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严佳龄来到肯尼亚的第13天,选举开始了。
到处都是瓦西里语的叫骂声,不再是宾馆服务生口中的英语。
此刻,他躲在服装店收银台的后面。抗议者的目标其实是隔壁的餐馆,因为餐馆老板是敌对派。
有人开始丢燃烧瓶了,火舌咬住了窗后直直往上蹿。不一会儿,严佳龄便闻到了焦味。餐馆里走出来一个黑人,拿枪乱射,有的打在地上,有的打在小巴上。没几秒他便倒在地上,滚了一地的血和尿。
“hurry up!”
查尔斯在不知不觉间塞来一条湿毛巾,拉起严佳龄从一旁的小门走。很显然,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服装店。
查尔斯和父亲供职于一家旅行社,父亲做地接,他是司机。两人一起拿回扣,客人们住酒店时,他们常常在附近的小酒店拼房。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也还算熟悉。
跑!
一辆马他突横栏在路旁,两边窗户都碎光了,铁皮被烤得焦黑。
它成为逃亡者和暴动者的分界线。
街上一辆辆警车从严佳龄身边驶过,挥手,没用。大路已被做了路障,不能再走了。严佳龄跟着查尔斯来到了一栋楼前。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是一座贫富差距极大的城市,富豪和穷鬼隔着一条街。
楼的对面是一家大医院,在当地算是条件不错的了。
直奔三楼,查尔斯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开。他大吼了几声换来了一条缝。
一阵简短的争吵,两人进入了房间。
这是一间很寻常的公寓,架子上有父亲的制服,和中式的房间差别不大。查尔斯大口灌着瓶装水,随即丢给严佳龄。这里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黑人小孩,看起来很惊恐,廊外的脚步声都能让他一惊一乍的。
其实严佳龄也害怕,腿到现在都是僵的,但就是死咬着牙憋着。他从小就这死样。
他去窗口张望对面的医院。三辆救护车和一辆小轿车撞在了一起,互相不进退。护士只能推着担架从缝隙间穿梭。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伤员运不进去。太多了,好一些的满脸是血,有的能看到器官。这样的事,半个月里已经看得够多了。
是啊,自己来非洲已经半个月了。
肯尼亚的旅游业这几年蒸蒸日上,许多在国内混不下去的人,学几年英语都跑这儿淘金来了。父亲就是在国内犯了事才来的。
严佳龄把弟弟打进了医院,怕和继父吵架,就逃到父亲这儿来了。父亲让他千万别来,没听。下飞机时,时局已经乱了。
当日,齐贝吉当选总统,但之前两位候选者的比例相当大。突然的大停电日后,现任总统的票数便扶摇直上。有人提出齐贝吉投票作假。
随后,动乱开始了。
严佳龄记得父亲说过,在肯尼亚千万不要太过亲近某一个人。因为此地也是部落制国家。大大小小42个部落。太过亲近一个人,争斗爆发,对方部落会将你置于死地。
父亲开车去临城接大老板的儿子。临走前他对严佳龄说,跟着查尔斯,我会回来的。过了这么多年,老头子还是混蛋一个,老板儿子比自个儿子更重要。
外头昏天暗地了。肯尼亚和国内差了6个小时,母亲这个点已经睡了。
一回头,查尔斯不见了。留下自己和满脸恐惧的黑人小孩一起。不过怎么都好,黑人看起来都一个样。
严佳龄硬是让自己笑出来,比哭还难看。
随后,他沉沉睡去。
02
在临时的“家”住了两天。
夜间两三点总会听到“咚咚咚”的奔跑声。白天,一个女人会来做饭,她做的东西很难吃,只是面包夹着纳豆泥。女人时而抽烟,时而打着电话和什么人争吵。
严佳龄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只在意她看自己的眼神,令他不舒服。
昨天父亲来电话,说在办理自己回国的机票。只要等着他来就好。他一直都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好像打仗不过是过家家。
老头子靠不住的。严佳龄对自己说。
大概第四天,严佳龄醒来时发现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了,脚步声消失了,黏糊糊的当地语言也消失了。房间里只有一锅纳豆泥和几片面包。
怎么回事?
严佳龄走到门口,摇了摇把手。被锁住了!
饭桌上留有一张纸。
Wait here .And your farther will come here.
他们去哪儿了?逃难?
虽然很不安,但现下什么都不能做。严佳龄打开了电视。每个台都播放着关于选举的消息。屏幕里硝烟四起,反对派一个年轻人拿着弩箭在泥房里逃窜。内罗毕的郊区被滚滚浓雾包围着。
严佳龄起身刚想挖一勺豆泥充饥,门口就响起了冲撞声。
磅磅磅!
随后,拳脚声越来越多,喘息声越来越杂。他的心绷得像一只张开的弓弦。他害怕这道门随时会被打破。
吵声一会儿就消失了,喘息声也停了。
那些暴徒走了。
可门缝底下渗进来了血液,有人可能倒在门口。
他抹了一把脸,手上都是湿的。
三天后,东西吃完了,即便关着窗,对面医院里的臭味还是会传过来。严佳龄裹着被子在角落里睡觉。
他没有当地的电话卡,没办法主动联系父亲。臭味最初像鱼腥味,再后来,那些味道就像针线一样,锈在自己的身上。
老头靠不住。
他抽自己的巴掌,又一次对自己说道。
严佳龄从阳台的防盗窗跳了下来,却踩到一块石头,几乎有一分钟不能动弹。跑出大楼不远,医院门口发生了大爆炸。一名反对派伪装成患者在肚子里面缝了炸弹,进行自杀式袭击。
这些,他当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天要塌了。
03
父亲住的地方位于机场附近。
严佳龄记得那栋建筑,灰灰的,旁边是个圆顶清真寺一样的商场,他记得从机场去那儿的路,也有钥匙。
他计划直奔机场,再摸索着过去。
内罗毕的道路规划一塌糊涂,但从机场到市区偏只有一条路,也就是说自己走都可以到。
严佳龄从小路上拐出来后,便被罕见的高楼包围。最高那栋的外墙上贴着三星的巨幅广告,上面的手机是落后的款式。
严佳龄跑得很难受,鞋子脱胶了,他几乎想从路边的店里抢一双鞋子了。
车子现在反倒不灵活,严佳龄还跟着人流穿行在大巴中。他觉得这些人就像是草原上的羚羊群。07年的骚乱让63万人无家可归,上千人死亡。周边波及的城市包括内罗毕、爱多、基苏木、蒙巴萨等。
一个13岁的孩子自然跑不过那些黑人。马上就从先头部队掉到了中后段。约一百多人在中途分散了,无非是逃到了旁边的分支或是小路。但是他不能这么走。
离了大路,严佳龄很可能会迷路。
他跟着大部队进了一间教堂休息。教堂里已有不少平民躲着,某些黑人小孩刚到严佳龄的膝盖。严佳龄环顾四周,这里说是教堂其实就是一间铁皮屋子,最前方是破旧的耶稣基督像。和欧洲那些穹顶教堂天差地别。教堂已经容下了几百人。所以几个人将大门关上,门外呼喊声震天。
“father,oh my gad ,father.”
一个白人在呼喊,看上去近两米,在黑人堆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双手紧握跪在地上。
大门开始有人撞了,女人们瑟瑟发抖,有人说了句短语,后面的男人都上前来抵着门。
就在这时,铁皮屋外有了股怪味。
不,是浓烟。
有人放火了。屋里越来越烫,烟熏得他神志不清。
一些年轻黑人想要逃出去,被门口的人踹了回去。好在有窗,他们就这样坐在浓烟中。
烟雾里,严佳龄才看清,那个雕像好像不是天主教的。很相似,但不一样,头部纹饰更多些。
炽热、混乱、喧闹。
混乱中,白人踹开了铁皮屋的后门,严佳龄跟着一部分人从后门跑。外面已经没有激进分子了。但烟雾中还有许多黑人坐在原地,默念什么。
不远处,他听到了枪声。他愣在了原地。
不是服装店的细声突击枪,而是手枪。声音却从未有过的接近。直到和前方十几米处的一个人眼神对视后,下一秒,严佳龄撒腿就跑。
他本能地觉得,如果站在原地,自己就要死了。
不管什么计划、路线、大路,他逃向了深邃漆黑的森林。
04
森林有雾,一团一团的。
它们将严佳龄的视野圈在十米之内。
不敢再走,但停下来一定会死,这种奇怪的想法让他备受煎熬。森林从来没有那么让他恐惧过。
首先要注意的是水源。严佳龄想起了自己来时带的背包,包含了他所有的行李。一只铝合金水壶(有过滤功能)。此刻,他只想喝水。
灰绿之间,严佳龄停下了步伐。具有压迫感的气息沿脊椎直推大脑。慢慢回头,不远处,正有一团巨大的模块在移动,棕褐色,严佳龄一下子就没了力气。
是一只熊。
动物园的栅栏里,它们很慢。但实际情况是,野外的熊四肢行走极快。严佳龄还在保持思考。
·逃跑的话,不到20秒就会被追到了。
·小心翼翼地躲起来会怎么样?太过冒险,非常可能被发现。
·站着不动,如果熊没有看到也就算了。但是看到的话就死定了。
他想起小时候的一篇课文。遇到熊时,躺在地上,屏住呼吸,假扮死亡就好。但身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在告诉他,不要这么做。
熊还没看到他。严佳龄向前方挪动,在看上去最好爬的树上蹬一脚,失败,再爬,人摔下来。树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吸引了一旁的食肉动物。
严佳龄退后几步,加速度跳了上去,手机掉到了地上。
棕熊缓慢地过来了,它完全发现他了。
两个生物眼睛对视着。
眼泪瞬间掉下来了。严佳龄以前受到欺负,被人骂小流氓,和人拿砖头对扔的时候,已经不会哭了。
可现在泪珠从上往下掉,掉进了灰熊的眼睛里。它抖抖头,打了一个喷嚏。
一人一熊,隔着近两米的距离。互相等待着对方。
等自己掉下来然后吃掉?
灰熊两脚站立起来,伸出爪子,挥了挥,发现够不着树上的小不点。于是又四肢着地。
严佳龄担心它会摇树。所幸没有。
粗粝的树皮一直蹭着他,裤脚露出的皮肤格外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天暗了。风一吹,严佳龄就一阵哆嗦。
灰熊抖抖身上的毛,一股难闻的气味涌了上来,它舔着自己的爪子,不时闻闻严佳龄掉落的东西,手机啊、钥匙串、肯尼亚先令等。
第一滴雨降在严佳龄的额头,第二滴落在嘴里。很渴,张开了嘴。觉得没什么不干净的。随之而来的是倾盆大雨。它们绵密地穿过树障,打湿了他的外套。
周围都几乎看不见了。但是他很确定那只熊还在。要是明天它还在,自己就死定了。
后半夜,雨更凉了。他冷到牙齿酸。
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他拼命回想这几天的事。
父亲说常有华为的高科技人才被枪击。父亲很守当地的规矩。有时候遇到警察,勒索他一些钱。父亲也给得很快。父亲能吃苦,却永远用辛苦钱和当地司机喝酒、赌博、一起嫖娼。
比父亲更能吃苦的是母亲。为了躲债,母亲什么都肯做。去手套厂当女工;医院的保洁阿姨;做过环卫工人;摆过地摊。或者帮人做保姆。现在每天推着辆早餐车去地铁站卖手抓饼之类的。
这个女人在还钱,做着不应该属于她的事。
只是她老得太快了。她一直说赚钱难,赚钱难,你那死人脸老爹又不寄钱来,怎么不去死掉算了。
严佳龄受到启发,除了和继父吵架这个原因外,他来肯尼亚是带了一份保险来的,他知道肯尼亚生活很危险,只要父亲在未来的某天遇难,自己就能拿一大笔钱。
他会把钱都给母亲,这是她应得的。
黑夜仍未过去,山里有了雾,更冷了。
熊还在下面呢,它的气息传上来了。它身体散发的热量倒是可以取些暖。
要逃么?
没力气了,脸很烫。再摸摸额头。
好像是发烧了。
05
甜的?苦的?
像罗汉果和苦杏仁混在一起的味道。但力气回来了,身体也凉下来了。
睁开眼,起先看到的是一团火。
他记得自己从书上掉下来,但没有被熊咬,反倒脚被什么东西拖拽过。自己是被什么人救到这里来了么。
让火燃烧的,是一些动物内脏。这是一处洞穴。岩壁上方滴着水,一滴一滴掉下来,回音很远。
严佳龄的嘴巴含着一片叶子。边缘呈锯齿形状。他赶紧吐掉,那叶子已经发紫了。
他望向四周,刚想要站起来时,看到了一个东西。吓得跌回原位。
那东西有手有脚,下体也有丑陋的东西。脚很长,手臂很粗,手臂到肩膀这一截却极细。它和人很像,眼白很多,眼球只占一丁点的比例。肚子上有一团一团的毛发,黑褐色,可以隐约看到隆起的肌肉。
最令严佳龄浑身发毛的是,那家伙的脖子上有鱼鳞一样的东西。随呼吸起伏着。
真的吐出来了。看到有人肚肠流一地的时候没有;和尸体只隔一道门的时候没有;与熊对视的时候没有;现在忍不住了。
拿东西打了他后脑勺一下,力气不大,随即用手捂住他的嘴。
它伸出手,指了指前方。严佳龄明白它的意思了。
从洞穴里传来呼吸打瞌睡的声音,似人声又不像,是他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他瘫坐在原地,靠着火,身体却降到了冰地。
他把它看成野人,并取名为鱼鳞。但洞穴深处的那个暂时还没有露面,严佳龄不知该怎么办。
鱼鳞站直了,严佳龄只到它的腰际。它塞来一块肉片到他嘴里。火堆旁有一些动物残骸,有飞虫盯着啃咬。
严佳龄想吐出来。鱼鳞用手掌抵住了他的下巴,使其不能张嘴。太难吃了,像是干草混着糯米子,带着浓重的腥味。严佳龄的肚子火烧火燎,觉得怎么都难受。
鱼鳞盯着他,鳞片缓慢起伏。鱼鳞一只手就将他拎起来,随后带到了洞外,用一根绳子将他捆起来。严佳龄注意到,它确实有五根手指。
洞外的空气清新多了,烧也确实是退了。
神奇。
他尝试扭动身体,割开绳子,没用。鱼鳞应该和人接触过。这绳头就很精细,亚麻交织缠在一起。不是手工可以做到的。
就在这时,洞穴里的那个出来了。它站起来后比鱼鳞还高,大概超过了两米。
第二只野人。
严佳龄的一只脚被它举起,整个人都被倒过来。天旋地转。
这样面对野人2的下半身。它脚上还留着汁液。软绵绵的,表皮内又冒出青筋。
他发现它的那两条腿是刚分开来的,因为两边的凹凸刚好可以嵌合起来。这些细微处是正好因为距离近被观察到。
这一切都太快发生,包括被倒挂着拎起来。后一秒,它就咬在严佳龄的脖子上,那怪人的嘴巴很大,将严佳龄上胸到脖子这一块全都咬住了。
脖子这边突然受袭,本来是应该当场毙命的。但自己没有一下子死去。鱼鳞将他扯了过来。两个野人相互瞪着对方,几秒钟后,后者继续回到阴影中去了。
严佳龄躺在地上发抖,那个东西好像还没长出牙齿。
严佳龄给他取名——蛞蝓。
隔天,鸟声渐起,天空泛白。是白日。
两只家伙都出去了。火把堆散在洞口。亮堂的光把洞穴照亮了许多。蛞蝓昨天睡觉的地方就呈现在他眼前。
他看到了“床”。
其实是一些碎石块。看不出是石英还是其他。
严佳龄满脑子想的是把绳子割断,但没有工具。
鱼鳞打的结角度怪异,他无法靠自己解开。
就在这时,洞口来了一个人。
是人!现代人!一个黑人少年,全身赤裸。
严佳龄脱口而出:“Help me。”
06
阿坝达廉从寨子里出来,和其他十几个少年一起。
他前面的男孩先一步走出,巫医牵着对方的手,在火堆中说着什么。还做了一些仪式。少年的母亲逐渐流泪,父亲看不出表情。阿坝达廉看着他进入房间。之后是凄惨的叫声。巫医出来时,刀片上带着血。
每一次仪式,巫医都要休息15分钟。而这段时间,下一次少年会进入冰冷的河流,进行麻醉。十几个少男少女互相看着对方,有好奇。
只有阿坝达廉明白他们即将接受割礼。
根据犹太教教义,受割礼是实践上帝同亚伯拉罕所立之约,出自《创世记》第17章第10~14节,是《五经》中所载上帝的第一项命令,即所有的男孩都要受割礼。
15分钟后就到他了,如果逃跑,就是背离部落,这会让他的家族蒙羞。从此脱离成为独立人,不再有关系。也回不去。
前一个孩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阿坝达廉有一种错觉,少年的鼻子一下子就塌陷下去了。这么想着,阿坝达廉脱下了所有的衣裤,一脚踏进河中。
刺痛。
有小鳄鱼在咬着自己的脚。但他知道那是幻觉。一切疼痛都是幻觉,源于自己懦弱的内心。他一下子用尽所有力气向前冲,河水汹涌,河中央更是溅出奔腾的浪花。白浪卷着他一路向前漂流。
阿坝达廉就这样依赖着断木一路漂到了东非裂谷。
严佳龄看到一个全身赤裸的黑人少年,他喊起来。但少年一点都没在意自己,他摸索到了洞穴里,捧起火堆旁的肉塞进嘴里,之后全都吐了出来。
阿坝达廉实在是太饿了。他在森林里漂流了一天一夜,什么东西都没吃。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眼耳之上。森林里死掉实在太简单了。阿坝达廉不知道森林离内罗毕有多远。
实际并不远,有向导带路的话大概也就半天的脚程。
眼前的亚裔小孩他不在意。眼前泥土里蹦出一条鲸鱼来,他也不在意。
他只想要食物。
严佳龄很聪明,他跳了几下,口袋里掉出了巧克力。阿坝达廉很警惕地走近他,快速抢过那个东西。吃起来。
自己一族距离哥部黎廉族(大部落)很近,当地旅游业发达,哥部黎廉族供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游玩。一次当地的不少男人去了外地做买卖。就向邻族借一些男人。阿坝达廉就去过一次。从一个美国人手中接过了巧克力。
这是神明的味道。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讨好别人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
巧克力球在阿坝达廉的嘴里变形,融化。
它们化为电鳗,化为力量,游到他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严佳龄指了指身上的绳子。
阿坝达廉看了他足有10秒,然后转身看一眼洞穴。转身跑了。跑的时候是用尽了力气的,如同身后有一只豹子在追。
他放口大骂,操你妈的,你个杂种去死吧。
晚上,鱼鳞先回来了,蛞蝓再出现的。蛞蝓不是从洞穴前面走进来的,等到严佳龄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在洞穴里面了。这说明,这洞穴通向外面。
鱼鳞还好说,但是蛞蝓是铁了心的要吃他。这点,他是知道的。
在这里,鱼鳞负责食物的获取。都是鹿,一头鹿还不够,一般是三头。
它咬在一头的脖子上,剩下两头,它直接扔到阴影里面。
洞穴里发出动物的尖叫。
原来蛞蝓地下的床并不真的是床,而是动物的残骸,那些残骸被它收集起来,睡觉的时候压身体下面。长年累岁,残骸被磨成了石粉。
严佳龄绝望地想要咬舌。完全做不到,真的太痛了。
蛞蝓走向他,在想怎么杀死他。一个在等待死亡,一个在考虑杀戮。
蛞蝓缓慢举起手,严佳龄扭动着大叫,用中文骂这只怪物。其间,手机掉在地上。亮出了一束光。
蛞蝓起先被这光吓住了,随后又被这光吸引。严佳龄注意到它的身体越发黏糊糊的。
那天晚上,蛞蝓拿过了他的手机,时常让它亮了又暗。
他把手机放在自己的肚子下面。
既然又逃过一次死亡。求生欲像青春期的荷尔蒙一样,又招摇起来。接着便是痛苦。
明天该怎么活呢?
阿坝达廉又来了。
他开始搜严佳龄的衣裤。
严佳龄拼死抵抗,才发现对方是在摸他的口袋,里面没有巧克力了。
昨天,他分析了很久。蛞蝓没有杀死他是出于好奇。他将身外之物藏了起来。如果今晚它再想杀死自己。他就变出一些新东西。
巧克力现在也只剩下两条了。加上钥匙之类的杂物,一共也不过五六件东西。他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用。
阿坝达廉不知道他的想法,拿不到巧克力他很失望,转身想走时,严佳龄拿出了一小块。是上一次的二分之一。非常小。
阿坝达廉没有不满足,对于严佳龄,他觉得他不像是个人,更像是棵可可树。只要一点一点要,“树”永远都能满足他。
阿坝达廉走后,严佳龄百无聊赖,仔细看着洞穴上的石壁。发现上面竟有很多用石头刻出来的图案。
这不是武侠小说,壁上的图对他的生存完全没用,甚至没有逻辑,他看不懂。
严佳龄突然想到了《山海经》。
《山海经》其实是先有画再有书的,因为太早了,早到还没出现文字系统。这上面的图案,让他觉得或许是远古时代的人留下的。
传说这是世界最初、真实的样子。门罗人进行了大迁徙,门罗人一生会经历一次迁徙,大部分死在半路上,但是他们一路上遇到洞穴就把看到的画在上面,后世的人几经修订,将画化为文字。文字记载中甚至是有声音的,传说古代,那些壁画都是有生命的。他们是一种特殊的虫子,会鸣叫自己生前最后一次听到的声音。死后的数百年也一直鸣叫。
那些声音是门罗人模仿他们看到的怪物的声音。
这是爸爸告诉他的。他误以为真的。
洞穴壁上唯一看得懂的是一幅图,是一个动物,看上去像是马,又很像豹子。但是头上有一个角。
之后的两个晚上,他仍旧九死一生。蛞蝓将它当做宠物。他四肢趴在地上,学着狗叫。唯一能说的是,有一天晚上,一只熊居然往山洞的这个方向来了。严佳龄不明白那是阿坝达廉引过来的。阿坝达廉希望熊将同龄者杀死。白天就可以抢走他的衣裤,还有维持能量的巧克力球。
严佳龄看到了熊好像看到了亲爹。他一面大动作挥舞,一面又不想吵醒两个野人。鱼鳞还在外面打猎,但是蛞蝓在。每次他都在黄昏的时候回来。
熊果然被上坡处的人影吸引。慢慢爬过来。
到洞口的时候,那只熊不敢再向前了。严佳龄看到了熊害怕的表情。这是在动物世界里面都不会有的。那只熊的嘴裂开了一点,怎么也闭合不上,远看像是在笑。但严佳龄知道,那是害怕。
几天的森林生活,让他了解了更多。
熊逃了。
蛞蝓听到了大动静,追出去。沿着熊逃出去的方向追去。晚上回来的时候,他带着一只断手回来了,吃完了手臂的肉,将熊掌随手一扔。
刚好离严佳龄不远。
07
鱼鳞对于严佳龄没有那么热衷,它更热衷于对方身上的小东西。
拿手机举例子,蛞蝓只是将它往地上扔,暗掉后亮起来就很高兴。但鱼鳞观察了一天后,就会用手指触碰屏幕。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严佳龄知道,它已经注意到了屏幕内的图标。
严佳龄是个聪明的孩子,上午在断掉的熊掌上弄了一片指甲下来,慢慢磨着绳子。
严佳龄发现野人的睡眠与人类不同,它们一旦陷入深层次睡眠,就很难被吵醒。一次,风将一根小火把吹到了鱼鳞的腿边,它许久之后才发现。
严佳龄这几天一直没有好好睡觉,但是精神却很好。鱼鳞会在晚饭的时候给他吃烤动物肉,随手还会塞几片叶子。杏仁味道的。严佳龄假装吃肉,其实过后都会吐出来,这几天只吃下叶子。
那叶子很像古巴咖啡豆。吃过后能提神,口鼻也通畅了很多。
绳子在磨了三四个小时后终于断了。
他走到鱼鳞前面,盯了会怪物。他幻想手中有小匕首或是长刀,可以一刀扎进心脏。但他又想了一种杀死它的方法,如果自己手中有一瓶水银的话,他会从鱼鳞脖子上的小孔中浇进去。
但自己什么都没有。
整装待发后,他向蛞蝓走去。
为什么反倒要向洞穴里面走?
因为那怪物每次都从洞穴的里面出现,带着一些现代文明的器械。
走过蛞蝓时,他小心翼翼的。连呼吸都一度停止。
严佳龄从火堆中抽了一根,既是照明,又是给自己打气。
他将火焰看作是有生命之物,不让自己太孤单。
就这样,严佳龄向着自己未曾踏足的领域前进。
08
脚下已经没有土了。
现在踩到的都是硬质的石块。严佳龄感觉自己走了十分钟,但他告诫自己可能不会太准,脱离文明生活后,他的判断力下降了很多。
洞穴墙壁上确实有东西,图案减缓了严佳龄的步伐,他一直在观察这些图案,每一次用火光照亮都会有变化。才发现图案在动。
严佳龄并不怕变动的画,他相信爸爸以前和他说的,世界上是有活着的壁画,它们因为温度而变化,因为亮度而变化。
如果同行有一位诗人,他会如何来描绘此刻的世界?
死亡突然变得轻盈起来。
如果死亡之前可以让父亲签下保险单,那受益人会变成母亲一个人。她的后半生或许能轻松点。
少年的脸在火光中晃动变化。
母亲受益的前提是父亲死亡,而父亲如果不死,每个月寄来钱,几十年下来的钱是否超过这份保单?
但儿子死亡带来的精神痛苦,又会折损一部分收益。
所以哪样是最合理的呢?
不管如何,最少要去小屋内拿回那张英文保险单。
有了这个想法,他的步伐明显大了一些。
严佳龄从远处听到了风声,他几乎想要拍起手来。再往前走,出现了积水。他卷起裤腰继续走,脚上凉凉的,鞋子早已湿透。
越往前洞穴越窄。
火把早已烧完了,是湿气弄灭的,走了好久,周围有了一些小虫子,停在中间一处水潭上。在脚踩上去的一刻,水滴像一个个穿着太空服的小人,慢慢浮上去了。
严佳龄惊讶地瞪大眼睛,抬头看,原来自己头顶也有水潭。
跳起来,很难碰到,于是用木棍举着拨了一下,上面的水滴,掉下来了,但是也有一些扯下来一点,又再次浮上来。
他掏出一颗巧克力往上抛。
贴上去了。
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越来越窄。
严佳龄用手机微弱的光照到了一个人形形状豁口,像双手张开,刚好是一个“大”字。
只有这个人形可以继续前行,严佳龄没有迟疑,就这样走进了那个人形中。
走出来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还是森林,还是那个味道。
严佳龄身处的海拔更高了,也彻底解锁了被森林挡着的视野。
看到公路了,他多希望现在有一辆车经过那条路。
09
阿坝达廉听到了寓言。
在此之前,他太饿了,几天没吃东西了。
那寓言从树木的年轮里散出来;从泥土里冒出来;从沉睡的动物的呼吸间出来。寓言在对他说,要敬畏所见的一切。
他抬起头,双手捧着月光,那寓言告诉他,先要敬畏自己。他觉得自己能够逃出部落就已经是神迹了,是它存在的证明。
他跪下来,低头,手举得更高了。
月光变成了美食,美味之气味从上面飘下来,阿坝达廉用鼻子狂嗅着香气。是火鸡,吐着蜜汁,也有葡萄,也有从冰河里跳出来的鲜鱼。
阿坝达廉说着部落的族语,他觉得自己在和神交流。也是唯一一个能和神交流的人。他觉得森林中住着神,就是在洞穴中的生物。他想起了见过的亚洲小孩。他是神的食物,他曾得到过美味的贡品。
食物应该被神吃掉了吧。
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想要杀神。
严佳龄在洞穴外听到了嘶吼,他听出了是鱼鳞的声音,那声音是发现自己逃走了么?不至于啊,他拔腿就跑。
地上有刺人的灌木,拉扯着皮肉。步伐没有配合呼吸,上半身紊乱带来的负担是脚步的杂乱。一小段路,看不到地面上有什么,摔的两跤几乎要把内脏弄坏。
他不敢胡乱跑了。
只能一点一点,借着月光,避开地上凸起的石块或是灌木。
他能够感觉出,野人离自己近了。
一秒可能是一千年。或许自己已经进化了,在后脑勺长出一对眼睛。噩梦一般的感觉。死亡迫近的遗憾。
他放弃了,躺在地上,捂着肚子,里面上下翻涌。
于是那个东西来了。
严佳龄看到了它,不是两个野人。当然他也看到了鱼鳞和蛞蝓,他们两个距离自己两万米的距离,鱼鳞的肚子上有刺伤,他也看到了阿坝达廉。惨不忍睹。
他看这片树林的时候,发现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变化了。
他看到了树后面的树。
透过了茎干看到了后面的树,也能看到里面的茎干。他看到了泥土下面的虫子,他看自己的手,看到了肌肉和皮下脂肪,看到了血管中的血小板。他看到了树中的年轮,和自己的掌纹都在动。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无法言说的难过,因为知道只存在于一瞬间,他知道,自己以后都见不到了。
严佳龄看到了一匹马,又不像马,脚上有豹子的斑纹。在月光下,它的皮肤好像透明的,流质的水。它的头顶有一只尖角。
那光芒就是独角兽的叫声,它的声音不是波纹,是实体化的光。严佳龄刚接触化学,他觉得里面会有一些化学置换。这光让自己站不起来。
野人被光压得很扁。深入泥土。
最后时刻,严佳龄用手机给那个生物拍了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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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拿到了保单,回国了。
其实第一天去就成功让父亲签下名字了,准备的谎言还是没有用上,一切顺利得很。随后爆发了选举动乱,内罗毕的房子一半以上是空着的。
自己能逃出来活到现在,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想起了阿坝达廉,他现在在哪里?变成了泥土?变成了森林的一部分?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医院和警察局两头跑。
警察给他看过一段视频,是非洲调来的。
视频的主角是严佳龄自己,他一个人推开肯尼亚警察局的大门,坐下来找了一个警察报案。说着流畅的英语。
“my name is ……”
严佳龄第一次讲那么流畅的英语,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现在,他听不懂从他嘴巴里讲出来的话。他不记得有这么一段经历。自己的英语也从没那么好过。
他今早看到了那段谈话翻译成了中文文稿。是这个少年在内罗毕躲藏的经历,引起当地警察在意的是,他一个劲地说自己的父亲在冲突中死亡了,但后经查证,没有中国人死亡。
严佳龄在视频中看着镇定自若的自己,说应该是自己受惊吓过度,瞎说的。这也是他们希望他说的话。
13岁的严佳龄有那么一刻觉得很空虚,好像已经来到过某个质点,之后生命的火与光都不会再越过这个质点。
之后的8月,埃博拉病毒从非洲传出,死了不少人。
2020年,严佳龄受邀和朋友一起去马赛马拉大草原看角马过河。
旅途很开心,肯尼亚依旧很吸引他,每天都是晴天。
唯一有一天是阴天。在去东非大裂谷的那条人造公路上。旅行团曾停下来。
车子抛锚了。
大家都从车子里出来,他走下来,看着公路两边连绵起伏的森林,
上坡的树木一望无际,加上头顶的阴天,散发着寒冷的气息。
就像是腐肉吸引着蝇虫一样。
有那么一刹那,严佳龄想再次踏入那片深邃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