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十五岁,身高疯长,好似破土的春笋,我妈一直归功于她给我做的田七炖鸡。据说那是每个男孩儿到了十五岁关口必须要吃的东西,它能把基因里的潜能激发出来,让你在夜里听到骨骼拔节生长的声音,第二天醒来,还能看到关节处留下的瘢痕。可惜我的潜能有限,在田七炖鸡的极限压榨下,身高止步于一米六九。距离一米七还剩小小的一厘米,这致命的一厘米,也许我只需要垫个厚点的鞋垫就能达到,但那对一个男孩儿的自尊心来说,是不允许的。我清楚地知道,在女孩儿的择偶标准里,一米七以下无异于残疾。一米七以上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连上边的空气也更加清新,最重要的是,你手握着很多选择。
邓澄朵是我为数不多的选择里最难以捉摸的一个,她漂亮吗?时隔多年,我已忘记,因为相对于她的性格来说,相貌显得那样不重要。她用过时的头绳扎着土气的小辫儿,与其他女生比起来,她倒像个小乞丐,能巧舌如簧地唱莲花落的那种。邓澄朵时常带一把小刀,用来刻桌面,晚自习上常能听到后排沙沙的声音,那是她又在刻桌面了。终于有一天,桌面被她刻出个圆洞,她便用这个洞来看小说,喝饮料,于是晚自习后排的声音变了,变成了吸饮料的嗖嗖声。若有人朝她投去厌弃的目光,她便停下,举着小刀,用鼹鼠般的目光看着你。
我和邓澄朵第一次交锋,是在操场。那时我正像个长臂猿一样挂在杠杆上,例行锻炼,因为我笃信地心引力能使人长高。邓澄朵蹲在远处的沙坑,歪着脖子看我。我挂了好一会儿,手臂酸痛,坚持不住掉了下来。邓澄朵走过来,说,你要想长高的话,不应该倒着挂吗?你这样光把手抻长了。我感到奇耻大辱,脸涨得通红说,可能耐吧你,还倒着挂,血冲顶知道吗?邓澄朵二话不说,麻溜地爬上去,给我展示了什么叫倒挂金钩。她像秋千一样晃荡,双臂环抱在一起,说实话,我看到她的肚脐了,晃到最低处时,还能看到一部分背心。邓澄朵意识到什么,从上面下来,整理好衣服,说,你这办法没用,揠苗助长知道吗?我说,谁说我要长高了,强身健体不行吗?邓澄朵说,你要想长高啊,还缺点东西,缺点刺激。我确实被刺激了,被她的自以为是刺激了,我说,唱你的莲花落去吧。邓澄朵一下把我撂倒了,还反锁住我的双手,坐在我背上。我说,姐,地上有石子,硌着啦。邓澄朵掏出小刀说,最讨厌你们这帮小流氓了,还怂。我说,我哪儿流氓了?邓澄朵说,刚刚你眼神瞅哪儿呢?我哑口无言,心想不是你让我看的吗?邓澄朵从我背上下来,说,算了,你们都一样。说完,她把在手里转的小刀收回口袋。我拍拍身上的尘土,幸好周围没什么人,便冲着远去的邓澄朵喊,你刚刚说我还缺点什么?邓澄朵回头看我,笑了,然后指了指脑袋。
回家路上经过小摊,一元钱的烤肠让我很快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掏钱的时候,我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团,抻开,上面写着:周五下午来操场边上的体育器材室找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字迹,让人怀疑邓澄朵有当医生的潜质。我反应过来,纸条早就写好了,难怪今天她会出现在操场。可为什么是我?经过路边轿车的时候,我冲后视镜照了照,明白了答案。
器材室的门极为破旧,位置偏僻,这主要是我们的体育课长期被数学老师霸占导致的。那些蒙尘的器材宣告着上一次被使用大概是几年前了,空气里尘埃浮动呛人耳鼻。周五下午,我如约而至,推开门来,夕阳涌入室内,我看到了邓澄朵。邓澄朵正在玩杠铃,看起来练了有一阵了,她看我来,开门见山地问,带作业了吗?我说,原来你找我抄作业。邓澄朵说,你把包放门口吧。我把包放下,走了过去。她走到角落,扯开一块塑料布,露出几罐啤酒,对我说,喝几罐?我说,一罐吧,我容易上脸。邓澄朵平日看起来生人勿近,而且有几分猥琐,搭理她的人甚少。我喝了半罐,感到脸热乎乎的,看起她来也就不那么讨厌了,我说,你常来这?邓澄朵说,对,秘密基地。我说,一个人?邓澄朵说,你小瞧我了,许渊知道吧?我和他常来这儿。我皱眉头,知道许渊在年级里是个人物,聚啸山林,可他有女朋友了,元旦晚会跳芭蕾舞那个。或许邓澄朵得癔症了,无人搭理,她便凭空幻想,许渊能看上她?邓澄朵又开一罐,蹦跳了几下,啤酒漾出来,她说,当时他力气可大了,所以后来我练杠铃。我说,别吹牛了。邓澄朵说,许渊还告诉我,他女朋友有狐臭。她嬉笑起来,假装闻闻自己腋下,又扒拉我的手。我说,喝完这罐我可走了,其实我作业还没动呢。
邓澄朵抓住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口。霎时间异样从掌心传来,我说,没想到。邓澄朵说,不然你还以为我是男的。我说,没想到这么软,像装了水的气球。邓澄朵说,硬了?我说,你也小瞧我了。邓澄朵说,没看出来啊。我说,班上的女生,至少有一半儿吧,我都在梦里摸过。邓澄朵笑了,说,手可以放下了。我放下手说,你以后别这样了。邓澄朵说,都一个样,摸完了就劝我。
我不知再说些什么,便把塑料布铺平,坐下。破旧的门间隙极大,空旷的操场一览无余,尘埃,都是尘埃,没有塑胶跑道,升旗台那边也只是简单地做了个水泥台。我一想到自己的三年都是在这里度过,便感到悲哀,永远都是考学,考学,学完就考,考完还得学。操场有人颠球,姿态笨拙像只鸭子,已经是周五傍晚,马上周末,为什么还有人在这里颠球,应该赶快回家。想到回家,我就会想起我那极易焦虑的母亲,还有阿谀奉承的父亲,他们的情绪都为我而波动。我小学算术不错,尤其擅长珠心算,考上最好的初中并且进入尖子班不成问题,我还记得小升初考试那天,我爸给我送餐,我吃的时候他在旁边扇风,低头哈腰,满脸堆笑,我想这是他工作上遗留下的习惯,内心颇感不适,但还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上了初中,我的脑筋并不擅长转弯,一些计算角度的题目我恨不得直接上量角器,如此一来,成绩下滑,在实行末位淘汰制的尖子班我遭到除名,跌落到普通班。此时我的母亲登场,她性情极端,容易抓狂,焦虑常常布满她的发梢,使得她看起来像美杜莎,目光让人僵化。成绩榜单上的排名如同梦魇,我自己也为此寝食难安,有时幻听,常感到老师的冷嘲热讽指向我。夕阳以完美的圆形下沉,带着自然的庄严肃穆,仿佛巨瞳,审视着我。恍惚之间我突然明白,自己在意的身高,不过是焦虑的转移,化抽象为具体。
邓澄朵坐过来,把我手里的半罐喝掉,说,要想长高,你还缺点刺激。说完她把手伸过来,伸进了我的裤裆。我已有些晕乎,或者不希望自己能反应过来,身体一下僵住了。她冰凉的手在里面摸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很熟练,无数个夜晚的碎片纷沓至来,这与我自己动手有着天壤之别。邓澄朵看着我说,怎么样?我说,就是有点凉。邓澄朵说,又一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最后我吁叹了一声,邓澄朵也把手抽了出来,我们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我擅长臆想,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这一段是否经过了记忆的加工,很多时候人被偏见左右,记忆不大准确,只见自己所想见。很多年后我翻开自己初中的成绩,发现并没有那么糟糕,其中不乏惊喜,然而在我记忆中,我一直处于中下游,性格也乏善可陈,默默无闻。我会为多年以后老师仍旧能喊出我的名字而感到欣喜,干燥的土壤也开出花来。
当晚回到家,我赶忙把内裤换了,唯有湿漉漉的内裤证明着刚刚发生过的一切。我妈性格强势,决不允许我接触带有性色彩的事物,连我桌上那本红楼梦,也被她撕去了风月宝鉴等章节,只留残本。晚上吃饭,桌上都是中午的剩菜,茄子土豆萝卜条儿,还有碗墨鱼汤,我有些心虚,不敢抱怨。我妈今天丝巾也没放下,仍旧系着吃饭,往常一进门她都挂在门背。她叹了口气说,彦波,给我盛碗汤。我看了看桌上离她近在咫尺的墨鱼汤,知道她又要找我茬了,但凡稍有差池,我就会被数落。估计又是她的学生不听话了,所以回到家,她就会把我当做她的学生,反复絮叨。我把汤推到她的面前,她像失了神一样才反应过来,说,好,还是我儿有良心。
晚上入睡前,我爸还没有回家,平常他要是不在家吃饭,肯定就是陪领导去了。不知道他总去这些饭局有什么用,这么多年,我家不还住在这旧小区。我能想象他的样子,戴着眼镜,弓腰驼背,给领导敬酒。也不知道他和我妈是怎么在一起的,造化弄人。想着想着,我听到了客厅的走动声,那人好像还磕碰到了茶几。我猝然起身,拎起门背的臂力棒,摸黑朝厅里走去。那人发出呜咽声,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脑袋。我说,妈,你怎么了。我妈抱住我说,儿啊,妈要是犯错了,你能原谅吗?我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情节,说,妈,您要是在外面有人了,离就离了吧,我也挺辛苦。我妈说,我倒希望是这样。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爸离开了,不是简单的离开,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开,也没和我们商量。他是在河坝上被捞起来的,那天正好数学考试,我灵光一闪,刚要提笔,却又忘了,没有原因,总之就是忘了。天气晴朗,河洲上渚清沙白,鸟在盘旋,我把试卷一推,感到虚无,再也没法往下写了。再后来,我妈复盘此事,喃喃自语地说,一个月前不该去我爸单位闹事,有时她又突然从午觉中惊醒,说两个月前自己不该去求那道婚姻符。我对死亡还没有概念,虽然难过,但更多的是手足无措,有些茫然呆滞之感。时间流逝,我才发现,真正让人难过的,是冰箱上的半盒牛奶,深夜里洗衣机发出的阵阵喧哗,还有墙台上随风摇曳的绿萝。
父亲的离去使得我反思许多,觉得做人还是实际些好。因为红楼梦残本的缘故,我曾试过补写残章,兴起之时,有了当小说家的梦想。现在想来,曹公人生大起大落才写出红楼梦,而我,虽然一直在落,但尚未触底,还需再接再厉。事实上,自此以后我倍加努力,企图考上不错的高中,再上大学,再找工作,娶妻生娃,细致规划,仿佛一眼望到了自己的葬礼,牧师说道:他曾度过幸福恬淡的一生。
由于放学后要和班上的尖子生讨论究竟是清华好些,还是北大好些,我和邓澄朵来往得少了。邓澄朵也表现得从未与我接触,怡然自乐地把晚自习的零食换成了泡面,啃得咔嚓作响。课堂表现,她依旧稳定,只要被老师点名,必然拖泥带水,起来时好似负重千斤,驼背低头,左顾右盼。老师有时会说,女生要有点气质。邓澄朵就会被戳到,抬起头来,露出鼹鼠般的目光。我心想,你的小刀呢。其实我挺感谢她给我的启蒙,不过很快我就明白,有些事情,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期中考试,我竟然冲到了全班第十,尖子生们向我投来鼓励的目光,这使得我们放学后的讨论更有意义了。我推着单车,想着回家怎么给我妈报喜,路过学校的邻街胡同时,听见有人喊了我一声,我看过去,一群女生把邓澄朵堵在墙角,邓澄朵跌坐在角落,看起来受了伤。那群女生齐刷刷地看向我,导致我没敢停下,就这样推车走了。
十几秒后,我又拎着砖头冲了回来。
带头的女生是许渊的女朋友,我从不敢想一个在舞台上跳芭蕾的女生居然有那样的爆发力,或许在那个年纪,大家都以不同的面孔示人。我无意书写战斗情节,无论输赢,于我而言,都不光彩。总而言之,我带着邓澄朵跑了。
她瘦削轻盈,跑起来十分舒展,平日里的猥琐褪尽,像是迎着夕阳盛开的花朵。停下来时,我才发现她的鞋掉了一只,地上积水被踩碎,映出我俩的狼狈。我说,地上石子多,我背你。邓澄朵跳上来,我背着她往家的方向走,走过巷道,沿街商铺,咖啡厅,菜场,广场,工业园区,最后到达南排街。
南排街我曾来过。我有个姑婆,上了年纪,膝下没有子嗣,生活孤单,独自住在南排街。某年下雪的冬天爸妈带我来看望她,进门时她正吃着包子,往壶里添热水。由于腿脚不便,她三餐都吃包子,有时也吃茶叶蛋。她说南排街都是棚户,租金便宜,房东也好,虽然脏乱,但胜在方便。我背着邓澄朵,面对着成片的棚户,坑洼泥泞的地表,商贩小车上缥缈的炊烟,想起那位姑婆,再入此地,时光好像停留在多年前。
到她家,我放下邓澄朵,敲门。里面发出趿拉拖鞋的声音,有个小孩给我开了们,他仰头看我,又看看邓澄朵,然后往屋里跑,嘴上喊着,老拉带男朋友回家啦!邓澄朵带我进屋,电灯好像坏了,没个人影。借着一些天光,我看到了墙上的表,还有因潮湿而隆起剥落的墙皮,裂痕像蜘蛛一样蔓延。厅子里是水泥地,放着一张圆桌,桌上盖了个菜盖,再往上是个大吊扇。
邓澄朵领我进房间,在床上坐下,她又跳着脚给我捧来一些零食:果丹皮,米棍,花生,瓜子。我看墙上画了些蜡笔画,线条凌乱,便问,刚刚那是你弟?邓澄朵说,是。我说,怎么叫你老拉。邓澄朵说,我小时候老拉肚子。坐了一会,我说,我该走了。邓澄朵说,怎么,嫌弃我家?给我个面儿,留下吃饭。我把米棍掰碎,放嘴里嚼,没说话。
有个女孩进了房间,看起来比邓澄朵小,应该是她妹,她正低头拿着扫把,一路扫进来。水泥地不好扫,灰尘都藏在缝隙里,她妹很顽固,对着坑洼处不停地扫,直到灰尘弥漫。她扫到我们脚下,说,抬脚。我和邓澄朵抬起脚来,她把扫把伸进床底下,一些瓜果皮壳被扫出来。我看对面还有张床,原来这是她俩的房间。邓澄朵拉开床头柜,里面藏着一个布娃娃,针线包和塑料首饰。邓澄朵拎起布娃娃说,这是她的女儿,她还给女儿做衣服,做包包,有意思不?她妹尖叫一声,扔下扫把,朝邓澄朵扑过来,想揪她头发,邓澄朵往她肚子上踹一脚,她妹跌倒在对面床头,披头散发。我过去把她扶起来,说,邓澄朵,你发什么神经。她妹把我的手甩开,站起来,把布娃娃捡起来塞兜里,又拿起扫把继续扫地。我对邓澄朵说,你在外边受了欺负,回家欺负你妹?能耐啊你。
邓澄朵在床上躺下,把头埋进被子里,浑身战栗。周遭的环境让我感到很不适,我说,我先回家了,明天见。我朝她妹打招呼,她也没理我,兜里的娃娃露出半个脑袋,摇摇欲坠。刚走出里屋,院子里的大门就被人打开了,一个骂骂咧咧的女人扶着男人,男人体型粗壮,像是工地硬汉,明显醉了酒,眼眶红红的。女人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对我捅来捅去,男人见我,顿时来劲了,舌头都没捋直,含糊不清地说,这是老拉的新男朋友吧,别急着走啊,我让娘们烧几个菜,马上就好。我说,叔叔阿姨好,我是邓澄朵同学,她路上摔跤了,我送她回来,我还得回家,谢谢您啦。男人愣了下,像是被冷风吹僵了,重新审视起我来,好像我是外星人,喃喃道,邪了门了。女人说,出去把门带上。
我第一次感到回去的路那样漫长,背邓澄朵的时候不觉得,有伴还能聊天。已是秋天,长长的南排街被秋风灌满,落叶飘零,路边基本没有轿车,都是些摩托三轮,三三两两的人靠着车说话,斜阳照在他们脸上,忧愁或茫然。这些都是生命中恒常的景象,多年之后还能看见,生命就被这些时刻打磨,最后成为一块毛玻璃,谁也看不清。出了南排街,右边是田野,左边是大路,路对面是大厦。田野里有人在烧秸秆,我站在那儿看了一会,秸秆堆成小山,缕缕浓烟从底部冒出,秸秆深处能看见幽微火光,烟大了些,将其盖住。某个时刻,猛然之间,大火喷薄而出,迅速蔓延,滋啦作响。火光与浓烟交错,呈熊熊之势,连远方的碧绿菜畦和湛蓝天空也看不清了,一切都扭曲起来。
回到家,我已经很疲乏,潦草吃了几口,就去睡了。我妈自从我爸离开以后,魂不守舍,常常蜷在沙发上,有时连饭也忘记做。她的样子,像一截被锯下的潮湿木桩,背对着我,久久不愿翻过身来。我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梦里我爸浑身湿漉漉的,他说,刚刚下河洗了个澡,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往下沉,差点没上来,幸好我一个鲤鱼打挺,左右开弓地游回来了,彦波,你就别去了,河里水脏,我先趟过一遍了,下回你去游泳馆吧。我说,爸,你别再下河游泳了,真的,别再去了。
秋天过去,马上就要入冬。我发现一个欣喜的事实:我长高了,不只一厘米,实打实的两厘米。镜子里的我,腮帮子继承了我爸,像秋天的山岭一样清癯,下巴的胡须衬得更加老气。洗漱台上我爸的剃须刀还留着,我拿起来在下巴轻轻刮动,有股细腻的疼。刮完后,我的脸焕然一新,有了朝气。母亲的精神也更好了,生活的车轮碾过,总会过去,一切都更好。
走在学校的人群里,我开始昂首挺胸。让人难过的是,并没有人发现我长高的事实。原因有二:我变高是循序渐进的,大家自然难以察觉,只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变化,才能使人警醒。人往往会高估别人对自己的注意,而每个人都想活成焦点,只有鼹鼠除外。
有个变化挺突然的,邓澄朵有段时间没来上学了。以前她也老是逃课请假,无非是生理期的借口,但基本不超过两天,这回有一个星期没来了。有次下课,同桌许玲玲跟我说,路彦波,这班上你最讨厌谁?我说,这不明摆着的吗。许玲玲立马会意说,对,我问过芳芳,雅琪,燕子了,她们也和你一样。我说,背地里说人坏话,唧唧歪歪,这样的人,谁不讨厌。许玲玲反应过来,脸一瞥,生气了。而后她转过头来说,难怪有回我看你和邓澄朵一起去了操场,说不定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你一份。接下来她的声音又尖又利:路彦波,你把我头发放开,欺负女孩算什么本事!从她嘴里我知道了流传的谣言:邓澄朵怀孕了,是许渊的孩子。
那天放学,我去了南排街。开门的是她弟弟,探头探脑地打量我。我说,你好,我找邓澄朵。她弟说,皮球,叫我皮球。我愣了愣,说,皮球你好,你姐呢?皮球说,我姐扫地呢。我说,不,我是说邓澄朵,你大姐。皮球说,老拉呀,她在医院住院。我说,她为什么住院?皮球说,生病啦!肚子疼的病,圆鼓鼓的像皮球。我的心一沉,有股巨大的力量好像要把我推倒。我说,你姐有手机吗?号码知道吗?皮球返回屋里,抄了张纸条给我。
回家我给邓澄朵发消息,很快得到回复:谁他妈造的谣言,回去嘴给她撕了。我乐了,回她:那你得的什么病?邓澄朵:腹水,疼死我了。我:得多久才能好啊?邓澄朵:快了,你要来看我吗?我:行,啥时候?邓澄朵说:后天吧,我出院,晚上八点,人民医院。
那天晚上,我前往人民医院。医院靠着河岸,正是入冬时节,寒风侵袭,河面暗沉得像块生铁,路旁的树都秃了,底下好像还有呕吐物,已冻成硬坨。我问邓澄朵几号房,她没回我。直到我走进住院部楼下,询问前台护士,护士说她刚出院,半小时前走的。我看了看手机,消息页面静悄悄的。护士说,想起来了,刚刚一个中年男人把她接走了,男的还喝了酒,女孩脸色不太好。我说,我能去她病房看看吗?护士说,行,三楼左手第二间,还空着呢。我进房间时,只有一张床空着,其他床都是些阿姨,在睡觉或者吃水果。空床收拾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
出了医院,我沿着岸边走,冷风拂面。邓澄朵发来消息:你来了吗?我:你在哪儿?邓澄朵:你在哪儿?我:河岸。邓澄朵:你下来。我站在原地愣了会,扭头望向河流。我翻过栏杆,顺着倾斜的河堤往下走。
我:你在哪儿?邓澄朵:堤坝的排水渠旁边。我左右看了看,左边有个巨大的排水渠,城市的工业废水从那里流入河里。夜色深沉,远处幽暗,我看不大清,走过去用手机屏幕的光照了照。有人拍我肩膀。
我说,你要把我吓死,然后抛尸?
邓澄朵说,你迟到了。
我说,可你早退了。
邓澄朵说,反正你会来找我的,不是吗?
我说,来这干吗?不回家。
邓澄朵说,我回不了家了。
我说,不要担心,都会过去。
邓澄朵歪头,好像在操场上看我时那样疑惑。
我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邓澄朵说,就在这,不回去了。
邓澄朵的身影单薄脆弱,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
我说,那跟我讲讲,为什么那次你会来找我?操场那次。
邓澄朵说,你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的人。
我说,怎么讲?
邓澄朵说,你心里明白。
我说,那会我矮,只敢看你。
邓澄朵说,你现在长高了?
我说,算是吧。
邓澄朵说,那你岂不是有很多选择了。
我说,不多,就你一个。
邓澄朵说,我的选择可不止你一个。
我说,知道,但你自己切断了其他选择,就和你切断脐带一样。
邓澄朵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那间病房里的阿姨都是孕妇,无一例外。
铁片似的冷风穿过我俩间的罅隙。
邓澄朵说,我和你之间也切断了。
我说,为什么?
她掏出小刀,我退后一步,她把小刀往水里扔。我拿手机照向水里,一个男人浮在水面上,背朝天,打着旋,白色的泡沫被血浸染。在对这一切反应过来之前,我预感到她要做什么,便把她扑倒,死死地抱住她。邓澄朵喉咙里涌出雷鸣般的哭声,我长高了,力气也大了不少,天亮之前,我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