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了家,搬到了一个更小的地方。她在上一个地方住了两年半的时间,她不是一个喜欢改变和尝新的人,几乎每个认识她的人都对她做出过这样的评价,但房东必须要收回房子了,她只能搬走——一种到了迫不得已时才勉强着自己去改变的改变。
她在新居里收拾了一天,在狭窄的房间里来来回回,等她晕乎乎地抬头看向窗户外时,是一片像海水般的暗蓝色,那种蓝色浸湿了她的心。她倚靠在窗户上,因为住在顶层,窗外的视野很大,能看到一整片天空,远处的天空像倒灌的海水那般翻涌着。她将视线收回来时,看到了那颗惨淡的月亮,那颗月亮像是贴上去的圆形纸片那般平面化,她收回视线关窗时,看到楼下的那条小巷,所有的小巷一样,幽暗又令人莫名的害怕。
她给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她们之前就约好了,等她收拾完一起出去吃晚饭,约在平常不敢去的高档餐厅——朋友怂恿她,既然今天做出了一个改变,不如一鼓作气再做个小改变。她居然觉得朋友的提议不错,但她知道那是她还未从搬家所带来的新鲜感中脱离出来的缘故,她愿意任性地让那股兴奋再延续一会儿。
她先朋友到达餐厅,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独自坐在位置上看着街上亮起的绚丽的灯光。她突然想到那条小巷,觉得那里的黑暗深处潜藏着一种视线,她说不清楚,只是朝下看时,感觉到那股视线似乎也在看着自己。她产生了许多恐怖的幻想,打了一个寒颤。
朋友迟到了接近半个小时。
“抱歉抱歉,刚要出门小翼就哭闹起来,只好先将他哄睡再出来。”
“这个时候最忙了吧,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小孩。”
“是啊,够呛的,不过当初决定要生下来就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
她感叹着,“你也成为妈妈了啊。”
朋友和她同岁,但已经结婚三年,去年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升级为妈妈。而她,与同一位男友分分合合,总是这样反复着,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试图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是因为自己不够决绝没有勇气做出改变吗,不,如果真的不爱他了,她也是能彻底做到不回头的。
“重点是你怎么分辨自己现在到底还爱不爱他,我看你已经分不清爱到底是什么了。”朋友对她说。
她没有回答,因为觉得自己确实不知道爱是什么了,但她突然由此想到了另一个延伸问题,爱情可能确实有着某种大范围的共同性,但也不排除个别个体所拥有的爱情是完全脱离出那种共同性的,谁有资格定义爱情呢?谁又能有资格说她的爱情不是所谓的爱情呢?
“你是时候该彻底忘掉他,重新整理自己的感情了。”朋友一边吃着菜,一边对她提出忠告。
朋友的业余爱好是写写女性情感类的小说,所以她经常会说出类似情感导师般的话语。她无意中看过一篇朋友的小说,但没有看完,她觉得那篇小说的女主是以她为范本而写的,一开始她觉得挺有趣,但看到后来,她越来越无法忍受在朋友眼里她是那样一个模样,甚至开始怀疑起两人的友谊,但朋友从没有提过这件事,她也渐渐忘却了当初的那股气愤。
她们吃完饭,朋友担心家里的小孩就先回去了。她独自走在路上,犹犹豫豫之间,还是决定绕远路回去,她想回忆她和路严的事情,思考她的爱情怎么会脱离出那共同性的范围的。
她只交往过路严一个男朋友,断断续续一共交往了快4年。这之前,称得上熟悉的男性只有父亲,这是在以后才被她所发现:对于异性,她都保持着绝对的距离,哪怕并不是刻意的。等她发现这个事实并开始留心时,那道距离就越发扩大了。
她认识路严可能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他们在同一栋大厦上班,同一个车站等车,没想到竟也在同一个车站下车。她知道他在六楼上班,他可能也知道她在四楼上班(如果他有关注到她的话),但他们没讲过话,甚至没打过一个招呼。时间一久,她莫名觉得他们是有着相同点的人,哪怕这种预感薄弱得不堪一击,但越薄弱她却越深信着。
终于,他们开始有了交流,无论是谁先发起的话题,总之两人像是对之前的沉默进行报复似的一路聊了下去,像坐上滑板顺着斜坡一路滑落下去,不用自己费尽心力,他们滑进爱情的洞穴中。一开始,这样平淡的甚至有些庸俗的恋爱过程反而让她引以为豪,因为她自认这是不容易的(她忽视了任何恋爱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不容易的),她也将先前预测的错误抛之脑后——他们没有多少相似点,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她反之将性格的互补当做恋情会愈加顺利的基础。
他们几乎吵不起来,有过争执,但那完全不能算是争吵。她的性格让她一直处于被动的状态,所以哪怕她发现他出轨了,也只是怯弱着询问一句,好像错在自己。他被发现之后好像松了一口气,甚至用怪她没有趁早发现的略似调皮似得语气对她说分手。
她被那语气所激怒,但愤怒只像一阵光影似的略过心头罢了。她不愿意分手,挽留他,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是他们第一次分手的经过,如今回忆时,一切都显得不堪入目,她的表情她的话语,像个幼稚的五岁小孩。但她仍爱着他,哪怕他出轨。她想到这难道也是遗传母亲的吗,关于爱的某种愚蠢的固执性也是可以遗传的吗?母亲的道路她将重新走一遍吗?这种已经预见了结局的道路?
她从自己恋情的回忆之中抽身而出,转而去思考父母亲的恋爱,但他们的恋爱只是她得出的揣测。母亲在她十六岁时生病去世了,那天她没有去抬头去看母亲的最后一面,而是低下头去,在一种极致的悲哀之中哭泣。
母亲发现父亲出轨是在她十一岁的时候,他们完全没有照顾她的心情,而是直接当着她的面爆发争吵,在她面前摔碎家里的一件件东西,她不懂得要躲进自己的房间,亲眼见证着父母婚姻的破裂。母亲变成了另一个人,母亲的身份似乎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与父亲争斗。她变得惧怕母亲。她在那之后就没再和母亲有过一场正常的对话,她在回答任何问题之前都要思虑再三,以免母亲联想到别的地方去。
此后的五年中,母亲一直在与父亲互相折磨。在那样压抑窒息的家庭环境中,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了解母亲,越来越了解婚姻。母亲无时无刻不在灌输给她一个信念:不要嫁给像父亲那样的人。然而她心里所想到的则是不要结婚。
她想起母亲躺在床上时的憔悴的奄奄一息的面容,父亲和亲戚们将床围成一圈,都在看着母亲。她低下头,想到母亲的自我折磨,突然像走在绕不出去的迷宫里那般哭了起来。
她走到了小巷的出口处,出口处的路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那里面的黑暗将她从回忆中逼退出来。她再次感觉到在黑暗尽头处有着一种紧盯着她的视线,贴着她的脸上,但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走进去,那股视线消融在黑暗之中。她走进所住的楼房里,这里没有电梯,她只能步行上到六楼。楼梯间微弱的灯光让她莫名心悸的心平静下来,她知道巷子尽头肯定有着什么在看她。
那条巷子只有一个出口,另一头被一堵墙堵死了,墙角有着一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没有垃圾满溢出来,桶的边缘似乎也干净整洁。除了这些,她想不起来那尽头还有着什么了。她走上六楼,微微喘着气,楼道的左边是她的房间,右边是一扇锈迹斑斑的厚重的铁门,通往天台。
她进入那间还不太熟悉的房间之中,狭窄的空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更加孤寂地呈现出来,她突然为这里的狭窄产生一种孤寂感,像被什么击败了似得。她走到窗前去拉上窗帘,刻意地让自己不要去看底下的巷子。
明天是周末,她没有什么打算,朋友要在家里带小孩,她也打算待在这个新家之中,让自己熟悉一下。她看了下时间,已经接近十点了。一回到家中,她白天搬动家具的疲惫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她打算洗个澡就睡觉,让今天就这样过去。
在热气升腾的浴室之中,她被烟雾包裹着,那些轻渺的触感给了她一种欲望。异常疲惫的身躯竟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样的欲望,她感到惊讶,这份惊讶里带着不由控制的兴奋。她想到今天是与路严再次分手的第二十四天了。
她闭上眼睛,探手下去,携带着水流和烟雾一起到达了某地的秘境,那形而上的神秘性让她喘息着颤抖着,在水流之中成为水流。
她从浴室里出来,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躺在床上。她突然有些害怕——十分莫名的——她撑起身子去看黑暗中的房间,那些规则的物体都凸显出的诡异的阴影。悄无声息的房间。她重新躺下后,去回忆最近一次与路严分手的场景,那次争吵完全是平日积累下的彻底爆发。她知道的,路严早就想提分手了,但她一直小心翼翼——不给他找到分手的理由——他们的恋情维持得很累,已经演变成某种畸形的恋爱了,但她仍维持着。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睡下之后,她环抱着他,他没有什么反应。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他的眼睫毛还在狂乱地眨动,她以前问过他,她以为他没有闭上眼睛,但他说他已经闭上了,他的眼睛就算闭上也不能平静下来。
她看着他那不安分的眼睫毛,突然变得难过起来。
“你有想过和我结婚吗?”她问他。
他没有回答,而是不耐烦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其实我不想结婚,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爸妈的事情吧。我认为所有人都会变成那样,不管缘由是不是出轨,最终都会变成那样。”她自言自语着。
“你够了没有,你这样算什么,指桑骂槐?”他从床上坐起来,仍是背对着她。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那一层,但如今她知道了,她没有解释,她看着他被床头灯照亮的光滑的后背,那里流透出的是绝对的冷漠,她明白了。
“你对结婚是怎么看的?”她倒像变得有些无所忌惮起来。
他开始穿衣服,这个举动惹恼了她。她拉扯着他的衣服,他们推搡起来,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她无力地躺在床的一角,像物品那样被折叠似的瘫软在那里。
“我受不了了,我不会再来了,你也别再找我。就这样结束吧。”他穿好裤子,走到玄关处,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他摇摇头,你结不了婚的,他说完就离开了。
她听着这句带着诅咒性质的话语在房间里来回敲荡。她长出一口气,也不知是代表着解脱的意味还是放松自己的方式,她关掉那盏光线昏暗的灯。一下子被黑暗和静谧双重包裹着,她忍不住在被子里颤抖着身体,她说不清楚身体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应激反应,但就是无法控制,她颤抖地越来越严重,像着凉发烧生病了那样。她窝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弓成一只被烧熟了的虾子的形状,然后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总是用这样姿势才能睡着,她因此也总是被母亲骂说是太难看的姿势了,或许还会影响发育。这时她脑海中的母亲是慈爱的母亲,而不是发现秘密后而变得疯狂残酷的母亲。
她再次蜷缩成那样的姿势,好像是将多层次的回忆聚拢,保护在肚脐眼的部位似的。她再次觉得这个姿势太舒服了,这种好像受到拘束的姿势反而达到完全开放了的效果。她的身体很累,现在就连头脑也变得昏沉沉的,她知道自己快要入睡了,在这种朦胧梦幻般的感觉中,她突然十分渴望路严的一个拥抱,或者是母亲的,她在睡前想着着这两人是多么不搭边啊,为什么会将他们想在一起呢?
早上醒来,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感觉到昨晚蜷缩的姿势让她的四肢有着想要尽快伸展开的酸楚感。她起床洗漱完之后,站在房间中才发觉窗户被打开了。她看着被微风吹鼓起来的窗帘,想着自己昨天确实是将其牢牢关上的。她走过去,拉开窗帘,清晨还十分微弱的阳光投射进她的眼睛,明亮的天空去除了她刚刚还有些阴郁的情绪,她低下头去看底下的那条巷子,干干净净的灰色水泥地,巷子的尽头处仍是那绿得有些让人反感的垃圾箱。她将关没关窗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为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早餐,吃完早餐,她将纸箱中的东西都摆放出来,让这个新家也充满一定的熟悉的感觉。
她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就将房间布置的差不多了,还特意查了附近的花草市场,去买了两棵盆栽。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植物,只是看到的时候觉得很好就直接买了下来,她将它们摆在狭小的窗台上,并为房间里多了这两抹绿意感到开心。
但当她平静下来后,当坐在椅子上长久无事可做之后,突然用带着一种茫然呆滞的目光看着那两个盆栽,她在这房间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冷酷的孤独,她安慰自己是因为刚搬来不熟悉的缘故,但这样的安慰完全起不到效果,她想到昨晚入睡前想到的那两个人,或许他们相同的地方在于都曾给予过她关于爱的东西,但在后来都将这份爱破坏的变成了加倍的伤害。她一会儿想起儿时和母亲的回忆,一会儿去想还和路严在一起时的甜蜜回忆,两种完全不同的光影在她脑海中循环反复,到了后来她甚至产生了虚假的记忆,以为她是母亲和路严的孩子。
她浑然不觉时间在流逝,午后炙热的光线开始转移,从窗户里投射进来的已经是柔和了许多的黄昏般的光线了。她醒悟过来,开始为自己准备晚饭,她的厨房很小,她在搬进来之前曾想过自己不会使用这个厨房,但这个想法在搬进来后却一下子消失了,甚至变成了她要多给自己下厨,要多学着做菜。她只会做几盘菜,最简单的那种,都是之前从菜谱上学来的,她从没让路严吃过她做的菜,她只是觉得还不行,还没到能端出来让别人吃的地步,她想做出让路严一吃就能夸奖她的那种水平。
但她总是一个人吃饭,总是只做那两三盘菜,太复杂的步骤她总是领悟不到,做几遍就觉得太浪费食材了,就想放弃。在做菜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是陷入了死循环中。
她看着空荡荡的小冰箱,里面只摆放了几个鸡蛋,她只能吃蛋炒饭了。但在她将鸡蛋磕出裂缝,完整地流入碗中时,她听到一阵声响,是窗户那传来的声响。等她转头向后看,只看见一阵黑影掠过,她闻到一股暖暖的仿佛多毛动物身上的那类臭味。
一只双头鹰站在厨房柜台上,一只鹰头在吃碗里的鸡蛋,另一只鹰头耷拉着脑袋。
她的心怦怦跳动着,一口气凝滞在胸口。它不小心将碗拨弄了下去,发生一声脆响,碗四分五裂,碎片蹦飞出去,她下意识护住脸庞,碎片划伤了她的脚。
鹰很大,比她在电视上看过的留存在脑海中的印象大了不知多少。这种大也加剧了她心中的恐惧,她觉得如果鹰在厨房里盘旋着,那么整个厨房都将笼罩在它们的阴影之下。
它抬起眼睛盯着她。她发现另一个鹰头一直垂挂着,没有丝毫的动作。
“他死了。”
她发现鹰并没有开口说话,这声音是在她的脑海中响起的,只响了这一句。她都怀疑那只是她幻想出的话语,是她自己的话语。
鹰紧盯着她,她只看了鹰一眼就不敢再直视它,只能用余光模糊着去看。鹰的眼睛太有穿透力了,就好像能穿透时间,能看到过去和未来的她。
鹰扇动了一下翅膀,并没有完全展开,像是在瘙痒那般,另一个鹰头因为这个动作轻微地无生气地被摆动了一下。
她向后退了几步,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往后退,鹰的视线又转瞬抓住了她。她期待着会有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但没有,响起的只有自己的声音:说话。你会说话吧。我应该逃走了。我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鹰飞下柜台,落在地上,展翅时那巨大的翅膀让她心惊,但更为恐怖的还是另一个鹰头的无生气地摆动。
“他是怎么死的?”她突然问出这句话,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她没法做出动作,话语就不自觉地流泻出来。她发现那只鹰的高度足以到她的膝盖了。
鹰的身上有着特有的动物类的温暖腥臭味。她讨厌羽毛,她突然这么觉得,看见鹰身上那么浓密那么异域般花纹的羽毛,她就感到一种窒息。
鹰仍没有说话,走过她,重新飞向窗户,从窗口飞了出去。她紧紧地用力地闭上眼睛,鼻腔里仍是那股难闻的气味,黑色被挤压在一起,她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她睁开眼睛,走过去将窗户关上锁好。脚踝的伤口渗出了一些血迹,她看着那些血迹,脑子里填满了布满花纹的羽毛,她像吞食了那些羽毛似的,不断上涌着恶心感,她疾步走向厕所,弯下身子面对洗手池,她干呕了几下,但没吐出什么,她看着那些黏稠的口水缓缓流入下水道——因为用力的干呕,她流出了泪,视线变得模糊——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了。
她没有睡好,怎么可能会睡好,她一整夜都在担心着那只鹰会撞破玻璃飞进来停在她的床头紧盯着她。但她仍有着几段很短的睡眠,但那些时间反而把她折磨得更苦不堪言。每次睡着总会梦见那只双头鹰,那只鹰一直在对她说话,无穷无尽的话语,但她什么都记不得,就好像那些话刚说出口就被旁边的已经死去的那只鹰给吸收了进去。她每次惊醒过来,也总是坐起身子打开灯,四处查看房间里有无鹰的身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她累坏了,早上七点的闹钟响起时,她麻木地下床(她甚至都没脱衣服睡觉)梳洗自己。
她没将鹰的事对任何人讲,她依然觉得那双头鹰出现在她眼前这一事件中有着虚无幻觉的成分。她因为没睡好,一整天精神都恍恍惚惚的,觉得因为人来人往眼前经常性一闪而过的黑影就是那只鹰。
下班后走在回去的路上时,她也是怀着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她并不想回去,她怕一打开门就会见到那可怖的景象——她的房间被破坏的凌乱不堪,鹰站在她的床上眼睛直视着她,但在另一方面她又急着回去确认情况,她看到那小小的空间的确是安全才能放下心来。
她站在巷子的入口处,像被人硬逼着吞咽下食物那般想起了一些之前并不留意的记忆,那些朦朦胧胧的视线,那个怪异的垃圾桶,她产生一种落入陷阱的眩晕感。她觉得那双头鹰就住在那个垃圾桶里,那垃圾桶并不是单纯的垃圾桶,而是通往某个地方的入口。
她进入巷子,察觉不到那股视线了,不知道是否因为刻意留心的缘故,但她又想到或许视线的消失代表着会在家里出现……她步上楼梯时被自己的多疑折磨的没有一种尽头,情绪也变得恼恨起来,但站在门前的那一瞬间,她更多的是想要大哭一场。
她开门进去,灯的开关在更里面,她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她害怕她伸出的手所能触摸到的一切,哪怕是虚无的空气。
灯光一瞬间洒满整个房间,她看到安然无恙的房间稍微松了一口气,与早上出门前是一个模样。她走过去确认窗户,窗户也被牢牢锁上,她再次松一口气,转身坐在床沿边上,放下自己的包,她决定今天早点上床睡觉,明天就有精神了,而昨晚的一切都是幻觉。
她走向厨房,地上碗的碎片和蛋液昨晚并没有清理,她皱着眉头,脑袋也开始突突地跳动着,她闭眼转身离开厨房,进入卫生间,她打开热水。烫,还要更烫,她在心里想着,水被积蓄在洗手池里,她将毛巾沉浸在里面,双手被热水烫得发红,她将热毛巾盖在脸上,急促的用嘴巴吐出气息,她一下觉得舒服多了,她要准备睡觉了。
她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很想打个电话给路严。她需要他,她知道自己还爱着他,甚至也觉得路严并没有真正放下她,但她知道他现在正在和另一个女人交往。
她决定给他发一个短信。她制止不住自己心中开始泛滥出的柔情,她急切地想要他的一个拥抱。短信发送不久,路严给她打来了电话,这让她有些惊讶,她想象着他会说什么,复合还是彻底断绝联系?她懊恼自己之前不应该那么冒昧地发短信,为什么不能克制住自己呢。但她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接起来电话。
“你搬家了吗?”他问她。
“嗯,搬了,这里比之前那儿小多了。”她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窗帘暗雅的颜色映入她的眼睛之中。
那边沉默了一下,“你想出来走走吗?”
她立马在心里想道,他还是爱我的。
“好啊。”她答应下来,尽管身体有些提不上劲,精神也不好,但她仍欣喜着,打扮好出门。她走出巷子时也是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的,想着要把双头鹰这件事当做一件笑料讲给他听。
他们走在河畔,这条河延伸的很长,他们以前经常从这头走到那头,走上一个来回。今夜的月亮升得很高,夜幕被映照得很亮,像是另一个时界中的虚假的夜空似得。
“那天晚上说得话很抱歉。”他边往前走边对她说,“说完我就觉得太严重了,毕竟你是很想结婚的对吧。”
她摇头,“我不想结婚的。”
他笑了起来,“虽然你一直说自己不想结婚,但我知道你内心还是很想结婚的。”
她惊诧,难道在他眼中自己一直是那样想的吗?还是她的潜意识确实是想着结婚的?无论是什么,她都有些生气。
“不,我就是不想结婚。”
他看了一眼她,无所谓似的点点头。
她想起双头鹰的事,在准备把它说出口的时候,她感到心里一阵恐惧。他说着一些自己最近遇到的事,而她一直在犹豫着。
“去你家看看吧。”他提议道。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他们开始往她搬得新家走去,她离开河畔时几乎是无意识的看了一眼在河水中晃晃荡荡的月亮的影子。
她紧靠着他一起走进巷子里,他带着好奇的眼神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她完全没感觉到丝毫的异样。他们一起走上楼道,他抱怨爬楼累人。
他等她开门的间隙,站在对面的通往天台的铁门前往外看了看,“这里附加个天台倒是不错。”他随意地评论了一句。
他们躺在床上的时候,一切都透露出公事公办的意味。她心里留存着一丝希望,觉得这是一个新的开始,而不是可怜残酷的短暂停留。她用力地拥抱他,想让他感受到她这样强烈的柔情,但这柔情在他眼中是否会变成一个女人厌烦的不自知的挽留呢?
她闭上眼睛,去承受他带给她的冲击,她想要就只是这样吗?一种虚假的自我安慰?结束之后,他靠着床沿,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他说着。
她想做出挽留,但又变得难以启齿,好像连她自己也陷入了一种廉价的情感漩涡里,连她自己都变得看不起自己了。
他光着身子坐在床沿边上准备先穿裤子,她看着阴影下他的背部,和那天的情景太像了,她觉得。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两边的肩胛骨,他转头对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穿好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对面的天台,她让他陪她去天台坐一会儿,他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她也穿好衣服,他去打开那扇铁门,锈迹斑斑的铁门厚重凝滞,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开,并且发出了扰人的巨响,那声响在黑暗空荡的楼道里层层传递着,她靠着扶手往下看,底下一片漆黑,没有门打开的声音。
天台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暗,远处灯光的光辉也映照着这里。她抬头环顾四周的天空,她也不知道在期望着能看到什么。
他走到前面,靠着低矮的石墙。“视野还不错啊,”他说,“白天的话感觉能看很远呢。”
她走到他身旁,她有很严重的恐高症,三楼以上的高度就能让她紧张。她挽住他的手,但在看向远处时依然很紧张害怕。
“我们……”
他马上打断了她,拿开了她挽着他的手,看着她,摇摇头,“没有我们了。现在我和你待在一起,但之间并没有‘我们’,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没有说话,而是转过身重新去看那些高而远的灯光。他离开后,她仍一个人在天台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去倒头睡下了。
梦境再次出现,她看见那一只鹰头在不断地说话,而她听不见,但却能感受到鹰的恳切,仿佛渴望着她能听懂,尽管如此她还是害怕鹰,她到宁愿什么都听不见,最后鹰展翅飞了起来,她吓了一跳,鹰盘旋在她的头顶上,像一块巨大的黑幕,她被笼罩在其中,她奔跑起来,但鹰也跟随着她,投下的阴影一直不曾脱离出她的整个身躯。
她醒来后,两条腿上全是汗,后背也黏上了一层汗,她喘息着,在梦中她根本跑不快,腿不知道为什么不受控制似得,她很想快速地迈动双腿,但却酸软得像要摔倒的模样。
闹钟时间显示在1点50分,她发觉自己没有多少睡意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竭力想让自己睡着,但都不如意。失眠和黑暗开始助长她的恐惧,她将自己蒙进被子里,在心里数羊让自己快点入睡。
她重新钻出被子看时间时,闹钟时间显示在2点46分。她有些烦躁,但也感知到自己毫无困意也并不累,反而有一种旺盛的精力,甚至觉得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一切。她爬起来,打开房间的灯,与此同时她听见了窗外的声响。
她伸长手小心翼翼地拉开窗帘,那只鹰在窗外不远处盘旋着。她一直看着它盘旋的轨迹,那神秘的轨迹仿佛在引导着她什么,她呆呆地看着,甚至看花了眼睛。鹰一直不厌其烦地飞翔着。
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清凉的夜风透过缝隙吹到她的脸上。鹰向她飞来,慢慢地缩短距离,很不明显,她看到原本在视线内并不大的双翅因为距离的缩短而变得很大,就连那已经死去的另一个鹰头的恐怖面容也变得清晰可见,它们在并不浓重的黑夜里像恶魔般朝她飞来。她突然将窗户大开着,站在屋内等待鹰的某种归来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