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了很长时间,吃了很多教训,才从一个反抗者变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12月 30, 2019 阅读 1772 字数 8797 评论 0 喜欢 0
鼠 by  李星锐

这世上没有人比林默更懂得如何消磨时间,在这方面,她简直算得上是大师。当下,她站在柔软的床垫上,尽力向上伸展着手臂,但与天花板还有半人高的距离。她用最大力气绷紧脚背,踮起脚尖——要在柔软的床垫上保持这样的姿势,确实有些困难,但她乐在其中,要知道,消磨时间最重要的秘诀就是给自己设置难度,然后去挑战它。她摇摇晃晃地保持着平衡,让手处在自己能够到达的最高点,然后松开手掌,看着手中被撕成九片的纸像树叶一样飘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纸片,面色赤红,像是赌场里等待打开骰盅的赌徒。

这是她前不久想出来的新把戏,把一张纸撕成等大的九片,在上面写下编号,然后下注,猜测数字几会最先落到地面上。常常是猜错的,这才是乐趣所在,她渴望破解一种规律,又没那么急迫。如果破解得太早,要再想新的,恐怕还需要些时间。这是她近些日子里想出的最棒的把戏,她着迷于其中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性,它是这个狭小房间里第二美妙的词语,最美妙的是“自由”,然而它太过危险,早已被林默藏在了马桶后面的水箱盖子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林默无法把纸片撕成一模一样大的九份,除非用剪刀,但房间里没有剪刀。房间里禁止出现一切尖锐的东西,剪刀菜刀指甲刀统统没有,就连柜子的棱角也被厚海绵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尽管林默多次向那个男人解释自己绝对不会自杀,也没有丝毫要伤害他的意图,但那没有用,那是个多疑又谨慎的男人。

玩了几次掷纸的把戏后,林默突然很想吸烟。房间里也没有烟,它没什么危险性,但男人同样不允许,不论林默如何苦苦哀求都不给她留。只能等男人回来后,让他快活了,才有可能吸烟。她痛恨自己的烟瘾,那个男人像拽住她的头发一般拽住了她的烟瘾。

林默拉开玻璃门,走进浴室,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口香糖,站在窗前嚼起来。这是房间里唯一的窗子,但它并不具备窗的功能。它被铁栏死死地焊住,铁栏后面蒙着一层铁板,实心的,敲出的声音又闷又沉,传不远,一敲出来就掉到了地上。

房间既不透风也不透光,因此常年开着灯,空气滞重而浑浊,压得人胸闷。唯一的自然光来自窗户的右下角,铁板边缘一个小小的开裂。如果把眼睛凑过去,使劲抵住那里,可以从细长的开口里看到一些破碎的树叶,叶子很茂密,通常看不见地面,若是起了风,枝叶婆娑起舞,可以窥见灰色的水泥地面。从高度来看应该是二楼。林默都快忘了走在水泥地面上的触感。

倘若天气晴好,一天里会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阳光从什么地方反射过来,穿过细碎的树叶,从窗侧的缝隙里挤进来,投射在浴室白色的马赛克瓷砖墙上,微弱、细小的通红的光。是夕阳。林默很确定,尽管几年未见,但一个人只要见过夕阳,就永远也忘不了它。

光线消失后,林默迅速冲了个澡,钻进被窝里。距离那个男人上次回来,光线已照过两次,今天应该是周一,男人会再来。林默打开空调,依旧有些凉意,她换上男人给她买的毛绒绒的睡衣。林默有些嘲讽自己竟然变得如此紧张和听话。她花了很长时间,吃了很多教训,才从一个反抗者变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发出钥匙刮蹭的声音,一、二、三,林默心中默数着,锁闩咔了三声,门开了。“回来啦?”林默说。“唔。”男人低低地应一声,把手中提的塑料袋扔到床上。

林默起身去翻塑料袋,男人说:“干粮,水果,你要的书,铅笔,粘鼠板。”林默一样样掏出来,把干粮放进柜子,水果放进冰箱,从冰箱旁拿过水壶给男人倒了杯水。“谢谢。我给你烧了热水。”林默说。男人没应声,只脱下大衣坐在床上喝水,林默把男人的大衣挂进柜子里,蹲下身子帮男人脱掉鞋子,换上拖鞋。贤妻良母似的,林默自嘲般地想。

做完这一切,她才拿出她的书、铅笔和粘鼠板。书和铅笔是她能为自己争取到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一开始男人不给她书,她在房子里待了几天后差点发疯,她苦苦哀求,男人不听,觉得她不需要。直到她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他说,人不摄取信息真的会疯的,那个男人才不耐烦地答应每个月给她带一本书,嘴里嘟囔着:“你们这些女文青屁事真多,老子从来不看书,怎么没见着疯。”林默没吱声。

男人有时会给她带来削得很钝的铅笔和一些白纸。买粘鼠板则是因为前一阵子,林默有时听见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小铁片被什么拨动似的,从柜式空调背后,或者射灯上的缝隙里传出来。除了老鼠,林默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可能。她跟男人讲这件事,男人总不以为意:“你都叫我听了好几次,我什么都没听见,是你想多了。”但他还是给林默买了一大叠粘鼠板。自从林默变乖了之后,男人还是会尽量满足林默的要求。

上床后,男人从柜子里取出避孕套,脱下林默的衣服,将她压在身下,缓缓动起来。冷空气从被口灌进来,林默打了个寒战,两腿夹住男人的身体。她一边骂自己贱,一边为自己开脱:我也是人,也有基本需求。更何况,这个男人是这间囚室里唯一一丝来自外面的温暖了。

完事儿后,男人摘下避孕套,熟练地打了个结,扔到地上。林默曾问过男人:“你都把我囚禁在这里了,为什么每次还要戴套?”男人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要是怀孕了,我不会忍心看你就这么痛着生下来,我只能带你去医院。出了这里,你不跑掉才怪。”

林默抱着怀里睡着的男人,回忆那时的对话。那时的她听完男人的话,心里想着:他心里还是善良的,还是不愿见我受痛的。还暗自有点开心。每当林默回想起来,总会觉得那时候自己太过幼稚,太过轻信,还没有看破那个男人小善背后如悬崖般巨大而空洞的冷漠。

男人走后,林默开始新一轮的消磨时间。她打开床头的灯,橙色的灯光像一只永远不会掉落的橘子,她翻开那本还没看完的《局外人》,她读到“一个人即使只生活过一天,也可以在监狱里待上一百年而不至于难以度日,他有足够的东西可供回忆,决不会感到烦闷无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愉快。”林默合上书本,将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前构思的各种消磨时间的方法,都只是为了逃避回忆而已。

讽刺的是,来到这间囚室之前,她从不读书。她记得自己和母亲吵架时,把母亲书架上她最心爱的书当着她的面扔到楼下,然后背对着痛哭流涕的母亲,重重地摔上房门。她讨厌那个温婉的、爱读书的女人。

林默的母亲曾哭着对林默说:“我一辈子都想反抗自己的命运,却处处碰壁。其中最失败的一件,就是听了父母的话,嫁给了你爸爸,生下了你。而你又要来反抗我。”

在林默的记忆里,那是一段彻头彻尾的失败婚姻,父亲之前当过兵,带着一身的独断专行退伍,在两方家庭的联合下与林默的母亲结婚。从林默懂事时起,家中的空气就没有一天是柔和的,父母无休止的争吵给家里带来沸水般的燥热。

林默六岁那年,两人像是放弃了似的,彻底不再说话。母亲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要不就捧着林默的脸蛋问她:“要是爸妈离婚了,你跟谁过?”林默总是摇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几年之后,他们真的离了婚。由于父亲暴躁且酗酒,而母亲更有文化,能更好地教育孩子,法院将林默判给了母亲。那时的林默已经进入青春期,母亲反抗者的基因像是陡然在她身体里发芽,她一切都要和母亲对着干。

母亲喜欢读书,她就坚决不读。母亲看起来知书达理,她便抽烟喝酒,夜不归宿,逃课和校外的男人们鬼混。许多个夜晚,她在陌生男人的怀抱里,躺在陌生的床上,幻想妈妈为了在黑夜的街头找她而失魂落魄的神情,感到痛快不已。她生活里缺失的父亲,转化成一股巨大的恨意,砸向她的母亲。

成年之后,林默逃离了她出生的那座城市,换了一张手机卡,切断了和母亲的所有联系。她辗转于一个个陌生的城市,只因为一首歌、一张照片或单纯因为城市的名字让她产生了好奇心。她白天打零工,晚上在街头闲逛,思索接下来要去哪里。她不着急决定,她还拥有二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庞大的自由,足够她继续挥霍很多年。

她有时去认识一些露水般的朋友,白天又烟消云散。有时会找个青旅住上一夜,和来自天南海北的异乡人聊天。有时会去夜店一醉方休,拥抱陌生男人的身体。其中一次宿醉后醒来,林默头痛欲裂,全然记不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

她看见房间狭长而拥挤,雪白的墙上什么也没挂,柜式空调在床头,门与衣柜在床尾,墙边有一排射灯,射灯与天花板之间留着细小的缝隙。她看见走廊横在床边,床头的玻璃门通向浴室,浴室里是白色的马赛克瓷砖墙,马桶对面放着洗衣机和冰箱。她看见被封住的铁窗,紧锁的门,被小心翼翼包裹住的柜角。她感觉不适,便大声叫喊,但是没人回应。四下里静悄悄的,车声人声统统听不见。她恐惧并且咒骂,但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将要在这个房间里生活多年。

林默看不见窗外,手机手表也被拿走,完全不知道时间在以怎样的速度流逝,那时正下着雨,窗口传来一阵辛甜的铁锈味儿,雨滴敲在窗外某处薄薄的铁皮上,声音锋利又扁平,像有一只手正在把铁皮揉碎。林默感觉肚子饿得难受,这时,门外响起钥匙划动的声音,锁闩响了三声,林默缩在床角,盯住走进房间的男人。

那是个阴沉的陌生男人,年龄大约三十上下,他迅速关上大门,然后慢悠悠地收伞,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在地上,脱下夹克外套抖抖水,放进右侧的衣柜里,全程没有看林默一眼。

“你想干嘛。”林默说。

男人不搭理她,只是兀自把水壶灌满水、插上电,坐在床边换上室内拖鞋,仿佛房间里根本没有林默这个人。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把塑料袋扔到床上:“干粮,水,你现在应该暂时不需要别的。我下次过来是后天晚上,你自己算好量。”

“你到底想干嘛!”林默有点歇斯底里。

男人仍然不搭理她,从床上站起来,独自去浴室洗澡,其间还哼起小曲来。听着浴室中传来的悠扬小调,林默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擒住,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捏住了尾巴的老鼠。林默疯狂地砸门、尖叫、想尽一切办法弄出声响,想要吸引外人过来,但无济于事,像是整个宇宙只剩下这一个房间似的。林默的手捶出血来,男人从浴室里走出来,她以为他会打她,但男人只是从柜子里拿出创可贴,给林默包好伤口,然后爬上床转身睡去了。

初来的一阵子,林默会砸东西,骂人,和他闹,试探他的底线在哪里。他从不打林默,有时林默都觉得自己可能要挨打了,他还是没有动手。她本以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用男人自己的话来说:“暴力是树立权威最低级的方法。”他对付林默的方法很简单,饿肚子。男人每周一、四、六晚上来,他每次只带够林默吃两天左右的粮食,若是林默惹了祸,他下次来时就不带吃的。两天不吃正是饥饿难耐又不至于丧命的状态。

时间推移得越久,林默就越不再反抗,在确保了安全、温饱、性欲之后,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想去外面了,即使出去了,她好像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在某些寒冷或酷热的日子里,林默开着空调躺在床上,甚至还会庆幸,自己有一个小小的房间遮蔽风雨、不风餐露宿、有足够的独处时间,并且只要她不逃跑,男人就不怎么干涉她的事情。她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琢磨如何逃跑也逐渐转化成琢磨如何消磨时间,因为囚室之中最可怕的怪物乃是孤独。 

仅有一次,她对自由本能的渴望,有如胃酸一般翻涌上来,使她呼吸困难。那是一个月前,似乎是初冬时节,房间里滞重的空气开始清冽起来。那阵子一直是晴天,细长的夕阳每天光顾林默的小屋,她把手指放在浸染着阳光的瓷砖上,寒意与暖意化为两条小蛇,爬到林默的手掌里。

她闭上眼睛感受这种触感,想着等会儿如何把它写进日记里。这时铁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像是往滚烫的油锅里放入一个面团时的那种声响。林默屏息凝听,声音再次传来,由远及近,断断续续,如鼓点一般。林默猛然意识到,那是人踩在干透的枯叶上发出的声音。她用最大力气抵住铁窗的右下角,把眼睛凑过去。一阵好闻的冷空气扑鼻而来,她看到焦黄的叶子铺了一地,在她视线可见的角落,有一团彩色的东西停住不动。那是什么?林默想着,更用力地用头抵住铁窗,但没有用,那已经是极限了。

枯叶碎裂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停了下来,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弯下腰,头和手暴露在林默的视线里,把那团彩色的东西捡起来。是一个皮球。男孩一边捡,一边四处张望,似乎很害怕这个地方。

林默一时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个小男孩解释,或者说,在可能得到自由的关头,她犹豫不决起来。这时,小男孩不再东张西望,他直直地盯着林默所在的铁窗,由于缝隙过小,林默不知道小男孩是不是看见了自己。她开始敲打窗户,小男孩吓得一哆嗦,她越敲越重,嘴里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还没开口,小男孩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晚男人回来后,林默多吸了一支男人的烟,躲在浴室偷偷哭了一会儿。她如鲠在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抹干眼泪,打开浴室的门,林默发誓要对男人再主动一点,不去乱想那些虚幻的名堂。

从那之后,林默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常会感觉到寂静的实体。它们从墙壁后面渗出来,附着在墙上,每天积厚一点点,把房间里狭小的空间挤压得更加逼仄,直至压到林默的身上,让她透不过气来。也是那晚过后,她开始感觉房间里有老鼠存在。

先是在夜里,半梦半醒之间,她睡在男人身边,听空调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安静的房间里待得太久,林默对这样细碎的声音已经极为敏感。她摇醒男人,死死抱住他说:“房间里有老鼠。”

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一边有些不耐烦地问:“哪儿啊。”

林默说:“不知道,但是我听到了,你听。”

男人没说话,过了一阵子,林默几乎以为他再次睡过去了。男人突然开口说:“没有声音,你听错了吧,快睡觉。”

林默抱着男人,侧耳凝听,的确没有再听到,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害怕自然是有,但更多的是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囚室里的小小生灵感到好奇。她抑制不住地去想,它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它是自愿的,还是不小心进来的?它是灰色、黑色,还是褐色?林默一边想象着老鼠,觉得一阵恶心反胃,一边又忍不住把自己与这只老鼠同病相怜起来。上一次产生这样矛盾的感觉,还是在家里和妈妈吵架的时候。

从那时起,林默每天上午看书,下午一边屏息凝听,等待老鼠发出声响,一边在纸上画她能想到的各种各样的老鼠,米老鼠、《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猫和老鼠》里的杰瑞、《舒克和贝塔》,以及那些长相猥琐、呆头呆脑的真正的老鼠。画得累了,就玩几局掷纸的把戏。她觉得自己养了一只看不见的宠物。

几天前,林默再也忍不住想要看看这只老鼠的模样。她搬不开卡在床头的柜式空调。她假意想要捕住老鼠,请求男人为她买一打粘鼠板。她不想让男人知道自己为了一只老鼠欣喜了几个星期。袒露过多的情感,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男人走后,林默开始拆那一打粘鼠板。林默用纸试了试,粘性非常强,但应该不至于杀死它。她从门口开始,把粘鼠板一个一个摆在地上,直到铺满整个地面,只给自己留下一条通往浴室的小径。

她坐在床上等、吃东西、去浴室、看书、倾听、睡觉,如此循环往复。偶尔还是能听到老鼠的动静,却不见它露面。不知过了多久,她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钥匙划过铁门的声音,一声、两声、三声,林默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那个男人踏步进来。她还没意识过来,男人已经一脚踩到粘鼠板上,鞋底被粘住,滑了一跤,他还没来得及保持平衡,另一只脚也滑了,整个人侧倒在满地的粘鼠板里。 

林默惊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动,男人迅速地踹上半开着的铁门,再从地上爬起来把铁门锁上。林默看到男人头发上、衣服上粘满了粘鼠板,噗嗤一声笑出来。男人转过身,她笑不出来了。 

这是林默第一次挨打,她看见那个男人冷漠的脸扭曲成一团,他脱下贴满膏药似的衣服,用力扯下头发上的粘鼠板,由于粘性太强,撕下了一簇头发。男人嘴里抽着凉气,爬到她身边,伸出拳头向她挥来:“你他妈是不是想整我然后逃跑?啊?我最讨厌别人整我!”林默闭起眼睛用胳膊抵挡:“我没有,我真的只是在捉老鼠。”

男人扯着林默的头发说:“捉老鼠,我看你他妈像只老鼠。” 

林默觉得自己像只老鼠。她蜷缩在房间的最角落里,脸埋在两膝之间,双手抱住头,泣不成声。男人已经不再打她,他坐在她旁边喘着粗气,怒火的余温让林默浑身颤抖。 

她忽然想起一些之前不太记得的小事,多年以前,她也曾以同样的姿势,蜷缩在家中的角落里。那时她还小,听着客厅里父亲的谩骂声和母亲的抽噎声,害怕得瑟瑟发抖。她不记得父亲有没有打母亲,她只知道自己回忆起母亲的面容,第一次不再怀着巨大的恨意了。林默蜷缩在囚室的角落,在男人的喘息声里走神了,她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看来青春期已经离我而去了。

男人渐渐冷静下来,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他把林默从地上扶起来,拾起四处乱飞的粘鼠板,把治跌打的药拿到林默面前,他说:“下次我拿点鼠药来,我知道一种,挺灵的。”

林默用指甲抠着枕头边缘,直到男人站起身,把方才弄皱的床单使劲抖了抖,把它拉得像一块钢板一样平整,然后对林默说:“今晚我就不在这里睡了,我下次再过来。吃的给你留这了。”

她这才抬起头对男人说:“我不是想杀掉老鼠,我只是想看看它。我只是对它……比较好奇。”

男人停下脚步,脸再次凝成一团:“对一只老鼠好奇?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林默低下头说:“总之,不用带老鼠药了。”

男人的手放在铁门的把手上,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瑟缩在床上的女人,说了一句:“我说带,就带。”

铁门关上后,房间有如十二月的墓穴般死寂,也闻不见老鼠的响动。林默抹掉眼泪,呼吸变得无声而轻盈,仿佛只要静止不动,沉默不语,就可以融化进这间囚室的寂静里。这是男人第一次进了屋子,却不在这里过夜。想必他还有另一个房间,另一个家,也许是一个可以自由进出的温暖的房子,而林默只有这里,除了这里,她别无他处可去。这些林默早就知道,但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只要想到这些,就感觉自己像被飞驰的火车碾过。

还有两天两夜,那个男人才会回来,这是林默在这个房间里最觉难熬的一段时间。她反复思考要怎么办才好,她想过向男人哀求,答应他只要不毒死老鼠,叫她做什么都好。但她知道没有用,已经无关老鼠,男人似乎察觉到,她对这只老鼠的想象和关注,这间小小的囚室已经承载不下了。这是男人向她树立威严最好的方法——夺走她在乎的东西。

林默不清楚自己在乎什么,但她不能容忍这只老鼠被男人杀死。她不能想象自己屏息倾听,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肮脏的角落里传出来的小小声响,在林默的耳中比清晨的鸟鸣还要动听。它让林默知晓,这死一般的房间里还有别的活物存在着,甚至生活着。

她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珍视一只老鼠,也从没想过自己是如此害怕孤独。孤独,这个她耗尽精力才得以掩盖的破洞,如今被房间里一只老鼠的响动给轻易戳破,赤裸地袒露在林默面前。林默做不到继续无视它的存在了,她决定为了这只老鼠,反抗那个男人。

细长的夕阳像一滴血,溅洒在白色的马赛克瓷砖墙上,林默坐在马桶上,心想,这时如果能吸一支烟就好了。她打开马桶后面的水箱盖,从里面掏出这间屋子里最危险的东西,“自由”。

那是半把生锈的剪刀,抓柄是完整的,其中一根刀刃断了,无法咬合,另一根完好的刀刃也生着厚厚的锈,或许已经不快了,但毕竟是房间里最锋利的东西。林默刚来房间不久时,把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个遍,那个男人很细心,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但林默还是在床板下的夹缝里找到了这把剪刀。她把它藏在马桶后面的水箱盖子里,准备杀了男人,逃出去,但那阵子男人对她很防范,几乎没法下手。时间久了以后,她又不怎么想用它了。她既不想做个杀人犯,也不再那么强烈的憎恨这里。一来二去,便只是藏着,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林默顾不得这些了。她看着夕阳的光一点点渗进墙里,消失不见,她把剪刀藏在身后,站在靠近门的柜子旁,等待男人回家。

等待总是让时间变得缓慢,林默手里攥着剪刀,捏得指节发白,脚底的凉气朝着额头徐徐攀升。为什么还没回来?林默跑到浴室,抵住铁窗朝外看,天已经黑了。她又等了很久,绝望地扔下了剪刀,背靠着柜子蹲下去。那个男人的守时和他的冷漠一样突出,他从没晚回过。

林默再回忆了一遍,坚信自己没有记错日子。既然他没回来,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再也不来了,任由我死在这里。林默把剪刀放在手边,背靠着柜子,把头埋在臂弯里。

她被钥匙刮蹭门的声音惊醒。林默抓住剪刀,剧烈地深呼吸。她不知道自己只是打了个盹,还是睡了一夜。钥匙刮门的声音比往常要长,似乎很难找到锁眼在哪里。是喝酒了吗?林默想。钥匙插了进去,响起锁闩旋转的声音。林默心中默数,一、二、三,她闭起眼睛,向推开门的人冲去。

手中的剪刀刺了个空,她被两个人按住。两个人?她睁开眼睛,那个男人不在这里,她眼前站着三个陌生的面孔,两男一女,戴着帽子,别着警徽。

林默坐在楼前的台阶上,环顾四周。此刻还是夜晚,周围几乎都是树木,在夜风的摇晃下,像一团扭曲的影子。她回头望二楼那个被铁板封住的窗户。从这里望过去,窗口小得可怜。女人给林默递来热水,林默问她:“怎么抓到他的啊,这么偏僻的地方。”

女人说:“是一个小孩子告诉他父母的。一个多月前,他父母带他来这附近野餐,这次打算再带他来,他死活也不肯,多问了几句他才说,这里闹鬼。他父母比较在意,报了警,我们就过来看看,几小时前正好撞见那个男人,他见到我们就跑,我们追上去盘问,才问出了你的事情。”

林默低下头,用脚碾动地上的叶子。听到枯叶碎裂的声音,她才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房间。不知为何,她有点感伤,她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来习惯那个房间,就要花多久来习惯外面的世界。

她向男警员要了支烟,点着以后,用力吸进肺里,憋住一两秒,再吐出来。她对男警员说:“对了,有件事我挺在意。我在房间里的时候,老觉得里面有老鼠,你们可以帮我把空调搬开看看吗?”

两个男人觉得奇怪,但还是答应了她。他们掐灭了烟,走进林默的小房间。他们把整张床挪到一边,抬出柜式空调。厚厚的一层灰,这是这个房间里,林默没有涉足过的地方。她蹲下身子去看,没有老鼠屎,灰尘也没有被什么踩过的痕迹。

林默探过头去,她看见靠近地面的墙壁上有一个细小的孔,旁边靠着一个易拉罐的铝制拉环。这时,一阵风从云端降下,它跃过树梢,淌过墙垣,穿过这个细小的孔,吹到林默的囚室之中,易拉罐的拉环应风而动,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就像有老鼠爬过。

李星锐
12月 3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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