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往北吹,火车向南开

风往北吹,火车向南开

恰恰是追求梦想的可能性,才使生活变得更加有趣。

11月 27, 2019 阅读 1321 字数 5477 评论 0 喜欢 0
风往北吹,火车向南开 by  廉奇

我猜可能有不少人做过这样的梦:一条长长的路,不知道通向哪里,我们沿着路的轨迹拼命奔跑,呼吸着傍晚新鲜的空气,看着四周田地里垂下头等待收割的麦子,追逐着茫然未知的前方。跑过一汪晚霞映红的湖水,天空印在水面,闪闪发亮;跑过一片落日挂在树梢的丛林,色彩斑斓的光穿梭其间,变幻莫测;跑过一座层峦叠嶂的山丘,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乱了头发,迷了双眼,也要继续奔跑。

1.

很多年前小镇还没有铁路,我跟阿方常走路去远方,其实就是二十里外的另一个小镇。小镇上有所邮局,仅有的一名工作人员,是个快要到退休年纪的大妈,常年磕着瓜子,瓜子皮散落一地。我会买一些喜欢的邮票,阿方会写一封热情洋溢的明信片,贴上两张黄腹角雉,寄向南方,给某个小镇的某个姑娘,倾诉衷肠。

2001年的某月的某天,阿方终于收到南方一个小镇某个名叫茉莉的姑娘的回信,明信片边角有些磨损,看样子不像是新的,图案是一江南女子撑着油纸伞款款走在一条老街,不知怎的,脑海蓦然浮现出一番浓浓雾气中船歌渔火的景象。阿方问我这是哪儿?我摇摇头。到头来还是邮局的大妈告诉我们,小镇的名字叫柳江。柳江原名为明月,因镇上柳、姜两姓族人合资修建一条贯通小镇的石板长街,故此后更名为柳江。我对名字的来源毫无兴趣,更偏爱形容为,“明月之下,隔柳望江”,好不惬意!

信是阿方读的,茉莉姑娘在信中说往北吹的风是暖且甜,我就冷笑一声,北吹的风凭什么就是暖的?甜又从何而来?难道往南吹的风就不是暖的?阿方说你地理怎么学的,我们处在温带季风气候,蒙古高压散发出来的西北季风影响着我们,茉莉那儿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带,从热海洋吹来的东南季风带来丰沛雨水……阿方嘚吧嘚说了半天,问我明白了没有,然后从我眼中看到了茫然。阿方说等通了铁路,他要去南方,寻找爱情和事业。我说带着我一起吧,阿方说你这脑子还是适合待在北方,我说你可别装了,懂什么叫“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么,土老帽。阿方说,我不懂,可是我有茉莉,你没有。

南方的潮湿令人心生抗拒,至少对我来说,更偏爱北方干爽的气候,阿方说初夏的阳光会改变很多南方街道的景色,空气不再是湿润而充满霉味的,但他也是道听途说,没有见过,所以在我看来他的辩词苍白而又无力,我用毛主席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的著名论断狠狠地驳斥了他,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但我知道一切居高临下的口吻只是为了掩饰我安于现状,对陌生事物缺乏探索欲望或者准确地说是充满恐惧的真实心理。多年来父母对我的谆谆教诲让我固执地认为外面的世界里遍地都是坏人和大灰狼,走得太远就再也回不了头。

1985年孟春我降临到小镇,没有传说中的天降龙凤祥瑞高照,注定了我的一生将平凡无奇,当接生护士大汗淋漓地把我从母亲体内拽出来的时候,窗外静静飘落上个冬季的最后一片雪花。由于用力过猛,以至于我的脸部被拉长,头也挤出个鼓鼓的小包。好在慢慢长大后头发盖住了这个突兀的小玩意儿,盖住了我认为会带来心灵创伤的不安因素。除了我爸妈,当时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就是阿方。

阿方没有父母,闭口不谈过往,但他说自己不是孤儿。从我有记忆开始阿方就已经在这个镇上,跟随奶奶居住。阿方比我大一岁,鼓鼓的口袋里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好吃的零食、断腿儿的蚂蚱、停摆的手表、五颜六色的玻璃球,我最喜欢的还是他那一套水浒卡(九十年代后期男孩子们的压岁钱基本都扔在了小浣熊身上),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值不少钱,听说。他是我大哥,也是镇上孩子们的王,每天都在努力实现他们提出的许多要求,即便没有兑现,小兔崽子们也觉得快乐和满足,因为阿方会把要求中的巧克力变成大白兔。我们幻想有朝一日阿方将领导整个小镇,不,是整个中国,那我就是二把手。

在又一次收到茉莉寄来的明信片之后,阿方跟我说缘分已到,需要启程了。我说你不等铁路修好了?阿方说我要去更大的镇上坐,咱们的镇三年五年内建不起来,毛主席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说既然是这样,那祝福你一路顺风。阿方说风往北吹,火车向南开。我点点头,原来是他娘的逆风。阿方说你不懂,逆风才更适合飞翔。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扯淡,我等你回来。阿方转身留给我一个黑色的背影,坚硬而悲伤。我在身后用力呼喊着,一定要回来!阿方摆摆手,没有回头。

阿方的离开让小镇的孩子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怆之中,我还是常常习惯性步行去二十里外的那个小镇,到那所邮局,买一些喜欢的邮票,然后写一封热情洋溢的明信片,贴上两张黄腹角雉,寄向南方,倾诉思念。寄出的信像一粒粒扔往大海的沙子,被风吹走,消失于天空。在我第十七封寄出的明信片又一次杳无音讯后,我决定不再写,忘掉过去,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小镇的日子平静如水,所谓的新生活誓言喊过之后比放屁消失得还快,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波澜与改变,我仍与其他孩子一样不辞疲倦地上学放学。十月份的时候桂花开了,整个小镇弥漫着浓郁香气,氲在衣服上,氤到卧室里,连脚尖都是好闻的,紧接着气温骤降,迎来今年小镇的第一场雪,第一场没有阿方的雪。冬天来了,阿方在南方还好吗?那里有没有下雪?又是否找到了爱情和事业?

在下过雪的两个月后,我收到了阿方的来信。信中写道:嘿!北吹的风带着太平洋的祝福穿过层层麦浪,是暖且甜的。我在更大的镇坐上南下的火车,一路穿过绵延不绝的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隧道,两天两夜后到达柳江,是个不错的小镇,我刚刚找到一份工作,目前来看,一切都好,接下来我会继续给你写信,记得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信的结尾附着两张黄腹角雉。

我心想,如果是我充满期待,那风一定也是暖且甜的,暖在眉头甜在心头。

2.

在阿方离开的第二年,四叶草造型落户小镇。我记得阿方曾说过一段很经典的话:我一开始以为我是足控,后来觉得自己是腿控,再后来发现还有点臀控和胸控,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仅仅是单纯的好色而已,不存在控什么。我听完直竖大拇指,你真他娘的是个天才!而让我明白自己是仅仅单纯的好色而已的人,是丽姐。

四叶草造型的原名叫丽都美容美发,跟小镇一样,充满乡土气息,洗剪吹一条龙服务,门庭若市的同时五块钱的剪发价格也让很多人望而却步,毕竟当时平均价格才两元。老板宝丽都,我叫丽姐,后来熟了以后开玩笑也叫小丽。丽姐东北娘们儿,胸像背一样平整,模样个头却像江南女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带着钩,把你钩得浮想联翩。不过一张嘴就完了,大碴子味儿。自从丽都建起以后,镇上越来越多的男孩子留起了太子头,越来越多的女孩子烫染起了发,老人们说世道变了,现如今额头前撅一撮毛和顶一头烂鸡窝成了时尚,他娘的花里胡哨,成何体统!我把这话学给丽姐听,丽姐边数着钱边说,他们懂个屁。

我曾在丽都的二楼天台越过枝繁叶茂的树荫眺望远方的夕阳,天很高,云很厚,一层黑叠着一层白,脚下的影子被拖拽进红彤彤金灿灿的阳光里,如同睡醒的小兽伸了个懒腰,慢慢舒展开来,阳光略微有些刺眼,我伸手去挡,它却透过指缝跳跃着欢呼着,如精灵般调皮地落在我的眸间,丽姐有时就在我旁边静静地抽烟,落日余晖经过树叶的折射洒在她精致的脸庞,制造了一种美丽的肤色,晶莹剔透,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如水。我问丽姐想什么,丽姐说北方,我说这里就是北方,丽姐摇头说,北方以北,才是北方。

恰恰是追求梦想的可能性,才使生活变得更加有趣。阿方在离开前的一段时间里总是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我嗤之以鼻。说给丽姐听,丽姐说这句话还不够准确,应该把有趣改成有意义,我们的生活里鸡毛蒜皮搅拌着鸡飞狗跳,已经足够有趣,就像美容院永远说你皮肤缺水,按摩店永远说你湿气太重,足疗店永远说你肾不好,其实除了品质,生活什么都不缺。我一脸茫然,什么是品质?丽姐眨眨眼睛说等你有了女人,就明白了。我朝丽姐翻了个白眼,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自1993年李春波的小芳传唱大江南北,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小芳。班里有个姑娘,名字叫夏叶,是我心里的小芳。鸭蛋脸没有酒窝,眼睛大而眼眸深邃,声音清脆悦耳,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小腿白皙光滑,脚踝处还有一颗粉红色胎记,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班里很多男生的小芳。夏叶两年前跟随父母搬到这座小镇,住得离我不远,我有天然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幽默的性格、比别人多出的上学放学的独处路程,再加上阿方曾经孜孜不倦的教导,让夏叶半年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那时我已经高二,比同龄人更早地明白情窦初开的含义。我们学校的教学楼是一座八角楼,造型跟如今综合格斗的八角笼差不多,不同于暗藏杀机的牢笼,拐弯抹角的楼梯是怀春少男们的天堂,略一抬头,裙底风光尽收眼底。夜晚来临,如暗涌般诱惑的声音此起彼伏,刺激着雄性荷尔蒙的喷薄。在其他男生还满足于一边得意洋洋地炫耀着看到的春光,一边努力地往喉咙中吞咽口水的时候,我早已经与夏叶完成了神圣的初吻。后来我在向丽姐描述接吻的过程时,丽姐的两只眼睛像通了电的灯泡一样突然亮了起来,可当我马上说到剩下的那一步迟迟没有迈出的时候,这两只灯泡一样的眼睛立刻像断了电般暗了下来,丽姐叹口气拍拍我的脸说,哎,后劲不足哇。

中国人的劣根性在于一边骂着看不起的人一边干着看不起的事儿,因此对于幻想过丽姐这件事,我应该坦诚。事情的起因来源于高考录取通知书,我考得极其一般,幸亏有体育加分,得以有学可上。收拾行囊,准备去一个文化偏南地域偏北的城市,徐州。夏叶发挥正常,考去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丽姐为了给我俩庆祝,亲自下厨弄了几个东北菜(我去了才知道东北菜的简单粗暴),还有两瓶大泉源。席间丽姐偷偷问我她跟夏叶谁更漂亮,我又不傻,说当然是你喽。夏叶没喝酒,大快朵颐后坐在床沿边,双脚交叠着悬起,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微微垂着头,听我讲阿方同茉莉的故事,饶有兴趣。丽姐用手托着下巴,脚在桌下总是有意无意地碰到我的腿,弄得我心猿意马,借口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发现只剩丽姐一人——夏叶扔了句有事就急急忙忙溜掉了。

我跟丽姐喝完了剩余的酒,丽姐的眼睛又像通了电的灯泡一样渐渐亮起来,那亮光灼得我眼疼,扭头的功夫窗户上有双眼睛一闪而过,我不确定是否喝多看花了眼。然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仿佛是从山的高峰缓缓坠落下来,四周白雪皑皑,身体轻得像是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正在回归大地。

在我上大二的时候小镇发生了一件事情,三个醉酒的少年趁黑摸进了丽都美发店,本意劫财,临时起意又劫了色,轰动一时。案子很快便告破,其中一名少年酒醒后怕,自己去警察局自首,警察根据线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另外两个仍在床上熟睡的少年。我曾在市台的新闻上看到三个少年的青涩脸庞,与记者的交流中眼神透露着愧疚和忏悔,转头再与父母交流取而代之的却只剩恐惧与不安。丽姐未接我的电话,没有人知道丽姐是如何度过那样一个夜晚的,她是如何反抗挣扎,是否爆发出惨烈的哭声随即又被捂住了嘴巴,被迫咽下愤怒和屈辱,我甚至看到几天过后流言四起,小镇人对丽姐指点的画面,我不敢再继续想象她弱小的身躯是如何承受三个身体强壮的少年折磨,同时我更惊讶于自己对此事思想上的愤怒和行为上的懦弱,写好的信被我撕碎扬到天空,随风而逝。

夏叶得知我的无动于衷后跟我说了分手,留下一句话,你不是个男人。

3.

丽姐曾说过,没必要所有人都需拥有上进心,又不是所有人都想成为有钱人,不是所有人之间都存在竞争,每个人都会有正好适合自己的地方。我深以为然,所以大学四年毕业后还是回到小镇,丽都已经更名为四叶草造型,老板也换成了一个像厨子的胖子,丽姐去向何处,不得而知。

我在小镇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光景,熟悉到闭着眼睛可以走遍小镇的每个角落。一条长长的渠贯穿小镇南北,渠水已经干涸,里面长满了野草、洋槐树以及杂乱无章的灌木,那些洋槐树茂密的枝丫多年来一直疯狂生长,几乎盖住了整条渠,很多半大孩子根本没见过曾经渠水充盈,鹅鸭满游的热闹景象,我感到悲哀。

这条水渠多年以来灌溉着小镇和周边几个村庄的田地,养活着附近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我一度以为对于我们来说,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存在。可随着时间流逝我逐渐长大,慢慢发现没有什么是不能遗忘的,就像这条干涸的水渠,完成历史使命的它早已遗漏在小镇人的记忆里,倔强地、安静地、面目全非地杵在大片阴晦的不见阳光的树荫下。就像这人世间,有人正在走向死亡,却无比眷恋清晨露水中映出的世界;有人正在寻找欢乐,却不知道落日夕阳下的余晖有多美丽。

雨是清晨时分落下来的,先落在四叶草造型旁边的那棵百年老树上,然后雨滴顺着半绿半黄的树叶摔落下来,小镇屋子的房顶便响起片片凝重的雨声。我站在阳台,看雨一粒一粒砸到玻璃上,又被风吹成一条条线,交织成杂乱无章的网,心绪突然悸动得像个前世误入今生丢了记忆的幽灵。一连几天秋雨绵绵,过后,石硌路面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一种苍白色的光芒,冷空气由北而来,如大军压境,天地一片肃杀,心情自然也就跟着沉闷下来。

夏叶毕业后留在了潮湿闷热的南方,在一所报社工作,我看过她写的东西,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时事评论,笔锋也不够尖锐。偶尔看到企鹅上的好友留言,告诉我最近新写过一篇小说,里面有我和小镇的影子,一团漆黑中我对着彩色屏幕用手敲下我很好,小镇也很好,一切都很好,但是没有告诉她我时不时还是会想念阿方,想念丽姐。

阿方和丽姐生命仅仅度过三分之一的时间,可我却想用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等溢美之大词来形容。阿方十七岁时离开小镇,丽姐二十二岁时来到小镇,他们没有困缩在有限的空间和平面里,无畏地跳出自己的一方天地,把懦弱的我留在这里继续坐井观天,度过平凡无奇的一生。

很多年以后小镇依旧没有铁路,我独自站在这里,望着天空快要掉下的半块夕阳,等待着吹往北方的风,等待着开向南方的火车,像一只孤零零的鸽子飞翔在百花争艳里。

廉奇
11月 27,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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