璜溪历史上,长得最高的不是男的,而是个女的,叫高凤儿,两米零七,或者两米零八。在璜溪,一般男性挺直了身板,也就在她胸脯的高度。
传说,她的个子和小型乔木一般高,她的大腿有树干粗,她的两片屁股好似南瓜。
高凤儿是普通农户的女儿,父亲一米七八,母亲一米六三。有人说,高凤儿长得那么高,说明她是个异种,是个祸患。要不然,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怎么长得比门框还高。还有人说,她是她妈的女儿,但不是“她爸”的女儿。甚至有人说,高凤儿压根就不是个人。人们觉得,她要么是头熊,要么就是个鬼。
高凤儿曾三次离开过璜溪,或者说,离开璜溪人的视线。
第一次,是她九岁的时候。九岁的高凤儿仍旧没有上学。父母养她都是一个难题,更别说供了两个儿子读书,再供一个她。
虽然只有九岁,但是人们觉得,她已经发育到底了,再也不会长个了。毕竟,她九岁就已经一米七五,在农村,在女人中,这是罕见的高度。就算和大部分璜溪男人相比,高凤儿也高人一截。高凤儿妈妈经常打骂她,叫她走路时多低着点头,弯着点腰,特别是在长辈身边的时候。她的脚也有四十多码,女人的鞋子是穿不了。穿她爸的鞋子,没十天就得开胶。最后只能每天打赤脚,顶多脚被石子或玻璃划破的时候,穿一双临时编的草鞋。她的奶子和孕妇一般无二,鼓鼓胀胀的,怀里像藏了两个柚子。当她发现自己和同龄女孩的这个巨大差异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赧。
高凤儿的哥哥十二岁时,还没有断奶,每次临上学,都要掀开妈妈的衣襟,喝上一会儿奶再动身去学校。她妈妈一直绞尽脑汁,想让自己的大儿子断奶。用常规方法,在乳头上抹辣椒水,对于嗜辣的璜溪人根本不管用,他反而越觉得有味。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还是断绝不了。后来,家人发现他厌恶香菜。高凤儿妈妈便将香菜研磨成泥,涂在内衣上,终于吓退了他。到十三岁那年,高凤儿哥哥已经很难从她母亲怀里喝到乳汁了。这时,他便把妹妹叫到柴房,掀开妹妹的衣襟,砸砸地吮吸起来。虽然并不能吸出乳汁,但他却仿佛回到了孩提时期,任性地吸着吮着。而无知的高凤儿摸了摸哥哥的头发,很温顺地任哥哥摆布着。
后来有一次,哥哥推她到柴房里去,恰巧被一个玩伴看见。那个玩伴尾随着高凤儿和她哥哥,看清楚了柴房里发生的事情后,那个玩伴冲出她家,一边狂笑,一边肆意宣扬起来。
没两天,这件事就传遍了邻里。
璜溪人都不安分起来,说:“是吧,说了不是个好货。”
也有人说:“你说她是九岁啊,打死我也不信!我怎么越看她越像三十岁?”
还有人说:“我就知道,异种就是异种。”
“什么异种,是野种。”
“不是异种,也不是野种,我看啊,这就不是个人。要是个人,会勾引自己的哥哥吗?打死我也不信!”
这些夹杂着“打死我也不信”的话,自然避不开高凤儿爸妈的耳朵。她爸拿了根棍子,她妈折了根细竹条,前者击臀,后者打手心,问她是不是真的。高凤儿自然说没有这回事。
审问了一番,没有结果。
高凤儿她妈把高凤儿衣襟一撩起来,大怒:
“你还说没有这回事!你娘是过来人,你还想骗娘老子?打死我也不信!”
打死我也不信!哪怕是亲妈,得出的结论,也和外人如出一辙。
伤心的高凤儿挨了一下午打,爸妈愤怒至极,不准她进屋睡觉。夜幕降临了,满天星斗。高凤儿意识模糊,拖着疲惫的身躯,躺进了柴房。
第二天中午,父母农忙回来,发现女儿还没进屋。惩罚已经过去,早饭不吃就算了,就算怕长高,午饭也应该回来吃点啊。到晚上,再次从地里回来的父母询问两个儿子,都没人知道女儿的去向。他们这才意识到需要开始寻找。找了后院、柴房、菜园、牛棚和猪栏,问了邻居、高凤儿的玩伴、村口的几户人家和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懒汉,都没能得到一丝音信。
又过了两天,有从地里回来的农民说,好像在面前山看到了高凤儿。高凤儿年纪虽小,但长得人高马大,老远就能看见。
于是,高凤儿父母带着儿子们,带着亲人们,还有家养的一条狗,上了面前山。面前山并不高,并不大,只是一个小山包。但是山上树木苍翠,枝叶繁茂,山涧潺潺,鸟鸣啾啾,毒蛇时隐,野兽常现。一群人上去,还扛着锄头,铁镐,倒是无所畏惧。但遍寻面前山,人们都没有找到身高一米七五、鞋码四十二、奶子有柚子大的高凤儿。
找寻的人们失落、感慨、叹息,准备打道回府。
这时候,狗突然叫起来。人们顺着狗叫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面前山的山脊上,从山那一头爬出来一个东西,不知道是一头熊,还是一个鬼。
狗狂吠不止,高凤儿她妈突然恸哭起来,边哭边往山上跑,嘴里喊着:“我的高凤儿啊!我的高凤儿!”
高凤儿找回来了,人们再次见到她时,她满嘴鲜红。有人以讹传讹,说那是血,高凤儿其实是吸血鬼变的,一进入山林就暴露出本性,开始嗜血了。但是围在她身边的璜溪人都知道,那不过是啃食树莓后留下的痕迹。她消失了三天,又这么人高马大,如果不进食,肯定得饿死。
屋里人问她去哪了,她指了指面前山那头。屋里人点点头,知道面前山那头不远就是观庄村。她这是出璜溪了。
屋里人又问她为什么不回来,她说:“怕挨打,不敢回来。”
其实,她心中所想,无非是自己所受之苦。高凤儿年纪是小,也有自己的思想。通过这件事,她进一步体会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不给上学,吃不饱饭,没鞋子穿,没胸罩戴,走路得低头,说话得小声儿……她在柴房里哭了一夜,想了想,怕哥哥再来黏她,那她还得挨打。为了不挨打,天不亮,她就往山里跑了。喝了几天山泉,几捧山果,倒也逍遥自在了几天。
之后的几年,高凤儿仍旧总是吃不饱饭。粮食供给不足是一部分原因,她爸妈怕她长得太高,把口粮集中在两个儿子碗里是另一部分原因。因而接下来几年,高凤儿极度营养不良。
那时候,高凤儿家和整个璜溪、整个中国一样,不光没饭吃,连树叶、树皮都吃不痛快。高凤儿长得高且瘦,手臂修长,身体轻盈灵活,在第一时间抢夺了更多的树叶。有高凤儿在的地方,其他人往往只能吃树皮。因为高凤儿的缘故,那段时间,他们一家每天进食的树叶量,明显多于村里其他人家,面色也不如村里人那般干枯、惨淡。
在吃不饱、更吃不好的状态下,高凤儿在15岁的时候,只长到了一米八六。
在高凤儿长到一米八六的这一年,她第二次离开了璜溪,或者说,离开了璜溪人的视线。
高凤儿第二次离开璜溪,不是由于客观原因,而是主观原因所导致。此时,她家的房子已经装不下她。一不注意,她不是碰到门框,就是撞到悬在墙上的东西。床也睡不下她。两年前,三兄妹挤一张长一米八、宽一米二的床,勉强可以睡开。后来,高凤儿长过一米八了,就不得不曲腿才能睡下。开始曲腿还勉强能睡下,到15岁这年,曲腿睡就会把哥哥或弟弟挤下床去。甚至她家里的条凳、板凳都被她坐坏了好几个。
这时候,她爸妈就想要给高凤儿寻个人家。男方身高短长倒无所谓,但最好是家里条件好一点的,房子大一些,门框高一些,床宽大些,凳子结实些。
虽然说要嫁,到处寻媒人介绍,高凤儿的婚嫁之路却并不平坦。
女方这边不在意男方身高短长,但媒人介绍的男孩子,百分之九十都不满意女方的身高。而另外不介意身高的百分之十,不是眼瞎腿残,就是家徒四壁。高凤儿的爷娘急着把高凤儿嫁出去,但也不是送出去。盘桓三月,待嫁的高凤儿仍未出阁,微薄的嫁妆和巨大的身高使得她仍没人垂幸。
后来出现的想娶高凤儿的人,叫三傻子,岗背李家人。顾名思义,三傻子是个傻子。家里条件还行,足以供高凤儿吃穿住,眼睛灵光,手脚都好,就是脑子不行。说他傻也不是智障,他只是容易犯糊涂。大事上面犯糊涂容易败家。小事上面糊涂,一来容易误事,二来容易招人笑话。三傻子就是那种喜欢犯低级错误的人。比如,插秧得倒着插,一边插,身子一边往后退。三傻子插秧跟玩儿似的,开始还是倒着插,插着插着就变成一边插,一边往前走了。旁人看了都好笑:“哪有插秧往前走的呀?你这样不知道要踩死几多秧苗,还插不齐,还他娘耽误工夫。”又比如,三傻子想当劳动模范,抢着去犁田。犁田的时候,又要争业绩,抢速度,拼命拿鞭子抽牛。结果母牛发狂,将其踹伤。
除了喜欢犯浑,其他方面,三傻子还是可以的。孝顺,听爷娘话,勤劳,勇敢,正直,善良,助人为乐,邻里和睦。只是,三傻子因为老被人讥笑,傻的名声就传得很远。不光岗背李家人知道,弄得连附近的榴田周家、帅家、付家、璜溪徐家、下堡徐家、中堡李家、欧家、山脚夏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村民知道岗背李家有个傻子,叫三傻子。三傻子是小傻,这个事在岗背李家传得众所周知,也还是小傻。本来是小傻,但搞得附近几十里的村庄都有人知道,小傻也成大傻了。
高凤儿个子虽高,但并不是傻大个。听说要把她嫁给一个傻子,她也不乐意。奈何父母收了三傻子家的聘礼,不嫁,这个家也不会留她。她必须离开璜溪了!
三傻子接新娘子那天,本来新郎官要背新娘上自行车,接回家里的。哪知道,三傻子根本背不动高凤儿,还是在他两个小舅子的帮助之下,才将新娘子弄上自行车。行至半路,三傻子那辆崭新的凤凰牌二八车爆了胎,后半程还是推回去的。
两人在一起三年,高凤儿没有怀孕。这让高凤儿的婆婆非常气恼。她开始还待高凤儿如亲生女儿,百般和蔼、亲昵。见高凤儿迟迟没有怀孕,她的态度便逐渐转冷,到后来更是呼来喝去,常施打骂,待高凤儿如女婢。高凤儿想反抗,想一巴掌扇飞她的婆婆,可她都忍过去了。因为她知道,在她们的世界观里,女人没有孩子,就应该低下头,就活该下贱!
婆婆还给高凤儿弄来很多中药。高凤儿忍着苦味、焦味和恶臭,把五花八门的中药全部喝下。喝了一整个春天的中药后,高凤儿的婆婆把炖药的瓦罐、陶罐全部砸得粉碎。
此时,李家村又生了闲言碎语。说高凤儿不能怀孕,不是人家高凤儿的问题,而是三傻子自己能力不行。更有人不嫌事大,说结婚三年,三傻子和高凤儿还没圆过房,高凤儿至今仍是个雏儿。
流言就像瘟疫,让所有人都措不及防。三傻子首先被感染。他感觉自己作为男性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在外面受辱,在家里作威作福。在外面,别人骂三傻子是空响炮。回到家,他便骂高凤儿是不抱窝的母鸡。有了儿子的支持,婆婆对高凤儿的辱骂更是无所顾忌。
终于,高凤儿不堪其辱,在她身高一米九三的时候,逃离了李家。
高凤儿钻入山林,居无定所,食无定量。她在山野间住了两三年,大概是觉得孤独了,便突然回到璜溪,重新闯入了璜溪人的视线。然而,璜溪早已改换人间。高凤儿的父母相继离世,房子、田地尽被兄弟占去。又听闻李家那边,三傻子已另寻配偶,育有一双儿女,想来李家也是回不去的。
高凤儿回璜溪以后,人们看她更像看野兽一样了。身高两米零七,或者两米零八,体重快赶上一头小型黄牛,奶子像蔫了的气球,垂在胸前。而且,高凤儿的语言能力也急剧下降。她还能听懂璜溪人说的话,但明显不能流畅地思考和回答出来。她的父母都死了,她的兄弟疏远她,她的嫂子拿长长的秆叉吓唬她,驱赶她。村里也没有人同情她、可怜她,接济她更是不可能。她对于村民,对于高凤儿的哥嫂来说都无关紧要。
但有一样,高凤儿却让村民受不了。高凤儿没有东西吃,只能翻过菜园偷别人的瓠子,丝瓜,葫芦,南瓜,冬瓜,黄瓜,白菜,卷心菜,苋菜,空心菜,韭菜,芥菜,菠菜,白萝卜,红萝卜,豆角,刀角,扁豆,毛豆,蚕豆,芸豆等蔬菜,另外还偷橘子,柚子,桃子,梨,桑葚,柿子,毛栗子,枇杷,枣子,西瓜,打瓜,葡萄,石榴等四时水果。而且,高凤儿特别精。她不偷公家菜园或者果园,专偷自留地里的东西。有些村民自留地不种水稻,不种花生,不种藠头,或者不专门种植水稻花生藠头,他们也爱种些蔬菜,水果之类的。这就直接便宜了高凤儿。高凤儿人高马大,看起来威猛无比,战力绝伦。普通人家看到她从菜地或者果园里走出来,手里拿着西瓜,嘴里啃着黄瓜,就拿起秆叉或锄头,径直往前冲。奔到高凤儿身前,璜溪的男人们看清了她黑熊一样的身段,雄狮一样的头发,猎豹一样的眼睛,立马吓得直哆嗦,别说杀人,就连手也抬不起来。有的呆在原地打抖,有的掉头就跑,连手里的农具都丢下了。
还有件事情,璜溪的民众也难以忍受。但是比之偷自留地里的蔬菜水果,程度还是要轻一些。那就是高凤儿不穿衣服。不是高凤儿不爱穿,是她没得穿。她回到璜溪的时候,浑身裹着几片烂布,勉强还能遮羞。她经常要越过菜园的藩篱偷摘蔬菜,上树盗摘水果,她身上的几片破布,自然而然,很快消失了。暖和的时候她无所谓,天冷的时候,她就整天躲在牛棚里,吃着储备的食物。等天一暖和,她就又奔出来了。
因此,高凤儿又被讥为牛婆。
刚开始,总有老人大着胆子,跑到她身旁劝她:“凤儿啊,听叔一句话,不要不穿衣裳跑出来。你偷大家的菜,偷大家的水果子就算了,算大家欠你的。但是你要穿件衣服啊,让细伢子看到了多不好。”这位叔的意思可能是,细伢子看到了绝对不行,但成年的男人们、女人们,还有老人们看了则无所谓,没有一点问题。高凤儿歪着头想了想,可能是觉得细伢子也总有长成大人的那一天,便没有理会这位叔,继续光着脚丫子,裸着下身,吊着两个奶子,在璜溪的土路泥路上穿行。
人们感慨万分。感慨之后,璜溪人又想,偷自留地里的蔬菜水果都忍过来了,不穿衣服算个屁啊!
但是高凤儿确实回来了。真正的回来了。又重新进入璜溪人的视野。人们不欢迎她的回归,又只能愁眉不展,无可奈何。
这样过了一年多,队里出来了一个叫做蚂蟥的人,他站出来了。他在队里的一次会议上说:“你们讨厌高凤儿是不是?”
“你还能帮我们把她赶走啊?”
“不能。”
“那你敢杀她啊?”
“你们真确定她是一头牛啊?”蚂蟥说,“万一到时候又有人举报,说她是个人,那我岂不成杀人犯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啊,”蚂蟥有些得意,“你们不喜欢她,我就让大家都喜欢她,尊敬她。你们不欢迎她,我就让大家都亲近她,爱戴她。你们要赶她,我就要留她。你们不能把她当牛宰了,我就把她变成一头牛。你们说怎么样?”
村民们齐声说好。
在一个雨夜,蚂蟥找了好七八户人家的牛棚,终于在一间巨大的牛棚里见到了高凤儿。高凤儿躺在牛棚的内侧,牛躺在牛棚的外侧。蚂蟥给高凤儿扔了一样东西,说了几句话,掉头走了。第二天,人们便看见,高凤儿裹着一块白色帆布从土路泥路上经过。白色的帆布从她的腋下穿过,将身子裹住——看来是块不小的帆布。白色帆布的两头用铁环、铁丝扣紧了,穿在身上不会松落。这么一裹起来,高凤儿倒有点像裹着浴巾在外面瞎逛。或许,高凤儿应该是璜溪第一个围“浴巾”的人。蚂蟥说,他不过是找到了一个倒塌的避雨棚,将棚上的帆布拆卸下来,在水圳里过了一遍,晒干之后便给高凤儿送过去了。“没办法,村里不能没个样子。”蚂蟥露着龅牙说。
过了三五天,又有人看见蚂蟥往一间牛棚里端了一大碗白米饭。接下来几天,进入牛棚的还有凉拌黄瓜,腌萝卜,豆腐乳,炒茄子,豆腐汤,萝卜汤等等。除了凉拌黄瓜,都是熟食。再后来,有人看见蚂蟥支使高凤儿喂牛,喂猪,喂鸡。开始是喂蚂蟥自家的禽畜,到后来,发展为先喂蚂蟥家的禽畜,再喂集体的的牛、猪、鸡。
往后的几个月,人们常常在公社食堂看到,靠近窗口的位置坐着一个既高且大的人,身上围着一块旧帆布,围着一大碗饭、一碗汤和几根咸菜胡吃海塞。
当然,光喂牲口远不能赚取足够工分。为了吃上一口饭,继续穿着帆布在村里生活,高凤儿还要挑水,挑粪,浇园,挖港道等等。
尽管如此,队里的领导依然觉得,高凤儿干的活是多,可以顶两个男劳力,但她吃得却远比干得多,集体食堂负担不起如此大的食物消耗。虽说人们“鼓足干劲生产”,就可以“放开肚皮吃饭”,但领导觉得,高凤儿现在干了两个人的活儿,却吃了四个人的饭,严重违背了“平均主义”的原则,因而找到蚂蟥谈话。
“蚂蟥,你说你找来一个饭桶干嘛吗?给她四个人的饭,派两个人的活给她?”
蚂蟥还有所隐瞒,其实,高凤儿还给他家做了不少工分的活,而且工分都算在他家名下,便说:“给她派了足够的活,肯定是她偷懒了。您放心,明天开始,我亲自监督她,保证不让一个人占集体的便宜。”
第二天,蚂蟥没说几句话,就把牛轭套在了高凤儿的脖子上,让高凤儿用两只手搭在牛轭的两端,防止牛轭脱落。
无知的高凤儿为了赚一口饭吃,正式开始了当牛的生涯。或许,让人当牛的说法看似荒诞,但在璜溪,这完全是一个成立的命题。死了爹娘的高凤儿,身高两米零七,或者两米零八,胳膊有普通人的大腿粗,大腿有树干粗,身形抵得上一头小型黄牛。“生产队耕牛数量不足,把高凤儿划进去,对提高生产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这是蚂蟥的原话,他说出这番话时不无自豪,是他一手把无家可归的高凤儿从一个人人厌恶的小偷,变成了勤劳勇敢、人见人爱、为社会主义事业挥洒汗水的“劳动楷模”。
高凤儿的体重赶不上一头成年黄牛,但耕地的效率,却远比一头黄牛高。板结的土地,被高凤儿拉的犁一犁,瞬间变得松松垮垮,毫无招架之力。水田更不用说,在高凤儿面前,简直就和豆腐一般,一犁,便成了黄色的碎块、渣子。
成了“牛”的高凤儿,每天按照日升日落来安排工作和休息的时间。但是,高凤儿终究是人不是牛,当了几个月牛,从春种到晚稻收割,高凤儿几乎累垮了。更为严重的是,高凤儿还是吃不饱。自从当上“牛”之后,队里的领导没有再对高凤儿的胡吃海塞说三道四,但高凤儿每餐饭吃的量并没能增加。也就是说,高凤儿干的活多了,相应的伙食并没有改善。哪怕真是一头牛,人们也往往爱惜牛力。然而,对于高凤儿,人们却不知道爱惜。人们表面上表现出友好、善意、尊敬、爱护、关怀、体贴、重视,背地里却在挥舞着“鞭子”。从春耕到双抢,从双抢到晚稻收割,高凤儿消瘦了。她的腿没有树干粗了,她的腰弯了,她的手畸形了,她的后脖颈上起了一圈老茧。
一天上午,太阳早上了三竿。村民们几乎寻遍了集体牛舍和所有私人牛棚,都没能找到高凤儿。人们想,不会自己下地干活去了吧?但是寻遍了璜溪那千百亩土地,仍不见高凤儿的身影。过了两三天,人们终于明白,高凤儿是又跑了。
有人猜测:“她肯定是受不了这样当牛的日子,就跑进深山里了。”也有人说:“高凤儿啊,算是过上了与山林为友,野兽为邻,月光为伴的神仙日子啊。”
这次逃离,高凤儿几乎算是彻底离开璜溪人的视线了。
为什么说几乎?因为有一次,一个别村的猎户说,在山里打猎碰到了一个巨大的东西,不知道是野人还是黑熊,只见它浑身脏兮兮的,散发着奇臭,身上长满了长而浓密的毛发。她赤裸上身,下身则被一块破烂的旧帆布裹着。猎人身旁的小徒弟还说,看见那活物的嘴角闪现了两颗尖牙。
这话传到璜溪人耳朵里,璜溪人都笑了,“这不就是给我们村耕地的高凤儿吗?”
后来,有人在大河洲远远看到两个野人在交媾。有人怀疑,那个母的野人可能就是高凤儿。有人不相信,说,那个母野人的大小和高凤儿是差不多,但是另外一个是哪里来的呢?哪儿还能找到跟高凤儿一样大小的活物啊?
这时候,有老人说:“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原本都是成双成对的。有一个高凤儿这么大的活物,绝对有第二个。高凤儿在璜溪,在岗背李家没找到那么大、跟她成双成对的活物,大概在山里,或者在大河洲就找到了。”
此后,不管是在大河洲还是在山里,都没人见到高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