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康
周队为下班途中避开人民医院,卖掉了原先的房子,搬去了4公里外的开发区。
02年,妻子因羊水栓塞,死在了人民医院B区2楼的手术室,肚里还有9个月零8天的“小周”。
妻子是朴实的农村姑娘,怀上“小周”后稍稍有点“重男轻女”的想法,几次游说周队“开后门”,探探“小周”性别。
周队瘦,麻杆儿体型,生气时脑门上凸出一根弯曲的青筋。他对妻子搞了谈话教育,甚至批评她“小农”思想,跟她普了法(禁止B超鉴别胎儿性别)。
“她乐天派,我有时候瞎来劲。我不给她开后门,她就去找人算,算出来是个男孩,晚上挤在我胳肢窝里,偷着笑。”
妇产科B区2楼203房间的窗户对着大马路,妻子的丧事办完,周队每天开着摩托车从那路过。他总抬眼看那扇铝合金推拉窗,妻子的床位曾靠窗边。有次一位和妻子体型相似的孕妇趴着窗,他慌了神,撞上路牙,整个人扑飞出去,面部着地,在急诊室撩了十五针。
那几年他痛苦死了,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决心搬家,躲避那条漩涡般的必经之路。
新房布置妥当,周队每晚睡不着,惧黑,通宵得亮灯。父母想搬来,被他拒绝了。同事送他一条犬崽,他养了一天,看着刚断奶的小不点,忽然哭得睁不开眼,次日又还了回去。
这样糟糕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06年举办青年狱警大练兵,他在单位备勤楼住了一周,失眠的毛病突然好了。练兵结束,他晒得一身漆黑,再也离不了宿舍那张单人弹簧床。通过审批,他在那间16平米的备勤房内一住小两年。
房间有个小阳台,他下班后总在那抽烟、喝啤酒,那小小的三平空间,视线极其开阔,既能看见山坡风光,又能将监狱操场一览无余。
这两年是周队的事业上升期,他从3监区的带班民警,升任副科二把手。也在这个跨入30岁的人生当口,父母开始逼他相亲。
父亲是上一辈的狱警,内部有个“警嫂联姻会”,几位老年警嫂专门为狱警子弟牵姻缘,母亲也是积极分子之一。儿子的事之所以延后这么久再办,是老两口对儿子最大限度的体谅。
这些年等差不多了,见儿子的情绪一切稳妥,安排相亲,成了老两口最紧要的事业。二老从最初的小心规劝到后来的威逼利诱,相亲会,周队总算去过两趟。
市南方位最热闹的商厦,有家皇室咖啡,约好的对儿在那碰头。母亲眼尖,挑的人都不差,两位都是教师,相貌中等偏上,知性礼貌,没什么可挑剔的。但周队总是事后反省,“是自己太敏感了”,总觉得对方盯着他脸上的伤疤,笑得很刻意,透着一种令他讨厌的同情神色。其中一位竟对他说,你真值得一个女人好好疼。
他回来跟母亲吵,问她是不是讲了前面那些事。母亲反问他,讲讲怎么了,讲讲么,证明你痴心痴情。
他跟母亲说,以后再也不去相亲,没你这样揭我伤疤的。
国庆节后的第一个周末,父母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周队约了几个老友去乡下钓鱼,二老突然跑来,他只能将这点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爱好收了心。
父母在他小小的房间里料理了一阵家务,随身带来的水果、蔬菜、咸货,塞满了他那个90升的小冰箱。
二老坐床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叹气,周队坐床尾,漫不经心地整理鱼线。
父亲说:我上个月晕了一次,坐公交,扑腾一下,就趴站台那了。
说到这儿,他干咳了几下,周队放下了手中的鱼线。
母亲接话:幸好两桩事,一桩是白天出门,站台上有人看见了;另一桩是有热心肠的人,愿意扶你爸去医院,一般人不敢扶的啊。那条路上,有很多工程大卡车路过,去年就压死过一个男人。车子碾过去,人就跟个摔在地上的西瓜一样的。
听到这,周队想说点什么,但又止住了。
父母这番话的意思有两层,一是他们已老到需要运气眷顾生命的程度,再也不能操心子女的事情了;二是他俩此行的目的,是向周队下催婚的最后通牒。
二老给周队物色了一个28岁的女个体户,人家在皇室咖啡屋等他吃中饭。
周队把鱼竿鱼线收好,一声未吭,但姿态已经服软。
“他俩大老远跑来,不去会会这个女个体户,我交不了差,他们也不死心。”
出门前,二老叮嘱周队穿警服,说这身衣服显气魄,让女孩子有安全感。
皇室咖啡屋那儿人山人海,一股挤破头的热闹劲儿。周队靠门口,抽了支烟,约的时间已到,女个体户还未出现。
他进了店,客人不多,刚找个位置坐定,心里忽然一惊。父母没告诉他女个体户的相貌和名字,照片也没见过一张。
二老是操心过头,关键时刻忘记交代最重要的事情;他自己呢,是一点不上心,什么也不愿查问,形式主义跑趟腿,让二老死心。
他再一想,弄不好人家已经进店,坐哪处等着了。他挨个位置找,见独坐的女人就凑上去问:约周康吧?
东南角一个苗条的女人站了起来,朝他挥手。那人面白温润,一头黑发,穿一件高领米色毛衣。周队小跑过去,两人礼貌性问好,各自坐下。女人将饮品单递过来,说,喝杯咖啡,我们去吃中饭吧。
周队接过单子,瞅她一眼,眼光又赶紧缩回单子上。他感到脸上那道伤疤火辣辣地痒,将饮品单举得老高,脸面挡死死的,闷闷地说,喝不惯这东西,等你喝完,找家饭馆。
女人说,我们这就走吧。周队放下单子,女人忽然拉开毛衣高领,露出半截白皙的脖子,她指着左耳根的位置,说,你看,和你脸上那个像不像?
周队看见一道蜈蚣形伤疤,缝合的针脚有十数之多,是道很深的伤口。女人轻轻地抿了下嘴,那道伤疤缓缓爬动。周队说,还真挺像,怎么伤的?
女人拿起包,站起身,礼貌地说,饭馆边吃边聊吧。
2
顾晓宇
顾晓宇21岁差一个月犯下了凶杀案,获刑死缓,走完判决程序,已在看守所蹲了两年,直接分去劳改,眼下已在4监区蹲了有小6年了,转眼他都是奔三的人了。
他的工位在服装车间头排,面对一块茶色玻璃幕墙,老旧浮灰的镜面贴着醒目标语——用汗水洗刷灵魂。
有一回,生产线上的烫工和检验干架,两人挨着他的工位打了几个回合,管教冲上来制止,烫工突然掷出一柄熨斗,砸中了他面前的玻璃幕墙。
玻璃瞬间碎裂,管教顺势扑倒了他,玻璃渣落满两人胸前。差上几寸,就可能划破他的脖颈,也可能脑袋里嵌入几块玻璃。
那一刻,他反倒没有害怕,脑中不断回念着一个女孩,他俩曾因一块玻璃结缘。
01年,顾晓宇在家门口上高三。学业最紧张的关口,教室内鸦雀无声,所有同学埋头复习,备战高考。他在优等班,按校方分配的任务,优等班需半数以上的一本录取率。
他是体育委员,有天自作主张,想组织一场篮球赛,缓解一下同学们过度紧张的备考情绪。
那天他带着球进了班级,球赛突然被班主任叫停了。课间休息,大伙儿就在班级里练传球。球抛来递去,砸碎了一面玻璃。
教室装了老式的格子木窗,玻璃尺寸是20cm×25cm,去镇上裁一面,只花2块钱。
他骑着自行车往镇上赶,玻璃店在一座观音庙旁,庙是镇上商户捐钱盖的。
顾晓宇父亲是水产大户,建庙时捐了5888,本来名字要刻第一位,结果玻璃店老板捐了6666,顶掉了父亲的第一顺位,两个商户因此结怨。玻璃店其实不挣钱,但镇上传闻老板打牌手气“骚”,捐钱盖庙那些天,连赢几个通宵,床底下都堆满了现金。
镇上找不到第二家玻璃店,即使明知父亲和玻璃店老板“不对付”,顾晓宇也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店。
店面六七十平米,门口七八张方正的蓝色玻璃竖放着,一个白净的女孩靠在玻璃上吃西瓜。还没进六月,西瓜贵着。女孩端着半个大西瓜,手腕压得很低,捏着一柄勺子有气无力地刮着西瓜瓤。顾晓宇觉得她应该和自己同龄,甚至小上一两岁,但她那身宽松的孕裙内分明有个若隐若现的大肚子。
顾晓宇走进店里,喊了两声老板呢。女孩说打牌去了。顾晓宇在桌上放了两枚一元硬币,说裁一块透明玻璃,尺寸是20cm×25cm。女孩说,我不会裁玻璃,你晚上再来吧。他问她玻璃刀呢。女孩拉开桌子抽屉,拿出一把玻璃刀,还有划线的记号笔。他接过来,四周找找,一张透明玻璃插在两张蓝色玻璃中间。他先抽出来,然后喊女孩搭把手,抬起来再铺到地上。女孩放下西瓜,过来抬玻璃。
两人一人一头,玻璃有一米多长,女孩手上沾了西瓜汁,手滑了,哇呀叫一声,脱手了,玻璃拐角坠地上,哐当一声,顿时玻璃渣子四溅。
顾晓宇吓丢了魂,抱着头躲开一步。
等炸裂的场面安静下来,他回身一看,女孩满脖子挂血,怔愣愣站住,灰色的棉质孕裙在领口洇开一团血渍。
顾晓宇背起女孩,立刻往外冲,镇卫生院就在一里路开外。
他一米七九,七十九公斤的棒小伙,校篮球队的主力大前锋;女孩不到一米六,软胳膊软腿,虽挺个大肚子,体重也就五十公斤上下。他跑起来飞速,女孩双手吊住他的脖子,轻声喊,慢点慢点,我不怎么疼,就是麻,不知道玻璃扎哪儿了。
到了卫生院,医生翻开女孩的头发找伤口,顾晓宇凑上去看。
一块硬币大的三角玻璃扎在女孩左耳后根处,医生取下玻璃,伤口很深,撩了十几针。
为这事,顾晓宇挨了父亲一顿打。
父亲交了医药费,等到半夜,玻璃店的老板才来望了一眼。
那是个络腮胡子男,秃顶、大肚子,右臂纹着一个潦草的“寿”字。他喊女孩“冬云”,问她好不好。女孩说,不碍事,就是伤口涨。他给顾晓宇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打得顾晓宇脑皮发麻。然后指着顾晓宇父亲说,营养费、误工费,都给我照齐了给。
女孩过来劝道,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去打牌吧,不碍事的,我自己回得去。
她的脖颈至后脑缠绕了纱布,带着网兜。顾晓宇闻到她身上苦涩的香气,那是花露水、血渍、消菌药水、汗液混合后的复杂味道。之后的整个夏天,他一直被这股味道缠绕,很多个傍晚,他倚在庙墙上,眺望玻璃店亮起灯的窗户,为偶尔闪过的一个身影感到兴奋。
有时又不免看见两个重叠的影子,他会失落落跑开。
4
周康
周队的幸福时光是从08年12月9号开始的,他和田璐认识两个月,闪婚了。父母更高兴,这个儿媳知书达理,长相顶好,最关键的是没有亲家公、亲家母,9万9的彩金给她等于给儿子。
唯一的缺点,是田璐有过婚史,生育过一子,但早夭了。不过反过来想,正是有些缺点才显得贴心,太完美了反倒有距离感。
让周队现在回忆一下,他也说不清怎么就一眼相中田璐的。“关键还是漂亮。”
周队的家庭背景在那座城区人口30万的县级市里,算中上游。父亲是老一辈狱警,农村出来的“争气”青年,一辈子最大的追求就是衣锦还乡。结婚时,他的婚礼在乡下办的,周队出生后,满月酒也在那办的。之后所有隆重点的活动,都得回乡下操办。村里建祠堂搞募捐,父亲掏钱最多,一家人的名字被刻在碑上,镶在菩萨和宗祖灵牌的前面。
周队的前一桩婚事,更是父亲做主,一手操办,选定了乡里一个勤苦人家的女儿。周队没那么情愿,但婚后妻子的品行确实没挑剔。妻子怀上后,两人的感情才日渐深厚。
说实话,周队的理想另一半,就该是田璐那样的,准确说是靠近田璐那样的。在他眼里,田璐过于完美了,是之前他想都不敢想的型。
按母亲的话讲,相不中田璐那样式的,都是睁眼瞎。
周队有时候也恍惚,田璐怎么也一眼相中了他。他时而挺有那么点自信,自己端着的是副科级“铁饭碗”,家中二老各有退休工资,一身警装也是加分项;时而他又有点疑惑,婚前婚后,田璐总那么一副不悲不喜的样态,表现得过于安静。这种气质渐渐形成了一堵墙,周队的一些情爱激情会被重重地弹回来。
他私下问过母亲,怎么认识田璐的,从哪牵的线。
母亲那帮人的“警嫂联姻会”上过地方电视台,大伙儿在节目上报了十几个狱警子弟的年龄、身高、职业。母亲搞了搞小私心,征婚电话留了自己的号码。下来节目,她接到好几拨电话,女方报了年龄、职业,家庭情况。她打头阵,挨个见了一下,就挑了个最好的让周队去相。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周队虽觉得田璐冷淡,但那可能是天生的性格。除了这点,他实在挑不出田璐身上的任何缺点。况且,田璐在实验小学旁有间小门帘店,卖绣品、文具兼炸串,收入比周队还高。
“她说,有那么两年特别不顺,孩子出意外,没了,而后丧夫。周遭的人都说她克家,她卖了房,改了名,挪了窝。”
周队有次查问妻子的原名,她有点恼火,说不想去揭那块伤疤。周队再没问过。他格外珍惜这段缘分,也渐渐认可妻子的“安静”,是在保持婚恋关系中的距离感。他们之间确实做到了相敬如宾,少有争吵,大多矛盾都尽量在礼貌的沟通中化解。
婚后不到3个月,父母常来“探视”小两口,后来回回扑了空。二老质问周队,你俩平时不住新房,住哪去了?周队解释,搬单位备勤房住了。二老骂神经病。周队说,你两个老人家这么盯着田璐生孩子,她不躲着才怪。而且我现在夜班多,她住近一些,什么事都好。末了,他再补充一句,你们想抱孙子,就少跟这么紧。
父母说,不想听唠叨,就赶紧让田璐怀上。周队问他们臊不臊,撂了电话。
其实生孩子这事,田璐早在新婚之夜就跟周队明确过,歇两年再考虑。周队同意了,过生活两人一直采取措施,父母那块交由周队负责搪塞。搬到备勤楼住,其实是田璐的突发奇想,她说了三点理由,第一,那儿挨着山,空气好;第二,周队上夜班时,她有时间煲汤给他;第三,她喜欢看看稀奇古怪的人,备勤楼能看清高墙里的囚犯。
周队疼她,什么事都禁不住她磨两下,不仅同意了,还临时起意,用“造人计划”说服了父母。
要说备勤楼那块地的风光,真没得挑。楼后头是连绵十几公里的矮山坡,坡上郁郁葱葱的绿植,清晨成团的鸟儿从里面飞出去,傍晚乌压压钻回来。
房间有个小阳台,田璐用来晾被子,可鸟粪毁了两张被套。周队有时出门顺手抱去楼下,晾在健身器材上。但有时他在监狱操场上瞅瞅自家阳台,发现田璐又抱回了被子,挂在栏杆上。被套的颜色艳丽无比,日光打上去,很刺眼。
“她在刺绣厂上过班,会绣牡丹。床单上绣了七色牡丹图,很精美。毕竟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拉再多鸟粪,我也没讲过一句,洗洗干净的事。”
有一天,他带犯人出操,广播乐刚响起,下暴雨了。井然有序的队列瞬间被雨冲散,犯人们东躲西藏,往文教楼的玻璃檐冲去。周队指挥3监区的犯人点名报数,忽然看见一个犯人孤零零站在暴雨中,是隔壁4监区的,管教正大声唤他。
那犯人浑身湿透,怔怔地盯着备勤楼方位。
周队顺着犯人的视线看去,暴雨弥蒙,只有他那个小阳台格外醒目,一条大红被子还挂在阳台栏杆上。
4监区的管教冲进暴雨中,将那名犯人拉了回来。
下班时,雨已经停了。回到家里,他见田璐不在,那条大红被子已被淋到湿透,收回来还不如晾着。他打田璐电话,得知她去市区购物了,没带伞,被暴雨挡在路上。他要开摩托车去接,她说打到了车,一刻钟就能到了,晚上炖鸽子汤喝。
周队站到阳台抽烟,暴雨浣过的天空,明净清晰,甚至能看见监狱操场上一排湿漉漉的脚印。
第二支烟抽完,田璐回来了。她拎着大包小包,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喊“完了完了”,快跑过来,摸了摸被子,对周队喊,你刚才电话里咋没讲这事,我忘死死的了,不然买一条回来。
周队宽慰她,说没事,我去要两条公被,备勤楼什么都缺,就不缺被子。田璐不吭声了,拎着东西去厨房。过了一分钟,她在厨房里喊,帮我把楼下东西拿上来,我都忘了。
周队跑下楼,见楼道里摆着一个半人高的包装箱,是架5乘24的寻星镜。
5
顾晓宇
顾晓宇知道玻璃店的老板喜好打牌,空荡荡的店里只有那个叫“冬云”的女孩守着。
镇上早就传闻,那个女孩的年纪不过20,是老板从牌桌上“赢”来的。准确点的说法是,一个寡汉在牌桌上输了三间平房,老板上门讨债,相中了他辍学在绣品厂当学徒的养女。老板不仅没要那三间平房,还付了两万彩礼,寡汉便将女儿嫁到了镇上。
高考之后,顾晓宇总骑车从店门口绕过去。
燠热的白昼,光线照进店内,四壁流溢,在大块玻璃上折射出迷人反光,偶尔会有彩色的光束截断街面。他有次被一束光糊住了眼,在烈日下摔了个跟头。
女孩从店里走出来,问他伤了没,转着圈给他拍灰,在他胳膊肘处找到一处擦伤,拽着他在店里坐下,找来了创可贴。
她又请他吃瓜,问他没事总来店门口转悠个啥。
他被这个问题弄得面红耳赤,端着瓜蹲去门口啃。吃完瓜,他问女孩,那个疤怎么样了。女孩掀开头发让他看,他觉得像条鲜红的蜈蚣长在女孩耳根旁,伸手触了一下,问疼不。女孩说,不疼,洗头时沾上泡泡有点痒。
他缩回手,忽然说,我考上大学了,过不多久要去军训,你要是还疼,我可以再赔你一点什么,等我走了,你只能找我爸了。
女孩笑了,问他能赔点啥。他说珍珠。
顾晓宇的父亲承包了一块湖域,在湖面拖了几千个雪碧瓶,养珍珠。
女孩说,行吧,你去军训前,赔我点珍珠吧。
顾晓宇知道父亲不久前开过贝,那批母贝养了4年多,收成惨淡,一共才取了3000多颗无核珍珠。父亲给上好的珍珠都打上了规格,古街上的首饰店老板开过价了,过几天就来取货。
顾晓宇偷了两颗最好的,请首饰作坊的匠人做一对耳环。匠人让他多出500块钱耗材费,说这么好的珍珠要用纯金做镶皮。顾晓宇回家跟父亲讨钱,说高中同学聚餐,每人出500。父亲给钱很痛快。
一周后,那对耳环做好了,珍珠镶在一块镂空的菱形金皮内,下面还吊着三块小菱片,半个指甲盖大小。太阳光里一照,金光闪闪。
顾晓宇将耳环放进上衣口袋,骑着自行车去玻璃店,到了店门口,后背已经汗得透透的。女孩倚在一面蓝色玻璃上,绣着香囊。
顾晓宇冲到店里,在口袋里摸耳环。
他的胸口也汗湿了,衣服贴着肉,耳环黏住了,掏不出来。他又怕弄坏了耳环,索性脱掉上衣,倒过来拎住衣服,将耳环倒在女孩手心 。女孩看着那对湿滑滑的耳环。他说,戴上试试,这个耳环大,能挡住那条疤露出的尾巴。
女孩说,你还挺细心,但你咋不看看我打没打耳洞?
顾晓宇说,不碍事,你早晚要打耳洞的。女孩说,可不一定,女孩子只为心爱的人打耳洞。
顾晓宇很失落,低着头,慢吞吞地说,我也没什么好赔你的了。
女孩将手里的香囊递过来,上面绣着七色牡丹,很精美。她说,祝你前程似锦,耳环我就收下啦,我俩互不相欠了。
离开玻璃店,顾晓宇觉得那个夏天就像一阵风般过去了。
大学军训结束,又过了国庆和中秋,他一直到元旦才返回镇上。到家后刚落脚,他来不及脱书包,立刻骑车往玻璃店赶。
书包的背带上有个手机袋,他将七彩香囊挂在手机上,要去玻璃店给女孩留号码。
到店门口,他见老板坐那,女孩并不在店里。他朝店内张望两次,准备离开。老板突然抬头,认住他了,问他做啥。他不吭声,刚调转车头,书包被老板揪住了。
老板扯下香囊,问,是不是冬云给你的?他伸手去抢,老板退一步,解开两颗皮夹克纽扣,又撸上了袖管,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他朝前踉跄了几步,老板又追上来踹车。他扑上去,和老板扭打了起来。
老板比他矮半个头,胖得肚子架在皮带上。不到十几秒,他就将老板干趴下了。
忽然,店内小隔间里冲出两个壮汉,是老板的牌友。顾晓宇来不及脱身,被两人摁住,老板爬起,取下皮带,抽了他一通。
这事闹挺大,半个街面的商户都看见了。
顾晓宇父亲花钱雇了一伙儿混混,要为儿子讨说法。两边人在玻璃店打了起来,店里“哐当哐当”的,被砸了个稀碎。顾晓宇父亲“进去了”3天,认赔了1万块钱。
父亲被关那几天,母亲套顾晓宇话,香囊是不是玻璃店老板娘送的?顾晓宇说,我俩只是好朋友。母亲又问起珍珠的事。顾晓宇不敢撒谎,只说,她送我香囊,我给她两颗珍珠,就是好朋友。
母亲沉默一会儿,让他以后不要再去玻璃店,一回都不要去。母亲又说,那个女孩犯了错,被老板锁屋里了。老板是赌混人渣,家里谁也不要去惹到他。
顾晓宇追问,她犯什么错了。
母亲说女孩有点马大哈,国庆节刚生了一个小男孩,元旦前几天背着孩子去庙后面的湖里玩冰,结果脱手了,孩子掉下来,一屁股坐进了冰窟窿。出事后女孩不敢回店里,躲庙里哭了一宿,玻璃店老板那天又在牌桌上搞通宵,等第二天再捞上那孩子,已经冻得像块石头。
6
周康
阳台上的夜景确实好,寻星镜架稳了,两人挨个将眼睛凑上去,星空流溢,看得人晕醉。
周队喝了一口鸽子汤,问,咋学得这么浪漫了?田璐不答,换了一下角度,让他观察另一方位的星星。周队顺手搂住她,亲一小口,说,良辰美景。她没回应,只是顺势躺着。周队又说,那边两位老人又来电话了,天天催着抱孙子。
她推开周队,说,不都讲好的,歇两年再看。
周队抓住望远镜,不聊了。他看了一会儿,没了耐心,又换个角度,对准自己分管的监舍楼。倍数太高了,看得他双眼模糊。田璐帮他调小,视线逐渐清晰。
他见监房里一个犯人在窗边压腿,立刻打电话给值班同事,问,你们怎么看监控的,这个点还有犯人不睡觉,还在搞健身,不知道窗台上新刷了漆,蹭掉了咋办?马上要到监房卫生验收月,他那双脚多脏,把墙面弄个印记可咋办?
一通批评讲完,他再看,窗台那个犯人立刻消失了。
田璐给寻星镜上了盖,骂他扫兴,说好的赏星,又惦记起工作。他又一把搂住田璐,说给你讲故事,你猜刚才那犯人做啥事进去的?田璐斜靠在他肩膀上,盯着远处。
他说,那人喝了几顿鸽子汤,判了4年。田璐被勾起了好奇心,说,骗人,喝鸽子汤哪里犯法。
他说,这人打工的,他租住在六楼,六楼和阁楼都是房东的,房东把阁楼租给了一个信鸽爱好者。他在阁楼的阳台上搭了鸽棚,养了几十只信鸽。每天早上,咕噜噜的鸽子叫,令他头疼。他的工作两班倒,夜班回到屋子,白天没有一个安生觉。更加令他恼火的是,有些鸽子喜欢空投粪便,他晒过的被子、衣物都遭殃了,他的窗户更是常常斑斑点点。但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不敢和养鸽人吵,也不愿和房东反映情况,一辈子怕麻烦。他买了一把弹弓,那家伙自带红外瞄准器,神准。一共吃了24只,都是品种优良的信鸽,涉案价值5万,获刑4年。
说完这段故事,田璐生气了,说,鸽子汤、鸟粪,凑一起都成犯罪事件了,我知错,领导批评得对,以后不在阳台晾被子了。
田璐起身就走,周队不明白她怎么生气了。追去她身后道歉,说这是真事,我就是灵机一动,讲给你好玩的。田璐转身端走了他手上的鸽子汤,说,别喝了,喝了你也成犯罪分子。
周队纳闷了,喊,咋这么翘气包了呢?
晚上,田璐坚持将那条被雨淋湿后发霉的被子盖身上,公被扔到周队身上。周队头一次发了火,将那条发霉的被子拎起来,丢到了楼下。田璐哭了半宿。
搬来备勤楼住了一阵,田璐还是放不下城区门帘店的生意。周队每天提早半小时起床,开摩托车送她去店里。
吵架第二天,两人刚到店门口,一个年轻中年女人在马路对面朝田璐使劲招手。田璐瞥了一眼,扭头没回应,女人绕过护栏,跑进店里,喊田璐“冬云”。
女人是田璐的发小,她进城办事,两人正巧在路边碰到了。
周队虽知道田璐改过名字,但陌生女人左一个右一个“冬云”,还是令他有股说不清的滋味。
这种感觉很别扭——马路上突然窜出的陌生人都似乎比他更了解妻子的过去。
他也不是没问起过田璐的过去,但田璐的表现总让他觉得那里有伤疤,不忍追问。这天,他显然被“冬云”这个名字刺激了,加上前一晚两人闹别扭,他头一次觉得田璐的性情不可捉摸,有必要单方面弄清她的过往,以后再打嘴仗,能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他半路上忽然刹车,调头重新开往城区。
车子停在了公安局门口,门卫拦住他,要填表。他的来访理由填了“看同学”,这儿确有他一个警校同学,人家毕业后考上了刑侦岗,每次同学聚会,都是最气宇轩昂的几位之一。
说良心话,该同学是周队最不愿见的人。他在警校的外号叫 “馊了的荷尔蒙”,一身腱子肉,黑壮好动,无论春夏秋冬,后背常常湿透透的,两腋散发着恐怖味道。此人在警校极度嚣张,很多同学都想看他笑话,他放的狠话太多,什么考不上刑侦岗就退学搬砖、死也不进司法系统。是个嘴炮筒子。但人家就是运气好,真让他考上了。那些进了司法体系的同学,谁都不愿见他,怕受他的嘲弄。
周队和他有段格外的“渊源”,两人都是福尔摩斯忠粉,一个明面上誓死要考刑侦,另一个背地里也计划着第一志愿报考刑侦,加之二人同住一间宿舍,难免钉头碰钉子。
眼下的事,周队不仅避不开这位讨人厌的同学,还得热着脸去贴一贴。
没一会儿,同学从大门出来了,他穿着一个训练背心,额头都是汗,伸着脖子辨认周队,斜着嘴巴笑了笑。
周队给他递烟,说,咋了,不认识了?有你这样瞅人的吗?
话音刚落,同学一巴掌拍过来,拍在周队肩膀上,打得周队身体软了一截,接着周队又被他搂到腋下晃荡一阵。
同学大喊大笑:周康啊,哈哈哈,少见少见。
笑声刚落,他转而又把脸绷得很严肃,斜着眼打量周康,说,啥情况啊?你不都进去了吗?怎么有空到我这来?
周队说,少喷屁,什么叫进去了。来找你有点事,求你帮帮忙。同学丢了烟头,说等等,径直朝停车场去了。几分钟后,响起一阵摩托车引擎声。同学骑着一辆警用摩托,停到周队脚跟前,他双手叉腰,耍着威风,说,你这破车,再看看我这装备。
周队白了他一眼,同学大声招呼,跟我走吧,吃饭去,边吃边聊。
饭桌上,周队想通过老同学探探田璐的底,没想到同学直接拒绝,一点情面不留。
“亏你穿一身警装,一点公民隐私意识都没有,我不能给你瞎查,有制度规定。”
周队说,又不让你查别人。
同学想了一下,会意了,笑着问道:田璐是你什么人啊?
周队没邀他参加第二次的婚礼,他对周队这些年遭遇的变故并不了解,几次同学聚会,两人也没深聊过。
周队说,你嫂子。同学呸了一句,说,少来劲啊,你比我就大3天,这就摆上兄长的谱啦?
周队说,三天也是大,这点忙帮不帮。同学以茶代酒,跟周队碰了一下,说,祝贺祝贺,但你这很奇怪啊,跑我这查对象的底细。
周队跟他解释:田璐吧,以前遇到过很严重的家庭变故,有个心坎在那。但她平时比较文静,话不多,最近我们闹了小矛盾,不沟通。我想私下了解一下她的过往,心里有个数,以后知道怎么跟她相处,怎么好好待她。
同学说,你少往脸上贴金,搞得自己跟个大情圣似的,你就是怕老婆。怕问多了挨熊,就跑我这查户口来了。但要让人家知道你私底下的这些小动作,你看你回去不跪搓衣板。
周队板住脸,说,我又不傻,你到底帮不帮吧。
那天吃完“叙旧饭“,周队在同学那查到了田璐的改名登记,她原名叫“田冬云”,填写的改名理由是:家庭变故拖累我再嫁,改名为了继续新生活。
按周队进一步的要求,同学帮着查了田璐的“家庭变故”。
2001年12月19号,田冬云因照看不周,致使45天大的新生儿掉入冰窟窿而亡;2002年5月2号,田冬云被人劫持,丈夫在东昌玻璃店被杀。
两人都吃了一惊,周队还要细致看看案宗,同学挡住他,说,到此为止,看多了就超出我的权限了。你们既然结婚了,这些过去阴暗面的事,越少了解越好。互相迁就,互相关爱。
离开同学办公室,周队骑着摩托在街道上游荡了一阵。他骑到实验小学的东南门,对面就是田璐的店。她坐店门口绣着东西,偶尔有学生溜出来炸几个肉串。
周队忽然理解田璐不要孩子的原因了,他很心疼,就地放了摩托车撑脚,徒手翻过两道护栏,冲到了店门口。田璐吓了一跳。周队抱住她,说,以后不惹你生气。
田璐说,大马路口,快松开。你咋还没去上班?
7
顾晓宇
02年春节,顾晓宇一家去庙里敲钟。
一家人排在队列中间,和尚向众人介绍敲钟法式,而后去佛龛前取了一沓红条纸,每人派一张。顾晓宇接过来看,上面写着一段经文:“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和尚让众人敲钟时耳闻心诵, 众人跟着和尚去了钟楼。
顾晓宇眺望着玻璃店,店后门有两扇铝合金推拉窗,有一扇亮着灯,那是店里的茶水厅,窗户半敞着,不时飘出一阵薄烟,一张圆桌旁围了八九个人赌牌;另一扇窗户暗着,那是住人的里间。
顾晓宇盯着那扇黑乎乎的窗户,他知道那是女孩的卧室。除夕之夜,万家灯火,那扇窗户却显得万分幽暗。
咚咚咚,梵钟九响,惊飞了庙里一群黄嘴黑鸟,各种烟花、鞭炮在空中炸响。
顾晓宇突然莫名躁动,特想见见那个女孩。他避开父母,出了庙后,见门口有摆摊卖灯的商贩,挑了一根激光笔,绕到了那扇黑窗后头。
白天刚停了雪,店后是条土路,一条条车辙子冻得硬邦邦,踩上去“咯吱咯吱”。顾晓宇放轻脚步,猫起腰绕过窗台,打亮激光笔,照在玻璃上画圈。
那支激光笔小拇指长,笔帽可以更换,每个笔帽一种形状,有桃心、 五角星 、月亮 、太阳 ,还有卡通动物,光一打出去,就照出一种图案。
顾晓宇在玻璃上照出一个桃心,不一会儿,窗户支开一条缝,女孩探着头望了一眼,又迅速缩回去,问顾晓宇,你怎么还敢来。
顾晓宇问,大过年,你不开灯,躲里屋干啥?女孩推上窗户,留了一条拇指宽的缝隙,说,你别管了,回去吧,别被他看见,又要打起来。
顾晓宇换了一个太阳图案的帽头,在玻璃上模拟日出日落。
女孩又支大了一点儿缝,说,你怎么不听劝。
顾晓宇将光照到女孩脸上,窗户玻璃反射着那团红光,女孩的脸也被照亮了一小团。她迅速缩回去,关紧窗户。
顾晓宇一把拉开窗户,撑着手跳进屋内,在墙上摸到开关,摁亮了屋里的日关灯。
屋里没什么家具,一张双人床,一张小木桌,一个桃木马桶,贴着淡紫色墙纸。女孩裹着一身棉睡衣,满脸青紫,愣愣的站着,眼里都是血丝。
顾晓宇问,谁打的。
女孩捂住他的嘴,推他去窗边,央求他,你快走吧,别闹事了。顺手关了灯。
两人在黑布隆冬的窗边站着,天空忽然又炸响一阵烟花,焰火一阵一阵。女孩的脸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暗了下去。
顾晓宇看清了她所有的瘀伤,心里搅得难受,一把搂住女孩,抱在怀里。女孩没反抗,半边身体顺势软塌塌地贴他胸前。
好一会儿,顾晓宇仍不松手,女孩一把推开他,说,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顾晓宇又要上前,女孩绕开,说,你这样只会害我挨更多的打。女孩拉开了窗户,还有零星的烟花在黑夜边缘炸响。
顾晓宇跳出窗户,飞奔到庙门口。他捡了一个哑炮,点着火,朝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丢过去,炮仗崩亮了墙角,屋里打牌的人吵吵闹闹,谁都没在意。
8
周康
监狱每年劳动节举办“值班狱警亲属开放日”,周队刚入职时将这事回家提过一嘴,母亲板了脸色,说那里头有啥看头,你爷俩一辈子在里头当差的了,还想把我拉进去沾晦气呀。
当时,刚怀上的前妻心急着想去,周队偷偷给她报了名额,回来后两人被母亲训斥了好久。
“我妈有点迷信,前面那桩婚姻不太顺,她背地里烧了很多香,嘴上不敢讲,心里头怪我带小萍(前妻)进去过。”
眼下是他和田璐新婚后的第一个劳动节,他又赶上了值班,这回他没提开放日的事。但田璐不知从哪听见了这事,非要进去看看。结婚至今,他没一件事不能顺着田璐的。这回,他只说千万嘴风要牢,不然母亲要骂死他的。
开放日的活动流程很简单,所有亲属挨个去岗位区探望自己家的值班狱警,然后再参观监狱的展览馆,最后集中在文教楼和值班狱警一起用餐。活动结束,狱方会给每位亲属发节日慰问品。
田璐化了很精致的妆,像各类杂志的封面女郎那样,画的眉毛平直,略带柔和的弧度,嘴唇涂成润软的桃红,又穿上一身墨绿色连衣裙,配一双小黑靴,耳朵挂上了一对珍珠耳环。她往空气里喷了两次香水,身体迎上去,转过身问周队,咋样,给你涨面子吗?周队调侃道,犯人见了老母猪都是双眼皮,你搞这么好看,增加我监的安全隐患啊这是。说完,周队捉住她那对耳环。右耳那支吊着三块金边小菱片,左耳的就光是一颗镶了金皮的珍珠。
周队说,没见你戴过这副耳环啊,都变形缺损了,戴着不配,换一副。田璐不肯。时间已不早,两人慌慌张张出了门。
3监区是箱包厂,押犯数260名,主要加工生产购物袋。周队的职务主抓生产,开放日当天,他要去车间盯活儿,新接的单子工艺要求严格,尤其“包边”那道工序,相当容易出问题。
田璐和其余几十名家属在会见室集合,狱政科派了一个年轻的女警当讲解员、两名健壮的防暴警当护卫。一行人要参观24个监区,确保每人都能和自家值班狱警碰碰头。
周队有数,按以往的路线,田璐到3监区时,快接近午餐时间了。这个点,他要带人去裁剪房交货,两人对不上时间。
3监区和4监区共用一个车间,中间砌了一道茶色玻璃幕墙。幕墙以前碎过,后来补上了,但有色差,一半是深茶色,一半是淡茶色。亲属们踏进车间时,首先看见这道玻璃墙。周队去裁剪房时,玩了个小浪漫,他用记号笔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桃心,中间写上了“璐”的拼音。
等他忙完了裁剪房的事,对讲机里呼他去文教楼参加会餐。
文教楼演播厅摆了七八桌饭菜,中间过道架好了摄像机,等人齐了,政工科领导给每桌家属派发劳动节慰问品。周队和田璐坐在角落里,他瞧着田璐,问,看见我给你留的接头信号没?田璐摇摇头,说没注意。周队得意了,说骗子,你待会儿照照镜子,都感动了,妆都哭花了。
田璐不说话,给他夹了一块肉。
慰问品是一盒顶级白茶,狱内茶场合作品牌,犯人采摘和炒制的。活动结束时,田璐手轻,怕拎东西,将茶留给周队夜班泡着喝。周队送她至门口,再问,真没看见我的接头信号?田璐摇摇头,让他好好上班,丢了魂似的,走远了。
周队摸不准田璐的情绪,有些失落,抱着茶回去劳务现场。刚到门口,他见玻璃墙已经擦干净了,板着脸问小岗,谁让你们擦掉的?没看见是我画的?
小岗汇报, 4监区管教喊他们自己人擦的。
周队将茶盒放下,气鼓鼓地问,这周走廊的卫生轮到哪家?
小岗说,我们三监区。
周队骂道,那他们狗拿什么耗子?
正说着话,他两步并三步,到了4监区门口,大声喊道:刚才擦玻璃的犯人是哪个?站出来。
4监区当班狱警靠上来,客气地问,周队长什么情况,这么大火气?
周队说,这周的卫生是我们3监区负责,你们哪个人犯嫌,擦我们的玻璃。
4监区狱警将他拽到一旁,先道歉,而后说了原因。
狱警告诉周队,上午亲属来参观时,有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在玻璃上留了一个口红印,4监区犯人都骚动了起来,没心思干活了,只能叫人去擦干净。但狱警没想到,那个桃心是周队画的,也没想到那个口红印记是周队老婆留下的。
听了这番解释,周队忽然高兴起来。结婚至今,他还没和田璐这么浪漫过。
坏心情一扫而过,他笑着走开了。
夜班,周队在监控台盯了一阵,站到窗口抽烟。嘴巴抽干了,他又去泡了杯白茶,端着茶杯,想到田璐,心里酥酥痒痒的。回到监控台,他脑子里闪个灵光,在屏幕上一通操作,调出了白天的监控画面。
他想将田璐留下唇印的画面截取下来,用U盘拷贝一份,留作纪念。
或许镜头结了蜘蛛网,画面有些模糊。一排家属摇摇晃晃地走进车间,田璐在队列中间,她的墨绿色连衣裙很显眼,整个人左顾右盼地往前挪动,慢慢地掉了队。
所有人先进了4监区,十分钟后又陆续走出,往3监区去。田璐走在最后,不停回身张望。周队调大了画面,发现她竟还抹了一次眼泪。她独自在走廊逗留了一分钟,双手抚在那面茶色玻璃墙上。
周队的“暗号”距离田璐站的位置有半米,田璐确实没注意过那个桃心图形。周队将画面调至最大,看见玻璃那面有个模糊的犯人身影。
此时,3监区的副班民警走出来,唤掉队的田璐,也就在那一刻,田璐突然亲了玻璃一口,扭身跑开了。
周队将画面定格在那块红唇印记处,脑子嗡嗡响,后背像被斧子劈了一下,半身挺直。
9
顾晓宇
02年5月9号,顾晓宇戴着黑头套,被一群警察押着,来到了玻璃店门口。
街面很多人聚了过来,他听见熟悉的哭唤声,“是父母,被警察拦住了,要扑上来”。
他扭身想找找父母,黑套子歪了,眼睛洞找不准,眼前一片潮湿,泪水黏住布套子,什么都看不见。
警察推他进了店里,拉上警戒线,给他摘掉头套。
店内一片狼藉,到处是碎玻璃。他戴着手铐,端着手进了里间,指着墙角一套布艺沙发,说:摁在这里扎了两刀,第一刀在腹部,他卡住我的手腕,我挣脱后又扎了他脖子。
5月7号,镇上一拾荒老头在新安稻场的草垛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法医接到勘验任务后,迅速到达现场,发现尸体胸口和脖颈处有穿刺伤口,根据尸体的腐烂情况,推测死亡时间5至7天。警方也随即确认了死者身份,是东昌玻璃店的老板,同时发现,玻璃店老板娘田冬云失踪。
5月8号,顾晓宇向警方投案自首,供述了自己杀人抛尸,并且劫持田冬云的犯罪经过。警方根据他的供述,在新安稻场一间废弃谷物加工作坊找到了田冬云,她被蒙住头,绑在一把竹条长椅上。
顾晓宇跟警方指认了杀人现场,法医也在那张布艺沙发上检测到了大量喷溅状血液。他向警方供述,因暗恋田冬云,5月1号夜间,他从玻璃店后面的窗户翻进了田冬云房间,被其打牌归来的丈夫撞见,两人随即发生推搡,而后倒在布艺沙发上扭打。他随手摸到小木几上一把水果刀,杀了人。事后,他破罐子破摔,索性劫持了田冬云,让她帮忙抛尸,而后逼迫她在作坊陪自己躲了几天,警方发现尸体后,畏罪自首。
指认完杀人现场,顾晓宇重新戴上头套,警方押着他去抛尸现场。警车开得很慢,顾晓宇听见后面跟着一群骚动的小孩子,还有结伴的妇女偶尔发出怪异尖叫。
他从车窗缝隙里瞥见了父母,父亲背着哭瘫了的母亲,两三个亲戚扶住他们,在人群最前面小跑着。
指认完现场,顾晓宇被关进拘押室很久,警方又接着审了他一个通宵。
其实,顾晓宇指认现场之前,已将作案过程和动机交代得一清二楚。警方再审一遍,是因为那张布艺沙发。
有死者的牌友反映,在东昌玻璃店打牌,从未见过那张沙发。
一个中年警察给他点了烟,让他反复讲5月1号那天晚上的事。顾晓宇讲了不知多少遍,嘴巴都讲干了……
劳动节假期,顾晓宇本想待在学校,但父亲捕获了一条胳膊粗的黄鳝,母亲催他回去,要劈黄鳝血给他补身体。
顾晓宇不太信任这种民间偏方,他的体格足够健壮,超出同龄人两个码。不过他懒得和父母较真,还是回去了。
他的卧室在水产店二楼,一楼是两排玻璃池子,里面是各种鱼虾。五月一号那晚很燥热,父母在店里收购龙虾,死掉的龙虾都铺在一楼地砖上,一股热腥气窜到楼上,他待着难受,夹本书出去瞎逛。
小镇巴掌大,夜生活丰富,他走来走去,还是觉得庙里清净,适合看书。到了庙门口,他来不及跨过门槛,先扭身望着玻璃店后门的两扇窗户。他立刻没了看书的心情,踮着脚呆望。
他发现女孩卧室的那扇窗户亮着灯,但玻璃上开了一条三叉裂痕。
他朝那走去,挨近窗口,试着拉了一下,窗子没锁,刚开了一条小缝,玻璃瞬间碎了。他往后跳了一步,女孩透出半个头。
顾晓宇见她额头挂着血,两条胳膊也是乌青发紫,便翻进去,问女孩怎么又挨打了。
女孩哭着说,丈夫让她站窗边,用弹弓打她。钢珠弹丸打得她浑身是伤,也打烂了窗户。
顾晓宇气炸了,到处找刀要为女孩报仇。
顾晓宇给警方的口供上提到:那张沙发靠在东南墙角,沙发旁摆着一个木头小几,上面有半个苹果,几个梨,一把塑料柄的水果刀。我话声很大,老板出门打牌还没走远,估计听见声音了,撞门进来,我们就打起来了。我动了刀。
审完一个通宵之后,警方将顾晓宇转送了看守所,他和田冬云的口供一致,所有证据都做充分了。
10
周康
周队为唇印事件憋闷着。
夜班后,他没立刻回家,而是去了4监区办公室,找值班民警,回看了车间生产现场的监控。他找准了站在玻璃后面的犯人,那男人高大,虽看不清容貌,但从他笔直的身板,仍旧能从屏幕中透出几丝英气。
他定格了画面,调大屏幕,问民警,这个犯人谁啊?怎么能离开工位,站玻璃墙这来了?
民警凑上来辨认,说,这我们监区的顾晓宇啊,死缓犯,他是个大学生,工位挨着玻璃墙,怎么查问起他?
周队没吭声。
他立刻离开了4监区,直接去了狱政科,在那申请了档案室的门禁牌。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和一堆牛皮纸档案盒较劲。其实,他完全可以用4监区的办公电脑,轻松调看顾晓宇的服刑档案。但他不敢设想,田璐和这个犯人之间究竟隐匿了怎样的过往,直觉告诉他,肯定是见不得光的事。
所以,他只有闷声闷气地来翻档案。
终于找到了顾晓宇的档案,上面的照片令他大吃一惊。他举起档案纸,近乎举到鼻尖,贴着看。
他忽然想起那个雨泼雷鸣的日子,操场上那天在暴雨中呆立的犯人,就是顾晓宇。
下班后,周队没回家。田璐打了两次电话,他也没接,直接打车去了市公安局。
路上,田璐又打一遍电话。周队接了,田璐问他咋没回来。周队说约了人湖钓一会儿,下午回来。田璐说爬楼崴了脚,脚踝肿得迈不开步子,催他赶紧回家,领她去医院。周队愣了一下,前面“湖钓”的谎对付不下这事,索性挂了电话。事后,他可以解释湖区没信号。
他必须弄清田璐和顾晓宇的关系。
到了公安局门口,他径直往里去,门卫老头拦住他,让他登记。他吼了一声,没看我也穿着警服呐。门卫老头伸出一根铁棍般青筋毕露的胳膊,拦着他说,你就是穿一身上将军装,也得登记,这是规矩。
他和老头犟上了,往传达室一站,掏出手机打同学电话。没一会儿,同学小跑过来,问他啥情况。他手一扬,瞪一眼老头,说,到你办公室说事。刚跨出一步,老头一把抓紧他的手腕,嚷道,今天就算局长出来,你也得给我登记了再进去。
老头的手劲颇大,钳得周队手腕发胀。同学挡开了两人,拿起笔代签了一下,拉着周队进去了。进了办公室,同学拉一张椅子过来,周队坐下又站起来,急吼吼地说,给我查。周围还有其他警员,同学将他拽到自己工位,倒了一杯水过来,说,要死啊,这么大声。周队将水一口气吞了,憋着劲说,给我查,查田璐前夫怎么死的。
同学打开电脑,鼠标点了点,转过屏幕,面朝周队,说,你看看,一条条过目,这是我们的规章制度,帮你查情感私事,违纪,懂不懂?
周队将屏幕转回去,说,不就是罚款吗,钱我来掏。同学又转回来,敲着屏幕,说,仔细看,情节严重,引起重大后果要追究相关警员的法律责任。
周队说,你不帮我查,咱两绝交。 同学笑着起身,又给周队倒了一杯水,说,在警校那会儿,你可理智了,班里谁都说你比我强,肯定当刑警。你看看你现在,都在里面沾了些什么习气。
同学说完,顺手正了正周队警服的领子。周队起身要走,同学拽他坐下,说,给你想个办法,我把田璐前夫的案子发给警校老师,他常找我调阅案例,隐去姓名地点,拿去课堂分析讲解。今天又来要了,下午有课,你去找他了解。
周队愣了一下,会意了,立刻起身走了。
等他赶到学校,案例分析课已经开始。他坐到最后一排, 一堆复印好的案件资料分发下来,每两个人共用一份,分析课结束再统一上交。老师看见周队了,两人打个招呼,老师问他怎么有空来听课,约他课后吃饭。
周队起身跟老师握手,顺口单独要了一份资料,那上面有凶杀现场、抛尸现场、作案工具、物证、嫌疑人指认现场的黑白复印照,还有尸检报告和单独一张布艺沙发照,上面血迹斑斑。
老师说,这桩凶案并不复杂,情感纠纷引发。底下有同学小声调侃:十杀九奸。
周队快速看完隐去了姓名的案件供述和作案经过,知道了田璐和顾晓宇的关系。
老师咳嗽一声,继续说,今天主要讲解认定凶杀现场的办法。他举了一下那张布艺沙发图,说,死者在沙发上遇刺,沙发上的血迹呈现喷溅状,所以这个房间认定为凶案现场是没什么问题的。
有同学举手,老师让他发言,同学问,如果这张沙发是凶手从其他地方挪来的呢,伪装成凶案现场的呢。
老师说,这个问题提得好,确实存在这种情况。但这个案子已结案,想必警方就这点,早已查清楚。但同学们还是要保持这种怀疑一切的态度。
接着又有一个女同学举手提问,她指着尸体身上搜出的物证照,上面有个物品很奇特,是三块金色小菱片,由一个开口的小铁环串起。物证旁摆着码尺,这串小东西没有指甲盖大。
女同学说,这应该是女孩饰品上的配件,资料上提到是在尸体衣袖里发现的,死者妻子的口供提到,死者生前对其进行了家暴,这个配件可能是在家暴过程中无意拽落的。她的口供和凶手的口供吻合,但是你们仔细看这个配件的小铁环。
周队顺着女孩的话,端起资料,盯着看,发现那个小铁环锈迹斑斑。他立刻想到了田璐的那对珍珠耳环,心里过了一道闪电似的,扑腾扑腾地乱跳。
女同学接着说:
“这个小小配件,在尸体身上存在了几天便锈迹斑斑,说明凶案现场或者抛尸现场都是极其潮湿的地方 。但凶手指认的作案、抛尸现场,从备案照片上看,两处都不具备让铁物质迅速生锈的环境。一处是在布艺沙发上,另一处是在稻草垛里,并且这东西是在死者干净的衣袖里发现的。”
老师抱着胸,鼓励女同学说出推论。
女同学说:“案发现场,并不在死者卧室,或者,第一抛尸现场并不在稻草垛,尸体在潮湿的环境里停放过一段时间。”
老师带头鼓掌,教室内顷刻间掌声雷动。
掌声之后,有同学较真,建议老师去反馈这条信息。老师绷住了脸,说,上课是上课,办案归办案。这个案子已了结,你说的这种情况,我相信办案人员也推论过了,说明这个案例中的现实情况只有一种,就是那对耳环本来就生了锈。
周队理解老师为何不愿意反馈已结案件的疑点,因为要推翻一桩铁案,必定会引发一场司法海啸。所以老师只负责教出最棒的警察,至于最棒的警察能不能办出最铁的案子,他关心不上。
周队没和老师叙旧,课未结束,他已不辞而别。出了警校大门,他一路狂奔,没力气了,晃荡着胳膊在路边游走。
他揪着自己头发,后悔找同学,后悔来听课。
挨到天黑,周队才进了家门。田璐坐阳台上,一只脚架在一张塑料小板凳上,寻星镜摆在面前。
他将门“砰”一声摔上,田璐回身瞅他一眼,问他怎么回事,一整天跑哪去了,关门还这么大火气。他走到阳台上,田璐跷起脚,伸着给他看。那只脚微微红肿,涂了红花油,一股药腥味。他绕开,田璐再举高,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不就没看见你的暗号吗?至于这么小心眼。
周队没吭声,端起寻星镜,瞅了一下4监区的监舍楼。田璐起身抢,说,你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颗星位弄乱啦。
他放下寻星镜,说,明天搬家。
田璐垫着脚追上来,问到底怎么了。他调头,抓起那架寻星镜,猛掷了出去。楼下暗不见物,立刻传来“乓”一声巨响。田璐捂住嘴,泪水瞬间挂满了脸颊。
五月的夜风很暖,可那是周队新婚以来最冰凉的夜晚。田璐在阳台坐了一夜,周队背对着她,侧卧于床沿,整宿未眠。
“她的直觉很准,已经预感玻璃墙上的唇印暴露了什么”。
快天亮时,田璐主动说了声抱歉,说找个狱警嫁了,确属别有用心。高墙里有她挂念的人,两人不是直系亲属,不符合狱内会见规定,没有见面的可能。她想更接近那个人,所以看了那期警嫂联姻会的节目后,找来和周队相亲。一个是现实生活,要有个依托的男人,另一个是精神需求,想遥望心爱之人,一辈子将这场柏拉图恋爱进行下去。她说自己太自私了太天真,想要的太多了,要是周队这次能谅解她,她不能保证一辈子忘记这个人,但能保证一辈子不见他。
周队没吭声,爬起身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半, 反手将她搂进怀里。他觉得怀中的田璐瘦弱得超乎想象,明明长了一张饱满圆润的脸。或许是他从未这样紧紧箍过她,也或许是她最近瘦了。他想到湖钓时意外捕获的水鸟,羽毛丰满,褪光毛后肉不及二两,令他后悔宰杀了这么一只可怜的鸟儿。
他捧着田璐的脖子,细细地看她耳根后面的伤疤。疤痕有小拇指长,弯弯绕绕,虽缝合得针脚细密,但周围愈合后滋长的肉芽凹一块凸一块,摸上去让他心里“咯噔咯噔的”。
他吻了田璐的额头,摸着她还未取下的珍珠耳环,问,这耳环有年头了吧。
田璐贴近了他,软绵绵地说,就是一支缺了三个小棱片,是我唯一的一副耳环。周队说,质量还挺好,金光闪闪,哪都没锈。
田璐说,以后不戴了。周队心里传来一阵锐痛,搂紧她,说,我们搬家吧。
一早,周队请半天假。他和田璐收拾完房间,叫了一辆三轮货车,要搬回开发区的新房。正忙得热火朝天,一辆摩托车开了过来,是那位刑警同学。
田璐那只肿了的脚好些了,她要去楼后面的草丛找那架寻星镜。周队小跑过去,拽着她往楼上去,送了几步,嚷着让她进屋,不要下楼。
同学走了过来,周队挡在楼道里,问,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同学看了看楼道里的大小箱子,一件冬装警服用衣套子装好,搭在箱沿上。他走过去,拎起那件警服,绷住脸,对着周队比划了一下,憋着话没讲。
周队下了一节台阶,咳嗽了一下,说,你没事跑这来找什么茬?
同学撂下那身警服,忽然朝前冲了一步,揪住周队领子,他劲儿太大,将周队一下拎住送了几步,顶到墙上。田璐追下楼看,周队朝她吼了一句,回去。她又赶紧跑上了楼。
同学说,周康啊周康, 今天我在警队等你到夜里12点,你今天做的决定,要对得起这身衣服。
同学松开周队,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11
顾晓宇
顾晓宇想不到案子过了这么些年后,死缓刑期改为无期徒刑不久,2009年,和案发时同样的5月份,刑警忽然入监提审,又给他戴上了一副锃亮手铐。
他被移交到了看守所,穿上橘红色号服后,去了提审室。
看守所的提审室都是格子间,四五平米的毛坯房,中间焊接着拇指粗的钢筋栅栏。顾晓宇被锁在审讯椅上,对面5个警员,有人站着抽烟,有人抱胸坐着。
几分钟后,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进来了,审讯室的门关上。男子喊了一声“顾晓宇”,问,还认识我吗?
顾晓宇点点头。
他是从前的办案警员,恨铁不成钢地给过顾晓宇两巴掌。他是水产店的老客,顾晓宇父亲的好朋友,两巴掌是代替父亲打的。
“说说吧,别掖着藏着了。”
顾晓宇有些委顿,老半天才睁开眼皮往对面墙上睃了一眼。男子坐下来,点了支烟,伸过来。顾晓宇凑上嘴,嘬了两下,精神了些,反问:“说什么呢?多少年的事情了,还有什么没说清的吗?”
男子伸手要来两份档案,一张张翻给顾晓宇看,有一份上都是“田璐”的签名,每个名字都摁着鲜红的拇指印。
“他们全说了,就等你这边了。”
顾晓宇很心虚,5月1号在车间玻璃墙那儿撞见了女孩,他激动之余产生了隐约的不祥预感。眼下,命运遽然降临。往事就像牢房天花板顶的墙皮,抗过7年的风雨,一片片翘边,稍有震动,又一片片坠落。
02年5月1号晚上,顾晓宇翻进那扇破碎的窗户后,看见女孩满身淤青,瘫坐地上。房内空无一人,床上铺满了衣服,所有的门都敞开着。女孩靠床坐着,两眼直勾勾盯着他,像抽掉了魂魄似的。
顾晓宇问她怎么了,她大哭不止。顾晓宇挨近她,发现她戴着那对珍珠耳环。两人抱住,她告诉顾晓宇,收到这对耳环的第二天,就在对面的理发店打上了耳洞。丈夫每次输了牌,逼她去赢家那陪睡,以此抵债,她每次怕得不行,就戴上这副耳环。
顾晓宇听后气愤万分,说要带女孩跑,远走高飞。女孩说没机会了,她决定不再活下去了。顾晓宇问到底怎么了,女孩说白天丈夫又逼她跟一个渔民睡觉,渔民在湖域有一间船屋,距玻璃店两公里。她怕走路,让渔民来店里办事。丈夫火了,让她站到窗边,用弹弓打她。发完火,丈夫开着运玻璃的三轮卡车,将她送进了渔民的船屋。她不肯脱衣服,丈夫冲进来,将她摁在一张布艺沙发上,扒她衣服。她反抗,丈夫打了她一个耳光,左耳环被打坏了。
船屋潮哄哄的,沙发边摆着木头小几,上面有水果和水果刀。渔民来劝架,女孩突然抓起刀,扎了丈夫胸口,又扎了他的脖子。
渔民有老婆,去岸上帮娘家人做事,几天后才回来。他不敢报警,怕暴露了和玻璃店老板打牌的“勾当”。他将尸体运到鱼舱,然后让女孩回家想清楚,要么趁晚上没人,将尸体运走埋了,要么将尸体拉回玻璃店,报警自首。反正,不能连累了他。
顾晓宇听完这段白天发生的事,脑子嗡嗡的,要炸了。女孩告诉他,那一刻,她挣扎着摸到那支残损的耳环,不知哪来的勇气,才抓起那把刀的。
两人平静一会儿,顾晓宇拉起女孩,说,走,先把尸体运回来。
到了船屋,渔民借他们一辆手推车,建议他们将尸体运去稻谷场,藏在稻草垛里。最近那儿要肥田,稻草垛都得点了,尸体顺带着烧精光,神不知鬼不觉。说完,渔民让两人看着办,然后又把那张布艺沙发搬出来,小木几也端出来,说,这两样也给我捎上扔掉。
顾晓宇听了渔民的建议,心存侥幸,将尸体连夜运到了稻谷场,藏进了一个草垛里。他和女孩躲在一间废弃的稻谷加工作坊,将沙发和小几藏在里面。
他们等着农民烧草垛。其间顾晓宇回家一趟,借口有事提前返校,临走时偷了店里5000块钱。等亲眼见到草垛烧起,他就带着女孩逃去城里。
尸体被拾荒人发现,顾晓宇没了侥幸心理,他不想两个人都进去,便将沙发和小几连夜搬回玻璃店,然后和女孩对好口供,将她绑在了作坊的竹条椅上,投案自首。
12
周康
穿着一身警服,周队没有第二种选择。他唯一能尽到的丈夫责任,是亲自带着田璐去自首。
田璐没有掩饰、没有抵抗、甚至失去了任何表情。她跟一张纸片似的,被周队牵引着,换上舒适的衣服、运动鞋,兜里尽可能多的揣上钱——进看守所后用得上。
出了门,周队将摩托车开出来,强光照亮了一圈行道树,田璐站进灯光里,影子有半栋楼那样高。她蹲了下来,大声哭着。周队心里揪得难受,咬咬牙,轰了一脚油门,车轮碾压到她身旁,乌拉拉的响声催促着她。她终于勇敢地站了起来,跨上车。
周队拧动车把,飞驰出去,他的耳朵里灌满风,眯着眼看一排排树往身后栽去,那一瞬间,他感到四周黑暗,有一棵树长进了身体,变成参天大树,似乎要从脑壳上面伸展枝丫。
恍惚之间,这辆疾驰的摩托车已将他和田璐——两个带着伤疤的人,卷入了更幽暗的深处…….
尾声:
田璐因自首情节,获刑无期徒刑;顾晓宇原定罪名不变,变更为从犯,外加一项包庇罪,两罪并罚,原来的死缓刑期改判为有期徒刑10年;渔民因包庇罪获刑2年,缓期执行。
田璐服刑第二年,因服刑表现良好,改判为有期徒刑。拿到裁定书的当天,周队去探视,随身带着离婚协议书。
两人面对面,互相盯了一会儿。签完字,两人都笑了。周队率先打破沉默,说,幸好我们没孩子,不然以后可咋跟孩子说。田璐说,对不起你了,好好再相一个。
会见时间有半个钟头,两人还是互相对望着,没什么多余的话要讲。临走时,田璐解释了一句,其实也不是不想和你要孩子,说真的,即使跟他(顾晓宇)我也不要。
周队看着田璐,预感她还有后半句话。
田璐说,我其实不配做母亲。
半小时会见时间到了,田璐丢了电话,呜咽着扭过身去。
回去当晚,周队做了个梦,梦里出现了一个女人,轻轻地告诉他,玻璃店老板是个骡子。
他吓醒了,反复问自己:“怎么做这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