里住上两天,省点饭钱。更重要的是,他想尽可能地避免独处。一个人待在租住的房子里,只要夜幕降临,肖全卧在床上,双手便会不可遏制地滑向自己的下体。周末更是如此,有时他想出门走走,或是在家看看书,来分散一下注意力。无济于事,性欲像一种可怕的寄生虫,依附在他耳后,对他说出那些诱导的话语。他无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情,最后总是臣服于他的性欲。
对抗性欲就是在对抗自己的孤独。回到父母家度周末是肖全的对抗手段之一。那是个闷湿的周末,街道上飘满了汗津津的味道,家中的浴室总像是有人刚刚洗过澡,瓷砖上挂满凝而不落的水珠。父亲叫他下午去咖啡馆见一见向他提过的小雅。“是个好女孩。”父亲说:“人也乖巧,工作稳定,长得也挺不错,我都打听过了,绝对比你之前相过的好。”
“你每次都这么说。”肖全说。但他拗不过父母的好意。“记得带伞。”出门前母亲喊道:“可能要下大雨。”
那是市里唯一体面的、开了三年还没有倒闭的咖啡馆。店门口种满了绿色的盆栽,肖全推开门,像是踏进水池中,凉气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咖啡豆浓郁的香气。店里放着阿姆斯特朗的《月亮河》,穿长袖白衬衣,袖子卷到胳膊肘的服务生走过来问他:“喝点什么。”他说:“六号桌在哪?”服务生指了指窗边的位置。那儿坐着一个穿绿色碎花短裙的女人,背对着他,长发被汗水打湿,黏在手臂上,脚上穿着绑带凉鞋,涂红色的指甲油,大拇指微微跷着,随店里流淌的爵士乐踩着节拍。肖全坐到她的对面。
那天晚上,他躲到房间里解决了两次,脑子里是小雅慢悠悠晃动的脚趾,和黏着发丝的汗津津的手臂。他对父母说自己挺满意。女方觉得肖全木讷了点,不过若是男方家里愿意出套房子,添上小雅的名字,就同意他们来往。
一年以后,他们结了婚,新家安置在市里新建的小区里,离父母家有一段相当遥远的距离。那阵子,肖全第一次体会到做爱的滋味。老实说,他有些失望。每一次关在漆黑的房里独自打手枪的时候,肖全都会把和女孩的肌肤之亲想象成世界上最美妙的滋味,只有长出翅膀飞到云霄之上才可比拟。可真到了那么一步,他突然感觉,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尽管如此,他还是依恋着妻子的身体,两人常常腾挪出一整个周末,像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似的不停做爱,直到床单被两人的汗水浸透又风干后,变得像浆过的纸一般扎人,才停下来稍作休息,点一支烟,服一粒药,换上新床单,然后继续。那段疯狂的日子里,妻子意外地怀上了一个孩子。但两人都还没有准备好为人父母,商量之后,便把孩子打掉了。“好一段荒唐的日子。”往后两人回忆起那一年,总这么感慨道。
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的激情逐渐褪散,生活琐事的洪流涌入其中,随之而来的,还有肖全耳后寄生虫的觉醒。他们做爱的频率从两天一次下滑到一周一次,可每隔一天,肖全都要偷偷打一次手枪。他像少年时躲着父母一样躲避着妻子,洗澡时、妻子出门时、在单位厕所时,他像犯了毒瘾似的快速给自己来一次。起初他还想着其他的女人,到了后来,连想象也嫌麻烦,只是面无表情地对着马桶,和他脑中的巨大空洞,做着机械的动作。
有一次做完,妻子躺在他身边说:“你好像,比以前快了。”肖全说:“可能只是状态不好。”妻子说:“不,我想说这句话已经很久了。”肖全为此与她大吵一架,从那之后,他开始把和妻子做爱当作一种负担,总是一拖再拖,畏惧看到妻子完事后露出的失望的表情。
肖全想起少年时在色情杂志上看过的一句话:百分之七十的夫妻离婚是因为性生活不和谐。在那些他无法勃起的夜晚,妻子转过身钻进被子里,像钻进了一口井。他躺在妻子身旁,被一阵无力感擒住身体,不敢拥抱她。他想,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于是,在他们屈指可数的成功的做爱中,肖全开始抛弃安全套,希望和妻子都把注意力从纯粹的性转移到别的东西身上。但没有成功,妻子怎么也怀不上。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三个月零十七天之后,肖全双手举过头顶,认命似的对妻子说:“我投降了。明天我就去看医生。”
男科在医院顶楼,候诊的人很多,他们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妻子低着头在挎包里胡乱翻着,让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半边脸。肖全弯着腰,双肘杵在膝盖上,用余光瞟着候诊室里的人。大多是独自发呆的中年男人,也不乏一些妻子陪同的小年轻。有时目光恰好与人对视,肖全会迅速把脸瞥向别的地方。
喇叭里叫出肖全的名字,医生给他做了一系列检查,最后指着桌上凸起的四个小球:“你捏捏,橡胶棒、没剥皮的香蕉、泡水的沙包、豆腐,告诉我是哪一个。”
肖全从左到右依次捏了,在泡水的沙包和豆腐之间犹豫半天,指了指代表沙包的那个小球。医生拿起他的病历本,在上面唰唰写着什么。肖全干咳了一声,起身关上身后的门,候诊室喧闹的声音被关在门外。他压低声音对医生说:“还有办法治吗?”医生停下笔,把病历本放在旁边的桌上,上面盖了张单子,他说:“不太好治,只能说试一试。”他停顿了一会儿,补充道:“你要知道,男人那里的问题,大多是心理上的,而不是病理上的。拿着这个,去二楼领药,下楼左转走到底。”
医生按了下铃,门外响起叫号的声音。肖全走出房间,妻子一脸焦灼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朝他走来:“怎么样?”他捏捏妻子的脸,安慰似的咧咧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妻子拿过他手中的病历本翻看,目光停在了某一行上。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彻底丧失了身为男人的最后一丝尊严。
肖全把病历本和药扔到汽车后座,打开空调,在驾驶座上等妻子上车。停车场的厕所似乎有点远,等了好一会儿,妻子还没有出现。他一边想着,待会儿该和妻子说点什么,一边打了两个寒颤,抖出身体里的寒气。车里渐渐暖和起来。
妻子从后门上了车,她把病历本和药扔回前座,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肖全老老实实地开车上路。刚开出不久,妻子把车窗按开了点儿缝隙,冷风像一只冰凉的手,贴在肖全的脖子上。
“喂,我说。”肖全从后视镜里偷瞄妻子。妻子把长发捋到耳后,斜倚着车门,脸颊倒映在车玻璃上,透出幽蓝色的光。肖全说:“把窗户关了好不好,冷啊。”没有回应。
“小雅。”他又叫了一声。妻子像卡在后座上的一尊雕像。肖全皱紧眉头,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像一头公牛闷哼一声,朝前猛冲几步。这是他发泄情绪的唯一方法,毛病毕竟出在他身上,他不能怪罪妻子。
掏家门钥匙的时候,肖全透过四楼半的窗口朝外看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如同一块钢板,压在这座城市里每一栋楼的楼顶上。家里暗得像个巢穴。肖全打开灯,把药放进他的床头柜里,妻子坐在床上换衣服,他看着妻子脱掉黑色的打底裤,脱掉袜子,脚趾涂着红色的指甲油。他一向依恋妻子的脚,那是能令他兴奋的东西,换做四年前,他定会把晚饭的事情抛在脑后,上前去和妻子云雨一番,然而现在,他像一只掉光了牙的老狗,只能悲戚地望着盘中的骨头。“吃什么?”肖全说。“我来做吧,随便做点。”妻子说。
晚饭过后,他们蜷在沙发里看无聊的电视剧。肖全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他看得出来,妻子也同样心不在焉,只是必须找点事情把这段难挨的时间打发过去,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妻子从沙发里站起来:“不早了,我去洗澡,开一下电热毯。”“嗯。”肖全盯着电视屏幕,心里松了口气。浴室里响起淋浴的声音,肖全一边凝听水花溅在瓷砖上,一边褪下裤子打手枪。没有用,它像一个醉汉,怎么扶都站立不稳,只想躺下大睡特睡。肖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洗过澡,肖全披着条毯子,去阳台上吸烟,他故意吸得很慢,等到身体渐渐冷下来,寒气浸透了脚底,他想,或许妻子已经睡着了。他又吸了一支,然后关门回到床上去。妻子没睡。她侧身面对他说:“要不,再试一下?”她的眼神藏匿在灯的阴影下,显得空洞而遥远。“别试了,我自己心里清楚。”妻子没有说话。肖全关上她身后的台灯,房间陷入下坠般的黑暗中。
肖全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听到妻子咬着被角,偷偷地抽泣。妻子背对着他,一头长发横在他们之间,发丝被眼泪打湿,粘在脸颊上,让肖全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这两个身影重合到一起。妻子抹掉眼泪,盯着窗帘的褶皱发了会儿呆。小区里的路灯还亮着,窗帘被暗黄色的光线浸透,像是被月光笼罩着的沙漠。
“你总是在家里那什么,我早就知道了。”妻子说。
肖全感觉头皮一阵发凉,他把枕头立起来,靠坐在床头,像是松了口气。他说:“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以为你可能需要私人空间,想要一个人待会儿,就像有的男人喜欢一个人待在车里抽烟,”妻子把脸埋进被子里,被口裹得紧紧的,“但后来感觉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有时候我觉得我有病。”
“我知道。”
“不是指今天去看的这个,我是说……”
“我知道。”妻子打断他。
肖全等待妻子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我可以抽根烟吗?”肖全说。他去阳台拿了烟灰缸,坐在床上吸烟。他不知该怎么向妻子解释。刚开始时或许是因为禁忌的快乐和健康的性欲,近年来,他对性的渴求日渐减少,却仍戒不掉自渎的习惯。
“接下来该怎么办。”妻子说。
“我知道这对身体不好。我戒过很多次,从来没成功过。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努力配合治疗吧,还是应该戒掉才好。”
“不是这个。我是说,我们。”妻子从被子里探出头,手肘支起上半身,面对着肖全。
透过烟雾,肖全看到妻子疲倦的眼睛,里面淤结着一个正常女人未能得到疏解的性欲。他说:“其实我也早就知道。那天没忍住翻你手机来着,看到你在和别的男人调情。”他看到妻子的手紧紧抓住枕头。“我觉得你没错,是我亏欠你,换了别人或许早就出轨了,”他掐灭香烟,抚摸妻子的头发,“对不起。如果你忍耐得这么辛苦,去和别人做吧,我不介意。”
妻子从床上弹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肖全:“你是认真的吗。”她的眼神像一条狭小的长廊,尽头飘着细密的雪。
“我是看你忍得太辛苦,我没有别的意思……”
妻子转过身钻进被子,像钻进蚕茧似的把自己蜷起来。第二天,肖全早早起床,煮了个溏心蛋,去楼下买了碗热干面端上来给妻子。没有理他。那几天,无论他做什么,妻子都好像面对着空气。肖全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这场婚姻的悬崖边,但他无法判断出这种不满,来自于性的缺席,还是那天夜里对妻子的告白。
三天之后,肖全在饭桌上再次说出了他的提议,客厅里正放着轻柔的钢琴曲,妻子坐在他对面,像是坐在与他隔绝开来的另一个空间。饭后,妻子起身收拾碗筷,走到水池边去洗碗,肖全有些烦躁,在妻子身后拉了一把她的胳膊:“你能不能说句话。”盘子掉进水池里,磕出清脆的声响。妻子说:“那样做会让你开心吗。”
“不是,我是觉得,或许你想……”
“看看我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妻子捡起掉进水池的盘子,盘口磕出一道长长的裂痕,妻子把盘子扔进垃圾桶里,拿起手机给谁拨了个电话。她约那个人明天下午在九州宾馆见面。肖全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从厨房的窗子望出去,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发霉的湿土地,水龙头哗啦啦地响着,仿佛正在下一场大雨。
正午过后,肖全在宾馆开了两个相邻的房间。他站在房间门口,期待妻子对他说点什么。妻子从他手中抽走房卡,房门滴哩一声,闪过一道蓝光,妻子重重地关上门,没有回头。肖全把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倾听。他想象妻子可能会去卫生间里洗把脸,开着水龙头,透过梳妆镜望着自己的脸发呆。也可能趴在枕头上大哭一场,然后把浸了眼泪的枕头翻个面,拉扯平整,假装自己平静如常。但肖全什么也没听到,连走进房间的脚步声都没有。他像在偷听一个没有人在的房间。
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放弃了,走进隔壁自己的房间,掏出一包崭新的烟,点燃一支躺在床上。他再次听到隔壁房门响起滴哩一声时,正在点燃他的第六支烟。墙壁后面传来布料的细碎动静和低声交谈的声音,像是从水里传来的。接着是动物般的鸣啼。肖全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把裤子褪到膝盖处,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妻子身体时的情形,剧烈地坚硬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房间里浓密的烟雾和脑海里巨大的雷声给吞没了。
吸到第十七支烟时,隔壁的房门再次响起滴哩的声音,又过了半小时,妻子敲响他的房门。他从沾满自己汗水的床单上弹起来,像少年时遗精在床上的夜晚过后一样羞愧难当地扯平被子,遮盖住自己的痕迹。打开门,妻子衣着整洁地走进他的房间,脸上的妆容明显重新化过,面颊上带着久违的嫣红。肖全以为自己会上前紧紧拥抱妻子,但他只是去打开窗户,遥望了一会儿那条几乎每天都要经过的街道。
妻子看着他乱糟糟的床单,天花板上缭绕着浓密的白烟,床头的烟灰缸里烟蒂拧成一团,两团揉皱的纸巾塞在烟灰缸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整个房间像是刚刚爆炸过的废墟。肖全拨开挡住他半边身子的脏兮兮的窗帘,想聊点儿轻松的话题:“真奇怪,我还以为我会很生气或者很想哭,结果我居然想起了我们第一次时的情景,像做梦似的。”
他故意停顿下来,妻子不像要接话的样子,她直勾勾地盯着床头的纸巾。肖全清了清嗓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次就是我的初夜,我还一直觉得失望来着,觉得做爱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有趣。不是怪你,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刚才回想起来才发现,那是个值得铭记的夜晚。我感觉我好多了。我不怪你——你觉得怎么样?”他说。
妻子的视线从纸团转向他的脸,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肖全觉得妻子仿佛还在看着那个纸团。
“你——能不能——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你老公。”
妻子用手扇了扇眼前的空气,像是此刻才闻到屋子里的烟味。她撇开了眼神。
“你这是什么态度,看不起我吗?”肖全感觉一阵沉闷的怒火从喉头滚上来,他压低声音:“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恨我自己不能够……我是怕你觉得不幸福,想要以另外的方式补偿你,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你不是跟人家聊得挺欢的吗,我现在成全你,你不应该开心么,嗯?看不起我,你他妈就是……”
妻子正过脸来,猛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渣滓。”肖全打了个冷颤。他忽然意识到那些他差一点溢出嘴角的脏话有多肮脏。妻子说完这句话,像是泻尽了全身的力气,走到肖全的身边,跌坐进窗边被烟头烫破了几个洞的布面沙发里,沉默了半晌,对肖全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段荒唐日子里我们打掉的孩子。你还记不记得,我知道我要打掉的时候没有哭,去医院的车上没有哭,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没有哭,做完复查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哭得快断了气。”
肖全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事情。妻子继续说:“那时你一直安慰我,说下次再怀了,保证生下来。我其实不是因为这个而哭的。”妻子把脸埋在手掌里,低声哭了起来:“是因为那天医生告诉我,其实在我做手术之前,孩子就已经死在我的肚子里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我体质不好,或许是我们太纵欲无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和他做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这件事来。”
窗外响起消防车的汽笛声,天空阴沉得仿佛散发着一股铁锈的气息。肖全望着妻子微微颤动的肩膀,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地步,他说:“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把手轻轻搭在妻子的肩头。
哭过之后,妻子洗了把脸,恢复了之前的镇定。肖全站在妻子身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仿佛刚刚失去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他开车载着妻子在街道上四处转悠,车窗大开着,他把一只手伸到窗外,随意地晃动着。“你到底回不回家了。”妻子问他。他说:“去咖啡馆坐坐吧。”他又绕了一圈,把车停在汀布咖啡馆门口。“无聊。”妻子说。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
咖啡馆一如往年。他们坐到窗边的六号桌上,环顾一圈,都是昏昏欲睡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坐在座位上打游戏,或是发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一个中年人了。他给妻子点了杯玉米燕麦茶,给自己点了杯热拿铁,是个生面孔的服务生端上来的,以前的长袖白衬衫换成了棕色的围兜。肖全伸着脖子,想看看以前熟悉的服务生都还在不在。
“干嘛,想叙旧呢,还是想在开始的地方结束啊。”妻子说。
肖全没理会妻子的冷嘲热讽,他面对窗外说:“真没意思。”
“没意思?你刚才好像觉得可有意思了。”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肖全没有理她,“青春期的时候,我爸妈老觉得我是个孤僻的孩子。同龄人在院子里捉迷藏,或是聚在一起玩纸牌游戏,我从来都不参与。我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书桌上摆一本打开的杂志,通常是最新一期的《我们爱科学》或者《萌芽》。父母以为我想当个作家或者科学家。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是把旧书摊上买来的,或者从爸爸书房里偷来的色情杂志藏在那下面。等他们走了,我就一边看,一边……”肖全咳了一声,瞥了眼从身边擦过的服务生,“我那时候特得意洋洋,看不起院子里的小屁孩,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的大人,因为我正在做着大人的事情。现在想想,好像越早长大,越早衰老啊。”
“事到如今,你还嘀咕这些乱七八糟的有意义吗,你不就是想离婚吗,我早看出来了,就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混蛋,我以为你那只是……”妻子像突然拧开的水龙头。
肖全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他望着眼前粘着褐色泡沫的陶瓷杯底,保持这个姿势,闭上眼睛,在心里默数,一、二、三。他放下杯子,专注地望着妻子的脸。妻子像是正在念着一串古老的咒语。肖全每眨一次眼,妻子的声音就会向着地平线跳跃一段距离,他们之间的焦距就会变得更加模糊。
他不知不觉玩得入了迷,回过神来,妻子还在说话。他的眼神四下瞟着,忽然注意到街道对面蒙着灰尘的水泥墙壁上,有一块深灰色的痕迹,像某种疮斑,从墙皮后面生长出来。他继续盯着看,疮斑越来越多,仿佛过往的岁月在墙缝里埋下的种子一瞬间全都发了芽。他眯着眼睛仔细辨别那是什么。妻子用力捏住他的手背:“你说啊,你回答我啊。”妻子的手背上凸起清晰的骨头的形状,因用力过度而显得苍白,像鸟的爪子。肖全看了一眼妻子的手,指着窗外对她说:“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