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眼下,还背上了那样一笔沉重的债务。
要债的人有着一张布满刀疤的脸,这一条从左下颌延伸到右眉梢,那一条从鼻尖划到耳畔,这样那样的疤痕,像将熟未熟的葡萄里,沿着果肉的脉络生出的丝丝紫色一样,在他的脸上结出一条条红色的肉疤,肉疤并未随着圆领T恤的遮挡而消失在脖子以下,而是勇往直前地一路向下,在他掀起肚皮上的衣物散热时,又出现在了即将融成一块的腹肌上。
大概就是因为长了这样一张恐怖的脸,所以才被派来要债的吧。他看出了我正在看他,理了理衣服,收拾了一下被热得不耐烦的表情,凶狠狠的样子随即又出现在脸上:“喂,我说,这个月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
“我们已经很尽力地在筹款了。”没办法,这个月女儿因为肠胃炎住了院,开销一下子骤然增多,眼下实在想不出办法,老婆只好跑回娘家去借钱。
“今天拿不出钱的话,你就洗好身子准备卖肾吧。”
我叹了口气,虽然知道这是要债的人故意说的狠话,卖肾是不可能卖肾的,但他们总归是有办法逼你还钱。早在半年之前,他们就已经将我们欠债的事情,通过短信告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到如今,别说开口借钱,就连路上遇到我们,大家也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老婆说是去娘家借钱,其实借到的可能性也小之又小。
因此,当老婆带着钱回来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要债的人指尖蘸着吐沫,一张张地点着钞票,老婆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像被虫蛀的一枚石榴果实,说起来,除了苦涩和难堪,老婆的脸上也有着石榴一样绯红的色彩。
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吗?窗外知了的叫声,连同要债人数钱时的簌簌声,让我的内心陡然升起一股烦躁,这股烦躁在遇到老婆脖子上乌发遮掩的红色痕迹时,旋即变成了猜疑。
这是吻痕应该没有错,但自从背负上债务后,我们没有一个夜晚不是叹着气,或者流着泪躺下睡觉的,这种痕迹,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老婆的脖子上。
要债的人摔门而走,我的心随着那摔门时的一声响动而渐渐下沉,沉到无底的绝望和自我厌弃之后,又从那里弹出一丝被背叛后的愤怒。
严格来说,我欠下这么一大笔钱,老婆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不是她认识那个人,事情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是,如果她真的以出卖自己来筹钱的话,那么这个代价,于我于她,都实在太过于巨大,也因此,我无法当着她的面表现出愤怒的样子,甚至连责问也不敢,毕竟,钱这个东西,已经将夫妻之间的礼义廉耻统统划了出去,只剩下无止境的还债和抚养女儿的责任,这是无法回避的,必须咬着牙趟入的一片沼泽。
2
白田是个无赖,这是我认识他半年之后才意识到的,谁会想到,那样一个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人,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呢?
那是大约一年之前的一个周末,我和老婆带着五岁的女儿去上补习班,老婆牵着女儿的手,我在后头背着硕大的包,里面装了女儿课间要吃的零食,装着果汁的水壶和补习班的课本,除此之外,老婆还放了湿纸巾呀备用儿童短裤啊这些杂物,林林总总装满了一整个包。有了孩子之后,我们每一次短暂的外出都像是旅行。我总觉得,老婆把育儿这件事想得太过于复杂,从孩子出生那天起,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对着女儿的脸,望得出神,她一切都为女儿规划好了,几岁开始学英语,几岁开始学钢琴,考哪个小学,读哪所中学,将来要准备多少钱留学,甚至给我们买了意外保险,唯一的受益人就是女儿,生怕我们有什么意外的话,女儿会失去保障。总之,女人就是这样,一旦在某件事情上上了心,所表现出的惊人的毅力和理性,是男人所比不了的。
白田那天本来是在咖啡馆喝咖啡的,手上戴着一串蜜蜡的佛珠,倒是跟一身白色的麻布衣服很搭,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更不要说那张长着细长眼睛,高挺鼻梁的脸了,总之,是个看起来清爽干净的人。
这个人看到我们经过咖啡馆,跑出来叫了老婆的名字。
我感觉到,老婆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后,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女儿说,妈妈你攥得太紧了,我手疼,老婆才下意识地放松了身体。白田笑着跟老婆打招呼,说,好久不见啊。
老婆寒暄着回应着他,告诉我说,白田是她之前在银行工作时的同事,也是她那时的上司。
“不过我也已经离开那家银行了,目前自己在做一些生意。”白田递给我一张名片,自报家门。
也对呀,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不自己出来做事,而是像我一样守着公司那一亩三分地,实在是没什么出息。
可老婆也说过,她在银行见过太多勾心斗角的事情,明白好多时候,钱也好,情也好,都像歌词里唱得一样,是建在沙堆之上的城堡,浪一拍就什么也不剩。不过,她那时只是个派遣的银行柜员,没有什么可以被利用的,所以与其说是看得通透,倒不如说是完全被隔绝在利益圈之外,所以结婚后,她立即辞掉了银行的工作,毫不留恋。
“那个白田,你好像很怕见到他。”当晚老婆卸妆后,我还是忍不住问她这个问题。
老婆显得有些忧心忡忡:“没有那回事,只不过想起以前在银行工作时一些不愉快的经历,老公,白田这个人很精明,如果他来找你,还是小心为妙。”
我有些搞不懂女人,总是说着钱不够花的老婆,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精明是一种罪过?不过,我总觉得老婆没有告诉我事实的全部,她听到对方的声音时,那种无意识下的颤抖,分明不是遇到普通同事那么简单。
然而老婆不愿意说,果然,夫妻之间还是有着无法共享的秘密。
3
说起秘密,我也有从未告诉过老婆的事情。
虽然现在,我怎么看都是个疲惫的中年人,但是在人生的黄金时代,我也是个脊背挺得笔直,精神抖擞的年轻人。我来这座城市时,还只有二十一岁,而苏秋,她那个时候已经三十五岁了。
那一天好奇怪,天上明明挂着太阳,阳光也总能透过厚厚云层的间隙洒出来,午后两点却骤然下了场雨,我没有带伞,因而被淋个正着,那天我是去面试的,鞋子里进了水,踩下去像被吸进了河底的淤泥,真糟糕,白色的衬衫也紧紧黏在皮肤上,黏出了一片片不规则的肉色。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参加面试,然而已经到了写字楼下面了,再加上我那时急需一份工作来应付满是赤字的账单,所以即使窘迫,即使觉得没有希望,我还是踏进了那部电梯。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希望自己当时从未踏入过那部电梯,那样,就不会碰上苏秋,身穿纪梵希的苏秋,带着墨镜看不出表情的苏秋,嘴角有一颗痣的苏秋,所有这些日后我无比熟悉的元素,构成了一个初见时冷漠的,成熟通透的女人。
如果苏秋一开始只是冷漠的话,我也不会越陷越深,事实上那天在电梯里,她没有与我做任何交流,不过在同一层,我们出了电梯后,我这才发现我们要去的是同一家公司。
苏秋刷了卡,轻松地推开了玻璃门,屏风前养着一缸五彩斑斓的风水鱼,门开后,缸内循环器造成的流水声清晰地传来。
苏秋冷酷的样子,形成了一个结界,让我不敢踏足那间充满潺潺流水声的办公室,然而,她却并未立即进去,而是摘下墨镜,眼底挂上了一丝微笑的神采,对站在门口的我说:“你不进来吗?”
面试之前,苏秋特意嘱咐下属为我准备了一条毛巾擦干净头上的雨水,她妥帖而周到,目光敏锐,仅仅凭简历上的一张证件照,就在电梯里认出了我是来面试他们公司的,也仅仅凭我毫无新鲜感的自我评价,作为老板的她就决定签下我这个毫无工作经验的应届生。
但苏秋想要的显然更多,这一点,在工作后的第三个月,我租住的房子到期后,她才云淡风轻地提出来。
“搬来跟我住吧。”苏秋摆弄着碗里的沙拉,芝麻菜的绿色印在叉子上,随即被送入张开的红色嘴唇:“我一个人住,怪寂寞的。”
与苏秋一起在工作日吃午餐以来,那是第七十五天,然而,她从未像那一天一样,在我面前说起过诸如“寂寞”和“疲惫”这样的词,也正是那个词,让眼前的女人变得鲜活起来。我承认我是一个奇怪的人,比起开得正好的鲜花,我更爱风雨过后,渐渐退去色彩的玫瑰,即使花瓣四处掉落,颜色也退成了粉白,玫瑰却依然保持着笔挺的姿态。
不过,我的判断显然不正确,苏秋才不是凋零的玫瑰,她绽放得比谁都要好,大概我不是个称职的园艺师吧,总觉得自己不能完全把握住苏秋的美,在乳房上,在身体里,我以为自己能够完全掌控这具不再年轻的身体,然而苏秋始终是苏秋,即使有娇羞,即使有温柔,即使眼前摆着浓得化不开的蜜糖,她也是清醒而自制的。虽然同食共住,在一起上班,苏秋从不公开与我表现出亲密,她载我上班,也总是在离公司还有一站地的地铁站要求我下车。
我穿着苏秋买的衣服,喝着她买的酒,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爱的是苏秋,还是她所给予的生活。这种生活是虚幻的,有尽头的,这一点我和苏秋心知肚明,然而我那时毕竟太年轻,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挽留这沙子堆成的城堡。
我渐渐变得不安而任性,频繁说出分手这两个字,目的,是要苏秋注意到我内心对光明正大的爱的需求。而苏秋也总是包容着我。
“想去哪里旅行,罗马还是希腊,阿拉斯加也行,我想跟你单独相处一段时间。”每到那个时候,苏秋就会喂我吃下一颗镇定剂,旅游或是参加时装周,要么就是野外探险,她给了我一切她能想到的挽留办法。
但事实正如老婆所说,有些情意是建在沙堆之上的城堡,浪一拍就什么也不剩,更不要说是我自己因为虚荣而掀起的巨浪。
在罗马的最后一夜,苏秋穿了一件绿色的丝绸连衣裙,丝绸的光泽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在她的身上生出一种活力,以她为中心,四周的空气,连同整座罗马城,在我的眼里都变得绿意盎然,仿佛在这绿的中心,只有我和她存在。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跪下向她求婚,从窗口吹进来的凉风并未让我清醒,我满心欢喜,等待着她的答复。
“你知道,我老公在新加坡,儿子在纽约,我开的公司渐渐步入了正轨,最多到下个月,我就能彻底放手让底下的人干。”苏秋仅仅只是在说事实,然而这事实却无比锐利,冰凌一样让我浑身颤抖。
从罗马回来后,我搬出了苏秋的家,之后公司上了轨道,苏秋渐渐不再经常来,而我,光顾着恋爱,公司的业务也不精通,与其留在那里时不时地碰上苏秋,倒不如识相地全身而退。
4
背上债务之后,我经常会幻想,要是当时我的心肠硬一点,向苏秋敲一笔分手费,那么现在也不用活得这么辛苦。然而那毕竟只是幻想,对苏秋来说,那段感情如今应该只剩下回忆了吧。
与白田相遇后不久,老婆开始抱怨钱不够用,女儿渐渐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在老婆的规划里,女儿小学是一定要上名校的,不过,我看着女儿天真的脸,心里明白,女儿不是多么聪明的孩子,不管是在幼儿园还是在补习班,老师的评价也多是“乖巧”二字,再加上我们的背景,女儿考私立学校完全没有任何优势。
老婆觉得,如果有学区房,那么上好的公立学校,机会应该大一点,然而,“学区房”三个字的存在,对穷人来说就是攀不上的珠穆朗玛峰,更不要说名校附近的学区房了,老婆还不中意小户型,一心想要大房子,所以情况就变成了,虽然知道登山的路就在那儿,但没有钱的话死活也走不上去。
这个时候,老婆不知道在哪儿认识了一个生意人,说主要做的是矿产生意,盘子很大,脑筋灵活,不然也挣不到这么多钱。老婆说,如果把钱投资到他身上,自己不用太费力,也能挣到一笔不小的利息,总比放在银行里好。
一开始的确赚到了一些钱,但老婆觉得赚钱的速度不够,距离买房依旧遥遥无期,心一横,想要再借一笔钱来投资。
“这样太冒险了。”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支持老婆这样做,上不上得了名校,在我眼里女儿还是女儿,根本没有任何差别。
“没办法,女儿将来要是出国的话,肯定要从高中起就开始打算了,我中意加拿大,在那边买房的话,也要不少钱。”
“就不能老老实实待在国内?”
“你不懂,我就是吃了这样那样的亏,才会拼命想给女儿挣个前途,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当父母的不为她好好规划的话,将来小孩子出了社会,搞不好还要怨恨我们。”
搞不懂老婆为什么那样执着,或许,老婆真的是吃了太过不为人知的苦,才会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女儿身上吧。
“虽然这么说,但是上哪儿弄到这么一笔钱呢?”
夫妻两个坐在餐桌边,实在想不出什么借钱的法子。
“老公,白田的名片,你还有吗?”老婆突然说出这个名字。
“有是有,不过,你上次不是说,最好小心这个人吗?”我从名片夹中翻出白田的名片,抬头是一家金融贷款公司的经理。
“虽然这么说,但是赚大钱的人有几个是干净的,现在不是没有办法嘛!老公,你要跟他打好关系,说不定他就是我们的贵人。”
5
“钓鱼最讲究的是耐性,还有摸透鱼的习性,知道什么鱼在喜欢待在什么地方,这样,钓上来的时候就格外有成就感。”白田握着钓竿几乎一动不动,终于在一个小时后,钓上了一条体长将近六十厘米的青鱼,白田差一点还这大家伙拖进水中,但是他凭借惊人的毅力,终于在二十分钟后,将鱼耗到体力尽失,成功钓上了岸。
我被湖区毫无遮挡的太阳晒到皮肤发红,我对钓鱼没什么兴趣,不过,这样远离家庭,来到野外钓鱼,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往常的周末,我都要背着大包跟在老婆女儿身后,眼巴巴地等着女儿下课。
这一片湖区是白田私人的产业,白田因为兴趣而建设的钓鱼场,平常不对外开放,倒是谈生意的好地方。湖边也有一栋专门的度假别墅,这样无人打扰的地方,白田只是偶尔来一次,对我来说,实在太过于浪费了。
别墅里的装修,都是按照度假的标准来做的,只不过,在客厅里,白田养了一缸食人鲳。白田说,他不会每日过来喂食,因此,缸内的鱼总是自相残杀,但是他会及时补充新的食人鲳,这样,才能让鱼保持饥饿和好斗。
白田说着,从盘子里拿出一块切好的青鱼肉,丢进缸中,食人鲳迅速地聚到鱼肉边,不一会儿肉块就被啃得精光:“鱼跟人一样,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能吃,即使那是同类的尸体。”
白田说这话时,依旧是用淡淡的语气,手腕上的佛珠磕在了盛着鱼肉的瓷盘,发出叮咚一声响,连同他的话一起,至今还回响在我的耳边。
那一段时间,连我自己都觉得充满希望,每个月,都能收获一笔不小的利息,老婆的脸色也渐渐明朗起来。直到半年前,钱没有定时到账,我们查询过后,才知道出了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老婆说的没有错,做矿产的生意人,脑筋的确很灵活,在挖完一部分矿产后,他总觉得留下地上这么大大小小的坑实在过于浪费了,他太过于精明,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可以浪费的土地,只要是地,就能变成钱,这是刻在他基因里的一条真理。
他想到了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主意,从国外运来一船一船有害的洋垃圾,填在坑里,这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呀,反正地里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填上垃圾盖上土,跟原来没有任何区别,垃圾处理费等于是白白飞到了他的口袋里。
等我们回过神来,他已经因被人举报而锒铛入狱,说是污染环境和危害国土安全,留下一个负债累累的破产公司,我们的钱,全部打了水漂。
公司破产,钱也追不回,我们自己的储蓄没了不说,欠下白田的钱,月月都有人来催,到今天,光是利息就已经付给了他将近五十万,这已经是我们夫妻能够承受的极限了,说实话,我心里对老婆是有怨恨的,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提议,事情就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过说起来,一切都是遇到白田之后发生的,再加上老婆对他态度的转变,让我内心的猜疑一下子上升到了无法释然的地步。
我找到了一位如今在当地颇有影响力的老同学,费尽周章,才打探到一点消息,正是那一点消息,让我认清楚,整件事情根本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个向警察举报的人,正是白田。
6
我坐在桌子边,从罐头里夹起一块金枪鱼肉,老婆在另一侧喂女儿吃着蛋羹,乌黑的头发没有像往常一样扎起来。
想起那枚红色的吻痕,我的胃里一阵不舒服,放下筷子,好想问问老婆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虽然没有什么本事,虽然埋怨她闯下这么大的祸,但是心安理得地做个缩头乌龟,实在办不到。
“老婆,今天的钱,真的是妈妈借的吗?”
老婆停下舀蛋羹的动作,嘴唇发青,她将女儿哄进房间睡觉,这才颤抖着坐在我对面。
“老公,其实我想告诉你的,今天下午,我去见了白田。”
老婆的脸在日光灯的阴影下,好像凹下去一块,让我觉得格外陌生:“是因为钱才找的他?”
“不仅如此,明天,我还要去白田的公司上班。”
蠢女人,我在心里骂了她,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
“那个人只判了三年缓刑,这你是知道的吧?”
老婆点了点头:“这我知道。”
“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是肯定不只有我们一家被坑,那么多钱,只不过半年时间就打了水漂,你不觉得蹊跷吗?”
老婆依旧是麻木地点了点头:“我当然觉得蹊跷。”
“他拿了那么一大笔钱,只判了三年,还是缓刑,就算不做事,下半辈子也能衣食无忧,举报他的人,又刚好是借我们钱的白田。他们真是好算计啊,一个借钱,一个放钱,一人一半分了钱,转身来个苦肉计进一趟监狱,宣告破产,钱就完全变成自己的了,而我们还要在这苦苦还债。”
老婆捂着脸,哭得好伤心:“就算是这样,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钱的确是我们借的。”
“总能找到证据的。”
“不,老公,你不了解白田。”老婆擦了擦眼泪:“他是一个恶魔。”
老婆握住我的手:“老公,除了女儿,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就是日子过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想跟你分开。听我说,我们不能激怒白田,他手头有我的把柄。”
她的手冰凉,让我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比苏秋拒绝我求婚那晚还要冰冷:“什么把柄?”
“说起来很复杂,但是一旦被揭发,坐牢是肯定的,虽然我是在他的授意下违规操作的那笔钱,但是他说要是事发,比起有钱有势的他,我的下场肯定要惨得多。老公,这个世界上,我就只剩下女儿跟你,为了女儿我也不能坐牢,我想看女儿长大,想看她戴四方帽毕业。白田就是知道我无法割舍女儿和你,才这么肆无忌惮的,他最会利用人心。”
老婆声泪俱下的坦白,让我觉得眼前的女人好陌生:“所以,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一切都是白田的骗局?”
“我也是后来仔细琢磨之后才觉得不对劲的,但是,白田突然拿出那样的证据,我没有办法。”
“既然如此,今天为什么又要去见他?要是因为还钱的压力,我们可以再想办法啊。”
“不是这样的。”老婆说:“白田说只要我为他工作,不仅利息可以免掉,还能保证我赚上大钱。”
老婆说出这样的话,让我觉得一阵失望,这个女人,到现在还在做着发财的美梦,或许她一直是这样的人吧,不然,怎么会被白田所操纵,对金钱的执念越深,暴露出的弱点就越多。我看着老婆的脸,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她一直注意保养,脸上带着一股柔顺淡雅的神采,她有的是年轻女孩所没有的,经历世事后乖顺柔软的身躯。白田所说的为他工作,老婆其实心知肚明,所谓工作,不过是陪一群男人玩乐,再哄骗他们投资而已。
“老婆,你太傻了,真的,不要再见白田,钱我会想办法。”
老婆哭得更大声了:“老公,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婆,这件事情上,我明明是无辜受牵连的,到现在,我也觉得老婆有事情瞒着我,她为白田工作,真的只是为了赚钱吗?可是,她一哭,我就全然没有了主意。
这样的生活,真的快过不下去了。
7
市区一家高级公寓的第二十三层,是苏秋在国内的居所。她不总是在那儿,儿子和丈夫回来时,他们会去郊区的别墅里住一段时间,但是一个人的时候,苏秋更偏爱住在市区。
我一直记得她家的位置,十年前,那曾是我幸福的乐园,时至今日,想起与苏秋在一起的时光,我的内心依旧一片滚热。
最近,我其实见过苏秋。
我并非抱着重拾旧情的目的去见的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曾经烧得再炽烈的火焰,如今也只剩下灰烬,只不过是在某个喝到烂醉的深夜,我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苏秋家楼下。
我不指望苏秋能够认出我,毕竟,我这样穷酸的醉汉,根本没办法再引起女人的注意,但是,苏秋的车经过我的身边时,却意外地停了下来。
她的脸从慢慢下降的车窗里显现出来:“是你吗,小山?”
是的,苏秋还记得我。我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在面对苏秋时,又鲜活起来。苏秋增加了十岁,我也增加了十岁,十年间,苏秋的老公因癌症去世,儿子也一直在国外,只是跟他维持着淡淡的联系。
“现在没有安眠药的话,我根本睡不了觉。”苏秋的脑袋靠在我的胸口,从发间散发出淡淡的椰子香,让我忍不住摩挲着她的头发。
“我也是,有很多烦心事。”
苏秋转过身,安慰似得抱紧了我:“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内心深处,我对苏秋的感情一如既往的强烈,但是,虽然怨恨老婆,虽然觉得她隐瞒了什么,但是本能地,我还是放心不下她,不管她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跟白田走在一起,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有个了断。
8
生活已经完全偏离了轨道,老婆总是烂醉如泥地回家,有时甚至天亮才回来,从不同男人的车上下来。喝醉的人并不是没有意识,老婆会抱着我哭,说她后悔了,她不想再被白田利用,但是第二天酒醒后,她还是化好妆,去白田的公司上班。
她走的时候,我多半是假装正在睡觉,其实,我哪里能睡得着,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让我无比压抑,好像被牢牢攥在白田手里一样,让我想要逃离,然而,我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只有与苏秋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让我暂时忘掉一切烦恼,但我知道那只是镇痛剂,药效过后,现实终归是现实。
最近一个月,老婆每晚回来,都会带一条食人鲳,说是白田送给她的,我想起在白田的别墅里见过他饲养这种鱼,这原产于南美的鱼,生着可怕的锯齿般的牙齿,据说只要数量够多,吃光一条野牛都不在话下。老婆从不让女儿碰,就这样,一个月后,鱼缸里满满地游着三十条食人鲳。
这一天,老婆破天荒的在下午五点打电话给我,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带着颤抖,要我一定快回来。
我看了看身边的苏秋,她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只是在我出门之前,苏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对我说:“小山,跟我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一起生活吧。”
苏秋的话,瞬间点亮了我灰暗的生活,不过,老婆和女儿,我真的能放得下吗?就算我可以,老婆一哭,我就什么都做不了。
“让我考虑考虑吧。”我这么说的时候,苏秋的眼里瞬间转过一丝失望,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苏秋依旧是那个苏秋。
上楼后,我敲了敲家门,里面传来老婆紧张的声音:“谁?”
“是我。”
门被打开一条细缝,浓烈的酒味熏得我下意识得往后退了几步。
老婆的半张脸躲在门后面,我被那脸上惊恐的表情吓得不轻。
“出什么事了吗?”
“老公,”老婆将我拉了进去:“白田死了。”
客厅的一角,摆着硕大的鱼缸,鱼缸不高,离地一米左右,当初我不明白老婆为什么选这么矮的鱼缸,但是看到跪倒在地,头整个儿浸到鱼缸的白田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周围有明显的挣扎过后的痕迹,我走进白田的尸体,一股浓烈的酒味钻进鼻子,惹得我打了个喷嚏,再靠近一点,我看到了更加恐怖的现象,缸内的食人鱼,正在一口一口地啃咬着白田的脸。
我想起跟他一起钓鱼的那个下午,他是那样从容地,喂着这些鱼吃青鱼的肉,没想到转眼间,他自己倒成了鱼的食物。
简直是大快人心。
“老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从这巨大的愉悦中回过神来,是呀,白田死了,还是在我们家,无论如何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我是个没用的男人,越到了这种紧急关头,越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老婆哭着提醒我:“死的是白田的话,我的嫌疑就大了,我不想坐牢,我坐牢的话女儿怎么办?”
“让我想想。”
“老公,他的脸被鱼吃掉的话,就没有办法验明正身了吧。”
“怎么会,现在技术这么先进,身份证里也录入了指纹。”
“那个简单”,老婆擦了擦眼泪,把白田的两只手一起按入鱼缸中:“没有了脸和手,说死的不是白田的话,也不会有问题。”
老婆的话让我一阵发怵:“死的不是他,那能是谁?”
“老公,我求你了,只要给他穿上你的衣服,再把家里弄乱,你从窗口跳下去,装成小偷,被人看到的话记得赶紧逃。小偷入室抢劫时不小心杀了醉酒的男主人,这一点也说得通吧。”
“别傻了,白田失踪,他的家人不可能不报警。”
“白田那样的人,满世界都是仇家,不要说失踪,即使被杀,嫌疑人的名单列出来,也够警察查的。”
老婆已经完全疯了,但是,她的眼泪一直往下掉,说起来,也怪我不争气,当时就该坚定立场,不让她去跟白田借钱,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想起苏秋的脸,以及她临走时的发问,转念一想,也说不定,这是一个机会。
我看了四周的情况,老婆做下这样的事,分明是有计划的。如果死的是我,不管老婆能不能摆脱杀人嫌疑,至少能让我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老婆也好,欠下的巨款也好,在法律上与我不再有半点关系。
怎么看对我都是有好处的,不过,如果这么做,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了。
我想起十年前那段充满朝气而欢愉的生活,只要能和苏秋在一起,有没有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
9
我作为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已经半年了。
没有身份证,没有存款,躲在乡下一处废弃的小房子里生活,过得像个流浪者,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苏秋又一次抛弃了我,我跟老婆制造好死亡现场后,第一时间去找了她,但是她却说,刚收到儿子的消息,他在美国那边出了车祸,她必须赶过去,这么些年,自己对儿子怪冷漠的,现在正是修补关系的好机会。
老婆让我忍耐,再过一段时间,没人关注这件事的时候,我才能偷偷回去找她。
于是在这半年里,我过着非人的生活,因为担心身份被发现,我必须装得跟其他神经失常的乞丐没什么两样,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我的人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方向,是不该遇见苏秋?还是不该答应老婆演这场戏?又或者当初根本就不该跟老婆结婚?
我无法再忍受这种生活,于是偷偷溜回去找老婆,敲开房门后,开门的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男人。
“请问,您是?”男人疑惑地看着我。
“这里住的是一对母女吗?”我拿围巾盖住嘴巴和鼻子,生怕被人认出来,不过,即使不这么做,我想也没有人能够从这张流浪者的脸上看出我曾经的身份。
“之前的确住着一对母女,不过,孩子的爸爸意外死亡,听说是留了一笔保险金,数额还真不小,母女两个,已经移民去了加拿大了。”
男人的话,让我天旋地转,我不明白,究竟老婆是从哪一步开始,对我撒谎的呢?是从买保险的时候开始的?还是被白田骗了之后才开始的?我更加倾向于,她是在被白田胁迫后,开始谋划这一切的,至少这能证明,她当初是真心实意与我结婚的。
不,我的大脑清醒了些,不管是从哪一步开始的,现在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加拿大与中国之间没有引渡协议,眼下即使站出来指证老婆的罪过,法律也奈何不了她,那样做的话,我还会因为协助犯罪而进监狱。
孩子,保险金,这一切未免太过于巧合了。我的心一阵下沉,在沉到绝望的海底后,事实清晰地浮出了水面。
“保险公司,确认死的是孩子的爸爸吗?”
“应该是吧,保险公司精明着呢,不是说都会做DNA测试吗?应该是孩子的爸爸没有错。”男人一副“这是当然”的样子。
老婆说过,白田手里有她的把柄,现在看来,应该不止是金融诈骗这一件事,并且,她反过来完美地利用了这个把柄。想到这一点,我的大脑已经无法再为这具疲惫的身躯提供能量了,瘫倒在地之前,我忽然想起那天在白田的别墅,他给我看的那一缸食人鲳时说所的话:
“鱼跟人一样,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能吃,即使那是同类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