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西娟是从46岁开始喜欢上旗袍的。
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种在她二三十岁时候看起来老气的衣服,现在竟然觉得很潮。身体在华丽的面料里几番哆嗦,人就年轻了,性感了。
高西娟在衣着上一向很讲究,她在一家石油公司的宣传部工作,3年前当上了宣传部主任,这个系统的人待遇不错,着装上的攀比更是明争暗斗。初来乍到的女孩仗着年轻,什么便宜的都往身上套,自以为有朝气蓬勃打底,但不久,她们就明显地给扔在了后头,在石油系统里,资历比一切都重要。这个资历自然也落到了着装上。
套装是一个成熟女人最好的修辞术。它可以遮住隆起的小腹,烘托下垂的乳房,婉曲臀部的线条,总之把一切的丑都遮掩了,就像一个精美的礼品盒,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却又端庄大方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至于盒子里面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在一些重要场合,比如这家石油系统,需要的就是呈现。
但是高西娟在自己46岁这一年,有了新的发现。在上海念大学的女儿邮寄了一套魔术内衣给她,作生日礼物。这是高西娟第一次穿魔术内衣,虽然刚开始穿的时候紧绷绷的,浑身像被人镶嵌了钢筋一样,横竖不对,但一套上外衣,感觉立马就出来了——高西娟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有无限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让高西娟忘记了内在的不适,46岁的那个初夏,高西娟换上了魔术内衣,她感到青春又一股劲地往自个儿身上钻了。
风姿绰约就是这么简单。
现在高西娟就风姿绰约地走在本市最著名的旗袍街上。
2.
洋槐掩映下的旗袍街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仿佛那些挂着的旗袍一个个都长了魂魄,摇曳着,伸出了手,要把高西娟拽进自己空洞的躯壳里。
穿着价值一两千套装的高西娟自信从容地游走在旗袍街,小铺的老板们眼尖嘴快,认准了这是一宗好买卖,热情地招呼高西娟进来瞅瞅。
试试,试试再说。店主热情地说。阿姐,我看你身材怪好的。
高西娟看看花色,有些犹豫,太艳了吧,她不安地问。
上身效果好着呢。店主谄媚。穿旗袍就是要身材丰满一点的好。不然撑不起来,穿旗袍就要这样,她一边说一边打量高西娟,该突出的地方就要突,该凹的地方凹。高西娟感到了眼光的勘探,瞄到该凸处,凸处就往外送,瞄到该凹处,那些脂肪藏羞似的赶紧往后退。店主不露声色地继续说,那些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是不适合旗袍的,太单薄,风一吹就倒,整个一晾衣架。要不是为了生计,我也不会给她们做生意的。大姐,我看你身材是很适合旗袍的,家里一定有不少旗袍吧,你到我这里来,算是找准地方了。你先试试,如果觉得哪里不合适,我们可以给你定做。
高西娟接下了那件墨绿色底白牡丹花做点缀的L号旗袍。再拿件加大号的吧,万一套不进去呢?走到试衣间的高西娟提出要求。
L号竟然很轻松地穿在了高西娟的身上。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镜子前的这个美丽女人是自己。漂亮。她由衷地在心里赞扬自己。
店主看出了高西娟的自得,她抚掌,带着几分惊艳的口气说,大姐,你身材真是好,这旗袍就像是给你量身定做的一样。店主的眼神上下流连,满是赞赏。高西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捂着自己的脸,老来羞地说,真的吗?其实高西娟长期便秘,脸色不好,在白牡丹的映衬下出现奇怪的效果。这种效果是陌生的,因而也是新奇的。高西娟显然对一个全新的自己感到满意,原来她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她侧转身,小腹没有隆起的曲线,一点都没有,胸部很狂。高西娟有些忘乎所以,双手撑在了后翘的臀部上,地在镜子前转了两圈,又转两圈儿。挺满意!
高西娟的腋毛就这么露了出来,先是几根,然后是一丛,密密匝匝,欢呼雀跃,大张旗鼓。它们几乎是放肆地往外涌,要和女主人的旗袍一争高下。店主皱皱眉,觉得嗓子眼里有点痒。
这件我要了!高西娟一锤定音。
交易完讫的时候,店主把高西娟送到门口,这件高级旗袍的售出,让她觉得该对客人说点什么,一种提醒,一种暗示,总之,她必须说点什么。大姐,店主热情地叫了一声,高西娟满是期望地回过头来,她昂起头微笑着,像一个女王。
阿姐,旗袍讲的是个含蓄,店主小心翼翼地说,所以有些地方要处理下,她指指旗袍袖口的地方,该露的露,该藏的藏。
高西娟的脸一下就黑了下来。
3.
高西娟似乎并不理解腋毛与旗袍的美学关系。
腋毛有什么不好?那是一个女人成熟的标志,高西娟想。她年轻那会儿,谁都不剃,谁剃谁妖精,好像是安了心勾引男人似的,结婚这么多年,家里男人老俞也从没对她的腋毛有过只言半语的不满,现在,怎么这股风气就变了,女人不像个女人,非要自己弄成个丫头。现在,她穿上了高级旗袍,看见自己的腋毛从旗袍下探出那么一点点,有过略微的担心,但很快就释然了,这不是最自然的吗?谁没有点毛。
只是最近,穿上旗袍后的这些日子来,她发现自己的体毛是有些长了。她听老人说,体毛是不能剪的,越剪越长,高西娟就奇怪了,自己也没剪过体毛呢,怎么这两年就越长越深了呢?有一次去办公室给领导汇报工作,说话的当儿,领导突然瞅着高西娟的腿说,高西娟,你应该穿丝袜,高西娟一愣,不知这话始出何处。领导眼光向下,说,丝袜可以掩瑕。高西娟看看自己的腿,这才发现腿毛是有些长了,一向以“挡不住的魅力”著称的浪莎丝袜在自己的腿毛前也败下阵来。高西娟尴尬地笑笑,把自己的腿往凳子后面缩了缩。回到家后,高西娟问老俞,哎,你说我的体毛怎么就长了呢?老俞不以为怪地说,人老毛重呗。这句话比领导白天的敲打还要伤人心,高西娟直愣愣地对着镜子,我老了吗?她辨不清方向似的,仔细地查看起自己的体毛来。
好在,高西娟的旗袍在单位受到了一致好评。
穿着旗袍的高西娟,是不能一天到晚坐着的。那样会把裙子弄皱的。她想。于是,高西娟就常站起来走走,和同事们聊聊,很有些推心置腹的姿态,当然,话一多,接水喝水的时间也比以前要勤了,这几十步的路程,高西娟也走得摇曳生姿,她哪是在走路,她根本就是在感受那两片旗袍片子在腿上一搭无一搭有地摩挲的感觉,她夹紧双臀,幻想别人在后面目不转睛的样子,被自己的美丽幻觉推搡着,胸也往上提了提,她基本上不需要镜子了,她从别人的瞳孔里已经照见了自己是个完美女人。
当然高西娟不能总是站着走着,她不是模特,她是个部门的部长,会有下级或同僚前来商议、汇报什么的,于是,高西娟就不得不坐下来,不过,她十分注意自己的坐姿,看文件的时候,高西娟就把屁股少少地放在凳沿上,为了维持平衡,她不得不把身子前倾,用肘支撑着近二分之一身体的重量。这样一来,高西娟的腰就绷得直直的,拉得长长的,很有一点引诱的意味,而她那已经开始下坠的臀部也被勾勒出一些让人想入非非的曲线来。
单位里有小青年打趣说,今天开始我要约会高西娟了。这一句轻浮话放在过去,一定会引起高西娟的勃然大怒,但现在,换装后的高西娟,似乎连心也换了,她微笑着不置可否,仿佛真接受了小青年的约会似的,腰身充满了爱情的力量。
真没想到高西娟还有这么好的身材。
我看旗袍还是胖一点的人穿好看,有那么一股风韵。
王母娘娘也有第二春呐。
高西娟这么一穿,我们都不敢再穿了。
……
在46岁这一年,高西娟成为别人惊艳的焦点,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按捺不住地要和别人讲旗袍经,一瞬间,部长高西娟变成了美术家高西娟,设计师高西娟,文化史学家高西娟。那些比她更年轻的女人,对此也津津乐道。她们一起商议哪家店铺的手艺好,哪家店铺的花色好,一个个像是为高西娟出谋划策,无私地自发地要打造本系统的“今日之星”,而“今日之星”很快发现,这些女谋士们都曾怀揣着“今日之星”的梦想,她们都备着旗袍呢,不过穿了一两次就压箱底了,实在难有合适的场合为这样的衣服提供舞台,她们穿给自己的男人看,穿给闺蜜看,但绝对不会穿给领导和同事看。
于是“今日之星”迸发出悲天悯人的情怀,怂恿家有旗袍的女人们一起行动——第二天来个旗袍集体亮相,惊艳全系统。
可到了第二天,只有高西娟一人穿着旗袍来上班。昨天还锣鼓喧天的女人们只是心照不宣地笑笑。
高西娟察觉到女同事们的异样,在一块上洗手间的时候,她佯装关心地问,怎么不穿了?不是说好的一块亮相吗?一两个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确凿理由。另一个,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说,胳肢窝被袖口捁得太紧,难受呢。高西娟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胳肢窝,她看见了自己又黑又硬的腋毛,好像那是她精心栽培的幼苗,她拉拉袖口说,我的挺合适的。那一个还坚持着说,天太热了,那儿出汗湿下一片,不雅观。高西娟这次没有低头再看自己的腋下,她已经领会到别人的所指,关心和友好的神色已经从高西娟的脸上褪去,幸好她们不是一个部门,不怕撕破脸。我告诉你,高西娟一字一句地说,自然的就是最好的,就算这单位里所有的人都不穿旗袍,我也会穿。说完,高西娟夹着那簇日渐浓密的腋毛风姿绰约地走出了卫生间。
4.
现在,高西娟不想去普渡众生了,既然别人都不理解她的旗袍经,那就独善其身好了。独善其身的旗袍生活,必须始于房子。
自从女儿念大学后,高西娟老两口就新买了一套三居室,把原先住的景汇公寓给租了出去。但现在高西娟想把景汇公寓512号给收回来。她给老俞说,我们每月也不差这几百块钱,我想把这房子好好打造下,再搬回去住。
搬回老房子住有些违背常理,尽管三居室的新房子空落,缺少人气,但怎么也是新房子,是对自己后半辈子的奖励。老俞一时接受不了。高西娟说要不这样,这房子以后我们也不要出租了,我们高兴了,老房子住住,新房子住住,变着花样来。老俞说这不是折腾吗?高西娟说,这叫情调,现在都讲究旧房改造,我也是顺应潮流,再说两套房子都是我们的,我爱住哪个住哪个,谁还管我们了?我们也不少这几个钱是不是,我们就是为了高兴,让自己活得舒畅点。老俞说,那当初你不直接装修这个新房子好了?高西娟眉毛一竖,想,那时我还没穿旗袍呢。可这话不能说。见老俞不乐意,她想,这事情得悄悄地做。
景汇公寓断租以后,高西娟让钟点工去仔仔细细地清扫了遍,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很有改造的空间。因为是5楼,能看得见葳蕤的洋槐树,在烈日下,那些春天还柔弱娇嫩的洋槐叶已经变得坚硬粗砺,像一个个绿色的刀片,闪现着侵略性的光。对面有一处高楼,不过不要紧,它没有阻挡512的视线,在比512高两层楼的方向上,有一家人还饲养着鸽子,在碧蓝的天空下,在枝繁叶茂的洋槐上空,做着优美的滑翔。而洋槐若隐若现的空隙里,还有瓦片和屋檐,像被遗落的某段逸闻,只言片语,欲语还休。
这真是一处好地方啊。它简直就是为了旗袍而存在。
高西娟背对着窗户开始打量这间套房,她的眼光掠过天花板,这天花板已经泛黄了,她要把它全都用木板钉上,营造一种木质房屋的氛围;这房间需要一张充满古典浪漫风格的桌子,配上两张画龙点睛似的椅子,桌子最好是椭圆的,没有棱角,适合倚靠,同时又适合旗袍的女主人公站起来,在围着这张椭圆的古典的桌子绕圈的时候,能尽力展现腰以及腰以下的曲线,高西娟想象着,那应该像流水线上齿和轮的咬合,但是要比它柔软,也不用匀速,要进三步退一步,和桌子边的另一个人有着某种默契。最好在眼神的纠缠下,身体有欲迎还拒的姿态。适当的时候,她会停下来,靠在那张古典的椅子上,在靠背上最好有盛放的牡丹花,和她旗袍上的花纹吻合。这可是个精细活,高西娟想着,一般的木工未必能做到这点,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支在下巴上,想到哪里去找个这么个木工,思考的片刻,高西娟突然意识到这种姿态也很美,转过头来,想,这窗户也应该有一种配合我这姿势的调调吧。
窗户,当然是个重要细节。这个窗户的存在它应该是,人向外探出去的时候,它是一种景,人向内倚靠的时候是另一种景。高西娟向着窗户伸了一个懒腰,这样的景最好是有一个欣赏者,比如一个男人,想到这里,高西娟的内心竟然涌动起一股激情,那刀片似的洋槐叶微微颤动,它把那阳光割裂碎点,密密匝匝地铺进了高西娟的心里,高西娟伸展着颈子,丝毫不怀疑那锋利的洋槐叶会伤害到她,她试图伸出手去,想去试一试它们是否真的锋利,那些绿刀片的植物却只是摇晃着自己,不愿靠近,似乎觉得现在下手为时尚早。
46岁了,人生的第二春是不是就这样开始?高西娟轻嘘了一口气,清风爬上她的肌肤,舒滑舒滑的,一溜烟就钻到她颈窝,顺着胳肢窝又跑了出来,凉飕飕的,十分惬意。高西娟想,我还不老,我的身体还是有感觉的。她咽下一口水,那么这个男人是谁呢?这个男人肯定不是家里那个男人,那个糟老头子,除了上班,只会跟柴米油盐打交道。高西娟张开自己的双臂,抱住自己满是憧憬的头,浓密的腋毛伺机舒展开来,是有些粗了,高西娟瞄了瞄,和那些洋槐叶一样老而弥坚,她用手搓了搓左边的体毛,听见莎莎的声音,这说明它们并不比钢针硬。她像个贪玩的孩子找到新玩具似的,又搓了一下右边的体毛,右边又发出了莎莎的声音。
高西娟被自己的举动弄得有些春心荡漾,她用两只手同时搓两边的体毛,那莎莎声似乎发出了双份的音效。穿衣镜里映照出这个心事重重的贵妇,高西娟偷窥了自己一眼,有些难为情,但是最终她还是克制下来,不要去想那莎莎声,高西娟停下来认真地欣赏自己,从发型到鞋,看上去无可挑剔,嗯,还需要一段悠扬的音乐,她把胳膊支在镜子前,指挥着镜子里的那个人说,就这么干!
5.
景汇公寓开始叮叮咚咚地装扮了起来。有时,在办公室里,高西娟似乎都能听见电钻的声音,她就会抬起自己的胳膊,孔雀展翅一样,抱住自己的头,想象着自己已经靠在八角的东阳木雕上了。下级来汇报工作的时候,看见这个景象就只得傻傻地在门口站一会儿。然后他们私底下说,高西娟怀春了吧?
有时,高西娟的声音也会哗啦啦地传出来,“对!中密度板。5米宽的,不要4米。”
同事也问,“高主任,家里搞装修吧?什么时候我们也去朝贺朝贺。”
高西娟就抬起胳膊抹了下额头,仿佛她就在装修现场,那里真累出汗来了一样,说:“哎,是呀,包出去了,包出去了都还不省心。”
同事说,高主任装的房子一定品味不凡。
同事说,越是精装修的房子越不能掉以轻心,还得盯着。
高西娟就不得不提前下班,去检阅现场。那里通常有一到两个工人,他们的进度看上去不快,不是蹲在墙角,就是趴在墙上,都是一些笨力气的活儿,穿着旗袍的高西娟在一堆乱木料中显得很不合时宜,她总是拽着旗袍边,生怕被弄脏了,有些她也会摸摸那些被塑料膜裹着的木雕。不一会,她就着急地说,哎,这个窗户什么时候装?
那两个做笨活路的工人也就抬头扫一眼她,并不回答,有时候,他们也会说,一样一样来。口气极其不耐烦。
高西娟三天两头就跑来看一次,每次看到的进展都不是很快,但她很享受这个过程。两个工人见到房东的样子多了,也胆子大了些,他们会问,这房子装修了是来做茶楼生意的吗?窗户刚装出了毛坯,她就迫不及待地往那里站,那窗户还没磨过砂纸,有些糙,但凌空飞舞的形状已经出来了,跟高西娟预想的画框是一致的,她就抱住自己的手臂,窗外有一大片茂密的洋槐树,高西娟自觉地抬胸收腹翘臀,不知怎的,她脑子里突然想到跳孔雀舞的那个杨丽萍来,附了魂魄似作出了一副孔雀待浴的姿势。那点甘露仿佛正滴落在她脸上,她舔舔嘴唇,浮现出暧昧的满足的神情。
工人会在这个时候转向了房主,她的表情让他们有了轻微的骚动,继而下流地笑起来,下流的笑声惊醒了高西娟,她留意到他们的猥亵眼光,觉得自己被民工无端占了便宜,她又马上端正起来,厉声说,笑什么!赶紧,明天我再来看。
单位里那次旗袍事件的不愉快,已经被装修新居的兴奋所替代。
其实,因为工作关系,高西娟平时接触的人还是挺多的,有时候,她也会想,这一群人中有没有一个真正欣赏她的呢?她听到的奉承并不少,但那些都是场面话,她想要一些真诚的,真心的,有一点两情相悦,却止乎礼的交往。这样的交往,不需要太激烈,却适合细品慢嚼,不思量,自难忘。凭着这股劲,她可以一直活得很美丽,这恐怕就是广告里说的生命原动力吧。高西娟也知道,自己再怎么折腾,捣鼓,男人也就对她客气而已。没一个男人能免俗,他们永远都追逐年轻的。为自己寻找动力的高西娟,避免一起和年轻女孩共同出席某个场合,作为宣传部长,她宁愿带上几个男下属,那是她的舞台,她自然是不能和那些年轻女孩子比的,她一站在那里,别人说,高西娟真像大太太,她就不怎么高兴了,要是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别人说,高西娟真像姨太太,她就高兴了,姨太太是有身体资本的。要是被接待者让人倒胃口,或难缠什么的,高西娟会在这个时候叫上女下属。
这几天,工人们搭着梯子做吊顶,安灯光。高西娟在下面指挥,这个右一点,那个左一点,工人们偏着头,反复问,这样对不对,一会又偏着头问,这样对不对?高西娟的手举酸了,生气地一摆,说错了错了。然后两只手就搭了下来。工人就嘿嘿在上面笑。高西娟这才发现他们的眼神是有指向性的,她板起脸,说,别嬉皮笑脸的,事情不做好,才跟你们算账。话音刚落,灯就吧嗒地摔了下来,工人在上面,望着地下,高西娟也望着地下,2000元的灯啊,现在就是一堆垃圾。
如果说刚才的捉弄,并没让高西娟真的生气。这下,她真生气。
这么着吧!她忿忿地问上面的人。
那两个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2000块钱,知不知道!2000,还不算运费。高西娟声音不大,却很严厉,她挥挥手,一副不想和这两个工人纠缠的意思,掏出手机,立马给装修公司打电话。
老板!哎,老板,两个工人在上面喊,高西娟已经和对方讲了起来。
房间顿时安静下来,高西娟字字珠玑,斩钉截铁,她是唯一的,最终的老板。
不说了,照价赔偿。高西娟挂上了电话,大局已定地看着他俩,还有,你们不用干了,另外换工人。
工人面面相觑地从梯子上下来,落魄地,懊悔地,还带着奢望地干笑了两下,乞望着高西娟。
看什么看,高西娟一肚子气。他们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早干嘛去了!她又喝斥道,一想到刚才两个工人因偷窥犯下的过失,就火往上冒。过几天还要搬些贵重家具来,到时候你们赔都赔不起。她说着重话,挥挥手,让两工人滚蛋。我这是为你们好,她在他们身后说。
第二天,换了新的工人,新房进入了扫尾的阶段,一天天装出了形状,高西娟心情也好起来了,屏风、罗汉床、灯架也纷纷运到。
零零碎碎的,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装修总算结束了。
工程完毕那天,房间里还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芳香味,高西娟知道那是甲醛的味道,是有害健康的,但是她还是充满欣喜地在那里独自呆上了一个小时,椭圆的实木桌恰到好处地摆在房中央,像一艘渡船,把高西娟载到了青春的河流中。她将手指轻轻地划着桌沿,温暖的,坚硬的,带着一股韧劲,她缓缓地围着桌子走了个圈,丰臀隔着旗袍若有若无地蹭着,那感觉真是奇妙,好像桌子被她挑逗得有了灵魂,活了起来。他们两个欲拒还迎,若即若离,高西娟终于情不自禁地就把大半个身子放了上去,桌面有些凉,高傲的爱人都是这样,她闭上眼睛,决定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它。
芳香味在她四周浓郁起来,那是爱的味道,她甚至抬起了胳肢窝,用那两撮浓密的腋毛去爱抚身下的这个物体,她轻轻地呻吟了下,表达了自己的满意。高西娟重新站了起来的时候,已经面带春潮,她又挨着在几张新椅子上坐了坐,然后在那张凤凰凌空的仿古镜前,驻足,她窥看整个房间,不由得感叹:太美了,这一切都太美了。
6.
这段时间,高西娟倒不怎么打电话,她有些期盼地等着电话自己响起来,但响起来的电话没有一个是她预想中的。她的新房是需要一点落成仪式的,而目睹这个落成仪式的人,必须是经过严格挑选的。
下了班,高西娟也不回家,独自在新房里徘徊,她叫了点外卖上来,每次都还配上一杯红酒,但,饭总是吃不完。她对着空气说了很多话,顾影自怜的,说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于是她站起来,从餐桌到窗户不过几步路,她镶在那幅画框里,自己最美的时候,为什么没人目睹?高西娟遗憾地想,但马上她就想,这种美还是可以持续一段时间的,她要把这种持续的美带到白天,或者,她可以尝试见见她的几个同学和朋友,也许他们会对自己有新的认识。
但她只是这么想着,并不确定。外面洋槐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一群白鸽呼啦啦飞来又呼啦啦飞走,她知道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下去,月亮会慢慢地升高,年轻时的月亮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只剩下照片上一个光影,那时候不觉得年轻有多好,一直到年轻这股精气从脸上跑掉,从身体里抽掉,才觉得身上好像长了无数个孔洞,把元气给散了。现在,她要把这些孔洞堵上,细细品味,不仅要自己品,还要邀人品。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就在这个新房里,和这个男人,随便谈点什么,夜色、衣着、木雕、关于这房间里的,和房间外的,要谈的似乎是太多了,高西娟觉得自己心里已经藏了一辈子的话,她抖了抖这身山水画风格的旗袍,她和这服装上的图案一样悠远绵长,现在她要统统地拿出来,填满这个房间,她和他要飘在这些话之上,裹在这些话之中,沉醉的,半睡半醒的,语音含混,忽浓忽淡。月亮越来越高,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于是高西娟就躺了下来,月亮上的广寒宫,你那里可也寂寞冷清?
她不是找不到这样一个谈话对手,她的生活中有能言善道的男人,她也有和他们旗鼓相当的智慧,不过那都是在公众场合,兵刃相见,嬉笑眉开,现在,他们的人还没有到,他们的魂儿先过来了,魂儿来了,也好,高西娟想。她伸出手来,想摸摸那些魂,果真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高西娟站了起来,绕过屏风,她感觉到对方的追逐,然后一溜烟又不在了,好像从门孔里钻了出去。太快了啊,高西娟在后面叫,她想留住那些魂,于是打开房门,她感到有个黑影猛地撞了下自己,她没看仔细,以为是魂儿回来了,过道里的灯亮了,角落里出来一个人,叫她:老板。
高西娟愣了愣,有些面熟,想起是前段时间的那个工人。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好像一直在这里似的。
工人问,老板,我看你家灯还亮着,知道有人。
高西娟朦朦地点了点头。问有事吗?
你还记得我吧,前段时间装修……
高西娟点点头。
我在楼下做活路,有一点小困难。他一边说一边审视高西娟的表情。这边这个房老板,临时要加材料,钱没带够,我想找你借点钱。我明天就还给你。
你那房老板呢?
他走了。我们是赶进度。
高西娟问要多少?
工人说,200。
高西娟说,你连200都没有,她想赶紧打发这个工人,她对他可没什么好感。再说,她现在正忙呢。
老板,真的救救急,我是好不容易揽到一活路,现在活路不好做,上次你一句话,我……
高西娟看着他,想了一会,说好吧,这样我给你300吧,朝他挥了挥手,工人就跟了进去。
不知怎的,高西娟突然觉得头有些晕,然后就看见了天花板上的吊灯,但高西娟还有点神志,她叫那个工人,把我扶起来。然后她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四周回荡:把嘴给她堵上,眼睛蒙上。
接着,周围全都黑了。
大约有一会,高西娟睁开了眼,发现有四只眼睛在瞪着她。
活着呢。其中一个庆幸地说。
大姐,不是我对不住你,是你对不住我啊。那个高西娟认识的人,浑身都在抖,你不该告我们,我们,可没有偷工呢。他撑住自己的膝盖,把话往下说,你这一单,他们只给了承诺的一半,我不怕白做,可家里要吃饭呢,大姐,我这是拿回我应得的。
说着,那人就准备撕开高西娟嘴上的胶纸。你可别嚷啊,他小心翼翼地说。
高西娟立即嚷起来,王八蛋!
另一个人赶紧把嘴给她捂上,谁是王八蛋?谁是王八蛋,他抽了她两巴掌,顺势还抓了两把她的腋毛。高西娟觉得痛,扭了起来。那人说,你还来劲了?他又抽了她两下,骚婆娘!他骂道,“哗啦”撩起高西娟的旗袍片子。
工人站在一边,有些害怕了,说,走吧,走吧。
那人说,走什么,这种贱人,早该教训下了。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了自己的那话儿,高西娟一边挣扎,一边怒吼,但是谁都听不清她的声音,像激流的水,忽沉忽尖,那人按住她,对准入口,毫不含糊地就干起活了。真他妈累。男人似乎也没什么快感,他一边说一边掐高西娟的胳膊,跟你干,我还亏着呢,我们这下就扯平了……买单,懂不懂,不要怪我拿多了,这是买单……买单。他说出了最后两个字,抖了两下,就趴在她身上不动了。
从被占有的那一刻,高西娟知道自己失败了,等到这个男人离开她的身体,高西娟都没有动弹一下,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那些射灯投下来的光影,像她正在消散的元气,一点点地跑掉,跑向窗外,跑到月亮上去,凝聚在广寒宫里,化成一个隐身的自己,只有精液和洋槐花香混合的味道还在,并且将她死死裹住,裹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