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扫干净大堂,锁好收银箱,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明天上午有妻子代班,可以睡到中午再起来。旺季游客多,床单几乎要不够用,恐怕要打电话再订购一批。
准备关灯时,一个女人推门而入。三十岁上下,身材瘦小,面露疲倦,眼睛大得出奇。
他礼貌地说,抱歉,女士,已经没有床位了,恐怕您要去别处看看。
女人脱下防风衣,整个人跌进沙发里,动作熟练仿佛是回自己的家。我走了一整天,其他旅店也都客满了,我可以睡沙发,或者其他什么可以休息的地方。她说。
他很为难。经营青年旅舍没有什么条条框框,游人最多时甚至有人睡在地上。但前段时间村里刚发生过一起抢劫案,嫌犯冒充背包客睡在客栈前厅,趁深夜没人时撬开收银柜,拿走了全部现金。店主追出去时发生了肢体冲突,犯人情急之下连捅店主几刀,全部命中要害。他下意识看了看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几个月前就坏掉了,一直没舍得花钱换新的。
天一亮我就走,不会影响早起的客人,房钱我可以按照普通床位来付。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押着我的身份证,或者我带来的任何东西。
他做生意向来与人为善,何况早年长途旅行时,也经历过找不到住处的窘境。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下来,登记,收钱,帮她取来干净的被子和枕头。
谢谢,实在太谢谢了。她很开心,眼睛像猫一样发亮,顿时没了疲态,饶有兴趣地左顾右看。她摸了摸吧台上的老式咖啡机,上面落了一层灰。这台咖啡机修好了吗?她问。
没有,从我接手这家店开始就是坏的,本想扔掉,但看它外形复古,就放在这里当摆设。
她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你不是最初的那个老板。但是无论年龄,相貌,你都很像我认识的那个人。你知道吗,我十年前就旅行到这个村子,也是住在这家青旅,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那真是巧了。他不失礼貌地敷衍,困得要命,生怕她说个没完。
不,一点都不巧。我是特意重走当年的路线。本来计划中午就可以抵达,没想到这里变化这么大,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旅游巴士。还看到两个剧组在拍电影,我看了一会热闹,应该拍的是爱情片。这里几乎看不到普通住宅了,全被改成了旅店和饭店,都是整齐划一的木质结构,一路走来能闻到很重的清漆味儿。即使跟着导航,我也迷了路,明明很小的村子,却绕了几个钟头才找到这里。这儿也变了好多,好像比之前大了,但那台咖啡机我一直记得。它似乎从没有做出过咖啡。
已过零点。周围安静得只剩下蛐蛐叫。他打断她,女士,这么晚了,早点睡吧,我工作一整天,也要去休息了。然后关了大灯,留下一盏黄光台灯。
她脸色尴尬,躺进沙发,用被子蒙住头。
一楼走廊尽头那间屋子就是他的房间,比其他客房要小,摆了一张双层床。下铺睡人,上铺放一些杂物。床比标准单人床宽一点,他和妻子都是偏瘦体型,睡在上面绰绰有余。妻子已经睡熟了。他摸黑上床,感觉有点冷,又在上面加了一床薄被。北国边境,即使是六月份,夜间仍寒意袭人。当地人流行一句话,这儿一年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冬季,一个是大约在冬季。
他关节散了架般疼,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盼着饱饱地睡上一觉。但躺下后,翻了几次身都无法入眠,不时想起大厅沙发上的女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在意她,肯定不是因为她漂亮。说实话,她并不好看,身材干瘪,五官虽立体,但因长久地在外跋涉而疏于保养,已经显出衰老迹象。她眼睛那么大,那么亮,似乎藏着一个热切的准备喷薄而出的秘密。而他像拧紧水龙头一样,截断了秘密的出口。他试着转移注意力,在心里数数,但每次数不到二十就突然走神。后来干脆放弃尝试入睡的努力,披衣下床,穿过黑暗的走廊,来到前厅。
台灯还亮着。女人听见有人走动,头从被子里探出来。你怎么醒了,睡不着吗?
他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讲,别吞吞吐吐了,有话就一口气说完吧。
女人脸红了一阵,沉默半晌。她问,你这里有奶茶吗,当地的那种咸味奶茶。我有些冷,想喝点热的。年轻时喝不惯这个东西,但最近开始怀念这个味道了。
他从厨房拎出来一个暖瓶,里面是早上新煮的奶茶,分别给她和自己倒了一碗。她捧起碗,暖了暖手,边喝边讲起了故事。
我终于见到了湿地,就是你们店后面的那个。草比我想象的矮,但很稠密,每隔几米一个浅水坑,映着蓝天白云,像散落一地的宝石。我到达时已近傍晚,有人在湿地边上野餐,蚊子太多,要一边吃饭一边喷花露水。我踩着木桩一直走到湿地中间的观景台,呆呆地看着白云自北向南游动,太阳慢慢降到地平线以下,天边被夕光渐次染成橘红。然后月亮出来,天黑了。我这才发现,原来是先出现月亮,再降下夜幕。我感到冷,但不想离开,就一直坐着,直到一颗一颗的星星冒出来。天气太好,星星很多,像黑幕上撒了银粉。
十年前我来过这里,是冬天。湿地被冻得硬如岩石,上面落了一尺厚的雪。冬天生意惨淡,只有我一个客人。我本打算只在这里留宿两天就去漠河感受极寒。没想到突降大雪,路被封死,公交停运,我只能待在这里等待通车的消息。那年还没有WiFi,我百无聊赖,时而出去看雪。踩着木桩登上观景台,到处都是一片刺目的白色。我从南方来,低估了这里的寒冷,衣物不够饱暖,在室外站了没多久,脚趾就冻得生疼。往回返时,没踩稳木桩,整个人跌下去,冰凉的雪钻进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巴。
这儿的老板——一个年轻的男孩正在院子里扫雪,见我摔倒,赶忙跑了过来。他穿得过于厚实,跑步的样子很笨拙,从我的角度看,活像一只未成年的小熊。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拉住他,也不急着起来,笑着和他说你好。他也笑了,说你好。这个场景,你不觉得很像《偷心》中裘德·洛和娜塔莉·波特曼的初遇吗?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大雪封路,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游客也进不来,连手机信号都是时有时无。整间青旅,我们是彼此唯一说得上话的人。他二十几岁,大学毕业,不想上班,在外旅行一年后,用父母的钱盘下这里,开了一间青旅。也许他家境很好,不急于赚钱。当年知道这里的人很少,还没有成为著名旅游区。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看书,看电影,和背包客野餐,清净自在,让人生羡。
我和他同岁,毕业后工作了一年,职场让我感到痛苦,再加上刚刚失恋,冲动之下辞了工作,过完春节就开始了长途旅行。3月份,南方已经暖意融融,走到这里时却仍天寒地冻。我不怕冷,甚至很兴奋,一心想去中国最北的漠河感受下什么是酷寒。但他笑着说,漠河比这里更靠北,却并不比这里冷,这里才是中国最冷的地方。这个村子紧邻西伯利亚,据说早些年,有熊因饥寒交迫而从冬眠中醒来,闯到村中觅食。
没有网,也见不到什么人,再加上夜长日短,好几次我们因无聊而近乎发狂,实在难以想象大兴安岭的守林人都是如何度日的。最初几天,我们躲在店里看书,下五子棋,互相讲一讲各自旅途中的故事。他说像他这样生活的人不在少数,旅行,跋涉,在颠沛中寻求生命的平衡,等到某一天走累了,突然想停下来,就找一处喜欢的地方,开一家小青旅。这算得上边缘群体,有段时间甚至成为一种风尚。但开青旅是生意,很多随性惯了的背包客没法驾驭这种生活,把本金赔干净后,找到下一个接手旅店的人,又过起了漂泊的日子。
我带来的杂志和店里仅有的几本书很快就看完了,下五子棋也总是我赢。清雪的人还没来,又连下了两场大雪,我们不得不寻找新的娱乐项目。店里有暖炉,但依然寒冷。他提议我们煮火锅来吃。淡季,厨师放假回家了,除了挂面和几颗冻坏的白菜,几乎没有其他食物。我们穿上军大衣,套了三层棉袜,外出觅食。那时村里人不多,大多都是牧民,自给自足。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家开门的食杂店,买了一颗蔫黄的菠菜,一盒冷冻肥羊,几个土豆,几罐啤酒。往回走时遇见一个妇人在用土炉子烤列巴,香味飘出很远。我有点馋,想买两个回去尝尝。妇人金发碧眼,腰身粗壮,开口说话却带着浓浓的东北腔。这是典型的俄罗斯族,中国境内仅一万多人。
就这样,我们带着羊肉、蔬菜和新出炉的列巴回到店里。这是我吃过的最简陋的火锅,但当时吃得身心舒畅,鼻尖冒汗,冰凉了几天的手脚终于回暖。电视能收到的频道不多,节目大多无聊。他突然一拍脑门,说上一个店主临走时留下了一箱盗版DVD,或许还能看。
他搬出一个纸箱,小心拆开,灰尘呛得我直咳嗽。里面几十张碟片,有爱情片,动作片,纪录片。抽出一张放进电脑光驱,竟然还能顺利播放。我们雀跃地碰杯,为找到了打发漫长冬日的新方法。我记得我们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刘別谦的《街角的商店》,沉闷的冬夜,黑白老电影上的噪点也显得格外迷人。我们最初专挑那些爱情轻喜剧来看,喜剧看完了就开始看文艺片。有一天我们一起看王家卫的《蓝莓之夜》,他突然问我,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继续旅行,会不会像电影中那样每到一个地方就寄来一张明信片。我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只觉得脸颊发热,心跳得厉害。我自知长得不算漂亮,他也谈不上多帅气,但在这个被雪封住了出口的地方,我们朝夕相处,如果不产生一点暧昧简直对不起这样的处境。
很快,前任店主留给我们的DVD快看完了,只剩下几部令人望而生畏的实验电影。我记得有一部叫《田园风光》,没有对白,电影一开场就是一个老人在打嗝。嗝声持续了很久,不紧不慢,成为电影的背景伴奏。我看得如坐针毡,竟然也跟着打起嗝来。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最后剩下的电影是安迪·沃霍尔的《帝国大厦》,创作理念非常极端,全片485分钟,只有一个镜头,那就是画面中央的帝国大厦。此外既没有角色,也没有任何台词。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能看完这部电影,据说该片的首映场,不到半个钟头观众们就已纷纷走掉。他说我们要不要来场比赛,谁先看睡着谁就输。我欣然接受,反正也闲着无事。
为了减轻折磨感,我们准备了瓜子,牛肉干,还有滴眼液。调整到最舒适坐姿后,电影开始了。画面一动不动,若没有进度条提醒,我会以为我只是在看一张风景画。我们都低估了自己的浮躁,也高估了这部电影的观赏性,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也就一刻钟,我们开始感到焦灼不安。他的电脑屏幕不大,看电影时我们需要靠得很近,对方的呼吸,或者飘动的一根头发,在这时都足以搅得我们心猿意马。电影当然没有看完,我们越靠越近,牵手,拥抱,接吻,身体贴到一起。后来我们都睡着了,在同一张床上醒来。谁也没再提比赛的事,输赢都不再重要。
因为我们关系的变化,这个冬天也开始变得有温度。似乎没必要再刻意做些事情取乐,仅仅是躺着聊天,就已其乐无穷。我们喜欢憧憬未来,幻想天气转暖后,要在店门口种很多油菜花。我叫他老板,他就戏称我为老板娘。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在封闭的空间内,似乎时间也悄然发生变化。因为一场大雪,那段日子,那个村庄,仿佛是脱离了时空坐标轴的一个存在,它可伸展,可压缩,有时候回想那段往事,竟然无法在人生履历上将它精确地标出刻度。
我一直住到了四月初,不知不觉天气转暖。正午时出门,会看见每个房檐都在哗啦滴水。我开始厌倦被困在这里,迫切地想要跑到外面透口气,对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挑三拣四起来。咖啡机永远都修不好,咸奶茶实在太难喝,列巴干硬难以下咽。他也变得不耐烦,抱怨没有客源,生意就要做不下去。春天来了,我们的感情却蒙上了冰霜。
通车的那天,非常有戏剧性。我和他在院子里晾晒床单,突然涌进一群游客,十来个人,是一个拍摄团队,在做有关“北国之春”的专题摄影。我们这才知道,路上的雪已被清走,交通恢复了正常。他忙着招待客人,我跑到房间去收拾行李,心脏突突直跳,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要沿着国境线去漠河,抚远,长白山。我背着背包出来时,他正在厨房帮客人煮奶茶。我隔着灶台上蒸腾的热气望着他,他也这样望着我。要走了吗?他问。面庞温暖,眼神充满柔情,但没有一丝不舍,仿佛是在看一部喜欢的电影完结,并欣然接受结尾滚出的字幕。我点点头,说这就走了,心里也没有什么留恋。过去那些带着柔光的时刻的确真实存在过,但那终究算不上爱情,充其量只是一场艳遇,一场我们都参与其中的浸没式话剧。现在,通往外面世界的出口被打开,演员谢幕,观众散场,我们心知肚明,都要回到各自的轨道。
然后我就离开了,起初每到一处还会寄明信片给他,但渐渐地就失去了联系。我最先忘掉的是他的联系方式,随后是名字,长相,还有那个被雪封锁的村庄。
她讲到这里时,两人碗里的奶茶都空掉了,他又给她添了一碗。他问,所以十年之后,你故地重游就是为了找到他吗?可惜我不是他,我也是无数个梦想开青旅、听故事、和背包客野餐的人,直到接手旅店后才发现,现实生活不过是一团乱麻。不,简直就是一个炼丹炉。
我早就有见不到他的心理准备,即使见到了可能也认不出来。她继续说。这一年,我过得不太顺,公司高层变动,我不得已辞了职,而临近婚期,我和未婚夫几乎同时反悔。生活好像突然闪回到十年前,那个职场情场双失意的时期。我倒不是难过,就是很麻木,很颓废,每天躺在床上玩手机玩一整天,却记不住一个视频、一篇文章。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抑郁,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往事就这样适时地浮现出来,我决定重走当年的路线。可惜旅途可以重来,青春是回不去了。大概从出发那天起,我就一直想着要见他,跟他说说话。
你对他的感情死灰复燃?他插嘴道。要是他已经有了妻儿呢?
想见他,并不是想重修旧好,只是想告诉他一件无关紧要、其他人都不感兴趣的事。在最颓丧的时候,我心血来潮,下载了那部485分钟版本的《帝国大厦》,准备好咖啡,零食,一门心思想挑战这部“不可能看完的电影”。我也不知哪来的动力,隐隐觉得这部片子会是一个藏宝图,里面藏着不易被人发觉的秘密。第一个钟头有零食,倒还容易忍受。等到第二个钟头,我吃得胃胀,眼睛酸痛,开始感到百爪挠心。我滴了眼药水,深呼吸,想到瑜伽课上老师说的“觉知当下”,重新调整状态,经历了无数次走神,终于熬到了第三个钟头。我开始发困了,但如果睡过去就前功尽弃,只好站起来,盯着画面原地踏步。镜头还是一动不动,但有那么一秒钟,安迪·沃霍尔从画面中穿过,这一细微的变化足以让我精神一振。我又冲了一杯咖啡,继续往下看。不知是不是咖啡因摄入过多的缘故,之后两个钟头,我一直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心跳加速,手心微微出汗,大脑一刻不停地飞速运转。我能从一针一线联想到人类起源,也能从一砖一瓦中看到凄美的爱情故事,甚至听得见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声响。从第五个钟头开始,这件事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心跳恢复正常,大脑也趋于平静,我就坐在沙发上,盯着帝国大厦,进入到一种浑然忘我的状态,我甚至能感受到光线在一点点变暗,帝国大厦逐渐隐入黑夜。又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出现了奇迹。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在夜色最浓的时候,楼顶的灯开始闪烁,整栋帝国大厦都亮了起来。而与此同时,我发现我也熬了一个通宵,窗外太阳刚刚出来。是的,我的房间,同帝国大厦一起亮了起来。
她讲完这个故事时,猫样的眼睛里蓄满泪水,脸颊因激动涨得通红。窗外夜色变得稀薄,太阳就要出来了。然后她喝光碗里的奶茶,躺进沙发沉沉睡去。
他回到房间时,妻子还没有醒。他轻轻爬到上铺,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在一堆杂物中摸出一个纸箱。那个箱子放在这里很久了,落满灰尘,里面装着几十张老电影碟片,也不知道还能否播得出来。
他已经没有了困意,索性去院子里散步。黎明到来,湿地的尽头,能看到微弱的暗红的光。观景台上站满了人,游客们都很勤奋,早就等着看日出了。不远处,旅游巴士一辆接一辆驶来,导游嘱咐大家不要把垃圾扔到湿地里,操着南方口音的游客缩着肩膀,抱怨怎么夏天了还冷得要穿棉衣。
他望着太阳即将出来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心想,这里的确发展得太快了,快到故地不可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