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下午,我在梦里第一次尝到死亡的味道,那是一种苦杏仁味儿。星期日的晚上,我决定出去走一走。
北京下起了小雨,这我早有预料。我把伞抖了抖,拐弯走进南锣鼓巷往北一千米的胡同,在胡同的墙角里,我看到了一只眼睛很小的猫。那猫不是天生丑陋,而是发炎令它的眼皮粘到了一起。它走到我脚下绕来绕去,发出令人不悦的叫声,似乎难受了有一阵,随便找到一个高大的生物便急不可耐地发出求救。病猫蹭了我很久,周围车水马龙,但我最终还是走开了。人与人尚论亲疏远近,更何况是远房的动物呢?
——你不会死,只是丑而已么。
我这样对猫讲。
我的目的地是海伦娜酒吧。受朋友之托,她要我今晚在这儿陪她办一件事。海伦娜经常集结着穷困的学生、胡同串子、LGBT、白垃圾,以及初到这个城市脸上还写着“我爱北京”的年轻人。另外就是我这种自由职业者了。25岁杂志社倒闭以后,我没有返回家乡,一直靠着给网站和公众号写零散稿子过日子。一个月多则一万,少则几千,常为了稿费跟认识了几年的编辑撕破脸,但我知道自己饿不死的,因为好事儿不常有,但新鲜事儿常有。我知道这样的生活并不好看,但我就是不肯离开北京。即便知道自己不会暴富,我就不离开;知道这里会发生很多让人愤怒的事,我依然不回去……原因么,大概在别的地方,我这种人很快就会堕落吧。在北京,你总是能恰当地小看自己。
海伦娜在浩浩荡荡的整治开墙打洞运动里活了下来,但门前那架秋千被摘除了,像摘了个肾那样。现在没秋千的位置现在常年坐着一个老外,梳着脏辫儿穿着个破燕京啤酒背心,一粒粒地吃花生,像是个流落他乡的地精。秋千是海伦娜的地标,没有了也仍旧是。我不知道什么人会来酒吧荡秋千,因为荡秋千是件很浪漫的事儿,浪漫的事儿总不应该当众而做。海伦娜老板烫着一头碎卷发,又高又胖,喜欢穿背带裤,自诩不爱交女友,因为女人的奶子通常还没有他大。我跟老板很熟了,他总是把有插线板的位置留给我让我写东西,允许我在那儿干耗一天,一边吃海盐薯条一边观察别人。我经常给他讲些匪夷所思的故事,他从不惊讶,只是边擦杯子边笑得奶子乱颤,这也是我喜欢海伦娜的地方。
我在专属座位坐下,刚打开电脑,她那粉色独角兽头像的消息就弹来了。我经常劝她换个头像,那照片太像一个不健康的生殖器了。
——他长得怎么样?
我苦笑了一下,抬头四处观察,就在我的对面坐着一个30多岁,眼神很平静的男人。他应该到了有一会儿了。
——还能怎么样,不是跟照片上一样么?
酒吧老板在催促男人点点儿喝的。
——一杯安摩拉多,一杯威士忌。
老板把菜单拿走后,他徐徐出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整年与人交流的指标,把夹克叠得整整齐齐压在屁股下面,开始用手指慢慢地搓掌心,顺着掌纹的方向一点点儿那么搓。手长得比脸好看的人不多,他算是一个。但这算优点么?
我叹了口气,开始跟粉色独角兽对话。
——你期待他帅么?
——起码应该是个好人吧!
我轻轻地笑了一声,尽量不让对方看到我在审视他。
——好坏是看不出来,你可以自己问问他,有没有杀过人,是不是在逃强奸犯。
——你今天是来干嘛的?
——来看你笑话。
——不说了。
朋友被我说恼了,她正往这边赶来。我今天是来陪她相亲的,我这种闲人,陪别人干什么都理所应当吧。我朋友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两个臭味相投。我非常理解相亲这件事,就像你想要只新兔子,只需买一公一母两只兔子放到一个笼子里,催促它们交配,而不需要它们之间有什么爱情。我朋友和这个男人之间的相亲,就是这种父母之命,兔子之约。
听她说,男人刚从一个做生态避孕套的互联网公司辞职,在这种经济环境下,人们通常都会说自己是辞职,而不是被开除的。那公司我也查过,他们的宣传口号是——可以当面膜用的套——我想这就是他们公司倒闭的原因吧。看男人的样子,也没有正经在找工作。他的专业是帮乳胶漆调色,怎么流落到避孕套公司又怎样被开除的,中间的原因不得而知,但以他36岁的年纪想要重新开始真的很难了,他的那些95年的同事,是该喊他哥哥还是叔叔呢?男人最近居无定所,租住在天坛附近胡同的宾馆里。不仅因为胡同里的宾馆便宜,也因为那里可以看得到一丛丛的喜鹊。喜鹊?我只知道喜鹊是种很有同情心的鸟,会编花圈来给同伴送葬,但我没有真正的见过那种场面。另外,喜鹊是一种冬天不会离开北京的鸟,换句话说它们到处都是。为了看这种到处都是的鸟,住在阴冷潮湿的廉价宾馆里,这男人可真是无聊啊。
——你妈怎么介绍了这么一个人给你?
——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条件算不错了。
——你可以选择不来啊。
——可是人家来了啊,不来不合适。
男人局促地坐在那儿,他在这个环境里很不适应。在他周围,有从台湾来的声音很嗲的女交流生,对大陆男人和故宫还很感兴趣;有露着半个胸一边说法语一边哭的女人,她的日本男友听不懂她说的话,也不愿意娶她;有两个瘦得不成样子的男孩在小声议论着我朋友的相亲对象,他们像是厌恶彼此长相的异卵双胞胎,因为某些原因必须同吃同行。那个住在方家胡同的大姐,好像对他挺感兴趣的,屡次站起身来捏着酒杯往他那边转悠,充分展示了自己的丰乳肥臀声洪如钟,又跟酒吧老板提起了自己离婚后剩下的北房三间,和一只会捡垃圾当礼物送给她的天才泰迪狗。
——这年头儿男人还没狗主动呢。
她大笑着,手里的酒差点儿洒在地上。如果我的朋友再不来,她可能就要下手啦。
观察了一会儿,我对他渐渐地看顺眼了。以他现在的年纪,应该有过四五段情史了,但怎么看怎么有股学生气。不是因为年轻,是因为恐惧吧,是对周遭生机勃勃的繁殖气氛的恐惧。他妈的又没人求他来相亲,这是一幅什么脸呢?我有点儿生气,朋友说,这大概跟他上一段情伤有关。
——出轨的理由是……?
——哪儿有什么理由啊,大概什么都能是理由吧。其实都是性生活不和谐。我只听介绍人说,最后他搬出来了,把房子和东西都留给了奸夫淫妇,就拿了一个小行李箱和一盆花儿。
——花儿?
——说是他前女友肯定不会记得给那花浇水的。
我突然觉得他有些眼熟,前两天我去找朋友玩路过中轴线公园时见过他。他一个人穿着灰色的夹克溜达,溜达着溜达着就站在原地不动了,仰天望着翻来覆去的风筝和偶尔飞过的鸟儿不说话。这是一个没在等人、也没人在等的男人。也许我认错人了,也许那是别人,反正生活里这种可怜人多的是。我对他多少产生了一点儿兴趣。
男人的酒上来了,他先是喝了一口安摩拉多,然后在tom misch的音乐响起来以后,掏出一本薄薄的九宫格数独书拿笔慢慢地做了起来。他显然不是天才,人在15岁以后就很难成为天才了。我一边把海盐薯条挑进嘴里,一边透过电脑屏幕看了他五分钟。五分钟之内纸上多了几个数,他是个数独新手,肯定还不熟悉什么余数测试、基础摒除、单元摒除,他只是想在她来之前消磨点儿时间而已。
男人喝完了一整杯安摩拉多后,那股恼人的苦杏仁味儿慢慢充斥在空气里。他一边在数独纸上涂涂改改,死也想不出后面的答案,一旁的胡同大姐盯着他身边的空位蠢蠢欲动,我终于明白在山坳里盘旋准备扑兔子的老鹰,为什么叫猛禽了。
——你还来不来了?
我忍不住发信息给朋友。
此时门响了,我的朋友来了。
她还穿着那件浅蓝色牛仔裤,藕荷色的短上衣根本遮不住被裤子紧紧包住的屁股。她肩膀很宽,但腰很细,短发总是湿漉漉的,像是经常用奔跑代替走路似的。我对她使了个眼色,让她看看那个想要搅局的艳丽大姐,她太渴望一个新丈夫了。她鲜红色的指甲已经掐进男人不算粗壮的胳膊里,一个劲儿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拉呢。朋友径直地向他们走过去,对相亲男说。
——走啊,出去透透气?
相亲男抬头望了她一下,眼睛眯得像是失明了很久的人,突然被解开绷带似的。他惊讶于眼前的姑娘是在跟自己讲话。
——不是等我挺久了么?
我朋友的脖子很长,很瘦,用力说话的时候青筋不断地跳动。她总是先笑再说话,她是我见过为数不多喝醉了不会哭的人。男人终归是男人啊,见了可爱的女孩子整个人的细胞都慢慢被激活了,立即拿上外套甩开大姐的鹰爪跟朋友走了出去。我暗暗地想,他现在就高兴了?他是高兴太早了。大姐失望地一屁股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知道今日颗粒无收,又拿出手机翻看起她的天才狗照片。
我朋友和她的相亲对象并没走远,就在门外开始了一场虚假的开场白。我离他们比刚才更近了,虚掩的门里不时传来二人说话的声音。
——……带烟了么?
——我不抽烟。
男人回答到。
——我也不抽。抽烟会让人基因变异的。
——唔?嗯……?
她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入耳。
——就是癌症啊,基因变异就是癌。
——嗯。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那只小眼儿猫的叫声传来。她一把将猫捞过来,掏出口袋里纸巾,在男人的注视下给它抹掉了糊在眼睛上的脓块和眼屎,又上了点儿早已准备好的药膏,动作轻柔,像是在给猫化妆。
——去吧!
她一拍猫屁股,让它幸福地滚得远远儿的。被她这么一擦,那猫大概不会死了。不会因为眼睛睁不开而撞上黑色的奥迪车,或是被流浪狗攻击而死了。男人看看猫,看看她,还是不说话,他可能没有预料到自己今天的相亲对象是这样一个女人。
——看我干什么?
相亲男马上低下头去看地,有点儿不好意思。
——没什么。
——想问就问吧。
——你还随身带着药膏啊。
我朋友爽朗地跺了跺脚。
——不总是。怎么了?
——没有,谢谢你来。
她看着他又是一阵笑。
——那是因为你来了,我也必须来。
男人沉默着,不明白我朋友所说话的意思。
——相亲的礼节么。
男人点了点头。
——我长得还行吧?就是不漂亮,算可爱那种。
——不,算漂亮的!
——你刚才那么惊讶,我还以为我很丑呢。
——不,是我对相亲这事儿,一直没报什么的希望。
——现在也不要报太大的希望呀,你还不了解我呢。
男人沉默地出了一口气,他好像有些失望,又好像是觉得自己的话太唐突了,这年头来相亲的女孩,哪个不是吃了饭就再也不见了呢。睡过再也不见的也多的是。十一点的胡同街道里,我听到几对搂搂抱抱的年轻情侣不时地走过。丝袜摩擦裙子的声音,晃晃荡荡的发卷起的静电,红色眼影粉末落在地上,臭水沟的反光里隐约看得到交织的大腿根部,空气里的味道近似牡蛎。
——给我看看?
——嗯?
——你刚才玩的那个。
男人犹豫了一下,把练习数独的书掏出来,我听到他把纸展平了递给她。朋友很快回答到。
——你写错了。
——嗯?
——我说你写错啦,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外面有点儿冷了,回去再告诉你答案。
二人推开门再次进入酒吧,屋子里的气氛已经和刚才不同。胡同大姐去上厕所了,半天没出来,大概是喝醉了酒在里面打盹呢;那两个长相一样的小男孩正用蹩脚的英语跟外国地精聊天;北京女人和日本男人互拥热吻,酒吧老板打开了电视机,又使劲摇晃着鸡尾酒盅,试图盖过他们亲嘴的声音。我像个局外人似的,望着朋友和她的相亲对象窝在自己的角落里,望着她用原子笔把他最开始写错的几个数字划掉。在空格里写下了6、1、7、3这几个数字。
——6173?
——嗯,6173。之后是4、3、9……2、8、3……
男人大惊失色,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填满了整个九宫格数独表,81个格子,48个空格,全都填满了,时间不超过2分钟。数独大赛冠军的速度也不过如此了。
——要是开始就错了,后面就很难正确了。这道理你懂吧?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听明白自己的话没有。
——……这么厉害?
男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数独表格,来回翻看着书最后几页的答案,一字不差。面对可爱且聪明的她,男人情绪稍微高亢了一点儿,再次发问。
——怎么做出来的?
——背的。
朋友眯着眼睛笑起来,男人看着她,觉得不可思议。男人把那杯威士忌递给朋友,又拿来菜单为她点了很多很多好吃的,似乎准备和我的朋友深入交谈下去。一个会算数独的短发女孩,穿着随性简单,笑容又爽朗,应该可以吸引很多刚刚失恋的男人吧?烟熏鸡肉沙拉,火腿薄饼披萨,脆生生的青瓜沙拉,二人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你常来这儿?
相亲男食欲大开,把沙拉嚼出了声响,似乎已经很久没好好吃饭了。
——嗯,常来。
——来喝酒?
——来相亲啊。
——相亲?哦对,相亲。
她笑了起来,毫不掩饰。
——二十五岁以后每次约会都是相亲。
——幸好你还没成功过。
——这话怎么讲?
——不然我……不然,我这题就没人做得出来了。
男人用他特有的害羞笑容对着朋友,咧开嘴却不出声的那种。
——不仅没成功,应该算大大的失败吧。嗯……就从这儿,认识过一个男孩,我俩差点儿就结婚了。
——差点儿?
男人开始有些好奇。
——嗯,分手是因为……我生不出孩子。
我朋友坦坦荡荡地将话题急转直下,我看到男人喝酒的手势都停了,喉咙里偷偷咽了下口水。朋友又笑了起来,她对他的反应早有预谋了。
——我妈应该没跟介绍人说这事,就是我生不出孩子,就算怀上了,也会习惯性流产。对相亲对象,她一向是能骗则骗的态度。万一能遇到通情达理的人呢?你们北京的丁克家庭不是很多么?诸如此类的……
男人憋了半天没有说话,表情反而放松了下来。
——那人就因为这事儿跟你分手了?
——嗯?
令人意外的答案。
——我说那人就因为这事儿跟你分手了?
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他并不介意我朋友的妈欺骗了他,更不介意我朋友生不出孩子,只是夹起一块大大的披萨送到朋友盘子里,照顾她趁热吃。连我这样的铁石心肠都有些感动了,这个答案,比我预想的要好。
之后,我的朋友对微醺的男人讲了自己的身体缺陷,以及她对生育这事儿的思考。男人听得饶有兴致,他毫不介意,仿佛他们两人是创造人类的外星人,正在复盘设计地球时的编程错误。
——现在的整形手术太肤浅了。我的意思是,能整鼻子,能整胸,为什么就修复不了染色体呢?如果能的话,我早就解脱啦……基因婴儿那个不算啊,那是破坏,不是重建……你也觉得我长得还不错吧,个子也高,哪儿都不需要整,就是染色体出问题了……你能明白吗?我比他少一对儿染色体。比我曾经喜欢的那个男的。他挺好的,真的很好,是我主动牵他的手的。但就是少一对儿染色体,坏了事儿呀……你看,猩猩是48条,他是46条,而我是44条。就算我俩的身体搞在一起,精子和卵子搞在一起,我也没法把我的染色体劈开和他那一半粘在一起,粘出一个婴儿来。你懂吗?我身体融入不了他的家庭,我们俩做爱就像猴子和人做爱一样没意义。我们俩的后代,是人类的杂种……
男人有些深情地看着我朋友的滔滔不绝,她这么聪明和漂亮,谈吐流利落落大方,一点儿也不像唐氏综合征或者Turner综合症那种常见的染色体异常患者。我看出男人的眼神陷入了漩涡,他大概因为我朋友的身体异常而更加迷恋上了她,他在幻想她到底哪里不正常。她的不正常也许很美丽?也许她有很小的胸部和鹦鹉似的臀,将衣服除掉时,会阴像是一朵海葵似的从深海里浮上水面。
——咳咳……
我使劲地咳嗽了一声,提醒我的朋友尽快进入主题,免得别人在不了解她之前就爱上她了。朋友仿佛是听到了,脊骨突出的后背马上坐直了。幸好男人还没发现我的存在。
——你可别误会啊,我说这些不是想博取你同情的。相反,我现在过得很好。
朋友的语气煞有介事,男人听了眼神不再涣散,他更加好奇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今天来见你,不是想跟你相亲,是想提醒你不要死。
男人愣住了,像是听到了很刺激人心的话,但又不好发作似的手指微微发抖。
——虽然刚刚认识你,但我一早就感觉你是个好人。不是从相亲资料上的哪条看出来的,就是一种感觉。我预感你今晚会死……我想阻止这事发生。
朋友紧张地盯着对方的表情,毕竟谁都不愿意听到这种冒犯别人的话。男人笑了一下,嘴角又微微地低垂,使劲地摸了摸安摩拉多的杯子边儿。
——小莱。
男人第一次叫了我朋友的名字。
——嗯?
——那我怎么才能不死呢?
——今晚和我在一起。如果能挨过明天,你就不会死了!
朋友用大大的眼睛看着男人,说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呼,我叹了口气,喝了口酒,她可真爱多管闲事啊。但今天她拜托我来,不就是想干这件事吗?阻止她的预感发生。我在一旁紧张地等待着,万一两个人吵起来,我就立刻扑上前带走她,假装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精神病患者。
——为什么觉得我会死呢?是因为我刚刚被女人甩,又失了业么?
男人苦笑了一下,继续说。
——……还是因为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跑出来跟小姑娘相亲?你一定以为我是那种表面老实,心里只想着打免费炮的老男人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确实该死啊。
朋友嘴巴一时干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替她的笨拙感到好笑。
——真对不起啊,我是不该对你动心思。虽然刚才我们聊得很开心,但你还这么年轻,一点点缺陷也不算什么,让你跟我这样的人相亲,真对不住啊!
男人开始有些恼色。
——我看今天还是算了吧。
男人拿起外套就要离开,我朋友紧张地拉住了他。
——别走!我说了你今天晚上会死啊!
男人开始掏钱包,流露出成年人被儿童恶作剧式的无奈。他准备将几张皱皱巴巴的百元钞票递给酒吧老板,时间还不到十点,今天还没有过去。我朋友急得弓起背,像个小虾米似的,一边抖脚一边冥思苦想该怎样把男人留住。我慢慢地把电脑合上,今天的戏也差不多看到结局了。
男人走到吧台边上时,我朋友突然上前紧紧拉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轻声说着。
——比赛结果是3:0……
她毛绒绒的嘴唇紧贴着男人干燥的耳朵,我都看在眼里。
——……第三局比分是25:20。要是说错了,你随时可以走。这顿饭也不用你请。
小莱笃定地看着男人,手里毫不放松,男人拧她不过,只好又把外套放下,坐在吧台,要了杯冷水。多等一局比赛,这还在他的礼貌范畴里。男人抿着嘴,在吧台上不断地喝着冷水。周围的人都凑过来一起看比赛,他们还以为我朋友和那男人打了什么赌呢。那对儿年轻男孩把外国人夹在中间,三人终于像是三胞胎了;大姐不知什么时候抱来了狗,狗看上去眼睛放光,确实精明;而那对情侣停止了亲吻,和酒吧老板一起望向墙上小小的电视机。
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过去……在看比赛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忘了刚才的自己,男人也是,只有我和小莱置身事外。决胜球被一个身达两米,天神般冷峻的男排选手一发一扣拿下,众人攥拳怒吼,比赛最终以3:0结束,三局比分分别是25:18、25:20、25:20……我朋友赢了,结果与她预测的完全一致。
比赛是昨天的?或者是有延迟?男人站起身皱着眉头好奇地望着屏幕,右上角赫然写着“直播”两个字。他想向酒吧老板求助,而老板只顾一个劲儿地擦着玻璃杯,津津有味望着男排选手们鞠躬领奖,他才不在意分数呢,他在意的只是男排队员们的屁股。
——又搞什么把戏啊?
男人本是愠怒的脸,无奈地舒展开来,他显然被我朋友的小魔术吸引了。她今天对数字的敏感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
——万物皆数……这话你听过吧。
男人看着我朋友圆圆的脸,紧紧攥着已经喝空的冷水杯。
——嗯,有时在电脑上玩九宫格,开场动画是这句……“数学是上帝用来书写宇宙的文字。”
——看你是个能沟通的人,我多讲两句。这话还有一层意思啊,未来是写好的一本书,是简洁的,唯一的,确定的。大概这个意思,如果你觉得未来飘忽,那是没有找对方法。这世界上总有聪明人或者疯子可以通过“算数”,来让灵魂升华与神达到一体,从而预知未来的……比如达芬奇,比如凡尔纳,比如西汉那个女相师许负,他们都不是什么穿越时空的人,他们只是看得到更远的未来罢了。
男人看着我的朋友,像是看着一个天才少女或者疯子。
——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那种人,我也能看得到未来……虽然不那么灵光,我能看到的只有一天而已。
男人彻底迷惑了。
——我看到的未来很短暂。比如今天排球比赛的结果,比如刚才你玩的数独游戏,今天我们喝什么酒,遇到的猫有眼疾。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可不是什么数独高手,只是提前看到题,做了弊而已……这解释起来很复杂,但我真的能看到。就像海啸来了,鲨鱼先走,青草快没了,羚羊集体自杀,预知未来,这是一种动物本能吧,没什么特别的,你叫它第六感也可以,只不过是一种被现代人类抛弃的旧才华而已。
男人坐在酒吧台旁边,想着从刚才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一切。他似乎相信了朋友所言非虚。小莱是跟他说过自己生不了孩子,她有先天的染色体疾病,她曾经被人抛弃过,但这不代表什么……她其实并非一个残缺的人,而是一个新人,一个能预知未来的,能走向未来的人。男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算错了一道最简单的减数数学题:古猿有48条染色体,人类有46条染色体,那比人更高级的存在该是多少条染色体呢?44 这个数字,它代表的不是缺陷,而是进步啊。
——你真能看到未来?你家里人也是这样么?
——不,我爸妈都是正常人,家族里也没有这种预知能力的记载。有的话,也早就被关进精神病院了,所以你得替我保密……这应该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基因突变吧。
——是啊,罕见。也太珍贵了。
男人要了一杯酒,大口地喝着,他想象力大开,突然替小莱兴奋起来。
——但是,你的基因是可遗传的吧?
——可以吧。但条件是……
——条件是得找到另一个和你一样,有44条染色体的人结婚,才不会流产,不孕,才能把这样的基因和预知能力稳定下来。
——你说的没错,我那些做医生的朋友们都这么说。
——那说不定几代以后,你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就不仅能预知明天,而是可以预知整个宇宙了。那孩子岂不就是……神?
男人停顿了几秒。
——要那种孩子干什么呀?
——嗯?
——要一个神做孩子干什么呀。我可不想孩子整天被一群无聊的人围着,整天回答一些关于未来的狗屁问题。
小莱自言自语,但男人显然没有听到。他深思许久,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又替小莱悲伤起来。
——这太难了。
——什么太难了?
——找到和你一样的人,比找到真爱还难,概率大概只有……70亿分之一吧?
——你现在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今晚你会死么?
小莱有些生气,她要拯救的这个“旧人类”浑浑噩噩的,从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呵呵……如果明天是一定的。你应该也救不了我吧?
——嗯?
——如果未来无法改变,从宇宙大爆炸喷射出的万万颗粒子推演到现在,结果就是“我必须死”,那我不如顺应未来,死了比较好。
男人的声音里不知是透彻还是凄凉,他继续说着。
——你应该也尝试过改变明天,但是没有成功过吧?
小莱突然被问到了痛处,她怎么可能没有尝试过呢?每个人,即便不是她这样特殊的人,都在尝试改变明天,但收效甚微。小莱曾经希望通过偷看明天的试卷考一个好的分数,但还是上了普通的大学,她尝试去中一个大奖,但总是丢了彩票,她尝试去穿一件好的衣服博人喜欢,但又在别的地方失了分寸。我猜人人都是这样的,不仅仅是小莱。
男人脸上浮起一丝羡慕。
——但能做一天之神……这已经很棒了。
小莱依然着急。
——先别考虑那些了!我想着……也许提前告诉你,你能躲过去呢?无论是车祸也好,天上掉下来的钢琴,还是一把刀子。稍一留神,就能救一条命呢!如果是自杀的话,可能会难一点……天哪,你不会是自杀的吧?
小莱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男人看着她不回答。
——你不会真想自杀吧?
——一个想自杀的人,会出来相亲吗?
男人幽幽地说道,似乎并不想让她担心。
——也许你想显得更正常一些,做好一切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之后就默默地死掉了,无人知晓。
男人被小莱的天真逗得咳嗽起来,小莱更加紧张起来,她轻轻摇着头,很显然,男人死去的印象还在她的预感里挥之不去。
——哎?想知道一个将死的相亲对象,此刻最关心的事儿是什么么?
男人发现小莱有些沮丧,于是主动逗她开心。
——什么?
——还是希望你有一天能相亲成功啊。
男人像个父亲,也像孩童一样望着我的朋友小莱,想象着她那70亿分之一概率的爱情。在她毛绒绒的脸蛋上,男人似乎看到了几百万年前,人类的祖先突然决定离开古猿群体的那种勇敢,他们冒着被野兽撕咬的危险,顶着终身孤独的后果,于万众之中去寻找一个与自己有着一样特质的46号新猿,这趟爱情之旅和地狱是如此接近,但他们还是找到了对方,他们幸运地相爱并平静地死在一起,稳定住了那罕见而珍贵的基因变异。小莱要做的事情,比当年人类的祖先更加困难啊。跟小莱充满荆棘的爱情之路相比,男人似乎觉得自己的性命并不重要。
男人如释重负地一笑,他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我我会死这件事。起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我啊。
男人的手慢慢移向酒杯,将最后的酒一饮而尽。他将口袋里的钞票一一展平,放在酒杯下压好。拿起了那件单薄的外套。
——谢谢你。再见!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冷风灌进我的大衣里。墙上的时钟还不到十二点,夜还没有结束,他却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黑暗里。
很久很久,酒吧里都无人作响。我慢慢向小莱走去,自男人走后,她一直把头埋在手臂上。
——怎么了?
小莱一下儿投入我的怀抱,无声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摸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轻声安慰着。
——走吧。回家。
我拉着小莱一起离开酒吧,今天我们的任务都结束了。
对了,我就是那个70亿分之一。我也有着44条染色体,也有着预知明天的能力。在遇到小莱之前,我的人生毫无惊喜,也无力改变,但突然就在某一天夜晚,我们同时梦到了彼此,于是同时走向了那个在梦里看到的街心公园,顺其自然地牵手,亲吻,拥抱,做爱,从身体到染色体,从肉体到灵魂,不再分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于为什么我看起来更像个女孩,那是因为我出事的那对染色体,正好是性染色体呀。
——你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看到明天的他吗?
躺在床上,我闻到她脖子上汗津津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抬头对我微笑起来,而我也对她笑了,我们同时看到了一些不错的未来。
——嗯,那花还活着呢。
——嗯,是网纹草啊,不浇水很容易死的。一天都不行。
——所以,是他浇的水?
——不知道,也许他不想在花之前死吧。他答应过要好好照顾那盆花。
我嘴巴中的苦杏仁味道逐渐消散了,我们相拥而眠,十二点早已过去。
在新年的最后一天,男人从胡同宾馆里搬了出去,他拎着小小的行李,怀抱着那盆娇弱的网纹草走在大街上。他抬头看着北京冬天的太阳,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他爱了七年的女人曾经告诉他,如果真的爱她,他就应该消失。他问消失是什么意思?她说去死。只有死才能证明他所爱非虚。而那天晚上,一个刚刚认识几个小时的女孩儿告诉他不要死。虽然她知道他会死,一种苦杏仁式的死亡。清晨的洒水车慢慢碾压着地面,尘土与水滴同时在阳光下飞舞,男人突然意识到了造物者是个杀手,他喜欢开枪,整个世界是他射出的一枚子弹,出膛便飞,飞,飞,飞,毫无偏差的飞向前方。他大踏步地向前走着,希望能躲过那颗子弹,虽然子弹有一天还是会挨在他身上。
——总有一天嘛,总有一天……
只要不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