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明个子不高,即使在南方人中,也算不上出类拔萃。只是眉眼清澈,看起来秀气文雅,很有大学教授的派头。1985年左右,大陆电视台引进《上海滩》,村长家里置办了全村唯一一台电视机。人们一到晚上都赶集般挤到他家屋里,看到银幕里的周润发,都觉得似曾相识。
只有李安明眼尖,他闷声不响跑到照相馆拍照片,穿一套灰西装,戴白围巾,帽子压低好像故意要在脸上留下阴影。李安明说,照相馆老板洗出半身照,说不要钱帮他白拍,但要留一张放在橱窗里做广告。照片拿回去给我爷爷奶奶看,众人才恍然大悟,难怪看许文强像看到亲人,原来李安明有六分神似周润发。
照片给老板带来多少生意不得而知,却把我妈带到李安明身边。当时,我爷爷家在附近名气很大。主要是因为穷。虽然在那个年代,穷还不像现在一样是肉眼可见的耻辱,不过靠穷出名,毕竟不太光彩。直接的受害者就是李安明,我奶奶四处托人,都没有媒婆愿意揽下这桩瓷器活,条件实在难以启齿,泥地上搁一层木板,铺一层秸秆草,五个小伙子从大到小依次是李安明,他的弟弟李安杰、李安广、李安全和刚刚能走路的李安辉。一门五虎将,周身都是能挨饿受冻的童子功。
李安明当时已经是年轻小伙,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我奶奶干着急,我爷爷沉迷赌钱,从来不把儿子们的事放在心上。李安明眼见着身边的玩伴都娶上媳妇,也渐渐地有了心思。不过他知道自己的劣势实在明显,便按住不表,只安下心来找活做。
李安明是个泥瓦匠。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泥瓦匠。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李安明说的,而是出自我妈口中。她当时也去照相馆拍照,想拍一张冯程程式的。不想在橱窗里见到了李安明的照片。照相馆老板看到我妈在照片前一直呆望,笑眯眯走出来说,东郊许文强,不赖吧。这一片长得最好的小伙子。我妈说,有点像周润发。老板继续加料,小伙子长得好,手艺也好,人还和气。我妈瞪老板一眼,说,我是来拍照的,你和我瞎讲这些干嘛,神经病。说完,头一扭气呼呼要走。临走之前,还不忘多瞟橱窗里的东郊许文强两眼。
过几天,李安明到照相馆来。老板一见他就说,为了你小子搞瞎我一单生意。李安明没有听懂。老板又说,前两天有个姑娘来我店里,盯着你照片看了半天。李安明更糊涂了。老板说,你别灰心,还会来的。李安明说,来干吗?老板道,来照相馆,不是拍照还能喝茶。又对他说,你这几天都来。李安明说,又要我拍照?老板叹道,吓!榆木脑袋。好处都给脸长去了?
李安明明白过来,说,估计一看到我家情况,立即吓跑了。老板挥挥手,不会不会。年轻姑娘容易犯傻,不然男人怎么结得了婚。两人正说话,忽然看到外面走近一个人影,身材高挑,老板笑着对李安明说,择日不如撞日,活该你们两个有缘分。
我妈后来说,虽然生气,但她当时太迷《上海滩》, 因为没有拍成照片,回去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只能无奈折返。没想到那天鬼使神差走进店里,看到李安明正坐在板凳上,见到她进来立即起身。我妈先看他眉目,又瞟到他脚上穿着一双棕红皮鞋,尖头、半高跟,擦得闪闪发光。
李安明年轻时候就讲派头。出门砌墙都要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好像是要去办大事。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妈真没有想到李安明会是个普通泥瓦匠,而误以为他是大学生,读书人。
后来知道时,不仅没有大失所望,反而更高看李安明一眼。
总归这个人是有意思的。我妈说,人一文不值时,最怕自轻自贱。一看轻自己,后面就什么都完了。李安明这么讲究的一个人,通身都是力气,都是希望,都是一种不甘人下的气派。他虽然仍做着手头活计,但绝对不会长久忍耐每天赶十里路,只为搬一天砖讨口饭吃。
我妈到底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还是真有美人慧眼识穷途的智慧,无人得知。只是从我家后来的境况来看,人们普遍相信后者。虽然在那之前,她已经为了爱情尝遍人情冷暖。我奶奶知道有姑娘主动送上门来,开心得发疯一般,立即逼着我爷爷出门借钱。我爷爷不情不愿,直到我奶奶以死相逼,才终于借钱帮着李安明盖了两间平房。一年以后,李安明讨到老婆,附带三千块高利贷。
李安明说,写借条时候的心情和买棕红皮鞋时候的心情相差无几。都有些惊惧,有些恍惚,不敢相信真的属于自己。我妈知道借条的事以后大骂我爷爷,立即和婆家闹翻。一年半以后,我出生。李安明就是我爸。
李安明老了以后,偶尔会和我提到年轻时候他和我妈这段爱情佳话。我发现里面有漏洞,便问他,为什么照相馆老板愿意当你的红人?你们又没有什么交集。李安明说,这就是另一个故事。我说,什么故事。
李安明说,你妈有没有跟你提过当时第一次见面,我脚上穿着棕红皮鞋。我说,提到过。李安明说,拍完照以后,到了约定时间,我去照相馆拿照片。那天就我一个顾客,老板正在和我说照片当广告的事情。忽然间三个小年轻,从门外晃晃悠悠进来,手上都没有拿刀,一进来就把老板团团围住,要收保护费。
平常人要是看见此种场景,一定脚底板抹油,立即就走。但是李安明看到照相馆老板,秃头顶上开始冒汗,老脸赔笑,三个小年轻推推搡搡,不忍心丢下手就走,便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来,点上一根烟。
我问我爸,你这时候耍酷,不怕被揍?我爸说,马上要到高潮部分,你不要插嘴。我点点头。我爸接着说,他点上一根烟,啥事也不做,就用脚打拍子,非常规律,不紧不慢,左脚打完换右脚,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小混混们都转过头看着我爸。
倒没有真看我爸,而是先看到他脚上的棕红皮鞋,小混混们相互使了个眼色,谁都没有开口。我爸没有正眼瞧他们,只顾自己吞云吐雾,脚上继续打拍子,好像照相馆里在放只有他能听见的音乐。双方对峙一会,三个小年轻捏着鼻子,一句话没有说鱼贯而出,从此再也没来照相馆捣乱。照相馆老板感谢他仗义出手,非要留他喝酒。喝过几次酒,感情升温,李安明酒后吐真言,把平时按住不表的烦恼尽数倒出,这才有了后来他和我妈的一段故事。
一双皮鞋能吓退小混混?我很是怀疑,觉得在听天方夜谭。
当然。那时候大街上能穿皮鞋的人本来就少。棕红皮鞋又是那年最新流行款,放在百货大楼的玻璃橱窗里展示,价格奇高,普通家庭没人舍得买,也不会想着去买。能买得起的,不是后面有人就是自己是个人。那三个贪生怕死的癞皮狗,没个屁胆,只敢欺负照相馆老头这种老弱病残,进来看我穿着棕红皮鞋,摸不清来路,还敢生事?
我说,原来是障眼法。其实他们不知道爷爷家穷得揭不开锅。
李安明说,世上哪一样不是障眼法。诸葛亮唱空城计,不是障眼法?除了我,你妈和你,其他都是障眼法。人还就吃这一套。我救了照相馆老板,又遇到你妈,都是因为那双皮鞋。所以人生在世,一是要广结善缘,二就是要会障眼法,要讲究派头。
我听完后默然无语,虽不大懂李安明话里的意思,但总觉得我爸的人生起点好像就是那双皮鞋。它变得无比重要,就好像是命运岔路口上的重要标志。它给我爸带来一系列好运,让他能够侥幸从过往的生活中逃脱。只是李安明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提过,那双鞋并不合脚,而是大了一码,他每次穿的时候都要在前面塞上纸团,防止鞋从脚上掉下来。
这双鞋也不是他自己买来的。李安明当时出门做工,大部分钱都要交给我奶奶补贴家用,只留一点零花钱买几包烂烟抽抽。工地上卖苦力的年轻人都有一套泥巴味的享乐主义,深知酒精和赌博的妙处。中午休息或者晚上下班后,往往聚在一起,席地而坐,分抽烂烟,推推牌九、斗斗地主。
李安明一开始沉默地坐在后面看牌。有一天几个工友交战正酣,其中一人忽然闹起肚子,硬挨不过,才把手上牌合拢起来一把塞给李安明,自己匆匆朝厕所跑去。牌面易手,不想开出花来。等到最后打完,闹肚子的工友才笑着说,没想到你打得这么好。李安明一边数钱一边笑着说,运气好,运气好。说着,把他赢的钱分出一些,递给闹肚子的工友。这是李安明待人处事的一大好处,得利让出一份给人,广结善缘。
第二天傍晚开始,李安明正式坐上牌桌,对手还是昨天输钱的三个人。年轻人牌场上偶尔失意,一定不当回事,认为只是一场牌的运势问题,殊不知牌运和时运一样,你永远不知道对面坐的人底细如何,会拿到什么底牌。
对手三人压着他打,李安明不慌不忙,不论手中牌面如何,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扔牌时也十分文雅,绝对不似其他人总是重重摔下,好像以此加大赢的概率。牌桌上他话不多,只有简单两个字:要。过。好像武林高手的两手绝招,云淡风轻之间,桌上的形势已经任他点拨。等结束时,他又成了大赢家。
我爸的牌技在工地上渐渐传开名声,只是愿意和他玩的越来越少。这些人里面,不乏自觉牌技尚可,不服气来试炼一番的。李安明开局总是先让人赢,让对方赚个心满意足,后面才主动发起攻势,一下一下把人打晕。用其他人的话来说,从来没有碰到他这样玩的,好像牌都长在他手上一样听话。
不久,李安明主动退回后面看牌。他知道再赢下去,整个工地的人都会对他心生厌恶,于是见好就收,不再参与这项娱乐活动。不过他的名声已经传开,一天众人又要打牌时,包工头贾云忽然笑眯眯走过来,坐上场对我爸说,小李,我听说你打得不错。我今天和你打。
贾云跟我爸差不多年纪,比我爸高一些,人长得胖,动作缓慢,在工地上骂人很凶。李安明坐上桌,心里揣摩贾云大概是个高手。不想出乎他的意料,包工头牌技异常差,当天结束时,是一输三,李安明赢得最多。贾云输了钱,仍然笑眯眯,晚上叫李安明一起喝酒。两人坐在大排档里,晚风习习,吹拂起缥缈的油烟。
贾云说,小李,平时看你手艺好,不想牌也打得这么好。李安明说,小时候苦费了一番功夫,荒废了学业。贾云说,你扑克打得好,会不会打麻将?李安明笑着说,都是我爸手把手教的,应该不赖。贾云一笑,说,叔叔是个人物,教了儿子一门好手艺。李安明笑笑,没有说话。他很小的时候,我爷爷每次偷摸着出门赌钱,他总是悄悄跟在后面,所以没有识字之前,就已经熟知了麻将和扑克的玩法。
贾云说,明天起你不用去工地了。李安明一愣。贾云笑道,我雇你去给我打麻将。李安明说,老板,你在开玩笑。哪有雇人打麻将的道理?贾云说,不是开玩笑。我有个朋友,这人没有别的嗜好,就是牌瘾大。只不过他也和你一样,不愿意和身边人打牌?
李安明问,是个高手?贾云笑眯眯地说,和我水平差不多。李安明一愣。贾云说,他就是喜欢打牌,但是身边人和他打,都想着怎么放水,让他赢得太明显,他不高兴。李安明笑笑说,原来是个牌痴。贾云说,什么牌痴?李安明说,有棋痴、画痴、书痴,自然也就有牌痴。凡事沾上了痴,就有点不同寻常。我想你这位朋友,比起赢更喜欢打牌的兴头。不过也不能让他不赢。
贾云立即笑着说,你说得对极了,小李。打牌还是要让他赢,但是又不能一直让他赢。每次让他赢一点点,还不能让他看出来。你能不能办到?李安明说,老板,这个活不比砌墙轻松,你还得给我加工资。贾云笑着说,这个自然。别叫我老板了,听着生分,叫我贾哥。李安明又问,贾哥,这人是谁?贾云笑着说,是个朋友,手上有个大活。李安明是个通透人,早猜到对方应该很有来头,贾云才会投其所好,让自己陪人打牌。
周末,李安明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一件磨边衬衫,一条黑色长裤,脚上蹬着洗刷干净的黄球鞋。傍晚和贾云见面,后者笑说,我要是个女人,立马就要嫁给你了。上上下下瞟了一眼又说,衣服还凑合,鞋不太合适。
说完,骑自行车带李安明回自己家。贾云家住机关单位小区,通自来水,电话、电视机、电风扇一应俱全,还有一套沙发,茶几上摆着果盘。李安明环顾四周,心生羡慕。这时,贾云从鞋柜里拿出皮鞋,说,这是最流行的款式,我穿了几次。你来试试。
李安明接过皮鞋穿上,鞋子大了一码,贾云又拿来纸团让他塞在脚前。李安明站在镜子前面看到自己,满心都是愉快。他后来跟我说,人在年轻时候,至少要有一次见到好东西。知道自己配得上好的,才能下定决心往前走,这比一切苦难都更有用。
贾云带着李安明骑车赶往本市新开的第一家茶室,进包厢等人。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人,贾云和对方寒暄,语气比较生疏。他悄悄告诉李安明,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来客的牌搭子,还是竞争对手。
四人分坐,各怀心思。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走进来一个面相厚实的中年人,四十出头,精气神十足。贾云几人都满面堆笑地迎上去,一叠声说,林局,您终于来了。辛苦辛苦……三个人讲相声一般,把中年男人众星拱月围在中心,迎到桌边。 那副派头,简直恨不能自己做人肉板凳,让来人跨坐身上。
林局喝了茶,便要打牌,又问贾云说,你不是说给我找了一个好牌友吗?人呢?贾云把李安明往前一推,说,就是他了。林局这才第一眼看到李安明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说,小伙子,听贾云说你打得一手好牌,今天可别让我失望啊。李安明笑着说,麻将我是会打一点,不过今天还得您手下留情啊。林局笑着说,打了再说,打了再说。
几人在牌桌上坐下来,贾云坐在林局身后。那一天牌面生动,四双手搅动桌面,麻将像一池春水汪开。打到中间,林局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爸说,李安明。安全的安,明天的明。林局点点头,说,牌打得真不赖。不错啊,小李。李安明微笑,送出一个八筒。林局连忙将手上牌一推,笑着说,胡了。胡了。牌局结束时,已经是深夜。走之前,林局拍拍李安明肩膀说,小李啊,我很少碰见你这样的牌友啊。确实有水平。今天打得非常愉快,下回我们接着打。
贾云送林局回去,李安明独自赶路。他家住在东郊,离茶室有十五里路。这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几乎不可思议,然而那天晚上,年轻的我爸穿着他人生第一双皮鞋漫步回家。皮鞋不合脚,走长路不舒服,李安明却丝毫不觉得累。他大踏步走在路上,只觉得脚步轻盈,头顶是满天星光。
后来一段时间,我爸每个星期在茶室的小包厢陪林局打三场牌。贾云总是坐在后面看牌,也看我爸,防止他背后动手脚,另起山头。我爸心里虽有想法,只能不动声色,耐心充当贾云的工具人。除去和林局打牌的那几天,剩余时间他依然去工地上砌墙挣钱。那时候他刚刚跟我妈谈爱恋,想多攒点钱为两人的未来做打算。
等到发工资那天,贾云迟迟才来。轮到我爸,他数了一沓钱交到我爸手上。李安明笑着说,贾哥,这不是一开始说好的数。贾云说,是这个数啊,我算过的。我爸说,贾哥,一开始说我陪林局打牌,你给我发工资吗?这里只有这些天在工地的钱。贾云正色道,打牌的工资我第一天就付给你了,你怎么现在又找我要?李安明说,贾哥,第一天什么时候给我工资了?贾云正色道,哥也是你配叫的?李安明收敛笑容,贾老板,你不能接了活就卸磨杀驴,把我一脚踢开。贾云说,我那双全新的皮鞋,今年最时尚最流行的款式,你知道要多少钱?这些天你经常穿着,我难不成还能再要回来?那双鞋抵不了你那些工资?要算起来,你还得倒找我钱,我是看你帮了我,才不跟你计较。
李安明说,贾老板,话不能这么说,鞋是你让我穿的。贾云说,我让你穿一次,有说一直让你穿吗?李安明还要说话,贾云又抽出两张十块,不耐烦地对李安明说,算我倒霉,再添你两张,明天不用来了。
李安明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收那两张十块。这应该是他人生中最不堪的一件事,他被人利用,丢了工作,又当众受到羞辱。那天他从工地回家,看到放在木板旁的皮鞋,它闪闪发光,似乎也在嘲笑他。李安明拎起那双皮鞋,走到外面,猛地把它向前一扔。皮鞋画出一个美丽的弧度,重重落在水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它像进水的船一样侧翻过去,慢慢沉入水中。李安明看着恢复平静的水面,和水面上自己的影子,沉默了很久。
李安明消沉了两天,便出门找活干,他整理好衣服,打理好头发才出门。郊区农民的土地不多,不能全部指望着种地挣钱,更多是在城里找零活挣钱度日。80年代末那会,房地产事业在全国都没有崭露头角,本地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因此农民工内部消化,就业非常困难。
我爸每天早早起床,跟着村里的玩伴一起去几个工地转悠,希望能再找一份活做。他通常饿着肚子出门,走上十几里路和人一起赶到工地,玩伴家里有人在工地上,去了便有活做,看到李安明来,却冷着脸说,你来干什么?我爸连口水都没喝,就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
事业上不得志,爱情上却收获了果实。李安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恰巧这时候我爷爷借了钱回来,我爸索性在家带着他的弟弟李安杰和李安广盖起了房子。李安明手艺高超,砌的墙平直、周正,边边角角的细节处理精细。他一边砌墙一边指点自己的两个弟弟,要求严格、脾气很大,李安杰和李安广都很怕这个大哥。
新居落成后,他去拜会自己未来老丈人。我外公把他带来的东西全扔出去,让他滚得远远的。我妈只能在窗户里,眼泪汪汪地望着我爸。两个人私下里找机会偷偷摸摸见面,李安明说,我对不起你。我妈说,说这话没用,还是想想办法。
我爸说,你爸妈对我哪里不满意?我妈说,嫌弃你太矮了。我爸说,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把骨头打断重新接上。我妈说,犯不着。这也许只是个借口。我爸说,那你说说真实原因。我妈说,想让我嫁给城里人呗,有城里户口,还是正式工,至少吃喝不愁。我爸说,那你嫁不嫁?我妈说,不嫁。我爸说,为什么?我妈说,条件这么好还愁找老婆?能剩下好的给你?要么就是年纪特别大,要么就是长得特别丑,歪瓜裂枣,我才不要。不久,她和娘家人大吵一架,从家里跑出来,和我爸举行了婚礼。
结婚以后,李安明陷入了新婚甜蜜和债务压力交错的魔咒中,整日焦虑不安。我妈问出事由,便让他再去找找林局。李安明犯了难,他说,我一分钱没有,拿什么去找人。我妈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全部交给他。我爸后来说,他一辈子只服我妈一个人,只愿意听她的话,是因为当年交困之时,我妈对他不仅不离不弃,还有知遇之恩。
李安明来到茶室外的街上日夜等候。果然有天,看到林局人影,骑着自行车,正慢悠悠往茶室这边来。李安明忙迎上去,小跑着打招呼,林局。
林局一见我爸,忙停了车,笑道,小李,是你啊。
我爸说,是我。是我。林局。
林局说,我听贾云说你去外地发财了,现在回来了啊。李安明心里苦笑,但是不能说实情,便说,这一回来就来看您了。林局笑着说,难得你一回来就来找我。今天我们打个痛快。说着停了车,拉着我爸的手就往茶室里走去,你不知道啊小李,这几个月,没打过一场痛快的。这些人,牌技都比你差远了。
屋子里像往常一样,已经有两人在等。打了招呼,四人坐上牌桌。李安明心里有事,总是不在状态。几牌下来,林局见他眉头不展,便问,小李啊,今天怎么回事?我爸苦笑,说,林局,真对不住,最近有点烦恼。林局说,年轻人有烦恼正常。现在把烦恼先放在旁边,陪我好好打牌,打完牌和我说说,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
我爸听说,振奋起精神,又发挥了一出。等到牌局散了,他陪林局回家,路上讲心事,说,林局,您看有没有什么活,也拨点给我做做?最近刚刚结婚,又盖了房,手头实在紧。林局说,事情倒是有个,比较小,不知道你能不能干好?李安明说,您放心,打牌和做活,是左右手,不会差到哪里去。林局沉默不语。我爸心里虽然急得不得了,却也不好再讲。走到四岔路口,林局拍拍我爸肩膀,说,明天来我办公室,下回打牌别再垂头丧气了。说完骑上车慢悠悠走了,我爸笑着答应,对着林局的背影可劲挥手。
1988年,我妈已有身孕。那一年,李安明赚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林局给的小工程,是修葺局里的花坛,李安明带着他的两个弟弟李安杰和李安广,风风火火地干起活来。拿到工程款的那天,李安明带两个弟弟去吃了一顿,打发他们回家后,他拿着钱直奔市里的百货大厦,买了一双合脚的棕红皮鞋。
那一天他穿上自己的鞋,突然有点恍惚,觉得胆战心惊,然而又无比愉悦。这是跨进命运临门一脚的人才会有的感觉,他朦朦胧胧中觉得,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走霉运。霉运最多陪着人走一段路,但人一定会比霉运走得长。命运的事,是翻到下一页就能别开生面。
冬天的时候,我出生。我爸还清了高利贷,从百货大厦给我妈买了一件大衣,还对她说,结婚时候没有给你的,以后都会补上。我妈刚生产完,身体虚弱,听我爸说完话,忍不住热泪盈眶,她说,李安明,我知道你是个能耐人。争取干出点样子,这样等到冰冰一岁,也有外婆家来给她抓周。我爸说,你放心。
日后的十几年里,从一个小小的花坛起家,李安明的工程越做越大,后来又恰好赶上房地产的黄金时代,摸爬滚打一圈,终于慢慢站稳了脚跟。他最爱的事,就是收藏皮鞋。我妈去各地逛街,也总要给我爸买各大牌最新款的皮鞋。然而我爸说,他这辈子穿过最好的,还是那天在百货大厦,第一次穿上自己买的棕红皮鞋。
他没有说的是,去见林局之前,一个下午,他站在我家屋前的水塘边,脱掉身上的衣服,慢慢地走进水里。他猛地吸了口气,扎进浑浊的水塘里,在水底寻找着。那两只鞋静静地躺在水底,在淖泥上,在碎瓦片和烂塑料袋之间。
他游过去拎起它们,浮出水面。泡了一段时间,皮鞋还没有变形,但是散发出一种腐烂的淖泥臭味。李安明拿着鞋游向岸边,他知道自己还要把脚伸进这双大鞋里,还要在前面塞上厚厚的纸团。阳光照在扑腾起来的水花上,打在他的头上、脸上、眼睛上,到处晶莹闪烁,到处明晃晃的,他哭了起来。
李安明游得很慢,他知道游到岸边他就不会哭了。他会洗好脸,把头发梳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和一双假冒的鞋去见这个世界。他讲究派头。他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