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响过三次

风铃响过三次

我现在最怕过冬天,我不是怕冷,我是怕冷了没人骂我穿衣服。

11月 9, 2020 阅读 1241 字数 7657 评论 0 喜欢 0
风铃响过三次 by  周维格

1

时针走到十二点,金属撞击的钟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犹如山谷里的一声噙鸣,惊醒了整个冬天。房间不大,堂屋里陈列着旧式家具,漆面斑驳的长椅上拜了一尊菩萨,许久未受香烛的熏染,香炉里的烟灰落了实,硬得像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妻子生前总向菩萨忏悔,说自己有罪。陈玉衡问妻子,你哪里有罪?她说,我上辈子恶业深重,贪嗔痴昧,只有祈求菩萨宽恕,才能如是忏悔。陈玉衡笑了,他说,若是谁心里没有罪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妻子白了他一眼,双手合十,嘴里呢喃道,切勿妄言,罪过罪过。

陈玉衡是个医生,无神论者,医院里的悲欢离合写尽了人间故事,看多了生离死别,在人生这件事上看得格外透彻,你说自己有罪那就是有罪,你说自己无罪,那便是无罪了,自己给圣人的定义便是:心中不存业障,人生就是羽升了。

钟声响过十二下,又恢复了夜的寂静。

妻子去世后,陈玉衡就喜欢坐在那张躺椅上发呆,躺椅有规律地摇晃着,一下,两下,三下……如同时间的秒针在眼前轻轻划过,又无可奈何地让它溜走。他有时斜躺着看客厅悬挂的贝壳风铃,躺累了,就立起来看窗外的红枫树,那是妻子生前种的,种的时候只有手脖粗细,如今枝盛叶茂,阴凉遮蔽了整个院子。

去年开春,树上飞来了几只鸟,鸟在树上来回搭枝,按了窝,孵了幼鸟。鸟儿一天到晚叽叽喳喳,院子里才算热闹了起来。他每天如同巢穴里的幼鸟期待着虫子的喂食一般,期待着一年四季的轮回。天气转冷,幼鸟成人,连同父母一同飞走,第二年开春再飞回来,陈玉衡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他想,它们也是时候离开了。

脖子看酸了,陈玉衡扭过头看门,那扇门上有一个窟窿,他补上过,也刷了油漆,不过又崩掉了,他懒得再补。妻子为此还跟他吵过架。想到这,陈玉衡打了一个哈欠,眼角里滑出一滴泪落在肩膀上,马甲的棉绒很快吸收,像是习惯,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外面入秋的小雨打在枫叶上,十月份,地上又落满了红叶,风从窗户窜进屋里,屋里的贝壳风铃飒飒作响,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贝壳风铃响了。

风铃下的陈玉衡舒展着眉头,四面的平静下只有一双充满沧桑的眼睛。

2

时间回到十年前,单县中心医院。

陈玉衡从医院退休,医院后来返聘他回去做教授,劝他继续发挥人生的余热,他摇头拒绝了。治病行医太累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病人,也永远没有治完的一天。那这个世界到底缺什么,他也不知道,这不是他管的事。很多事或许就是因为想不明白,才是它存在的道理。

在他过完五十岁生日后,他就期待着退休,等他完成了这段人生使命,计划着六十二岁再开启另一段新的人生,一点都不算晚。

陈玉衡走出医院的大门,保安跟他打完最后一个招呼,他抬手冲保安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手放下,再也没力气抬起来,他觉得自己太累了。

同年的冬天,北方的雪如约而至,老家的窄巷子里扫出一条行人的道,早餐摊立在两旁,蒸笼里的炊烟跟房顶的雪融合在一块,他称上一斤油条,再打上一缸子豆浆,回去就着妻子腌好的咸菜。无数个早晨都是这样度过。妻子在旁边说着一些琐事,他大口喝着豆浆,后脊梁窜出一身热汗。

妻子吃完把碗筷收拾起来,指着那道门说:“老林家的那小子太皮了,今天早晨跟他妈扫雪,拿着铁锹往咱家门上戳一个洞,他妈也没好意,说让他爹回头给咱补上,我没让,她什么心思我能不明白,一个破门哪好意思麻烦老林。”

陈玉衡用抹布抹着桌子,他问妻子,“是老大还是老二啊?”妻子说,“不是老二还有谁,老二哪有他哥一半稳当,那虎劲儿仿他妈。”

陈玉衡小心翼翼地拿了拖把,把地上的饭渣扫走,“我想起来了,老二出生的时候,老林找过我,让我给找个好的接生大夫,送了两箱奶,我没要。”

妻子白了他一眼,“真应该让她多受点罪。”

“一码归一码,老林以前帮过咱,二妮以前出生的时候东躲西藏的,上小学的时候办学籍,还是老林给开的出生证明,这恩情,咱可不能忘。”妻子噘着嘴,手里的碗筷叮叮咣咣,她是在出气,陈玉衡懂她。

妻子喜欢唠叨,凡事都会说上几嘴,以前送孙子上学,来回学校两里地,妻子总能逗留个一个小时,村里人说她全身上下就长了张嘴,陈玉衡回家学给她听,她觉得是别人夸她,笑得合不拢嘴。

陈玉衡吃过饭开始补门,门上的雕花是结婚的时候妻子陪送的嫁妆,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一个衣柜,那台黑白的电视机还是结婚十年后买的,除此之外,就是墙上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后来单位也分了房子,搬过两次家,东西丢了不少,唯独这些家具走到哪都带着,腿折了就修,老鼠钻洞了就补,油漆刷了一层又一层,时间长了,油漆崩皮儿,一掀好几层。

儿子结婚的前两年,房子重新装修,儿媳妇不喜欢这些个家具,要扔掉,陈玉衡宁舍老命也不舍得丢。索性又搬回老家,回到它原来的位置。陈玉衡说,你看,绕这么一圈子,终归还是回到原点啊。

时过境迁,油漆又崩了皮,一层一层的往下掉,下雨的时候雨水捎进来,门板也给朽坏了。

陈玉衡补着门,听着妻子从厨房出来的声音,继续说着老林以前干的那些个“好事”,去年村里的那块杨树林,老林就带人砍过,卖了钱说是修路,那几斤几两谁心里没数,一半都进了老林的口袋。

陈玉衡笑笑不说话,也不知她是从哪听来了一嘴,都知道她爱学舌,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女人嘛,说两嘴出出气就没事了。

有人敲门,陈玉衡挪挪屁股,是老林,他领着二小子给陈玉衡赔不是。妻子也立马换个笑脸,拉出一张凳子让老林坐,说小孩子都调皮,没事儿,没伤着孩子就行。陈玉衡也跟着点头。

老林走后,陈玉衡对着妻子笑,让她把收音机打开,里面的豫剧现在还记得,是《刘墉下南京》。

陈玉衡坐在躺椅上盯着那门看了一会儿,修补的痕迹被岁月所代替,时间就像木头里贪婪的蛀虫,一块一块地啃食。陈玉衡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菜刀许久未用,上次切菜时留下的半个菜叶贴在上面,买的时候说是钢刀,如今却有些锈迹,但不妨碍它的锋利。

陈玉衡忽然举着刀拼命地往门上砍去,平时抬抬眼皮都要斟酌一二的人,此时力气大了起来,手起刀落间,门上的碎屑在屋里飞舞,银灰色的马甲上沾满了木屑。

外面的雨吹进来,在地板上湿出一块,脚滑,他摔在地上。又爬起来,把那扇门彻底破坏掉。

秋天的第一场雨灌进眼睛,眼睛容量有限,落在身上,被马甲快速吸干,他气喘吁吁地坐在躺椅上,看着客厅的贝壳风铃。

风再次吹动了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那是陈玉衡第二次听到。

3

监视器前的陈旭被吓了一跳,他拔掉了耳机给自己猛灌了几杯水。等他平静下来,再次看到陈玉衡时,他已经起身把菜刀送到了厨房,脱掉了湿漉漉的马甲,又回到躺椅上,风吹着他头上的白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陈旭担心他发现贝壳风铃上的摄像头,因为此时他正盯着摄像头的方向发呆,他咳嗽了几声,陈旭没戴耳机,但能从屏幕上感受到陈玉衡的孤独,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瓶药,药瓶拧开,倒出几片放在嘴里,使劲搓了搓喉咙吞了下去。

陈旭查了查陈玉衡的档案,镇定剂药物还有两天的量,降血压的药也快吃完了。他拿起笔又在纸上写了几味药,开了新的药单,药量加倍。写好之后,他关掉了显示器,陈玉衡从屏幕上消失,房间陷入了黑暗。

陈旭是陈玉衡最喜欢的一个学生,那会儿陈旭刚刚大学毕业,在众多实习生中并不出众。陈玉衡看内科,每次去病房查房,学生们挨个听医问诊,他总是站在后面,等所有人查完,他爱跟人聊天,不聊病情,只聊家事。陈玉衡问他原因,他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药只是引子,心才是病根。

后来陈旭出国深造,在英国,在那个充满文艺时尚气息的城市里,人人光鲜亮丽,复古的广场上白鸽飞舞,悦耳的爱尔兰风笛声从老人的手里传出来,一个个醉人的音符在心头抓痒。

他主攻心理科,他说人越是安逸,心理病就越重,你可能不信,但这是事实。你想一下,当你的身体闲下来的时候,心就开始累了,对吗?

国外的生活枯燥且无趣,身边的同学和朋友都善于心理辅导,大多数人也懂得自我安慰。和普通的医生相比,他们必须先治愈自己。回国后,跟朋友一起合办了心理咨询室,玻璃门里的暖气开到最大,外面的人如同窥探怪物一样透过玻璃的水雾往里看去,大概觉得里面的人心里都有病吧,预约咨询的人不多,也好,他更有时间对每个患者负责。

中秋节的时候,他去探望陈玉衡。带了五仁月饼和大闸蟹,陈玉衡坐在屋里听着广播,见陈旭来了,起身去迎接。长时间的卧坐腰间盘有些突出。他扶着腰缓缓地站起来。

两人坐下后,陈玉衡取出一个月饼开始嚼,左边牙齿掉了一半,嚼累了,换到另外一边。

陈玉衡说,你师母也最爱吃五仁,往年中秋节,都会让我去买点五仁和冰糖,去外面加工,她说手工做的酥软,味匀。

陈旭在屋里扫了一圈,桌子上有个礼盒,礼盒上印着医院的广告,估计是单位对于退休员工的关怀。他问陈玉衡,师母呢?陈玉衡没抬头,用手指了指上面。

陈旭看到房间里挂着一张黑白照片。他起身朝着照片鞠了一个躬,陈玉衡摆手让他坐下,他说,人走了,看不到。

陈玉衡留他在家里吃午饭,接着他去厨房用牙刷小心翼翼地刷着螃蟹的后盖,锅里添上水,盖上,水蒸气如同入秋的雨幕,遮盖了眼前的一切。

他在厨房站住了,眼睛盯着锅里沸腾的开水,水泡在逐渐变大,咕嘟咕嘟的声音从锅里传出来,水蒸气把锅盖顶得叮铃作响。直到里面的水溅出来烫在手上,他才忽然回了神,发现螃蟹还没放进去。

手上的灼热有些难忍,他拧开水龙头,凉水冲在手上舒服多了,他走回客厅,发现水龙头忘记关了。

陈玉衡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变成了这样,如果真要说一个时间的话,大概是妻子离世后。

4

那年春天,北方天气干燥,流感来得急,市场上的鸡鸭鱼肉也跟着涨价,但是也没人敢吃,外面整日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很多人因此患上流行感冒,妻子也没有幸免于难,带她去医院做检查,那医生也是陈玉衡的学生,体验完,他偷偷把陈玉衡拉到到走廊上,他说,师傅,我师母那不是流感,是患了癌症,晚期,这个病说快也快,咱得赶快治,不过最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陈玉衡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前几年妻子时不时头疼,家里从来没断过止疼药,吃下去几分钟就好。陈玉衡让她去医院检看看,她总是不去,他也没有在意,如今什么都晚了。

从那天起,妻子就开始入院治疗,不过,连第一个治疗过程都没有坚持下来,妻子就走了。

送走了妻子,他孤零零地回到家中,面对着那些家具,一坐就是一整个晚上,只听得墙上的挂钟发出悠长的钟声,他仰望着贝壳风铃,灯光下反射出霖霖淡光。

螃蟹蒸熟了,今年的中秋节算是有人陪他度过,螃蟹肉配着黄酒,自己也喝了一杯。喝完后,脸色泛红,午后的阳光打在脸上,微醺加上困意,很快就睡着了。

陈玉衡反常的举动自然也没能逃过陈旭的眼睛。第二天,他送来了一些安神补脑的药,药瓶上写着用法用量,陈旭怕他忘记,提醒他钟声响十二下的时候就服下。他趁着陈玉衡在屋里午睡,在客厅的贝壳风铃上装了一个摄像头,观察他的日常起居,来帮助陈玉衡更好地走出阴影。

每天中午十二点,陈玉衡坐在躺椅上,面色红润,状态良好。门开着,外面吹来微风,发丝轻轻浮动。他泡了一杯浓茶,手里握着杯子,然后斜躺一整个午后。直至困意涌上,回屋里休息一会儿。

下午三点,他从屋里醒来,皱着眉头,迈着沉重的步子,坐在躺椅上发呆,看着那棵红枫树,也许心里正数着树上的叶子。数完了,他的眉头才慢慢地舒展开。

下午七点,他吃过饭,饭是儿媳妇送来的,有好几次,儿子劝他搬到县城里去住,比较方便照顾他。他死活不去,说是走了,这辈子就再也回不来了。只好托邻居帮忙照顾,一日三餐,到点了送一份。

晚上十二点,他听钟声响起,仔细数着钟声,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瓶药服下。起身走回储藏间,等半小时后再出来,无非是盯着泛黄的照片,然后嘴角露出微笑。

陈旭用笔记录着陈玉衡的生活状态,他企图去探究一个痴呆老人的心理变化,可是他却束手无策。

陈玉衡最近记忆力越来越差,以至于忘记了吃药,或者一天吃了好几次。他的生活轨迹开始变化,不再是单单的坐着发呆,他开始在房间里四处奔走,情绪有些焦躁,像是在屋里寻找着某样东西,储藏室的东西被他翻了一遍,锤子,剪刀,手电筒,还有扳手。他把工具一一拎在手上,又一一丢回工具箱。

陈旭猜测他想补门,因为门上的窟窿已经抵挡不住秋季的寒风,风窜进屋里,刮得贝壳风铃四处摇晃,有时传来清脆碰撞的声音。

白天陈旭去送药,陈玉衡又在补门,他拆掉了床上的木板,用钢锯锯下一块,用钉子拼接在门上,手里的锤头砸下去,发出剧烈的声音。

陈旭问他,师傅,你把床板拆下来,晚上睡哪里啊,这马上到冬天了,别给自己冻坏了。陈玉衡对他笑笑,指了指那个躺椅,我睡那儿,那儿能看到外面。

陈旭顺着躺椅的方向往外面看去,刺眼的阳光穿过枫叶,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地蹦上蹦下,有时吹来一股风,入冬的红枫叶摇摇晃晃像是盛开的烟花。

背后传来陈玉衡的声音,门补好了,回头我再去集上买点红色的油漆刷上,跟新的一样。

陈玉衡把锤子丢进工具箱,脸上笑着,从屋里拿出几本书,送给他。那几本书是陈玉衡的著作,关于一些医学临床方面的知识,上面有红蓝色水笔标记的痕迹,那是他前半生的心血。送完了书,他走到那张长条茶椅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鞠了一个躬。茶椅上的菩萨落了一层灰,白色底漆仍然从灰尘中映出明亮。

师傅,您不是从来不信这些吗?以前在医院的时候,您没少跟我们说家里的事,师母在家里总喜欢跪在那里磕头,您说她是老封建思想,她不听,为此也没少斗嘴,您现在怎么也拜上了。

陈玉衡无奈地笑笑,他说,我想求她一件事,帮我给妻子托个话,告诉她,凡事啊都不能太着急,有些事情该来的总会来,一个人在那边要心平气和的,这边的事不用操心。他又回头冲陈旭笑笑,你师母啊,就是一个操心的命。

陈旭打车回家,穿过拥挤的街头,小城里遵守交通规则的人不多,交警站在一旁时不时吹几声哨子,哨声突兀地响起,吓哭了童椅里的小孩。一路上他看着窗外的风景,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记忆的琐事如同两旁的树木唰唰退后。作为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他不知道,是否应该静下来等待花谢花开,还是该追寻时代的脚步勇往直前。他始终参悟不透。

5

陈玉衡死了,尸体躺在了那樽观音菩萨下面。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枫树的叶子悉数落下,鸟儿可能也已经飞走,整个院子里显得冷冷清清。那扇门修补好,又被刷上一层明亮的漆。漆面光滑,照得像是一面镜子。

香炉里的烟灰也早已被换掉,上面插着三根香火,燃烧过后,香灰落在桌子上。

阳光顺着窗户打在他的身上,他平静地闭着眼睛。医院和警察来的时候,惊动了村里所有人,大家在外面争相围观。他生前人缘还不错,又是医生,虽然退休了,但是村里人有个大病小病的总喜欢让他瞧一眼,他帮忙开个单子,然后再去镇上的药店买药,来回省了不少。

警察在现场勘察后,对几位邻居做了笔录,没过几天,警察宣布陈玉衡是自杀,死因是过量服用了安眠药。儿子在房间里打扫遗物时,没发现陈玉衡留下任何遗言,或许他走的时候把话留给了菩萨,也便心无牵挂。

陈旭从噩梦中醒来,空调开得太大,人就容易犯困,在呼呼的热风下,全身打了一个哆嗦。咨询室里的同事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咖啡的味道在空调下散发更快。同事问他,要不要来杯咖啡?陈旭摆手拒绝,抽出餐巾纸擦了擦鼻子。

打开显示器,陈玉衡的家里空无一人,房间里没有了躺椅,地板被扫得干干净净。他把时间倒退,倒退到他离开后的那天晚上。

陈玉衡照旧听着凌晨十二点的钟声吃药,他吃药从不喝水,总是搓搓喉咙就能咽下去。他走回储藏室拿出一桶油漆,蹲在地上给门板刷漆,一层又一层地涂抹着,厚厚的油漆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他嗅觉不太灵敏,尤其到了冬天,味觉被严寒封住了大半。以前在医院的时候,他就不爱戴口罩,医院的走廊里飘散着药物的味道,他也不在乎。

那时候医患关系比较好,病人都说他是华佗再世,每年的市级先进个人评选,他都会作为代表上台领奖。他的人生轨迹上写满了荣誉和勋章。

他刷好漆,想要起身,可能是腰间疼痛发作,扶着门起了好一会儿。左手扶腰,右手扶门,缓步走到卫生间,拿出拖把打扫卫生,每个旮旯角落都拖了一遍,白炽灯下的地板上映出汪汪水光。他怕滑倒,拖得特别慢,直到凌晨一点的钟声响起他才停下。

一切收拾完毕后,他坐在那尊菩萨下面,望着那贝壳风铃,嘴里呢喃着。

“今天早晨我起得早,我往外面看去,院子里的鸟儿也飞走了,地上下了霜,白白的像是撒了一层面粉。我知道,到了冬天了,你就是冬天走的,算了算日子,差不多再过几天就是你忌日了。我现在最怕过冬天,我不是怕冷,我是怕冷了没人骂我穿衣服,以前你总是提醒我,出门买早饭的时候围上围巾,我不围,你说冻死我拉倒,你瞧瞧,说那话不过脑子,跟小孩一样。现在我也没脑子了,他们都说我痴呆,我也承认,脑子现在记不住东西了,吃完饭走到院子里上个厕所,回头就忘了吃了什么,你说是不是脑子不中用了。

还有,陈旭你记得吧,我学生,逢年过节总来咱家看看,现在人家从国外留学回来,给我买了很多补脑的药,我压根儿没吃,瓶子里啊装的是花生米。我可不是骗自己,我是觉得,这药的效果关键还是看人心,只要心里头明白,哪怕吃粒花生米,也是仙丹妙药。”

陈玉衡跟自己傻笑,肩膀耸动着,头上的发丝轻飘飘的,冷风吹到屋里,风铃又响了。他抬头望着,嘴角露出笑容。

“你走的时候,我就坐在你床边,两天都没睡觉,我就怕我一闭眼,就看不到你睁眼了。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不,我说,你在那边要是想我了,就摇摇那个贝壳风铃,那我就知道了,我就会下去陪你。这几天啊,我也不知道那风铃响了多少次,没数,数了也记不住,我知道你是等急了,性子一点没变,你放心,往后你就不孤单了。”

监控器里传来陈玉衡干瘪的声音,他听完眼睛酸酸的,像是被寒风吹痛了眼睛。接着陈玉衡在他的视线里慢慢倒下。整个房间安静得让人可怕,香炉里的香灰节节脱落,烟丝萦绕在菩萨的上方,无声无息,久久不愿离去。

陈旭推开玻璃门,站在门口抽了一根烟,对面的超市正在打折,红纸黑字的大字报吸引了不少人抢购。烟在指缝里渐渐消燃,他回头望着自己的心理咨询室,冷淡到只听到空调在上方呼呼作响,他丢下烟头,用脚狠狠踩灭。

他没穿大衣,双手抱胸径直地穿过马路,对面可以打车,上了车不断催促师傅快点。他跑到陈玉衡家里,发现门上多了一把锁,他用砖头给砸开,踩着沙发将风铃上的摄影头拽下,风铃在碰撞间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他瘫坐在躺椅上望着一切,风铃在头顶摇晃,影子飘浮在客厅的四周,外面的枫树映透着金黄,摇椅上躺着阳光。世间本该美好,却被他一手摧毁了一切。

他走出陈玉衡家里,一个人去派出所自首,他沿路踩着斑马线,数着脚下的步子,数不清,又不能重来,鞋带开了也懒得下腰去系。到了公安局,警察问他为什么来自首?他抬头盯着警察肩膀上肩章,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陈玉衡是我杀的。”

负责审讯的警察互相看了一眼,问他:“为什么杀人?”

“因为我想救他,我是一名心理医生。”他说完打了一个喷嚏,寒冷浸透了他的毛衣,警察给他拿了一件衣服,披上,他说,“我在客厅上装了一个摄像头,我每次转动的时候,都会碰到风铃,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多像是一首杀人的诅咒。”

警察觉得这太荒谬,做完笔录,让他回去等候消息。陈旭走出大门,他忽然想起那本书里,陈玉衡写着一句话:内心若无业障,人生便是羽升了。下句话是,风铃响了,送我走吧。

周维格
11月 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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