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的芭蕾

飘雪的芭蕾

我原地转着圈,像天鹅湖里的白天鹅,这是属于我的芭蕾。

1月 18, 2020 阅读 2739 字数 2986 评论 0 喜欢 0
飘雪的芭蕾 by  刘东明

那天我被我堂哥揪到他的二八车大梁上一路疾驰而去。初夏的风在我的耳边像是要告诉我些秘密,可堂哥骑车的速度太快,我只听见了“丝丝”声。他驮着我来到了城北一户人家门前,军绿色的大铁门紧闭着,我闻到了还没干透的油漆味。我问堂哥这是哪,他笑着看我一眼,说,憨熊,这是恁家,恁新家。

后来我知道,那年春天的时候我爹瞒着单位的人在城北买了一块地,叫了老家的一些壮劳力,盖起了七间大平房。没过多久我爹辞了职下海经商,我们从城南的单位宿舍搬到了城北的单门独院。夏天快结束时,我有了一个军绿色的新书包和奶油色的人造革吸铁石铅笔盒,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我的学生时代。那是1984年,我六岁。也是我童年记忆的开始,那之前的日子我现在任凭怎么回想,都没丝毫印象。我们的新家所属县北关镇清河大队,除了我们一家外来户外,周围邻居基本都是大队的老社员,说是镇,其实社员也早都没了地,很多都农转了非。我们家的前院是大队喂牛的牛屋院,还养着几头没了用武之地的老黄牛,郑老头和付老头就是牛屋院看牛的牛官儿。

放学后我总是先绕到牛屋院里玩一会儿,我呆呆地望着老牛咀嚼干草,听它发出的声音真是动听。郑老头就像他看管的老黄牛,慈眉善目,说话慢吞吞。他问我作业做完了没,我狡猾地点点头,他就从床头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包水果糖,给我一颗,再小心翼翼地包好剩下的放回去,然后边往牛圏里敛草边说,不碍,玩一会回家再写。我那时不喜欢付老头,他从没给过我糖吃,而且他还经常吃我们家的东西。我们家南墙头贴着牛屋院的后院墙,伸伸手就能够着,家里如果吃个什么时令水果,我妈总是拿上些从南墙头叫他们接过去吃,每次都是付老头跑去拿,这事我见过无数回,我觉得他从没分给郑老头吃过。最让我可气的是付老头对牛也不好,我没见他给牛喂过草,却总是拿着一张破铁锨在院子里铲来铲去,也不知道是在刨谁埋的银子。我趁付老头不在屋的时候就说:“郑姥爷,你得管着付姥爷点,你是正的他是副(付)的,你权力比他大。”郑老头看着我笑说,你这小孩,人小鬼大。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牛屋院的牛被大队卖掉了,院子租给了一家私人开的玻璃加工厂,郑老头被他乡下的闺女接走了,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记得那天放学后,我照例跑到牛屋院,不少人进进出出在往里抬机器,只有付老头还拿个烂铁锨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牛圏已经被拆掉了,我寻摸半天也没看到一只老牛和郑老头。最后还是从我妈那里打听到郑老头被闺女接走的消息,妈说,郑老头临走还对她夸我,这小孩大了出不了大碍,恁别替他操心,将来不愁找不到好媳妇。我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想什么媳妇,我想老牛,还有和老牛一样的“正姥爷”。付老头留下了,因为他一辈子打光棍,无儿无女可以投靠,大队就出面给玻璃厂的人商量,把付老头留下在玻璃厂看大门,一个月多少给点钱就行了。我有那么一阵子每天都想,为什么他俩不能换换呢?“副”的才该走,“正”的留下多好。

寒假的一天傍晚下起了雪。眼看离年根儿越来越近,我爹还远在福建贩着他的海蜇头没回来。晚饭后我和我妈说在门口玩会雪,她守着电视正看《聊斋》,还没顾上理我,我就跑出去了。大人说第一茬的雪最脏,不能吃,我才不管,大人总是吓唬人,就像聊斋里的鬼,我从来就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我抬起头伸出舌头够飘下来的雪花,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垂直落下,打在我舌头上,痒痒的,还没感觉到它的形状它就化掉了。我原地转着圈,像天鹅湖里的白天鹅,这是属于我的芭蕾。再转,我看到我家军绿色大铁门上去年的对联,褪色的横批上写着“抬头见喜”。继续转,后脑勺先着的地,眼前亮的同时鼻子也出了一股酸酸的热气。我妈后来跟我说,她当时吓得掉了魂儿,一摸我后脑勺流血了,就以为我肯定活不了了,哭着从抽屉里拿了钱就往外跑。抱起我还没跑几步就累得喘不上来,这时她想起了前院的付老头,那个每天抱着把烂铁锨的付老头。不知是我比把铁锨沉不了多少,还是付老头的劲大,反正妈说他一路小跑没停过,一直把我扛到离我们家较近的县财贸医院,我妈是骑自行车在后面追着到的。我后脑勺被缝了三针,我妈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吧嗒着泪追着大夫问会不会落下后遗症,大夫被问急了,没好气地吼我妈,哭什么哭!不就摔个跟头吗,死不了!小孩家摔摔才能长!妈说,她当时也忘了付老头了,他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总之当时根本没顾上说句谢谢的话。之后我见了付老头也没了之前的不喜欢,冲他呵呵笑笑,他也冲我呵呵笑笑。偶尔我也从南墙根喊,付姥爷,俺妈让我把西瓜给你吃,付老头颠颠地跑来,也没别的话,就“哦”一声伸手接过去走了。

我上了初中后,成绩一落千丈,老师和我妈谈过话,说我自暴自弃,还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校外青年经常来往。回家我爹就抽了我一巴掌,我妈拉也拉不开,我爹扬言要用巴掌把我打醒。也许见我没流下忏悔的泪,举起胳膊又准备下一轮的攻势。我一脚把屋门踹开就跑出去了,边跑边喊,你杀了我我也再不回学校了。跑出来才想起没地方可去,绕了一圈来到了前院。那时候玻璃厂也面临倒闭。付老头还在看着他的大门,传达室的炉子上蹲着把呼呼冒热气的黑壶,里面的开水不知道滚来滚去了多久。付老头在看电视,这台他唯一的家电也是我们家淘汰下来的14寸黑白凯歌,我妈前几年送给了他。付老头见我去,多少有点意外,问我,有事?我说没,递给他根双马,付老头说,咱没抽。你那小,就学抽烟了?我没理他。电视在放广告,蓝天六必治,身体倍儿棒,吃嘛儿嘛儿香。付老头接了句,狗屎也香。我噗的笑了出来。付老头脸冲我,说,学点好,别给家里添心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付老头。

付老头临死头一星期我妈从墙头上给他递过去半只烧鸡,他给我妈说自己怕是没日子了,头天夜里睡觉掉了床。我妈安慰了几句也没当回事,没想到过了一个礼拜人就没了。大队里的人给他老家亲戚捎信,人死了得火化,得有个亲戚点头才行。人来了,听说是付老头妹妹家的儿子,也就是付老头的外甥。这人来后给付老头的尸体磕了几个头就开始翻他留下的东西,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一样值钱的物件。完了给大队的人说,俺舅一辈子会过,死了肯定会给他妹妹攒下笔钱,这钱不是俺舅藏起来没找着,就是被有的人找到了自己秘起来了,这么说吧,要是找不到俺舅给他妹妹留的钱,人就不火化。 大队里主事的几个人气得干瞪眼,有年轻人要揍他被年长的劝下了。后来的事情颇具戏剧性,在找遍了整个玻璃厂也没找到付老头藏的一分钱后,第二天他外甥从老家骑自行车驮来一个神老婆子,神老婆子来到了玻璃厂,闭着眼又是请神又是念咒,最后用香点着了在纸上画,画了半天眼睛睁开了。她指了指玻璃厂的院子说,从北墙根儿数五十步,就在那下面。付老头的外甥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把烂铁锨就铲了进去,不到一米,四四方方的一个铁盒子。我妈听人说,里面用皮筋儿捆了四沓钞票,十块的、五块的、两块的、一块的,一样一沓,总共三千七。

那年我青春期的叛逆随着一场打架斗殴而消失殆尽,当我拿起木棍敲向那人的后脑勺时,我看到了血浆从头皮开口处飞溅出来,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想起多年前那个下雪的夜晚,我被付老头扛在肩膀上,朝着县财贸医院一路跑去。我记起了,当时我趴在他的胸前,感觉到他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像是随时都可能从他单薄的胸膛穿出来一样。它的跳动打在了我的肚子上,我当时还做着梦,确切点说是昏迷着,梦里我踮着脚尖变成了一只白天鹅,我随着不知哪里来的“嘭嘭”的节奏,一下一下,在雪地里飞舞。

刘东明
1月 1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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