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魔镜魔镜。
魔镜魔镜,快告诉我,谁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那款叫做“卡特琳娜的魔镜”的APP好像是一夜之间火起来的。
我记得有天早晨,我揉着惺忪朦胧的睡眼,趿着拖鞋从卧室走向客厅。
穿过走廊时,我瞟了眼两侧的卧室,发现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和妹妹各自半靠在床头,把薄如羽翼的6英寸手机高高举着对准面部,与鼻尖形成一个奇异的夹角——她们仿佛事先商量好了,同时微笑、嘟嘴、睁圆眼睛。6英寸的宽屏手机反着光,她们搔首弄姿的样子多像是在照镜子呀。
我注意到那是早上8点,我的母亲、姐姐和妹妹很奇怪地没有起床,而是仿佛被魔怔附体般举着手机照镜子。
直到第三天我才明白,那不是什么疯魔怔,她们只是同时被一款叫做“卡特琳娜的魔镜”的APP给迷住了。
注册用户只要在早上8:00到8:05这段时间,用软件扫描自己的动态面部,后台经过一系列复杂的高速计算,通过种种特征的综合比对,最终评选出今日的白雪公主。当然,评选对象只限于该软件的使用用户,一旦过了8:00到8:05的扫描时间,也就错过了这神奇的一刻——不过不用担心,比赛每天都有,冠军也天天都在刷新。
你们应该从小就读过《白雪公主》的故事,对那句“魔镜魔镜,快告诉我,谁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的蹩脚咒语,肯定再熟悉不过。短短一星期,它已经成为了Y洲——乃至全球女性的口头禅。如今她们每一个人都可以轻松点开“卡特琳娜的魔镜”,被它所释放的信息流所笼罩,假装自己就是那个恶毒的皇后,除了美貌,别无他求。
“卡特琳娜是谁?”我问姐姐。
“白雪公主里的皇后呀,毒蝎心肠,”姐姐做了一个邪恶的表情,随即扭了一下水蛇腰,冲我抛了个眉眼,“但是,美艳动人。”
原来那位臭名昭著的皇后叫卡特琳娜呀,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现在是早上时间7:50,我看到姐姐点开了魔镜软件,图标果然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镜子,镜子如湖面般闪着粼粼的光,在二维的手机屏幕上呈现出拟真的立体效果——姐姐用指尖轻触镜子中央,镜面闪了两下,随后,屏幕上出现了一股巨大的龙卷风,伴随着足以乱真的音响声效。
我把头凑过去盯着屏幕看,高速旋转的风暴中心绕得人头晕,我差点以为自己也被卷了进去。
很快,手机屏幕上——风暴渐渐向四周散去,原本风暴眼的位置,出现了一座森林,穿过茂密的桦树林,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
这时候画面开始抖动起来,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变幻的图像,感觉自己和姐姐一起推开了宫殿的门,踏上黄金和钻石铺就的台阶,随即转进一条华丽的甬道,甬道四周镶嵌着晶莹剔透的宝石。
屏幕上的图像不断向前延伸,直到走入甬道的尽头,眼前巨大的墙壁上正挂着那面巴洛克风格的镜子——卡特琳娜的魔镜。
简直就是童话《白雪公主》里的情景!
姐姐看了一下表,7:59——她深吸了口气,打开手机麦克风,对着屏幕上的那面魔镜,用一种矫揉造作的声音问道:“魔镜魔镜,快告诉我,谁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魔镜闪了一下,像被一粒碎石砸中,平静的湖面荡起一圈涟漪,波纹一圈圈扩大,随即仿佛“扑通”一下从水底冒出一头水怪——镜子里突然出现了姐姐的脸。我看到姐姐在镜子中做出各种妩媚的表情,她睫毛眨得像蝴蝶扇动翅膀,眼睛里堆满了潋滟的光,嘴唇夸张地咧开,幸好弧线还够优美。
魔镜里开始出现一条条上下滑动的绿色荧光线——在扫描姐姐的面部,紧接着,荧光线像被极速拨动的吉他弦,震动加快,随后分裂成无数个绿色闪光点,最后凝结成了一团躁动的雪花,一窝马蜂聚在一起嗡嗡低鸣着。然后画面黑了一下,但很快,镜子又亮了。
姐姐的脸消失了,镜子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陌生的女性面孔。同时响起了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那种捏着鼻子拔高削尖的假女声像极了——对,太监的声音。
这个太监说话了:“位于W国F城J区的Vivian小姐,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女人,要比你美丽一千倍。”
姐姐捏住两根手指把Vivian小姐的照片放大了又缩小了,然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好看什么呀,一看就是张整容脸!”
我把脸凑过去,咂了咂嘴巴:“我觉得挺美的嘛。”看了眼右下角的系统定位,那个红色的小圆点显示,Vivian来自与我们相反半球的一个遥远国度。
“去去去,一边去,蠢直男懂什么审美!”姐姐瞪了我一眼,然后好像又踢了我一脚。
她用涂着血红色指甲油的指尖点了下镜子,那股凶神恶煞的劲儿,好像要把又尖又长的指甲戳进Vivian小姐的眼睛里。
然而那个太监的声音又出现了:“感谢使用卡特琳娜的魔镜,请给我们的软件五分好评,好评过后,您可以查看您在今日美貌排行榜中的名次。”
姐姐把手机翻过来,手机壳上粉色的Hello Kitty横在我面前,手指噼里啪啦在屏幕上操作了一番。她是绝不会让我看到她的美貌名次的,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看看她火冒三丈的眼睛就能知道。
妹妹走了进来,“看到那个Vivian了吗?”她嚼着口香糖,在双唇间吹出一个泡泡,她用手指把泡泡捏扁了塞回进嘴里。
“好丑。”姐姐冷冷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整得好丑,整过容了还这么丑,”妹妹接着说,“我如果整了容绝对赛过天仙。”
“你是不会赛过天仙的,”姐姐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我化过妆后就是天仙。”
2.
大概从那个时候起,我发现身边的女性们仿佛在一夜之间,统统迷上了卡特琳娜的魔镜。
“你今天用魔镜了吗?”
话题往往都是这样打开的。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白雪公主好丑?”
同盟往往是这样建立的,此话一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气息便在闺蜜的谈话间迅速流窜。那些平日里争奇斗艳的女人们,仿佛在一瞬间获得了一种知己般的默契,她们突然站在了同一战壕,对着那个傻白甜的白雪公主发射流弹。
它就像一句暗语,地下党接头的暗号。
“那个白雪公主开过眼角!”
“她绝对削过下巴!”
啊,原来你是我的战友,女人们立马分清了敌我关系,这个平日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小妖精,原来是我党安插在敌方的卧底,原来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她们恨不得跳过去紧紧地拥抱对方。
于是她们捧着手机,互相激烈地讨论着,她们热烈交谈,理性分析,研究着白雪公主那张面孔——究竟都在哪里动了刀子。她们甚至还把白雪公主的照片下载下来,用那个“打回原形”的软件处理了一番,脸被扯大了,眼睛缩小了,眉毛消失了,鼻子塌扁了。
女人们非常满意,一边互相传阅,一边啧啧称赞。她们深信,这一定是白雪公主整容前的样子。
一个愉快的下午茶时光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女人们觉得,她们的心,从没像今天靠得这么近。
3.
我发现姐姐最近起得很早。有一次我被她吵醒了,看看表,才早上5点半。我不是不想知道她这么早要干什么,但我太困了,我还是睡了过去。
8点钟,姐姐正举着手机嘴里喊着:“魔镜魔镜,快告诉我,谁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的母亲和妹妹,也同样高举着手机,做着同样的事情。
我清楚这是软件开发商的一条规定:用户一旦注册上传个人资料,就必须每天使用该软件,否则将无法再次打开或安装软件。
据说这是开发商为了收集资料建立数据库。Anyway,我在心里耸耸肩,没有这条鬼规定,她们肯定还是会像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乐此不疲,这玩意,绝对上瘾。
此时姐姐放下手机,转过身来,我被她小扇子般的假睫毛吓了一跳——惊魂未定,紧接着我看到了她血红的双唇、黑眼圈般的眼影和红彤彤的两片腮红!啊,姐姐化了妆,原来姐姐每天起这么早,就是为了化妆!
“看来妆容起了作用,今天名次又上升了好几位数。”姐姐看起来心情不错,还冲我做了个妩媚的法式飞吻。
姐姐开始勤奋研究起化妆术,她的房间,被形形色色的化妆品堆满了。
有几次,我走进姐姐房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两只手学着视频里的样子,在脸上涂抹着。
“这个博主好厉害,她可以把自己化成苏菲·玛索!”姐姐指着屏幕对我说,十个手指上分别蘸着黑白灰赤橙黄绿青蓝紫,心满意足地笑了。
妹妹说她要去割双眼皮和开眼角。谁都拦不住。
于是有一天,她眼睛缠着纱布回来了。我和母亲吓了一跳,她淡淡地说了句:“不就是在眼皮里埋了根线嘛,不就是给眼角开了个小口子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妹妹说,你们真该去整形医院看一看,等待整容的女人,络绎不绝得就通货膨胀时持续工作的印钞机,这种小手术,医生闭着眼睛,都能完成。
母亲忧心忡忡地盯着她一双肿成桃子的眼睛。
“没什么好担心的,一个月后就消肿了,”妹妹嘴角泛起得意的笑,“消了肿,我就能有一双又宽又厚的欧式双眼皮。”
妹妹每天顶着双桃子眼,准时打开“卡特琳娜的魔镜”。
“哼,等我消肿了……”她嘴上天天挂着这句话,“等我消肿了……”她做梦都能幻想自己变成了白雪公主,把全世界的女人踩在脚下。
4.
新闻里开始频频出现关于“卡特琳娜的魔镜”的报道。报道里称,这股“卡特琳娜魔镜热”从Z国迅速扩展到Y洲,乃至O洲、M洲……短短时间已风靡全球。现在,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的女性不惜倒着时差,使用魔镜软件参与选美。
有专家认为,这是新媒体时代民主的胜利,真正意义上的草根选美,把平等的机会给予每一位女性。
但也有女性主义者提出反对意见,认为该软件已彻底把女性“物化”,让她们沉耽于虚假的美丽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变得虚荣和软弱,无视智慧和心灵,这完全是一场男权策划的阴谋。她们呼吁女性应该马上觉醒,团结一致,反抗男权。
但女性们似乎更关注那些实用的知识。比如《对付魔镜的100种技巧》《如何消除卡特琳娜的悲伤》《变美丽的咒语,就是这么简单》,还有最畅销的《学会这200条,你就是下一个白雪公主》,据说这本书已经被翻译成了24种文字。
这本书的女作者,据说曾蝉联白雪公主的名号长达一个星期,书页内侧她的脸,印在彩色照片上,睁着双万种风情的眼。一根手指挡在嘴唇上,做出一个诱人的“嘘”的手势。
突然有一天,人们打开手机,发现魔镜APP的图标,变成了Anna Sui化妆镜的模样。点开软件,那面高高悬挂在墙上的镜子,也同样打着巨大的Anna Sui的品牌logo,黑色的边框,经典的蔷薇花和蝴蝶图案,绕着圆形的镜子形成了一个花环。
一夜之间,Anna Sui的化妆镜脱销了。
整个化妆业和整容产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井喷。
相关学术论文也被不断生产出来。有学者就“什么是美”的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他们引经据典,唾液横飞,他们推荐大众去阅读康德。他们讨论了半天,似乎也没得出个清楚的答案。但他们理直气壮地宣称,这种讨论的过程是有意义的。
一些神话学家和符号学家,对卡特琳娜的形象追根溯源,声称像“灰姑娘的后母”“邪恶的皇后”这种原型形象,在当今流行“自黑”“自损”,鄙视“纯情”的时代氛围中,理所当然受到热捧。
还有一些文化理论家批评道,随着“卡特琳娜魔镜热”的全球化发展,“卡特琳娜的魔镜”却越来越崇洋媚外和殖民化,近一个月当选的白雪公主,无一例外的金发碧眼、西方面孔。这说明,魔镜软件的模型建设以西方审美为标准,这引起了民俗学家、左翼学者和相关非营利组织的不满。
他们指出,这是一种潜在的种族歧视和西方中心主义思想,相当危险,会引发民族矛盾和宗教危机。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学说,很快,世界各地均出现了小范围的游行活动。政府部门不得不高度重视,勒令“卡特琳娜的魔镜”的运营商马上扩建数据库,重新设定参数标准。
5.
现在是早上7:45,S城的2号地铁线上。刚赶上早高峰,地铁里人满为患。虽然百无聊赖,但我知道,一刻钟之后,将有最神奇的魔法降临,这绝对会为我枯燥无味的地铁之旅增添无限乐趣。
果不其然,7:55,地铁上几乎所有女性,都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点开软件,让“卡特琳娜的魔镜”照出自己的面孔。
她们高高举着手臂,仿佛新时代擎着火炬的圣女,魔镜里照出她们的脸,一张同样的脸,在高速前进的车厢里微微颤抖着,像异空间的幽灵。再过5分钟,不知有多少人镜子中的脸,会被另一张面孔所代替。
8:00——你一定要亲眼见见这幅场景,一车厢的女性用各式各样的声音齐声喊道:“魔镜魔镜,快告诉我,谁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仿佛存在不同个版本的卡特琳娜,活在不同的童话世界里,而此刻,她们的世界恰好重叠在一起。
又或者是卡特琳娜分裂出来的分身?像复读机一样的幽灵,不断地喊出那句咒语的回音?
我揉了揉眼睛,还好,她们长得都不一样。我不禁松了口气。
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和妹妹,也一定是她们中的一员。在某个拐角、商场的旋转门、公园的长椅,在厨房,在地下通道,在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她们正高举着手臂,喊出那句余音袅袅的咒语。
车厢里响起了一阵软件扫描的声音,之前运营商用过各种鬼哭狼嚎的恐怖音乐,但很快就被政府制止了,现在整个车厢回荡的,是耳熟能详的《致爱丽丝》。
那个阴阳怪气的太监声开口说话了:“位于X国X城X区的X小姐,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尽相同,自从运营商扩建了数据库,魔镜软件便拓展出了许多新模块。
他们把赛区按地域种族进行了区分,接着进一步细化为古典区、辣妹区、知性区、软萌区……另外为了照顾到各个年龄层女性的参赛热情,他们还划分出了老年区、少女区、熟女区、幼齿区……总之各种赛区名目繁多,又相互交织。
分赛区的评选结果出来后,会自动跨数据库进行交互计算,再评选出一个总赛区的冠军。
就像是把从前的世界打散了,每一个世界都有一座城堡,每一座城堡里,都住着位举世无双的白雪公主。
女人们为之发狂,这无疑提高了她们每个人的胜算率。甚至我妹妹,有几次差点都要够到白雪公主的裙摆了。
其间也有人提出,“卡特琳娜的魔镜”不能只看脸,也要看身材,所以应该扫描全身。但软件开发商却拒绝了,他们声称接受了“身材”,是否也要接受“智慧”?那么“心灵”呢?“美德”呢?“才华”呢?这是一个无底洞,太复杂了。
成分越复杂,结果越闪烁。而在电子软件的世界里——哦,其实在快速消费的真实世界里,“美”都是一个被绝对简化的东西,越简单粗暴越好。
他们也拒绝开展任何线下活动。魔镜软件的CEO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卡特琳娜的魔镜”只看“脸”,它就是个造梦工厂,一写实就不好玩了。
他们最新的广告词就是:“虚幻,虚幻是一切创造的动力。”
我记得有一次姐姐失恋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她的假睫毛没了黏性,松垮垮地垂在眼角,泪水把眼线冲毁了,淌出一条又黑又粗的沟壑,口红被抹得七零八落,像吃了血的怪物。她就那样一直哭一直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理。
我们都以为她要崩溃了。然而第二天,8点钟,她准时高举着手机,让“卡特琳娜的魔镜”照出她妆容精致的脸。
姐姐说,只要她成为了白雪公主……只要她成为了白雪公主,一切都会好的。爱情会有的,幸福会有的,快乐也会有的。
6.
“卡特琳娜的魔镜”连续几天,推出了十几款内置付款滤镜,引起了不小骚动。据使用过的人反馈,这几款滤镜具有强大的美颜功效,可以在软件扫描的瞬间,让魔镜中的容貌如整容般发生改变。
当然,价格也极其昂贵。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我脱口而出。
“化妆不是虚伪吗?整容不是作假吗?”姐姐一个反问就呛住了我。
“你能化妆整容,凭什么就不许别人美颜了?”妹妹接着帮腔道。
“这可以为我省下多少化妆时间呀。”姐姐感叹。
“还可以免去挨刀子的痛苦,”妹妹摸着自己的下巴,“我本来还打算去削个骨呢。”
正说着,姐姐就已经在手机上,砸重金买下了几款滤镜。
8点钟一到,她迫不及待地点开软件——姐姐走的是古典婉约风,这次她破天荒没化妆。绿色网格线开始扫描她的素颜,接着,奇迹发生了——她的皮肤变得雪白细腻,一双浓密的眉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淡的黛眉,眼尾微微上翘,变成了丹凤眼,精致的樱桃小口轻轻点在鼻子下方。
一位古典美女就此诞生了。
啊,我惊讶地叫出声来。
还没等我缓过神,魔镜尖着嗓子幽幽地回答:“我的女神,你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啊,这次是我和姐姐同时“啊”了出来。
“但是,”那个阴腔怪调的声音继续道,“位于H国W城K区的大长今小姐要比你美丽一千倍。”
镜子里出现了大长今小姐那张美丽的脸。
“但是,远在七个小矮人家的白雪公主要比你美丽一千倍。”
多熟悉的一句台词。
“他们把台词改了嘛。”姐姐嘴里嘟囔着,声音里喘着愤怒,大概是刚才被狠狠愚弄了。
“切,连美貌排行榜也没了嘛。”姐姐的手指在屏幕上焦躁地点着。
我把脸凑过去,果然,从前每日一见的美貌排行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比赛评论区。姐姐用手指往下轻轻一拉,短短几分钟内,已经有了无数句跟帖。
“丑。”
“太丑了。”
“绝对用了滤镜。”
“用了滤镜还这么丑。”
“整容、化妆、用滤镜,结果还是丑爆了。”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无非是把几个关键词重新排列组合下。
姐姐把手指滑上去又拉下来,也从嘴里轻轻地吐出一个字:“丑。”
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被打了新的鸡血,因为她们都听到了那句话:
“我的女神,你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你听你听,他在叫我女神;你听你听,他说我最美丽。
“但是,”——永远有一个“但是”,永远是位于某国某城某区的一个傻白甜,一个装模作样的小bitch抢了我的风头。
所有女人都这么想,所有女人都认为自己美若天仙。她们不仅美若天仙,她们还生不逢时,她们是真正的红颜薄命。
错了,都错了,格林兄弟这两个糊涂虫,白雪公主才是真正的腹黑绿茶婊,而卡特琳娜我,美丽善良,坦率真实,像玻璃像水晶,如果没有白雪公主,我一定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果然出现了一位白雪公主,她的注册名就叫做Snow White,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已经霸占白雪公主的名号,长达一个月的时间了。自“卡特琳娜的魔镜”APP推出以来,每天的花魁几乎都是不同的人,但这个Snow White竟然连续一个月成为了全球总冠军,她简直让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急红了眼睛。
“怎样又是她?”
“简直不能再丑了!”
“猎人呢?猎人在哪里?”
“谁来爆爆料?”
“求扒皮……”
……
评论像病毒一样不断蔓延,姐姐的手指飞快向下滑,不甘落后地在评论区里加上自己的言论,如同种上一株有毒的植物。好像是害怕被卡特琳娜们踢出统一阵营,要迫不及待地泼泼脏水,表明立场。一个人的力量太弱小了,但如果是卡特琳娜“们”,就一定能产生巨大的魔法。
仿佛是魔法棒上的宝石,那个红色的定位系统在屏幕上不停地闪烁着。
7.
事故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半夜姐姐闯入我的房间,我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她浑身颤抖,像寒风中的筛子。
“她们把她杀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
“Snow White,她们把Snow White给杀了。那些卡特琳娜们,她们以为自己是卡特琳娜。”
她突然哭了起来,“她们在网上直播了整个谋杀过程……”姐姐不停地喘着粗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她们以为杀了Snow White,就能成为白雪公主……可她们那么讨厌她,结果还是想成为她……”
她像一台破风扇,呼哧呼哧地上气不接下气。然后仿佛突然被拉了电闸,她被卡住了,被喉咙里不知名的刺卡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没了力气,哭累了,一把瘫在我床上。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但她很快就睡着了。
我睡不着,打开手机,看到了新闻。
她们真的像卡特琳娜那样杀死了Snow White——一个命名为“复仇的卡特琳娜”的临时组织,成员全都是“卡特琳娜的魔镜”的资深用户,她们建立了自己的聊天群,目标一致,分工明确。
其中不乏高技术人才,她们通过软件上的定位系统,找到了Snow White的住所,准备了毒梳子、毒丝带,还有毒苹果,期待着模拟毒蝎皇后杀死白雪公主的全部过程。
她们甚至像卡特琳娜一样把自己装扮成了老巫婆——能装下两个人的加宽斗篷、假皱纹、烟袋靴、布满老年斑的瘦骨嶙峋的手。
她们没忘记在宽大的斗篷里藏了把刀,一把刀身上雕着美丽花纹的大马士革刀,幻想着用它完成《白雪公主》里猎人没有完成的戏份——把Snow White的心脏剜出来。
镶了宝石的梳子、金光闪闪的丝带、被咬了一口的红彤彤的苹果,以及那把用乌兹钢锭锻造的锋利的大马士革刀,它们全部作为罪证,被警方带走了。
我睡不着,在软件商场里找到了“卡特琳娜的魔镜”。不知道究竟出于一种怎样的好奇心,我竟然把它下载下来,安装在了手机里。
那个圆圆的黑色镜子,四周缠绕着一圈蔷薇和藤蔓围成的花环,现在看起来,诡异的样子像极了摆在灵堂的花圈。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姐姐。我打开手机,时间指向7:45。然后我看到了卡特琳娜的魔镜,它停在那儿,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全身发着黑色的光,像是一种诱惑。
我不知道手指为什么滑了过去,好像在推开一扇通往未知的门。我想了想,在注册名一栏写上:“Shadow”。
然后我点开了它,选择了滤镜,我看到了漩涡、森林、城堡、闪闪发光的甬道、心底的风暴,然后我走近了它——那面镜子,我终于喊出了那句咒语:“魔镜魔镜,快告诉我,谁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接着我看到滤镜中——我的脸,原本荆棘一般毛剌剌的平头,长出了海藻般的乌黑长发,我的皮肤变得细腻,眉毛变得柔和,我的双眸变得妩媚,一张棱角分明的直男的脸,在滤镜的魔法棒中渐渐打磨成柔美的曲线。下巴上的胡茬子消失了,我的鼻子我的嘴唇,像最明媚的花朵在清泉里打着漩涡。
然后镜子黑了一下,我来不及听见那个声音。
但我听到,姐姐的房间里传来声响——就在几分钟前,我清楚感觉到她在隔壁房间,和我一起打开了手机,我们甚至同时问出了那句咒语(估计即使天塌下来,她也不会错过魔镜打开的时刻)。
现在,她的房间里,那个声音开口应答了:
“我的女神,你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但是,位于Z国S城R区的Shadow小姐,要比你美丽一千倍。”
多美好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