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晓得对走进来的人,这间酒馆的老板怎么那么快就能做出判断,但是他的确能,比如对那两个流浪汉,他们是在一个星期天下午从第三大道拐进来的。
当时是星期天下午的一段时间,老顾客称之为“祷告时间”,是在四点钟左右,星期六晚上喝醉又醒酒迟的人一个接一个进来。他们一直那样,每个人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岛,站在吧台前,人人两侧都留了些空间,就像水围着小岛。这些宿醉未醒的人感觉很糟糕,没法聊天,反正得再过一两个钟头才可以。他们每个人都盯着吧台后面的镜子自言自语:“瞧瞧你吧,你永远会一事无成。你上了学,长大成人,什么什么的,现在瞧瞧你,你永远会一事无成。”第三大道上的资深酒保称这是跟镜子吵架,他们都觉得这样做对一个人很不好。几个宿醉未醒的人这样做时,里面悲伤而安静,所以有人给星期天下午的这段时间起了个外号,叫“祷告时间”。
老板当时亲自在吧台服务,这个星期天下午,他又在戒酒,所以站在吧台后面,几乎一句话都不说。他不喝酒时脾气不好,因为他这个人,不喝酒就感觉不大对劲。
两个流浪汉走了进来,他们的脚似乎是摇椅的底架,走路方式就像竞走,跟被打得头晕眼花的拳击手那样,先是脚后根着地,然后过渡至脚尖离地,就像摇椅从后往前摇那样。不过他们可绝对不会是拳击手,长得太单薄了,耳朵也没有开花(*指拳击者多次挨打而变形的耳朵)。
他们是“抓挠”流浪汉。在这一带,人们称落魄到底的人为“抓挠”流浪汉,这种人甚至不去理会自己身上长了臭虫,所以叫“抓挠”流浪汉。
其中一个流浪汉头上戴了顶可以说是草帽吧,从哪儿捡来的,很可能是从时髦街区的垃圾桶里,属于以前被称为“花生草帽”的那种,看着像给太阳晒得颜色变深的巴拿马草帽。那顶帽子有着很时髦的宽帽檐,衬着那个“抓挠”流浪汉的衣服,一副滑稽的样子。另外一个流浪汉腋下夹着一个合着的雪茄烟盒,天知道是干吗的,始终没人能搞清楚。两个流浪汉挽着胳膊进来,几乎悄无声息。
老板抽了口烟又放下,他准备让流浪汉马上转身走人时,就会那样做,但是他还没开口,两个流浪汉就到了吧台前。他们用自己的摇椅底架式双脚走到吧台前,其中一个流浪汉——满脸愁容的那个——从口袋里摸索出两枚五分硬币推到吧台上。
“一杯葡萄酒多少钱?”那个流浪汉问道,就连那几个宿醉未醒的人也听到了他的话,露出吃惊的表情。在这一带,几乎从来没人会点葡萄酒,除了也许在圣诞节时,有些不喝酒的人会因为是圣诞节而放开一下,点葡萄酒喝。酒吧里有葡萄酒,只是充门面,所以那个流浪汉点葡萄酒时,两个宿醉未醒的人看着他,老板也看着他。老板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回答说:“哎,葡萄酒是两角五分。”老板说。他把两枚低值镍币推回流浪汉面前。
“哦!”那个流浪汉说,就那么“哦”了一下。他拿起两枚硬币,跟他的伙伴转身就要出去。他们往门口走了两步,就在这时,老板突然喊了声:“嗨,等一下!”一边晃动一根手指,示意他们回来。
好了,两个流浪汉站在那里,纳闷会有什么事。老板走到吧台那头,向后面伸手取过两个最漂亮的葡萄酒杯,擦掉了上面的灰尘。他兴致很高地把两个杯子放到吧台上,两个流浪汉面前。在这里,他们把进口的东西——因为在打仗,不容易弄到——放在储藏柜里,老板又走过去从柜子里拎出一瓶进口的西班牙雪利酒,不是垃圾酒,而是真正的好货色,这里最好的。他走到两个流浪汉面前,倒了满满两杯,然后说:“干掉吧,伙计,欢迎!”
你也许会以为两个流浪汉会吃上一惊,可是他们没有显得那样。就像对待任何别的事一样,他们的态度不卑不亢,端起酒杯,慢慢地把葡萄酒喝了。
“谢谢您,先生。”戴着阔边帽的那个说,“我们不再打扰您了。”两个人用手背慢慢擦了擦嘴巴,转身从吧台走到门口。两个流浪汉一副矜持的样子。
“哎,你他妈到底干吗要那么做?”一个宿醉未醒的人问老板。
“别管我干吗要那么做。”老板暴躁地说,“那两个伙计几千块钱都肯花,要不是他们连两角五分钱都没有,只有两个五分硬币。别管我干吗要那么做。”
有一阵子,老板一直在抽烟,根本不去管那几个宿醉未醒的人。过了几分钟,他竟然又去吧台那头,把他的帽子拿过来,对着镜子,把帽子这样戴了那样戴。
“我真希望,”他说,“我能把这顶帽子戴得像那个流浪汉一样。哎,他那样戴,可不他妈的有型极了?”
摘自《第三大道的这间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