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许望晴,今年三十岁,是一家咖啡馆的老板。
两年前,也就是2017年的时候,我和我的前男友任冉分手了。我们俩在一起八年,在洛杉矶相识,我追着他到了巴黎,他又追着我去了上海,我们肆意地把别人口中的“最好的年纪”消费在了对方身上。我们的头像总是彼此,所有的社交网站上都是我们的照片。到后来,连我们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究竟我们是真的因为相爱而幸福,还是只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们很幸福而显得彼此相爱。“分手”是我们俩在没有外人的交往中不时会被演练的一幕,八年里我们已经练了好多次,多得数不清,到后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像是花样滑冰的伙伴,一个人腾在空中的时候,总相信另一个人一定会接住,直到那一天。
小长假我回了一趟父母家,和中国的大多数父母相似,在代沟重重失去了共同话题的饭桌上,我和任冉的婚事就成了一件一次又一次被问及的事,他们说起我逝去的年华,比我显得更加惋惜。接下来参加的一场同学聚会,看着抱着孩子或者拖着丈夫的女同学,我的恐慌更多了一些。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我回到了上海,我和任冉租的那个六十平方的小房子里。我们俩没心没肺地干了几年白领,穿起了wwchan的订制西装、柜子了多了几双RogerVivier的鞋,可还是没房没车。南京西路繁华的树灯道上,有一个小小的岔路,拐过去,就是我们住着的九十年代建造的满地是狗屎的破旧小区。回到家,我之前买的百合花已经谢得让人看着可怜,我看了看花瓶,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之前让任冉收起来的他一个月前出差用的登机箱,仍然任性地敞着,让本来就局促的空间更加显小了。
我实在太累,于是点了外卖,给任冉也点了一份,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将近七点的时候,他回来了,外卖也送到了。他打开电视,目不转睛地看起了足球比赛,视线穿过我的右肩,让我感觉自己仿若无物。
我看了看头顶晾着的内裤和胸罩,深深地叹了口气。“任冉,咱们什么时候买房子。”
他没有听见,眼睛还在盯着电视上的一片草绿和看不清脸的移动着的人头。
“任冉。”
“啊?”他回过神来,低下头扒了一口饭。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买房。”
话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我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似乎是在家乡积攒着的隐痛,还没好就被撕开了痂开始淌血成了明痛。我也是有过美好幻想的女孩,心中一直无比期待着一个惊喜的求婚和意外发现的装修好了的写着我们俩的名字的大房子。可是这一开口,所有的一切都被我自己给杀死了。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就这几年吧。”
我重重地把碗放下,刚才的刺痛变成了怒火。我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把遥控器直接扔到垃圾桶里去,愤怒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们已经在一起八年时间了吗?”
“嗯。”他开始意识到了我的愤怒,但似乎还没判断清楚这是真的愤怒还是又一次关于分手的演习。
“我已经快三十了。”
“嗯。”
“你到底是怎么考虑我们的未来的?”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仍在迟钝地分析着我的情绪。我不耐烦地近乎是大吼着说:“你他妈的正在浪费我的青春。”
“你不要急。”
“我怎么可能不急?你给我一个时间表,不然我们就分手吧。”
“为什么要这么在乎结果?”
听到这句话,我的愤怒已经到了可以承受的临界点,如果当时我面前有一面镜子,我想我的眼睛一定睁大到了我有生以来的最大值。
“享受这个过程嘛。”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半晌,我把外卖盒扔了,穿上鞋,拉着从父母家带回来的行李箱,走了出去。我一直等着他来追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被我一次又一次地掐掉。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脚已经鲜血直流,刚才心中的痛变成了脚后跟流着血的肉体的痛。“妈的,我居然穿了这双鞋。”我望着脚上十厘米的高跟,骂了自己一句。
我没有接任冉的电话,而是关了机,在酒店住了一晚上,流着泪醒来时,我横下心,要让任冉彻底地感受到失去我的恐惧,于是告了病假,在我知道他肯定已经在上班的时间段,回到我们的小出租屋里,带走了所有行李,直接请物流公司运回我父母家。忙活了一天,到晚上九点,任冉又开始给我打电话,这一次,我接了。
“你把东西搬走了?”
“嗯。”
“你去哪儿了?”
“这和你没关系。”
“怎么和我没关系?”
“你不是不在乎结果吗,这就是我们的结果。”
他又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来掩饰他解决问题时的懒惰。我挂了电话,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一天,两天,三天,我住在酒店里,手机关机,偶尔用座机给父母打个电话,除了看电视以外,什么也不做,拉着遮光窗帘,如果不是电视里有报时,我也分不清时间。我跟物流公司说一周后把我的东西送到我家,这就是我给任冉的时间。如果你真的爱我,你总会找到我的。我一直这么想着。
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我回到家乡所在的沿海城市,让自己在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人流里淹没自己。除了四十万的存款和一堆再也没有人在乎的鞋衣,我一无所有。我每天十二点起,凌晨三四点睡觉,过上了高三结束后那个暑假才有的颓废生活。不,那段时间还有盼头,而我毫无盼头。二十八岁的女人,还和父母住在一起,无业、皮肤开始生出细纹,连回家了都不敢让朋友知道,刚刚失恋,没有比这个更惨了的吧?
我大概花了一个月收拾情绪,从网上学来了一些抵抗失恋之痛的方法。其中之一就是收拾旧物,丢掉所有和对方有关的东西。我把书架里的书一本一本拿出来,看着青少年时期的读物,翻开,擦拭,放回,试图把和任冉在一起的日子的记忆直接跳过去。又是凌晨三点,我终于有些困意,抽出最后一个书脊。
这不是书,而是一本同学录。扉页上的“我的梦想”一栏里,小学三年级的我写的是:做咖啡馆老板娘。
开个咖啡馆?也可以啊。
2.
或许是因为失恋冲昏了头脑,我没做什么研究就租下了一个门面。在巴黎的时候我在咖啡店里打过工,有一些自己的心得和品味。但当时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在和任冉热恋的时候学会的技能,会在我和他分手之后成为我的事业。
设计师问我店名的时候,我想了想,说,就叫“望晴咖啡馆”吧。我以为设计师会主动联想到我的名字,就没多做解释,因为忙着联系供应商和采购器材,我让设计师全权负责。等我去店面看即将落成的咖啡馆时,才发现咖啡馆的大门上写着的是雅致的几个字:忘情咖啡馆。
没有想到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多失意之人,在我重制门牌的那一星期里,许多又丧又颓和我惺惺相惜的人上门询问我的咖啡如何让他们忘情。最终我没有换掉门牌。连夜赶制了新的菜单,让所有的咖啡和小餐点式样都与忘情有些微关系,还把营业时间延后到了午夜三点——这大概是这座城市开到最晚的咖啡馆了。我在店里养了一只白猫,每天晚上我都像心理咨询师一样听一批又一批的人分享心事,有心事的人们一边抚猫一边倾诉,渐渐地也成了我的稳定客户。我居然能把自己养活了。
可我知道,我无法让他们真的忘情,连我自己都无法做到忘情。
我还是忍不住想他。
不知不觉,便过了两年。一天上午,我去开店时,发现地上有一个防潮袋,我疑惑地拿起来,摇了摇,似乎是咖啡豆一类的东西。打开门,猫咪摇着尾巴,跳到了我面前的桌上。我打开防潮袋,里面果然是咖啡豆。
我困惑地给供应商打了个电话,边打边去倒了杯水。供应商表示并没有给我送一袋独立包装的咖啡豆,更不可能直接扔在门口。
我回到座位上,猫把咖啡豆的袋子打翻了,幸好没有豆子掉到地上。袋子底部的标签露在外面,上面写着:忘情咖啡豆,每饮用一百毫升可忘记当下最爱的人,请于2019年8月2日前使用完毕。
8月2日,就是一个月后。我有些恐慌地把那袋豆子放好。心想着如果它真的能有那种效果,必然是什么对记忆力有影响的毒药。为了防止别人或者猫乱动,我把它锁在了私人储物柜里。员工们陆陆续续来了,十点整,我们打开了大门,阳光很好。
那几天风平浪静,门口再没有什么新鲜事物。在我快把那袋豆子的事情忘记了的时候,一件事让我又把它拿了出来。
“我不想活了。”眼前坐着的是林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孩,恰如两年前的我。虽然她刚喝下去的是一杯拿铁,可她现在颓丧无力的样子,就像是刚喝了好几杯伏特加。
“别呀,怎么了?”
“我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去年我怀孕,他非要我打掉,跟我讲了一堆事业还没开始,现在没房子生小孩还太早了之类的屁话。我当时二十七啊!怎么会相信他的鬼话呢?我不顾父母劝阻,真的把那孩子打掉了。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迅速地在脑中生成一套安慰她的方案,但我还没开口,她便继续连珠炮似的说道:“我怎么会这么蠢,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呢?我们结婚后他就对他的收入吞吞吐吐,我以为他总是在攒钱准备买房子的吧,可是你知道,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林可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睛里满是血丝。我知道她的眼泪快要决堤而出了,预感到下一刻便是嚎啕大哭,赶紧把她搀扶起来,把她带到我的办公室去。果不其然,她的眼泪像泄洪一样地溢出来,恰似当年的我。
“我出差提早一天回来,没告诉他。因为闺蜜来看我,我去她住的酒店,下楼的时候,电梯停了,他和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穿着短裙的女的,牵着手走了进来……”她说着,眼泪扑簌扑簌地掉。
“真是个渣男!”我也愤怒了起来。我一贯的原则是劝合不劝分,但是遇到出轨这种事,我认为没有余地。
“他们走进来之前,还在亲嘴,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我的天都塌了。”她哭得越来越凶,我打开门,看了一眼,确保没有顾客被打扰。
“那你现在的打算是?”
“我连夜搬家了,我也不知道凭什么是我搬,但我看到他的脸就想到那个天昏地暗的一刻,所以一秒都忍不了,马上找了一个新的住处。”她稍微会过了点神,抽了张纸巾,擦了擦鼻子。
“干得好,赶紧远离那个人渣。”我肯定她的决定,觉得怜惜她。如果两年前也有一个人这样支持我该多好。
“那个人渣没有解释,也没有谈财产分割,我们也没有什么财产可以分的……但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是他来提离婚?”她说着说着,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
“离婚了,你也解脱了。”
“是啊,是啊……所以我二话不说就和他去了民政局。可是出来的一刹那,我看他上了车,看着他的背影,我、我……”
“嗯?”
“我悲哀地发现,我还是爱他。”她又开始嚎啕大哭了。
我都几乎有些生气了。“不成器的女人!”我在心里喊着,可是转念一想,或许他们有一些我无法得知的过往,让她特别眷恋呢。
“我现在只想忘记他。彻底忘记他。”
本来就所剩无多的一包纸巾很快就见了底,我去柜子里拿纸巾,看到了自己上锁的储物箱。“要不这样吧。”我说,“我有一包忘情咖啡豆,据说能让你忘了你喜欢的人,不过我没试过,也不知道来路,你敢不敢试试?”
“啊?会不会有毒?”
“老实说,我也不确定,我只知道它保质期是下个月2号。”
失恋中的女人,脆弱如纸,又勇敢如战士,她想了几秒,摆出一副大无畏的表情说:“试就试,谁怕谁?”
我拿出咖啡豆,开始给她做咖啡。“你男友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林宽。”
“味道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问林可。
“还行,就是美式咖啡的味道。”
“身体有没有什么感觉?”
“没有。”
我越来越觉得这包咖啡豆就是一个恶作剧,不过林可看起来没有什么不良反应,这样我也安心了下来。我又开导了她一会,请厨房给她做了一份三明治作为夜宵。
“早点回去休息吧。如果有什么不舒服,随时联系我。”看她情绪安定下来了,我把她送到门口。
“谢谢你啊,许姐。”
林可一个星期都没有再到咖啡店里来,这让我有些担心。我向几位熟客打听,大家都表示不知道她的情况。我干脆直接到她之前给我提起的住处楼下去等她。我等了两个多小时,腿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手机也快没电了。当我感觉必须得赶紧回店里去时,我看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林可。
“嗨!林可,你还好吗?”
“嗨,许姐。”林可笑着对我挥了挥手,似乎没什么异样,我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你最近没来我这,我很担心你。”
“哈哈,我挺好的。就是有时候会失眠,所以不敢喝咖啡了。”她指着手里的购物袋。“准备给自己做一顿大餐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个人吃饭,买的时候就是想买两人份的。”
“你得赶紧走出来啊!”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
“走出来?”她一脸疑惑的样子。
“林宽……”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提这个名字,低声说了一句。
“林宽是谁?”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3.
“我听说,你这里有忘情咖啡。”一个约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请服务生把我叫了出来,低声对我说道。
除了林可之外,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别人知道忘情咖啡的存在。“您认识林可吗?”我小声问道。
“我是她的舅舅,是研究生物的。”他说。“林可喝咖啡那天,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这种咖啡存在的科学依据。我说据我所知没有。后来我再见到她,她就完全不记得她前夫的事情了。亲戚们都以为她是在逞强,但是我知道,她在你这喝了咖啡,起作用了。”
我有些惶恐,像一个被发现了的无偿送毒品给毒瘾上头的人的毒枭,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帮了人还是害了人。“您要这个咖啡来做什么呢?”我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听到。
“我的女儿喜欢上了一个穷小子。我得让她醒过来。”
“具体是怎么样的?”
“我的女儿今年大四,本来是如花般的年纪,想要出国读书,考试都考完了。但是她认识了一个男同学,那男同学对她死缠滥打,把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她不仅瞒着我和他在校外租房子同居,还打算放弃出国了。”
“那为什么要棒打鸳鸯呢?谈两年结婚,也蛮合适的。这个年纪也不算早恋了啊。”
“重点在于,那个小子无父无母,是被亲戚养大的,亲戚也是穷亲戚,我女儿嫁给他,这辈子肯定要受苦。她从小锦衣玉食的,根本不知道穷人的生活有多可怕。我们好不容易脱贫致富,怎么能让她再往回走?”他越来越激动,唾沫横飞。
“或许她真的很喜欢这个男的呢?”我叫服务员过来,帮他倒了点水。
“喜欢?喜欢能当房子住吗?能当车子开吗?这个年代,不,是每个年代,都得是门当户对才能幸福啊。”
“如果那个男孩上进,以后应该也能不错吧?”
“这个年代,再怎么上进,白手起家也没法在一线城市安顿下来。而且我女儿现在为他放弃了大好前程。以后人老珠黄的时候他发达了,我女儿多被动!”他捏紧了拳头,原本压低了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赶紧示意他放低音量,不要影响别的顾客。
“所以,许老板,你得救救我这个女儿啊。”他叹了一口气。
我把菜单递给了他,说:“先生,还未问您贵姓?”
“我姓马。”
“马先生,要不您先点些喝的,我去把那个咖啡拿给你看看,跟你讲讲它的来龙去脉,你再做决定?”
“好的好的。”他一脸感激地接过菜单,我起身,向办公室走去。
我打开储物柜,摩挲着装着咖啡豆的防潮袋,久久无法做出决定。如果我是那个女孩,我会希望喝下这杯忘情咖啡吗?我想到我二十出头,还疯狂地爱着任冉的时候,如果有任何人试图剥夺我对他的记忆,我绝对会奋力抵抗甚至对那个人恨之入骨。可是现在三十岁的我,知道人到中年还在租房是一种如何令人恐惧的感受,知道女人开始容颜衰老的时候意识到另一半无法支持自己完成梦想是一种多可怕的境遇。我看着咖啡豆的标签,大脑疯狂地进行对峙,突然间,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你不是她,他父亲也不是她。
是啊,我不是她,他父亲也不是她。
林可痛苦,我便给她喝那杯咖啡,因为那个喝下去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但是现在这杯咖啡,很有可能由那个女孩的父亲通过某种蒙骗的方式让她喝下去,或者更糟糕的,是让某个无辜的人喝下去。想到这一点,我把咖啡豆放进柜子里,悄悄走到操作台,铲了些普通的咖啡豆,装到分装袋子里。
“喏,给您看看。”我把分装袋递给马先生,他兴奋地接过来,打开嗅了嗅。
“据说味道和美式一样,但是我没有试过。”我把我收到忘情咖啡豆的过程跟他说了一遍,说得就像那个袋子里真的是忘情咖啡豆一样,还拍了视频,确认如果出了任何副作用,我概不负责。这位生物学家显然对女儿即将面临的救赎感到兴奋不已。他千恩万谢地走了,付了两杯咖啡的钱,我笑着目送他离去。
“你的咖啡豆根本没用!”马先生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他的吼声让正在摆弄柜台上的花的我吓得浑身一震,幸好刚开门不久,店里人还不多。我让服务员上前去安抚客人们的情绪,然后急匆匆地把马先生拉到了一边。
“马先生,我跟您说过,这个豆子我也没试过,或许在林可身上发生的情况,只是个偶然的个例。”
“我女儿根本没忘记那个小子!他们还越来越好了!”
“是的,我跟您说,我也不知道那个咖啡豆哪儿来的,或许只是一个唬人的东西,林可或许真的只是逞强说她忘了前夫。”
“林可是真的忘得精光了,连在街上碰到她前夫,她都认不出来。而且我拿你那个咖啡豆去化验,就是最普通的咖啡豆,根本没有任何特殊成分!”
“这个我真的不了解……我也不是搞科研的。”我面带难色,无辜地说。
“如果这个方法没用的话,我,我只能强行把她送走了……”他的语气从愤怒转为悲怆,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突然湿润了起来。“我也不想做棒打鸳鸯的恶人……我也是为了她好……”
我赶紧拿了纸巾递上去。“年轻人的事,或许他们能够自己想明白呢?”我拍了拍这个已有老态的男人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我再一次想到,当年我受伤的时候,如果有我这样的人就好了。我安慰了他大概半个小时,他才终于振作起来要上班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4.
“老板,刚才那个男的说,你们这里有忘情咖啡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走了过来,对继续摆弄柜台上的花的我说。
“其实没有……只是一个营销的噱头。”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我撒了个谎。
“你是欺负我是老头子吧,我可没那么好骗。”老先生笑了笑。“我来你们这好几个月了,从没听说过这个事,肯定不是营销。而且,我知道忘情咖啡豆是存在的。”
“那您说说这个咖啡豆的来历?”我不置可否,笑着问道。说实在的,我也很好奇老先生能编出个什么故事。
“二战后,德国有个精神科医生发现有很多战士遗孀都有严重的心理创伤,很难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因此研发出了一种定向记忆力削减的药物。因为这个药物和咖啡的味道酷似,所以发明者把药物掺杂到咖啡豆里。因为这东西和咖啡豆真假难辨,也出了很多假货,所以火了一段时间后,大家发现买不到真货,就不再炒作它了。”
我笑了,心想着这老爷子瞎编能力真出色。“那为什么本店就有幸得到真品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那个医生为了防止药物的滥用,一直没有出售配方,只有他的直系亲属有权使用,因此在世者中,应该还是有人知道这个配方的。”
“那您是怎么知道这么神秘的东西的呢?”
“我在德国读博士后的时候,有一位老师曾经喝过,他喝完那杯咖啡,就忘记了他的妻子。”
“哇,那可真有意思。可是本店真的没有忘情咖啡豆。”
老先生好像没听见我说的似的,径自继续说了下去:“我以前不明白,他八十多岁了的时候,为什么要忘记自己刚去世不久的妻子。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也想忘记我的妻子。自从十年前她出车祸死了,我就一直忘不了她。她是为了我买背痛的药上街撞死的。她这一辈子为了我……”说着说着,老先生眼里有了泪光。
“那您为什么要忘了她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被这种愧疚感压着,太痛苦了,我每天都生不如死,无法再去爱人,被爱,连看到和她长得相像的孩子,我都恍恍惚惚。”
“难道您不觉得拥有对她的回忆是一种精神支持吗?”
“不是,不是支持……是一种折磨。再这么下去,我就要死了,我夜里常常梦见她,就惊醒过来,我已经老了,已经没办法再这样精神脆弱地活下去了,我宁可没有记忆,无所牵挂,我这辈子爱过她,就已经够了,该赎罪的,这十年,也应该赎完了。”他满脸痛苦,皱褶卷成一团,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也开始愧疚起来,好像如果我不做些什么,就成了一个见死不救的人。
“您等等。”半晌,我下定决心,走到储物柜前,深呼吸,拿出了咖啡豆,分装了一小袋。
我走回来的时候,老先生已经擦干了眼泪。我把咖啡豆递给他,和他说了咖啡的来历和使用期限。他怔怔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笑着拿起咖啡豆,缓缓地走了出去。我看他出了门,突然想起忘记跟他复述说明上写的“每饮用一百毫升可忘记当下最爱的人”的介绍,可等我冲出门去,已经不见他的人影。”他应该比我还清楚这条吧。”我安慰着自己,走回店里,发现他坐过的位子底下掉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背后写着“1970年和梅儿于比利时”。
几天之后,这位老先生来了,也是气势汹汹地,但是没有之前那位马先生那么生气,更多的是痛苦。
“我还是没办法忘记我的妻子。这个咖啡豆没用。”
我有些惊讶,因为那个咖啡豆是真的忘情咖啡豆。“您确定您用正确的方式饮用了吗?”
“我确定。我以前也做过咖啡。我的妻子现在越来越频繁地在我的梦里出现了。我真的再也睡不好了。”他恼怒又痛苦地用手撑住了头。“看来我真的永远忘不了她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想换个话题,突然想起了那天捡到的照片。“老先生,您那天掉了一张照片。”我从抽屉里拿出照片来,递给他。
老先生接过照片,拿开眼镜,仔细看了看。“真奇怪。”
“怎么了?”
“左边这个,确实是年轻的我,可是右边这个女的……”他看得更近了些,仍然是一脸困惑。“我不认识她……”
我目瞪口呆,“您认识一个叫梅儿的人吗?”
“不认识。不,应该说好像有点印象,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该同情这位老先生还是为他逝去的妻子责备他,只好转身,为他倒了杯柠檬水。
5.
七月的最后一天,正值盛夏,店里店外是冰火两重天。我站在储物柜子前,看着眼前装着忘情咖啡豆的防潮袋,还有两天,咖啡豆的使用期限就要到了。我把咖啡豆研磨成可以制作咖啡的咖啡粉,以防在过期前有人有最后一刻的紧急需要。
“叮铃铃铃……”门口新装的风铃响了,有客人来了。我走出办公室,想去看看早上第一位客户是谁,走到门口,我呆住了。
是任冉。
他和一个身材婀娜的年轻女子一起走了进来。看到我,他也愣了一下,眼睛看着我,走向了柜台。“美式咖啡。”在他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我也默念出了那四个字。他爱喝什么,爱吃什么,所有关于他的一切,正在我的脑海里掀起狂风巨浪。
他和旁边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她找了个位子坐下,他向我走来。我赶紧收拾了自己的表情,让自己放松些从容些。
“望晴,好久不见。”他的笑容还是和以前一样爽朗。
“嗯,好久不见。”
“你的店很漂亮。”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谢谢。你怎么来这里了?”
“来出差,看到这个店的名字。我听说你开了这家店,于是进来了。”
“喔。”
“我还记得我们在巴黎的时候……”他开始回忆往昔,我有极其不祥的预感,知道我的表情快要失去伪装能力了,赶紧打断他。“你的同伴还在等你呢,你去吧。”他愣住了,然后点了点头,说“那晚点再聊。”我笑了笑,客气地点了点头。
回到办公室里,我反锁了门,眼泪几乎要决堤而出,我一边大骂自己的不争气,一边抖抖索索地打开了储藏箱,把咖啡粉拿了出来。我打开门,请咖啡师用忘情咖啡粉帮我做一杯咖啡。然后回到办公室里,逼迫着自己熬过忘记他之前的最后的几分钟的考验。“马上就能忘记他了,马上就能忘记他了。”我不断地跟自己重复着,逼着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想任何有关他的过去和未来。十五分钟以后,我走出门去,问咖啡师:“刚才那杯咖啡好了吗?”
“好了。”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取餐台。“糟糕。好像被人拿走了。”
“什么!”我又惊又怕。“谁拿走了?!”
“可能是刚才那位先生……这杯美式还留在这儿。”咖啡师朝任冉的方向看去。
我冲到任冉面前,“你没喝刚才那杯咖啡吧?”我紧张地问,接着看了一下他面前的杯子,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任冉喝东西很急,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怎么了……”他一脸困惑地说:“咖啡有什么问题吗?”
“任、任冉,这是我现在的电话,你快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今晚或者明早来找你。”我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完全没有顾上观察他身边的女人的表情。
“哈哈,好吧。”他呆住了,半晌,他笑了笑,似乎也没有跟那个女人解释的意思,把他的地址写给了我。我拿着那张纸条,丢了魂似的回到柜台去,一直呆呆地像一个痴心的傻子一样望着他。既希望他们不要在我的店里因为我的事情起争执,又害怕他们过快地走了然后任冉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突然忘记了他女朋友。任冉可能觉得我还有着什么念想,偶尔也得意地看我两眼回应我焦虑的眼神,让我又急又气。他和那个女人聊了一会儿,女人走了。他留下来,走到我的面前。
“你对我还是念念不忘啊,望晴。”他坏笑着说。
如果不是我知道自己刚才可能无意中把他害了,此刻我会像以前那样和他唇枪舌战一番。可此时,我心里只有愧疚感。我低着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我一出口就后悔了的问题:“你现在最爱的人是谁?”
好蠢,好蠢,他必然以为我还在想着和他旧情复燃。可已经问了,就当作为了赎罪,在未来再想办法帮他恢复对那个人的记忆吧。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表情夹杂着惊讶和困惑,缓缓说出:“哦,那个女生叫白新叶。”
“是刚才那个女生吗?”
他望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嗯。”
我有点尴尬,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愧疚感之外,还有了些失落。其实我早就应该对任何非我的答案有所准备,可他真的说了出来的时候,我还是难过了。
那一晚,我彻夜难寐,就像两年前在拉上遮光窗帘的酒店房间里的我一样烦躁难安。不同的是当时我关了手机,希望任冉能通过分析我的蛛丝马迹来找到我,而此刻我盯着手机,随时待命准备接他的电话。“我害了他。我害了他”这个想法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圣母式的人物,如果是二十岁的我,可能对任冉忘记现任有那么一丁点的成就感,但是三十岁的我,只觉得拆散无辜的他和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实在是过于残忍。
天亮了,他还是没打电话过来。我一早打车到他住的酒店,焦急地坐电梯,上楼,看着电子屏幕上的数字一闪一闪地跳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祈祷他不要因此失去了自己当下的幸福。“天呐,我真是千古罪人。”我愤怒地责骂自己,又觉得非常委屈。“他应该和女朋友住在一起,总不见得一早起来就不认识了吧。”我还在幻想各种咖啡豆失灵的可能性。
我走到他的房间门口,鼓起勇气,按下了门铃。“谁呀?”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许望晴。”我有些惊慌失措地说。
昨天那个女孩开了门,不解又有些愠怒地看着我。“你不是昨天的咖啡店老板吗?找我们有什么事?”
“任冉……还好吗?”我知道这句话一定会让她误会,可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实在是想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了。
“他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女人叉着腰,几乎有些生气了。
当我站着不知所措的时候,任冉走了过来,女人站到了一边,似乎准备质问他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任冉穿着睡袍,似乎还没睡醒,他揉了揉眼睛,仔细望了望我,困惑地说了一句让我终身难忘的话。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