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中的时候,我的朋友杨婷因为长相甜美总会收到男生的求爱。那是90年代末的县城,男孩子们的求爱方式通常就是写情书,下晚自习送女孩回家。猥琐胆小一点的,会选择尾行。
我的朋友杨婷,就被一个不那么讨喜的男生尾行过。悄悄地跟在身后,却不敢打招呼,只听到脚步声踢跶踢跶地近上来。或者骑着自行车在她身后摇摇晃晃地转悠,打几声没有意义的车铃。甚或有一次直接上来拉了手,眼睛里被初爱的痛苦填满,嘴里诉求的是她能明白他的心。
之后,杨婷的妈妈每天晚上都在学校门口接她回家,怕她再被荷尔蒙蠢蠢欲动的男孩子骚扰到。后来还有顶风作案的男生,被发现或者有嫌疑,都被杨婷妈妈拦住骂得腿都打了摆子。
我在场的那一次,抓到的是一个跟着杨婷递情书过来的男生。杨婷妈妈当场就借着路灯把情书的内容给读了出来。依稀记得,情书里有一句:“你穿白色风衣真好看。”气得杨妈妈不由分说就剥掉了杨婷恰好穿在身上的白色风衣。那时已经是深秋季节,我眼看着杨婷只穿着单薄毛衣,在秋风中瑟瑟发着抖,却不敢说一句反抗的话或者撒娇的话。
我作为一个平凡的少女,基本上没有发生过类似被尾行事件,就算是有,我那和我一样神经大条的妈妈也大概只会哈哈笑两声说:“想不到我闺女这么丑也会有人惦记。”所以,我那一年很是羡慕我的朋友杨婷。一方面羡慕她有被尾行的魅力,一方面羡慕她有一个很紧张她的妈妈。
杨婷的成绩很好,是文艺标兵、英语课代表,也是老师们的心头好。她声音温柔,笑容甜美,基本就是女高中生的典范。少女的天真,在她的眼睛里就像是火,烧得眼波闪耀。而爱情,只是沐浴过她的金色阳光,她从未掬一把收在手中。
直到认识了袁同学。
袁同学在学校足球队踢球。每个周五下午,都能看到他一边飞舞着球衣,一边满操场狂奔。记不清多少次了,杨婷会拉着我一起看一会儿。我完全不懂足球,前锋后卫傻傻分不清楚,全场只认得一个守门员。并且球队里也没有我心仪的男生。所以大多数时间,我都百无聊赖,只是一场青春爱情事件的旁观者。
杨婷写给袁同学的情书是我帮送的。因为杨婷自己不好意思,也有些害怕被拒绝。而我,虽然也没什么实战经验,但好在脸皮够壮。
送情书事件之后的一个周末,杨婷来我家一起写作业。她告诉我说,袁同学回复她了,他们约在周日下午学校的足球场见面。他会教她踢球。
“是吗?”我比她还兴奋,“我可以去吗?”没心没肺是病,得治。我几乎没意识到我是多么大一只灯泡,只想继续观察一段也许是爱情的东西如何生长发育。
“这个,”杨婷犹豫了下说,“也行。不过我妈妈也去,你不是有点怕我妈妈吗?”
我脑门像是被敲了一棒,这什么逻辑,妈妈去陪同约会?我想象着严肃的眉间带个川字的杨婷妈妈站在旁边看女儿被一个男生牵着手教踢球的画面,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是吧,为什么啊?”我很无语地问。
“我妈检查我书包的时候看到信了。我也没对她撒过谎,就承认了。”
杨婷的妈妈,是一名中专院校的政治老师,教书育人是强项。偶尔我去她家的时候,她会当着我的面骂杨婷。是那种很严厉的骂。杨婷不想喝番茄蛋汤,小心翼翼地说:“妈妈,我喝不下去了。”
“喝掉。”杨婷妈妈头都没抬。
然后我就看见这位男生们心目中的女神,灰溜溜地低着头,强忍着反胃,哧溜哧溜地喝汤,不敢吭一声。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妈妈的依赖,并且她觉得妈妈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不能忤逆的。
在我对杨婷妈妈有限的了解里,情书事件会让她立刻把杨婷揍一顿,然后几天冷暴力,再去收拾那个让女儿春心萌动的始作俑者。
但她没有,只是成功地把女儿的第一次约会变成了政治审查。在操场的角落里她和“始作俑者”聊了1个小时。具体说的什么,我和杨婷都不得而知。但之后,她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约会邀请。
我对杨婷的青春爱情事件深深地感到惋惜 ,也深深佩服杨婷妈妈钓鱼执法的机智。爱情没有什么生长发育,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半年后,袁同学考上了大学,我们也步入了高三,开始了对高考最后的冲刺。
杨婷妈妈帮她请了学校最好的理科老师补习,每天早上送,晚上接。每天想方设法各种食疗,还弄了个大氧气罐放家里,每天让杨婷吸氧,调动大脑的活跃度。她似乎比杨婷还热血,只是无奈没办法替女儿使劲儿。而杨婷在一次不那么如意的模拟考后开始头痛。有一次在课堂上莫名奇妙地呕吐。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压力很大。
我还记得我拍拍她的肩,用我妈安慰我的方式对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平常心,最多就是考不上了,再来一年呗。”
我确实是以这样一种心态参加高考的。当然,成绩打不了虚晃,我只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即使如此,我妈也到处跟人宣扬我超常发挥了。汗,似乎在我妈眼里我一直就是个菜。
但杨婷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考得没那么理想,只能读本省的一所医科学校。听说成绩下来那天,杨婷妈妈大哭了一场。而杨婷,倒头就睡了20个小时。
命运似乎就是喜欢这样捉弄人。越是在意的,越是失意。越是想得到的,越是难得。
大学后,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啊。我玩得忘乎所以,并且尽情显露出吃货本色。一个学期过去就胖了10斤。
我与杨婷联系并不太多,偶尔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总是很忙。
“作业太多了。”她这样说。
后来又解释说,她妈妈希望她能保研。就算保不上,也必须考研。所以功课非常重要,最好每年都能得奖学金。不是妈妈在乎那点钱,而是这是很关键的人生履历。当然,她妈妈也不允许她在没经过认可和监督的情况下谈恋爱。女孩子恋爱太危险,最好考上研究生之后再说。
每次跟杨婷打完电话,我都很惭愧,心虚自己的人生履历注定一片灰暗,然后却身不由己地继续投入了麻辣烫一样五味杂陈花样繁多的大学生活里。
后来寒假里见面,杨婷偷偷告诉我说,其实她和袁同学偶尔会发Email。
“还很喜欢他吗?”我问。
“嗯。喜欢。但他说他只把我当妹妹。”杨婷低头吃甜筒,“他有女朋友了。”
她似乎瘦了一些,更加有点古典美人的感觉了。
“那,”我小心翼翼地问,“有几个男生想约你,你能出得来吗?”
以为大学就可以随心所欲追女生,心像脱缰了的野马一样的男生,曲线救国,希望能通过我约到杨婷。
“你给我妈打电话,说我们一起吃饭。”杨婷也小心翼翼。
于是我打了电话,杨婷妈妈问了在哪儿吃,吃什么,几点回去,说了哪个饭店的饭菜已经被曝光了不卫生,不能去。现在外面的饭店都用地沟油,真的很不安全。婷婷爱吃甜食,但你们别点,吃甜的不好。
我唯唯诺诺地挂断了电话,长长呼出一口气。
几个男生对一起见面都很不满,全都埋怨我不会安排。但杨婷像个小公主那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虎视眈眈,她大口吃东西,大声地笑,并说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快乐过。
记忆中,那是杨婷正常情况下,笑得最开心的一次了吧。
大二大三,我和杨婷联系渐少。偶尔打电话,她总是不开心。
“她们都不喜欢我,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她声音里有愤怒,说和宿舍的女生关系不好,有点被孤立的感觉。
“大家住一块儿,小矛盾都会有的,各自退让一步吧,很快就会和好的。”我劝她。
“打过架的话,应该不会和好了吧。”她说因为睡觉被吵,和一个女孩打过架,“我看一天书,很累,就想睡觉。她们叽叽喳喳个没完。说了几遍还不听。我没忍住……”
“之后呢?你道歉了吗?和好了吗?”
“没有啊。我没错,不会道歉的。”杨婷倔强地说。
在我看来,杨婷就是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女孩。她性格不坏,从不疾声厉色地讲话,更别说和谁打架了,简直匪夷所思。后来,她妈妈跑了一趟学校,帮她换了宿舍,但情况并没有太多改观。基本上每天,她都像高中时那样,早出晚归,上课自习。她尽量在宿舍里待的时间少些,期许与别人的冲突也少些。
大三的暑假,杨婷没有回家,留在学校参加了考研辅导班。我没有见到她。大四上学期,和杨婷同一个学校的高中同学给我打电话,说杨婷快学魔怔了,经常在学校的24小时自习室,通宵一晚又一晚。
“你不知道她现在有多瘦,快成麻杆了。我们宿舍有个哥们儿之前想追她,现在也不敢追了。”
挂断电话后,我往杨婷宿舍打了个电话。
“她不在!”接电话的女孩听到是找她,啪的挂断了电话。
后来又打了几个,也没能找到她。倒是有一个女孩很八卦地问:“杨婷说她有个男朋友,姓袁,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话刚说完,耳朵里就传来一阵被挂断的忙音。
杨婷的宿舍对她来说,真的有点水深火热了。
大四下学期,考研成绩出来没多久,我忽然接到杨婷妈妈打给我的电话,问杨婷是不是来找我了。杨婷已经从学校消失了3天。
现在想想一切都是有预兆的。从杨婷刚开始头痛,到她不断受到的来自母亲和自己给的压力,她没处理好的宿舍关系,考研失败,几乎无从判断哪里开始断层,哪件事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我知道,我的朋友杨婷,她出了问题。
我开始动员我的所有高中同学找她,还联系到了已经毕业去北京工作的袁同学,得知杨婷竟然在他那里。
我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找过去的。十数个小时的火车旅程,等天亮,然后转公交车,步行,问路,因为没有手机,在某大厦楼下站了几个小时,才终于等到了下班的袁同学。袁同学对她的到来感觉吃惊,但很快就招待了她,并给她安排好了住宿。
袁同学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杨婷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说话感觉很幼稚,并且人也呆呆的,问她家的电话,她也不说。还有,他没办法请假,问我能不能把杨婷接走。
“她说她有个男朋友,姓袁,你们是不是恋爱了?”
“怎么可能,除了回她发的邮件,我好些年没有见过她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来找我。”袁同学急忙辩白。
挂了电话,我立刻又联系了杨婷的妈妈。第二天,她便去北京接走了杨婷。后来我打电话给杨婷妈妈,她说没什么事儿,孩子任性什么的。可是一周后,我再接到杨婷妈妈的电话,听到一个母亲心碎的声音。
我记得特别清楚,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婷婷说她怀孕了。”
我联系了袁同学,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告诉他,然后几乎可以看到他在电话线的那一头愤怒暴跳,他诅咒发誓:“我要是碰过她一下,我立刻就死!”
袁同学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说安排杨婷住宿的酒店有监控,他只送过她回过一次酒店,连房间门都没有进去,分分钟都可以调监控出来看。
几天后,杨婷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婷婷来例假了。
我和杨婷在网上聊天,我问她为什么说自己怀孕了。她说:“你不懂,这是母体对孩子的感知。”
“但是你和袁同学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啊。”
“一定要发生过什么才会怀孕吗?”
“是啊,而且你现在正在来例假啊。”
“反正我怀孕了。”
“…….”我的手开始抖,然后在计算机房旁若无人地哭起来。
在长达几个月的就医诊断和测试后,杨婷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妄想症。杨婷妈妈为她请了假,接她回了老家。
从那之后,我和杨婷每天都在网上聊天。几乎每天她都会问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吗?”于是我便会找一部电影推荐给她看。但她会说:“唉呀,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时间看,我还得看书学习呢,我还得再考一次研究生。”
这样的对话周而复始。能好好地看一次电影,是杨婷的愿望。而看书学习是她的魔咒,是压在心底的石头,是每天一早醒来时劈头盖脸追上来的吃喝拉撒一样重要的事。所以,她永远没办法好好地看一次电影,也没办法心无旁骛地好好看书了。
我和杨婷妈妈偶尔会打电话,杨婷每天都要吃药。药物让她食欲很好,睡眠也很好。每天除了在网上聊天,吃饭,还有刚坐在书桌前的那几分钟是醒着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觉。她也再没提过袁同学,她几乎忘记了他和她曾经的坚持。
毕业后我回了趟老家,又见到了杨婷。我们在M记坐着,她的笑容非常甜蜜,眼睛里依然有少女般的天真。
她吃完了自己的套餐,我问她还要吗,她非常乖巧地点头。药物激素让她胖了40斤,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停止将食物塞进嘴里。
除了见我,她没再见别的任何朋友。有一个心仪她很多年的男生,想继续通过我约会女神,我却没办法再为他牵线搭桥。杨婷妈妈很怕女儿生病的事情被传出去,所以对此讳莫如深。
我也想保护她。我希望她在喜欢她的男生心目中依然是旧时的样子,声音温柔,笑容甜蜜,心智单纯。我希望,她只是让爱她的人心碎了一点,而不被不太相干的人指点评论。
但还好,药物还是有用的,一年后,杨婷完成了学业,拿到了毕业证。
记得杨婷高中时曾经跟我发过牢骚,她因为很怕她妈妈不高兴,所以从来不敢跟她提任何要求。借着这一场病的躯壳,她似乎才开始有了童年。于是,她妈妈陪她去了动物园,去了游乐场,去了电影院,去逛街买衣服,对她有求必应。她喜欢婚纱,甚至由着她独自拍了很多套婚纱照。喜欢海,去了海南3次,把卧室布置成了沙滩。并且开始看一直喜欢却不敢看的动漫。
偶尔我回老家,会去她家里,然后就看到杨婷妈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个成年后的小孩。她再也没有对她严厉过。她温柔地问她:“婷婷,今天看哆啦A梦的第几集?”
杨婷像个孩子一样睡着后,我和杨婷妈妈聊天。她老了,眉间的川字似乎更深,但因为都是笑着和杨婷讲话,笑纹也深了些。她不再奢求杨婷能有多优秀,有一个多么璀璨的未来,多么炫目的人生,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不再犯病,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能恢复健康。她也不在乎她是不是胖,是不是孩子气,是不是不工作只花钱,她只希望她能拥有普通的快乐。她不会再给她任何压力。杨婷生病后,包括杨婷爸爸在内的几乎所有亲戚,都觉得是她给杨婷的压力,逼得杨婷犯了病。她也常常自责,为什么把自己希望的,强加给孩子。温柔对一个母亲来说太重要,是孩子成长过程中内心最坚定的力量,是性格塑造中最优质的元素。遗憾的是,她学会得太晚了。
那天回家,我抱住我妈胖胖的脸蹭来蹭去,她毫不犹豫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像狗一样,滚!”
毕业后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一直身在异乡为异客,在成长的坚持和妥协中不断摇摆。和恋人分手,又遇见下一个人,然后和他结了婚。
在老家办婚礼的时候,我邀请了杨婷。那时杨婷已经恢复了很多,也瘦了下来,但有后遗症,她始终不能变得合乎她的年龄那样的精明和世故,也接收不到别人的恶意。她像一个聪慧的有钝感力的恋人,对这个世界的好与坏都保持着距离。
她坚持独自来参加我的婚礼。她入座后5分钟,我在角落里发现了杨婷妈妈。她说杨婷最近被她惯得有些任性了,非要一个人来,她担心,又怕她不高兴,于是跟在她后面尾行她过来的。
数年前那个被男生尾行的少女,当下这个被母亲尾行的大小孩。祸兮福所倚,在生活的万花筒里,不幸的事情似乎也能折射出一些幸福的光来。
当年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男生,隔着几个人的座位,把她爱吃的菜一次次地转到她的面前。不管他们会不会发生什么爱情事件,但她惊艳过他的岁月,总会被温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