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孙仲旭
节选自《梦想家彼得》
彼得·福琼十岁时,大人们有时候会跟他说,他是个“麻烦的”孩子,彼得一直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他根本没觉得有什么麻烦。他又没有把牛奶瓶往院墙上摔,或者把蕃茄酱往头上抹装作流血,或者用剑砍奶奶的脚踝,尽管有时候他想过做这些事。除了所有蔬菜(不包括土豆)、鱼、鸡蛋和干酪,没有什么他不吃的。和他认识的不管是谁比起来,他并没有更爱吵闹、更脏或者更笨。他的名字好读好拼,他脸色苍白,长雀斑,很容易记住他那张脸。他跟所有别的孩子一样,天天去上学,也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对妹妹很差劲,妹妹对他也是彼此彼此。警察从来没敲过他家的门,想把他抓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来没有提出要把他带走关进疯人院。就彼得来说,他真的挺省事,有什么麻烦的呢?
直到彼得自己长大成人后好多年,才终于明白过来。他们觉得他麻烦,因为他很是寡言少语,那样子好像让别人不放心。还有个问题,是他喜欢一个人待着,当然不是一直这样,甚至也不是每天,可是多数时候,他喜欢去睡房或者公园里待一个小时。他喜欢自个儿待着,想事情。
对了,大人们爱觉得他们知道一个十岁孩子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其实如果不告诉别人,就不可能知道谁在想什么。夏天时的下午,人们会看到彼得仰面躺着,嘴里嚼着一根草,盯着天空看。“彼得,彼得!你在想什么?”他们喊他,彼得会一惊之下坐起来。“哦,没什么,什么也没有。”大人们知道他那颗脑袋里在想东西,可是他们听不到,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他们没法让彼得停下来,因为他们不知道他脑袋里在琢磨什么。他有可能在放火烧学校,或者把妹妹喂给鳄鱼吃,或者从热气球上逃生,可是他们看到的,只是个一眼不眨盯着天空看的男孩,一个你喊他名字,他也听不到的男孩。
至于让他一个人待着,大人们也不是很喜欢那样,他们甚至不喜欢让别的大人一个人待着。你加入他们的话,他们就能看出你在干吗,他们干吗,你也干吗。你不加入不行,否则会让大家都扫兴。彼得不这么看。加入这件事本身挺好的,没问题,可是已经是加入得太厉害了。他认为事实上,如果人们在加入和让别人加入这种事情上少花点时间,每天一个人待着花一点点时间想想自己是谁,或者他们有可能是什么人,世界将会是个更快乐的地方,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战争。
在学校里,他经常让自己的身体坐在课桌前,心思则漫游起来。甚至在家里,他做白日梦有时也会给自己惹上麻烦。有一年的圣诞节,他爸爸托马斯·福琼正在客厅里布置装饰物,他不喜欢干这活,总是会让他心情不好。他已经想好要用胶布把几面小旗子粘到一个墙角处。那个墙角有把扶手椅,在椅子上坐着没有专门干什么的,就是彼得。
“别动,彼得。”托马斯·福琼说,“我要踩到你这张椅子的靠背上,好让我够上去。”
“行,”彼得说,“你上吧。”
托马斯·福琼就踩上那张椅子,而彼得又在走神。看上去他什么也没干,实际上忙得很呢。他正在设计一个激动人心的快速下山法,使用一个衣架和一根紧紧绑在松树间的绳子。彼得继续考虑这个问题,他爸爸站在扶手椅的靠背上,屏着气伸直胳膊摸向天花板。彼得在琢磨,要想继续往下滑,怎样才能不撞到撑着绳子的树上?
或许是山间的空气让彼得想起来肚子饿。厨房里有包没打开的巧克力饼干,再不理就挺可惜的。他刚站起来,身后哗啦一声巨响。他转过身,正好看到爸爸头朝下摔到椅子和墙角之间。接着托马斯·福琼又出现了,还是先看到他的头,看样子准备把彼得碎尸万段。在客厅那头,彼得的妈妈用手紧紧捂着嘴,好不让自己笑出声。
“噢,对不起,爸爸,”彼得说,“我忘了你还站在上边。”
他过了十岁生日后不久,接受了一项任务,就是带他七岁的妹妹凯特上学。彼得和凯特上的是同一所学校,走路要十五分钟,要么坐公共汽车,坐得不久。通常是爸爸上班捎他们一段,他们再走路去。不过到现在,他们觉得两个孩子够大的了,可以让他们自己坐车去学校,由彼得负责。
只用坐两站路,可是从父母一再叮咛的样子,别人会以为彼得要带凯特去北极呢。前一天晚上就跟他交代过了,他醒了后,却还得再听一遍。然后在整个早餐时间,他的父母又重复了一遍。两个孩子正要出门时,他们的妈妈维奥拉·福琼又最后重复了一遍。彼得想,大家肯定认为我是个笨蛋,没准我就是。他得一直拉着凯特的手。他们要坐在车的下层,让凯特靠近窗户。他们不能跟疯子或者坏人说话。彼得要跟售票员大声说出他们要下车的站名,也别忘了说“请”。他还得一直看路。
彼得把这些跟妈妈重复了一遍,然后就去跟妹妹一起去车站。他们一路手拉着手,事实上彼得不介意这样,因为他喜欢凯特,他只是希望他的朋友都别看到他拉着一个女孩的手。车来了,他们上车坐到了下层。坐在那儿还拉着手挺可笑的,旁边还有几个那所小学的男生,他们就都放开了手。彼得感到自豪,不管去哪儿,他都能照顾妹妹,他是她的靠山。假如只有他们两个人到了一个山口,跟一群饿狼狭路相逢,他完全知道该怎么做。注意别做出突然的举动,他会跟凯特一块挪开,直到他们背靠一块大石头,这样狼就无法包围他们了。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样他记得带上的重要东西——一把猎刀和一盒火柴。他从刀鞘里抽出刀放到草地上,准备好,以防狼群袭击。这些狼饿极了,淌着口水,在高声低声地叫。凯特在抽噎,可是他顾不得安慰她,他知道他得专心于自己要做的事。他脚边就有些干树叶和小树枝,彼得迅速而熟练地把这些拢成一小堆。狼又逼近了,他要把这件事做好。火柴盒里只有一根火柴。他们闻得到狼嘴巴里的气味——极其难闻的腐肉恶臭味。他弯下腰,手遮着擦亮了火柴。一阵风吹来,火苗闪动,可是彼得拿得靠近那堆树叶和小树枝,先是一片树叶着了火,然后又是一片树叶,然后是一根小树枝的一头,很快,那一小堆着起火来。他把更多的树叶、小树枝和大树枝都往上堆。凯特明白过来,在帮他。狼群在往后退。野兽怕火。火苗窜得更高了,风把烟送进了它们淌着口水的下巴。这时,彼得手握猎刀……
荒唐!他再不注意,这种白日梦会让他错过下车那一站。公共汽车停了下来,他那所学校里的孩子们已经在下车了。彼得一跃而起,勉强在汽车正要再次开动前跳到人行道上。在路上走了五十多码远,他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是书包吗?不!是他妹妹!他在狼群面前救了她,却留下她坐在那儿。一时间,他动弹不得。他站在那儿看着公共汽车在街上开走了。“回来!”他喃喃地说,“回来。”
他们学校里的一个男孩过来猛拍了一下他的背。
“嗨,怎么了?见到鬼了?”
彼得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噢,没什么,没什么,我把东西忘车上了。”说完他开始跑起来。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几百米,开始慢下来准备停靠下一站了。彼得全速跑起来,他跑快得如果张开胳膊,也许能飞起来,那他就可以掠过树梢……不!他可别又开始做起白日梦了,他要把妹妹领回来。就这会儿,她会正吓得尖叫呢。
几个乘客下了车,公共汽车又开动了。他这时离那辆车更近,它正跟在一辆卡车后面慢腾腾地开。只要他继续跑,忘了他的双腿和胸口疼得要命,还是能追上的。他跑到跟车站平行的地方时,公共汽车离他不到一百码远。“快点,再快点。”他对自己说。
彼得经过时,有个站在车站雨篷下的小孩喊彼得:“嗨,彼得,彼得!”
彼得没力气扭过头。“没法停。”他喘着气说,继续在跑。
“彼得!停下!是我,凯特!”
彼得紧捂胸口,瘫倒在妹妹脚前的草地上。
“小心狗屎。”凯特看着哥哥拼命喘气,平静地说,“赶紧走吧。我们最好往回走,要不就迟到了。你想不惹上麻烦的话,最好拉着我的手。”
他们就一起走回学校,凯特很大方地答应——条件是彼得的星期六零花钱给她——他们放学回家后,对这件事一字不提。
作为一个爱做白日梦,而且说话不多的人,遇到的麻烦在于学校里的老师,特别那些不是很了解你的,他们大有可能会认为你很笨。要么不笨的话,就是没劲。没人能看到你脑袋里发生的五花八门的事情。哪个老师看到彼得瞪着窗户外面,或者瞪着书桌上的一张白纸,也许会以为他感到无聊,或者想不出答案,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
例如,有天上午,彼得班上的同学进行数学测验,他们要把一些很大的数字相加,需在二十分钟内完成。几乎他刚开始计算头一个数——涉及把三百五十万零两百九十五和另外一个几乎同样大的数字相加——彼得就不由自主考虑起世界上最大的数字。之前一个星期,他读到过一个数字的事,它有个很奇妙的名字——“古戈尔”,十后面一百个零。还有个更好的词,真正迷人的——“古戈尔普勒克斯”,一古戈尔普勒克斯是十的古戈尔次方。多了不起的数字啊!
彼得由着自己的心思飘进这个奇妙的数字里面,那一串零像肥皂泡一样,飘上了太空。他爸爸跟他说过,天文学家已经计算出来,他们通过巨型望远镜能看到的几百万颗星星的原子总数,为十后面九十八个零。世界上的全部原子加起来竟然不到一古戈尔,而一古戈尔跟一古戈尔普勒克斯比起来,只是极其微小的一点点。如果你向谁要一古戈尔裹巧克力的太妃糖,全宇宙几乎没有足够的原子来生产这么多太妃糖呢。
彼得用手支着头,叹了口气。就在这时,老师拍拍手,二十分钟时间到。彼得所做的,只是写下了第一个和的头一个数字,别人全做完了。老师早就看到彼得在盯着他那张纸,什么也没写,在叹气。
此后不久,他被分到跟一群孩子一组,这些孩子就连把四和六这种小数字相加都特别困难。不久,彼得感到无聊,发现越发难以集中思想。老师们开始认为即使在这个特殊小组里,他的数学也太差了。他们该拿他怎么办?
当然,彼得的父母和他的妹妹凯特知道彼得不笨、不懒,也没有觉得无聊,学校里也有几位老师开始意识到他的脑子里,在想着各种各样有趣的事。随着自己年龄渐长,彼得也意识到既然别人不明白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如果你想让他们理解你,最好是告诉他们。所以他开始写下他在盯着窗外或仰面躺着看天空时,所经历过的一些事。他长大后,成了一个发明家,还是个作家,生活幸福。在这本书里,你们会读到彼得脑子里有过的几次奇异的冒险,完全照原样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