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柯小利这周六结婚,我已收到请帖……
杜小源:哈,终于要结了啊,陈小天也真是的,都没给我说一声,谴责之。
马小航:同谴责,这爱情长跑都快跑到月球了,不过虽然谴责,但是可喜可贺!
夏小悦:陈小天,我在法国呢,机票我自理,份子钱就算了吧?
李小佳:我靠,明明知道我是做婚庆的,请帖都印了竟然都不找我?
王小龙:……
陈小天退出了微信群聊。
我:……
1
陈小天是我的发小,这个微信群里的人都是。我们的名字中间都有个小字,以表明我们还是一群小子,我们约定当有一天我们老了,小字便统一换成老字,那时候我们就都能自称老子了。
像玩网络游戏一样,我们出生在同一片大陆,随着打怪升级,选择了不同的加点方式,点开了不同的技能树,最后到一定级别可以转职的时候,也就选择了不同的职业。可能你是弓箭手,他是战士,我是牧师,到时候大家约定,组队刷怪,打boss,战士扛在前面顶住伤害,牧师一边给战士加血一边给弓箭手加攻击速度,弓箭手就躲在战士后面玩命地射。
陈小天选了绘画,去做了画家。对团队来说,他这个技能有点渣,比如说李小佳曾短暂地在肯德基炸鸡,所以经常会在下班后给我们带很多炸鸡,这个技能就比较实惠。马小航是医学院毕业,在一所三甲大医院当医生,我们如果去看病,可以少做很多冤枉的检查。而我是开出租车的,随叫随到,无论多远,永远只收大家一块钱。
陈小天和柯小利成为朋友的故事还发生在大家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柯小利是个女胖子,备受嘲笑,一堆绰号,比如西瓜女太郎之类。陈小天当时是我们的孩子头,无他,特别能战斗。而且极讲义气,打起架来第一个冲,打不过了最后一个跑,深得我们信赖。
那天是在操场上,柯小利放学回家,被隔壁班一群男孩欢声笑语地围在中间——撒沙子。柯小利后来被大家叫颗粒,一是音译,二来也是为了纪念当时那些被撒在身上的“颗粒”。因为没过多久,陈小天就带着我们杀了出来,一举揍跑了这帮欺负女孩的败类。柯小利后来回忆当时的感受,像是一缕曙光冲破了乌云,光路从天空直至大地,身披金甲圣衣的陈小天带着我们,一举荡平了盘踞世间的污垢。
要是放到现在,这个故事估计可以叫做英雄救美。但是在当时柯小利不美,而陈小天也不是英雄。事情的真相是,隔壁班那帮男生是和我们在操场约架的,但是因为那天刚好是陈小天他们组值日打扫卫生,所以我们去晚了。早到的那帮男生无聊,看见柯小利便围上去欺负,而我们赶到的时候刚好遇见这一幕,于是陈小天下令果断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一架我们大胜,打完才发现战场上怎么还有个柯小利……
第二天,柯小利早早到了学校,把一块蛋糕和贺卡放在陈小天的桌兜里。陈小天要把蛋糕分给我们,孩子王当然不能吃独食,要有福同享。但大家都拒绝,王小龙甚至说,胖子的蛋糕你都敢吃?此言引起了陈小天一个深邃的白眼,他当时先是轻轻咬了一口蛋糕,然后淡淡地说:胖子怎么了?又不会影响蛋糕的味道。
2
时日流淌,我们也渐次长大。自从“沙子”和“蛋糕”的故事之后,柯小利就老跟着陈小天,而陈小天老跟我们在一起,自然也就没人敢欺负她了。所以说在某种程度上,陈小天促进了柯小利童年的茁壮成长。后来女大十八变,柯小利越来越瘦,一路向着身高腿长,肤白貌美狂奔而去。最后,顺理成章地成了陈小天的女朋友。
我们后来都挺纳闷的,又不是陈小天一骑当千,于乱军之中救了你柯小利。那明明是弟兄们一拥而上,群起而攻之,怎么你就偏偏记得陈小天?况且陈小天早告诉了她,当时不是为了救你,你被救的性质基本等同于充话费送的。柯小利的回答倒也干脆:当时你们把对方打跑以后,我还孤零零站在那里,只有陈小天过去,问了句“你没事儿吧”。我当时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陈小天用手拨拉了下我头发上的沙子,然后摆摆手说“没事儿就快回家吧”。他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我当然认为是他救了我。
柯小利说到这里,我们心里又都有点惭愧。其实大家当时都没把这个胖女孩放在眼里——谁能想到她后来变这么漂亮。而只有陈小天,是真的对她一点都不嫌弃,才会上去跟她说话。等到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柯小利要来陈小天的志愿表抄了一遍。两人都准备考美院。陈小天美术联考牛逼闪闪,但是文化课不用考就知道傻逼了。从中学开始,老师就不断想办法拆散柯小利和陈小天。一个成绩太好,一个成绩太差,按照大学生某些学霸的说法,就是词汇量不一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在一起。不过柯小利那时就已经完全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样子,她说跟着陈小天是她的命,打从六道轮回的时候就注定了,她本来是要投修罗的,化身天下至恶的胖修罗,杀尽一切胆敢嘲笑胖子的同类。后来是因为看见了陈小天金光闪闪的魂魄,才一路寻踪觅迹,结果掉落人间,成了一个胖子。柯小利对陈小天的好,那种就算全世界都遗弃你,身边也一定会有个人不离不弃,真是想想都让我们嫉妒。我们后来分析,觉得这是一种“印随反射”。就是动物会跟着他们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走,并将之视为母亲。柯小利在陈小天救了她之后,就在自己心里刻上了陈小天的名字。
大四的时候,陈小天和柯小利同时考研。结果陈小天政治没过线,柯小利说那她复试不去了,被陈小天强烈反对——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柯小利后来还是没去复试,不过她骗陈小天说自己去了,但没通过。毕业后陈小天不想找工作,想做专职画家。通过朋友介绍,他把自己的画放进一家画廊卖,从此开始了摩拳擦掌的等待,他相信一定会有伯乐发现他的才华,从此大红大紫,一步登天。
陈小天从小就觉得自己异于凡人,来到这个世界一定是抱着什么使命。他相信自己的人生必定会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柯小利也这样觉得,陈小天在她的眼里一直是金光闪闪的,如果她的眼睛没问题,那这个世界也总有一天会看见陈小天的光彩。一个家里没办法同时等两个画家,所以柯小利出去工作补贴家用,陈小天每天在家安心作画。起初陈小天感激而愧疚,但他对自己的画有信心,他相信要不了多久柯小利就能辞掉现在的工作,当他的专职助理。
这样一等就是半年。
半年了,一幅画都没卖出去。陈小天自认是艺术家,带着那股艺术家的清高。错的肯定不是他,瞎眼的一定是这个世界。后来陈小天偷偷跑到画廊去看了下,走到最后,才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看见了自己的画,上面都落灰了。
陈小天气愤地找来经理,大骂一顿,经理将陈小天和他的画一起扫地出门。
柯小利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没过几天她就辞了工作,跳槽去了一家大画廊做艺术品投资顾问,顺带把陈小天的画也带了过去。柯小利觉得陈小天是金子,没发光只是因为没有摆到有光的位置。而她将化身为那道光,照亮陈小天似锦的前程。
一般搞艺术的,都会出去干点活儿补贴家用,当当枪手什么的,为的是可以继续自己的艺术梦想,并期望着自己梦想成真的那一天改变命运。柯小利现在的工作就有些类似,她主力卖陈小天的画,逢人就力荐,恨不得我以我血荐小天。但作为一个投资顾问,她也有业绩要求,所以也得卖别人的画。可结果是,她全职卖陈小天的画零战绩,用来凑业绩的画倒卖了不少。以至于最后经理看她那么喜欢陈小天的画,提出干脆把这幅画当奖金送给柯小利吧。
这事当然不能告诉陈小天,否则陈小天再把这份悲哀加进自己的画里,就更无出头之日了。艺术家都是要熬的,想想林慧嘉之于李安,那是养了李安整整七年,才守得一代大导演横空出世。不过李安毕业以后,专心在家做家庭煮夫,带孩子买菜做饭,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剩下的时间看片写剧本。而陈小天除了画画之外就是打游戏,天天“敌人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家里乱得一塌糊涂,外卖的饭盒堆得到处都是,颜料的刺鼻味扑面而来,显得室外的PM2.5都可爱了不少。每天早晨柯小利起来洗漱穿戴,陈小天翻个身哼哼一声。柯小利收拾好给陈小天叮嘱下事情,陈小天再翻个身表示自己听见。
结果一个人每天累得要死,一个人每天闲得要命。
柯小利觉得陈小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而陈小天自己也快宅抑郁了,就去找工作。结果每次面试都和面试官吵起来,陈小天觉得他们都是傻逼,自己才不要给傻逼干活。柯小利转而帮他找些画画,设计的活儿。陈小天尝试了一下,又觉得甲方都是傻逼。兜兜转转之后发现好像社会上全是傻逼,这样一想也就平衡了,面试的时候隐藏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就去上班了。
结果刚上班没两天,柯小利就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那就是陈小天在画廊的画终于卖出去了,十万人民币!
当时的陈小天真是喜悦得都快哭了,果然这个世界还是有慧眼识珠的人。柯小利办完手续,陈小天确认自己的卡里多了五个零以后,果断辞职。并告诉柯小利自己想见见这位买家。柯小利也正有此意,并且谋划着把陈小天的画全部卖给他,大不了给他个打包批发价。
但出乎意料的是,买家不愿意见陈小天,原因是艺术家的价值在于他的作品,人不一定要见面。陈小天听了之后,连连点头,觉得这个人果然有深度。
然后陈小天就跑了,带着他卡里的十万块钱,周游祖国名山大川,他憋得太久了,太需要一场说走就走的远行,在大自然中放空自己,将这半年来所积攒的压抑和痛苦一扫而尽。他把这半年来的画都抛给了柯小利,并且相信当他远足归来,卡里将再多好几个零。他一路去了漓江,凤凰,西塘,乌镇,鼓浪屿,总之专挑文艺青年聚集地。结果终于在一天晚上,结识了一个丁香般幽怨的姑娘,两人酾酒临江,畅谈到深夜,还cosplay了一把Jack和Rose,给姑娘画了张画,完了以后乘势推倒,干柴烈火。
他把这个故事发在了微信群里,声称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大家都是男人,又都是兄弟,自然不会有人给柯小利告密。陈小天和那姑娘天亮说再见,春梦了无痕……
3
陈小天回去之后,生活如旧。他依然闲得要命,柯小利还是忙得要死。只是之前他是惶恐的闲,而现在变成了有恃无恐的闲。卡里剩下的那几万块钱给了他一定的安全感,而那位神秘的买家则成了他对未来的希望。但他却发现柯小利对他的态度变了,比如柯小利希望他在家没事可以做做家务,就算不做家务,也不要把环境污染得这么快。而此前柯小利从未就此说过他。陈小天对此是很不耐烦的,他这样的天才,大学刚毕业一幅画就能卖十万块,怎么能做家务这种琐事,于是他请了一个家政阿姨。这在柯小利看来无疑是一笔浪费,然而当她质问陈小天的时候,得到的却是陈小天轻描淡写地挥一挥手,说这是小钱,他很快会再卖一幅画的。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轻飘到眯上了眼睛,不然他一定会看见柯小利眼里那种冰冷的寒光。他那时没有感觉到,柯小利对他已经越来越冷淡了,或者说他感觉到了,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默许了这种冷淡,他其实有些烦柯小利了,已经十八年了……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分手了。是柯小利提出的,理由是柴米油盐,俗不可耐的现实。陈小天几乎没怎么想就答应了,毕竟这世界上有很多丁香般幽怨的姑娘,有很多玫瑰般妩媚的娇娘,而他是即将成名的艺术家,卡里将多好几个零的小土豪,这世界上的可能性有万千种,何必要在一棵叫做过去的树上吊死?
他们分手的消息并未传出,朋友圈或者人人上连一句捕风捉影的感叹都没有。我们都以为他们一切照旧,并且会在未来的某天听到他们决定结婚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柯小利的电话,她说她回来了,约我在学生时代总去的小酒馆见面。见面后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但是新郎不是陈小天。
那是她订婚的前一天晚上。那天暴雨磅礴,酒馆玻璃门外的世界一片斑斓。我和柯小利一瓶一瓶喝着啤酒,嚼着花生米和肉串。我几乎从未和柯小利单独呆在一起过,上学那会儿柯小利偶尔会给我电话短信,一两句寒暄之后的主题便是问我陈小天在哪,她找不到他。如今他们分手了,但主角依旧是那个叫陈小天的家伙。酒馆的门外停着一辆奔驰,柯小利的未婚夫就坐在车里,透过挡风玻璃和磅礴的雨幕望着柯小利和她的朋友叙旧,这是柯小利对有关陈小天的过去最后的告别。柯小利后来喝多了,她笑着,但眼泪如泉,我也泪流满面,但同样笑着,因为一起说了好多以前有关陈小天的事儿,包括他对柯小利多么多么好,他对我们这帮兄弟多么多么够意思。我问颗粒,你说这么好一个孩子,怎么长大了就学坏了呢?颗粒歪着头想了想,眼泪一滴滴掉到酒杯里,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说:“可能他是一个好人,而我对他太好了吧。对一个好人太好,可能会把这个好人变成贱人吧。”
我们离开酒馆的时候,颗粒路都走不稳了。她拨了个电话,叫她未婚夫进来。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三十而立,模样俊朗。他在吧台付账的时候,柯小利指着他对我说:“喏,陈小天那幅画就是他买的。我当时以为他看上的是陈小天的画,还想着把陈小天的画全卖给他呢,心里全是哈哈。后来我才发现他看上的不是画……那一刻心里只剩呵呵……”
“还有,王小龙那个微信的QQ号是我帮他申请的。他出国以后就没用过,那个号的密码我一直有。你们平常在群里说什么我都能看见,包括陈小天和他那个丁香般幽怨的姑娘。”
“陈小天不知道的就这两件事,这是我的秘密,你别告诉他,就让他以为我是为嫁个有钱人才离开他的。”
“婚礼我就请了你一个,我怕看见那么多跟陈小天有关的人难受……”
柯小利说完就倒向了她的未婚夫,后者向前一步,稳稳扶住了她。
“先送我哥们儿回家……”柯小利声音越来越小,像是睡着了。
4
颗粒的婚礼上,我见到了陈小天。
他一身正装坐在那里,面容疲惫,眼睛周遭都是细密的阴影。他冲我笑笑,我在他旁边坐下。
“一夜没睡?”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赶了一夜火车。”
“你不是来……搞破坏的吧。”我打量着陈小天。
司仪的声音起了,新娘入场。颗粒身着白色的婚纱迈步走出,美得不可方物,周围的人欢声笑语,围着她,向空中撒出细碎的彩带。我依稀记得,十八年前在操场上,也是一群人欢声笑语地围着她,而陈小天带着我们救了她。在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恍惚的预感,陈小天会不会突然跳起来,重新化身为十八年前那个无所畏惧的小孩,冲上台去,金光闪闪。
“我要走了。”陈小天突然开口,“我就是想来看看她最美的样子。这份红包烦你帮我转交颗粒。”
我接过那个红包,里面硬硬的,不是钱,是一张银行卡。
“十万?”我问,他有些意外,但旋即平复神色。他站起来,背着所有人的面庞离去,我想起一零年上海世博会的时候,陈小天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状态,配图是他和颗粒在那句著名的标语“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下的合照,而文字是“陈小天,让柯小利更美好”。那时的他从背后搂着柯小利的脖子,两人咧开嘴笑着,幸福无比。
他最终还是做到了这句话,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口,没有一个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你走完,你会看到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如果幸运,会有人陪你走过一段,当这个人要下车的时候,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因为,说不定下一站会有另外一个人会陪你走得更远。
但其实这趟旅途很短,因为人生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漫长。我们在见到第一个陪伴我们的人时,也许已经将心也一并交了出去。这个人下车了,便将我们的心也带走了。从此也许会有人陪我们走得更远,但那炙热的心跳声却也愈来愈远,直至消失在身后扬起的车尘里……因为这世上纵有成千上万种爱,却没有一种爱可以重来。
我看着陈小天踩着地上那些细碎的彩带离开,它们闪闪发光,就像十八年前操场上的那些沙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