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指应该曲折起来,还是自然地往外伸出呢?这是个问题,是个礼貌的问题,这是个有关喝茶的礼貌的问题。
我说的是在英式饮茶的时候,持杯手应该如何摆放的问题。首先,用拇指、食指和中指这三根手指去轻轻把持杯耳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了。而无名指虽然派不上用场,但它多半也会顺势与食指和中指一起呈现弯曲的形态。唯一有争论的地方在于尾指。从肌肉的生理机制看来,这根小小的指头会自然地往外突出,颇有一枝独秀的派头。可是19世纪的贵妇却嫌这个姿态太没礼貌,显不出上层社会的文明与自制,于是她们就刻意把它和其他手指一齐向掌心收拢。然而到了20世纪初,风气斗变,贵人们纷纷讲究自然,开始讨厌“过于造作”的礼节,所以曲折尾指这个小动作就被认为是“故作有教养而可笑的矫揉造作”了。
我为什么要花上一整段字去介绍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呢?那是因为它很能说明喝茶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如人类学家艾里斯·麦克法兰(Iris MacFarlane)所说的,喝茶本来只牵涉一些很简单的动作,“只需要花上一两秒的时间,但这样的动作无法让准备饮料给宾客的过程中有太多社交互动,也不会有太多细节繁复的社交仪式”。而仪式却是种深深埋藏在人类心中的渴望,所以无论是在英国、日本,还是茶的祖国——中国,喝茶都变成了一种远不止是喝茶的复杂社交活动。
仪式需要与仪式相应的时间与空间,所以我一直对半岛酒店的下午茶感到不以为然。不是它的道具不对,更不是它的茶点不美味,而是它的环境太过闭塞,原来挺宽阔的大堂总是被人山人海的场面弄得闹哄哄的,非常违背下午茶的本义。我们今天所知的英式下午茶之种种规矩与形象,皆源自19世纪中叶。那正是英国造园艺术的鼎盛时期,判断一家人的家底和教养,看的不是他的大宅宏伟与否,而是看他家的庭园经营得优不优美。一场美好的下午茶,本该设在一道可遮阳的廊道,或者一座玲珑通透的凉亭,能被清风吹拂,能闻鸟啼草香,更能观赏四方绿野与远方群山。下午茶与庭园就像是天生的一对璧人,彼此需要,并且能把对方提升到另一个层面,共同界定了英式优雅生活的理念。回过头看,当你坐在半岛酒店的大堂,正要摆开架势研究尾指的问题的时候,却见一队游客排成的长龙挤在一角,等着你的位子,你还能优雅得起来吗?
空间固然重要,但时间也许才是喝茶的真正本质。就拿我们广东饮茶来说吧,大部分人都把它当做吃点心的同义词;也有人认为饮茶既然叫做饮茶,可见茶才是它的第一主角;更有人相信悬在半空的鸟笼与托着点心来回叫卖的堂倌,以及木制家具所共同渲染的气氛是饮茶的不二本相。但我却坚持,饮茶首先应该是一种时间的概念;就和西式的下午茶一样,那是一段神奇的时光,在劳碌紧凑的日常生活里开出了一片时间之外的例外时间。它是上午、中午,还是下午,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段时间里面你无所用心,自然放松,既能与陌生人共桌交谈,也能同几饮茶各自修行;既能和一家老小闲话家常,也能放着伴侣不管低头只顾自己的报纸。这么饮下来,这一餐茶往往一不小心就从上午坐到中午,浑然不觉时光流逝匆匆。就算你在数字上坐得不长,可感觉上它却悠然得近乎停顿,只有阳光在地板上静静摆过。
为了这段时间,我可以不介意桌上的茶具是壶还是盅,更可以忘记那只虾饺的饺皮到底折了几折。可惜的是,比起好茶和好点心,这种已经失落了的时间观念更难复现。想想看,以前我们在路上碰见朋友,急忙中还会言不由衷地说一句“得闲饮茶”;意思就是大家都忙,有空再一起忘掉时间吧。现在呢?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再听人说过这句话了?因为我们已经忙到根本忘记世上曾经有饮茶这种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