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鑫鑫出生的时候超重,他妈妈难产,生到一半肩膀卡住了,实在出不来只能剖腹,情况紧急,来不及打麻药。
鑫鑫妈妈原先不说脏话,可医生握着剪子对准肚皮咔嚓咔嚓,换了谁也受不了,她失去理智,扯着嗓子嚎叫:
不生了!老娘不生了!老金你这个王八蛋,爽一下就完了,疼死了不生了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老金的丈母娘激动地握着他的手,安慰他:
没事没事,还能喊,说明劲头足,十个产妇八个骂自己的男人,九个说自己再也不生了,都是气话,气话,你看我,当时不也这么说,最后还不是生了她们姐妹五个。
老金初为人父,已经很紧张,听见丈母娘说生五个,手心潮得更厉害了。
医生拧着鑫鑫的两根大胖腿,对筋疲力尽的鑫鑫妈啧啧称赞:
嘿,带把儿,真壮,好养好养,将来准是大个子。
老金松了一口气,感谢自己的父母在天有灵,没想到三代单传,如今有幸一步到位,后继有人。
那天夜里,金鑫鑫的啼哭声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将老金这辈子的时间剪成了两段。昨天,他是怎么鞭策都长不大的懵懂少年,此刻,他成了不论是否长大都必须迎难而上的鑫鑫父亲。
可老金对儿子的名字却不太满意。
金鑫鑫,虽然金多兴盛,但字面求财心切,浮夸不含蓄,不仅一眼望到底,还缺了文人神韵。
老金是保守派也是矛盾体,一方面他觉得,凡事可以参透,却不能点破,口不对心是一种礼貌,不温不火才是生而为人的大智慧;一方面他又觉得,精彩的生命需要温度,人一辈子得有那么几次赴汤蹈火的经历,炽烈且热泪盈眶。
这种人格的共同特征,无非是两个自我内部打斗,反复消耗。
在给儿子起名字的风波里,保守的老金,以为自己能占上风。
金鑫鑫这三个字,光芒万丈,火候太大了。
不妥,老金皱着眉说。
有什么不妥的,丈母娘立刻反驳。
都说姜越老越辣嘴,此言不虚,她早就做好了兵来将挡的准备,眼疾手快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了老金。
老金撇撇嘴,接过纸条,预测自己怕是要输了。
丈母娘在产房门口坐定,跷起二郎腿,搬出了一早准备好的五行八卦。她滔滔不绝,从日月星辰讲到昼夜寒暑,从风雨雷电讲到天地乾坤,庞大的知识体系让老金咋舌,平日里大字不识的丈母娘,是什么时候变成风水大师的?
老金不信金木水火土,插不上嘴,只好沉默。
丈母娘心满意足,把沉默当作默许,拍拍大腿说,那就这么定了!
人一辈子会扮演很多角色,初为人父的第一战,老金认怂,不战而退。
认怂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一千次。
2.
小学三年级,老金被请到学校,金鑫鑫的班主任以“破坏公物拒不承认”为由,让老金照价赔偿。
老金问鑫鑫:凳子是你弄坏的吗?
鑫鑫说是啊。
老金又问:打架了?
鑫鑫说不是啊。
老金不解:那是怎么回事?
鑫鑫说:我就站起来回答了个问题,坐下去的时候就坏了。
老金明白了,但也不明白:那老师怎么说你拒不承认?
鑫鑫很委屈:凳子坐坏破坏公物我承认,但他们说我胖,我不承认。
老金掏钱赔了凳子,把金鑫鑫从办公室领走了。
回家路上,鑫鑫停在街边摊买葱油小土豆,回头问老金:
爸,你说我胖吗?
老金看着鑫鑫,像看着一座拔地而起的山,不知为何,怒从心中来,他伫在堆满了小土豆的大铁锅前,大声回答:
回去问你姥姥去!
鑫鑫接过土豆,拿牙签戳起三颗喂进嘴里,认真地说:
问过几百遍了,姥姥说我一点也不胖。
老金恍然大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能再继续纵容丈母娘宠溺鑫鑫了。在合格的女婿和合格的父亲之间,他必须二选一。
老金摩拳擦掌,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鑫鑫的亲爹,大不了把话挑明,跟丈母娘拼了,开场白她已经想好了:
妈,你给鑫鑫吃太多了,又不是喂猪。
可无巧不成书,他话还没说出口,便失去了发言权。
那天放学回家,老金气势汹汹挡在厨房门口,硬是从丈母娘手里半路截下了一大盘红烧蹄髈,丈母娘一生气一跺脚一头栽了下去,弹滑诱人的红烧蹄髈扣在地上,肉香四溢。
鑫鑫见状,嚎啕大哭。
总共三个救护员,加上老金,四个人合力,好不容易才将丈母娘抬上担架。救护车在夜色里横冲直撞,丈母娘身上的肥肉像被惊起的波浪,泛着一圈圈涟漪,荡漾在狭小的空间里。
老金知道,这一战虽然还没打完,但输赢已经当下立现。
天旋地转的蓝色车灯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理直气壮地拨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好像在说:你们都给我闪开!此地无声胜有声,为沉默的丈母娘举起了胜利的大旗。
3.
八岁的金鑫鑫对生和死一知半解,不谙永别真正的含义,他跪在灵堂里,迷惑地看着旁人恸哭。
有人小声嘀咕:
白白胖胖的老太太,身体一直很好,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老金跪在旁边,回想起丈母娘生前对自己像亲儿子一样,悲从中来,再看看身旁早已哭成烂泥的鑫鑫妈,更加自责了。可他又不敢上前安慰,只好搂着鑫鑫的肩膀说:
以后你再也吃不到姥姥做的红烧蹄髈了!
长大就是这样的一瞬间。
鑫鑫大概理解了什么叫永别,嚎啕大哭。
老金本是一句伤感的叹息,哪知炸开了鑫鑫妈憋在心底怎么都烧不开的那壶水。她一触即发,从地上弹了起来,指着老金边哭边喊,上气不接下气:
都怪你!我妈就是被你气死的!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都怪你!
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总算抓住了团结一致的借口,气势汹汹,说着便要围上来。
鑫鑫见这么多人围过来,哭得越发凶了。
老金像犯了错的小孩,赶紧跪着往前挪了几步,对着丈母娘的照片磕了三个响头。一把拽住鑫鑫妈搂进自己怀里,再一把拖住胖鑫鑫也搂了过来。三个人抱头痛哭。
不抱不知道,搂了才明了。
鑫鑫太胖了。如果他再这么胖下去,老金一只手就搂不住了。
葬礼结束后没多久,老金在外面吃饭,做东的同事不知内情,点了一盘红烧蹄髈,老金触景生情,突然回想起鑫鑫妈在葬礼上说出来的气话,默默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了一番。
他端坐在饭桌边,心想:
丁是丁,卯是卯,人,怎么是我气死的呢?明明是胖死的啊。
老金这么想确实没错,但也错了。
凡事都要讲道理,这个道理没错。
可是,家,本来就是个不讲理的地方,所以错了。
颠倒对错,明知故犯,说出来都是冠冕堂皇为了爱,管他什么是非黑白。
道理都是对外人才讲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4.
老金吃一堑长一智,决定不再跟女人讲道理。讲得清楚算有福气,讲不清楚可是会要命的。
丈母娘尸骨未寒,他就算有十个胆,也不敢招惹鑫鑫妈。饭桌上,他绕开引发命案的红烧蹄髈,绕开让鑫鑫减肥的严肃话题,认认真真,埋头吃饭。
他倒是挺会安慰自己:
鑫鑫还在长身体,减肥这件事,先缓缓,年纪小,日子长,胖一胖还来得及。
那就等吃完这顿饭,再提也不迟。
鑫鑫妈的厨艺不负所望,继承了母亲的真传。她每天都变着花样给鑫鑫做好吃的。立春芒种,小雪冬至,就连诗人海子卧轨的日子她都不肯放过。清明节就更夸张了,她在母亲的灵位前摆一盘红烧蹄髈,再张罗些硬菜,笑眯眯地看儿子尽数吃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三顿饭,即便不是满打满算,鑫鑫妈也有至少一千个大快朵颐的正当理由。
老金看着儿子,鑫鑫太胖了,胖得走路合不拢腿,满脸横肉挤得眼睛都像睁不开,简直触目惊心。他小心翼翼地问老婆:
鑫鑫妈,你不觉得咱儿子稍微有点胖吗?
鑫鑫妈稍稍迟疑:
唔,好像是有点胖。但是,你看我们儿子身体多好,除了打疫苗和被狗咬,什么时候进过医院啊,嘴巴壮不挑食,身体好就行了。
老金细细一想,也对,那就算了。
反正饭都做好了,那就吃完这顿再说。
鑫鑫兴致勃勃冲上饭桌:妈!今天什么日子啊!
鑫鑫妈面露悲伤,熟练剃下红烧蹄髈的肉皮放到鑫鑫碗里,怅然地说:
今天是你姥姥生日,她要是还在,该过七十大寿了。来,吃这个,蘸着点汁儿,味足。
老金手一抖,滚烫的汤洒了半碗,烫得他醍醐灌顶,他拷问自己:
什么叫吃完这顿饭再说,吃完这顿,永远还有下一顿,吃完今天,还有明天。只要能大口吃肉,每天都是纪念日,没有尽头。我现在就说,不然就晚了。
还是晚了。
鑫鑫狼吞虎咽,肉皮已经下肚,他正心满意足地擦着嘴上的油。
5.
老金一鸣惊人,连跨好几级,升了个大官。
单位人多嘴杂,一夜之间纷纷传开了。有人羡慕,说老金这次走了狗屎运,捡了个大便宜,真有福气。有人嫉妒,为什么天上掉馅饼儿,偏偏砸中了老金呢。有人饿了,这些莫衷一是的猜测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上蹿下跳开始张罗:
不管不管,为了庆祝老金职场晋升,先找地方搓一顿。
珍馐美味,样样都是最贵的。果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众人拾材火焰高,饭还没吃完,觥筹交错间,已尽是溢美之词。老金抿抿嘴,轻描淡写,会心一笑,领导架势十足。
这顿做东,老金的荷包失血瘦了一大圈。
可他的肚子,塞满了好吃的食物和好听的赞美,胖了一大圈。
进了家门两脚一踢,鞋子从沙发飞出去半米,吃饱了困,呼呼睡去。梦见老婆生孩子难产,他坚持给儿子起名叫金鑫鑫,丈母娘却嫌这个名字金太多太俗气,死活不同意,两个人在产房门口争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就渴醒了。
去客厅喝水,想想哪里不对,梦好像做反了。
再一低头看自己的睡衣,怎么也穿反了。他安慰自己:
反就反了吧,睡了一半,就算脱了衣服换过来,也不能重新睡。
等再醒来,有些眩晕,摇摇晃晃到单位,办公室门庭若市,好不热闹。还没到下班的时间,晚饭已经约了三波。
手机铃响了,接起来,是鑫鑫。
爸,我妈问你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不回去,你跟你妈吃吧。
哦,爸,别忘了你答应我的生日礼物。
记得记得,已经预订好了,正托人从香港往回带呢。
崭新的真皮办公椅可以来回转圈,窗外景色辽阔,金色的阳光像一针针麻药,老金有点晕。
自己的饭都吃不完,哪还有时间管胖鑫鑫啊。
6.
金鑫鑫抱着老金送他的吉他,站在迎新晚会的舞台上唱歌。
没人知道,他的深情款款,都是因为她。
台下有人眼尖,一眼认出了鑫鑫怀里的Gibson 335,琴身霞光万丈,音色确实迷人,可眼睛雪亮的年轻人,说起实话格外难听,他们吹着口哨喝起倒彩:
下去吧下去吧。
这么胖,抱什么吉他不一样啊。
别糟蹋音乐糟蹋Gibson 啦。
尖酸刻薄的话像咒语,将鑫鑫狠狠钉在舞台上,他紧张得忘了歌词,在人群里拼命捕捉她的影子,却发现她的座位空着,难寻芳踪。鑫鑫难堪至极,无计可施,只好在心里默念:
如果停电就好了。
啪,眼前一黑。真的停电了。
台下一阵喧哗,有人摸黑冲上舞台,二话不说推着胖鑫鑫,吭哧吭哧就往舞台后头走。
鑫鑫这才发现,原来是她,难怪刚才她不在台下。
从小到大,一路胖过来的鑫鑫早就习惯了陌生人指手画脚,但这种喜忧参半的时刻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心跳加速,紧张地一言不发。
还是她先开口,打破了尴尬:鑫鑫,你怎么不夸我力气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抿着嘴笑而不答,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
7.
妈,你疯了吧。
金鑫鑫推开面前的红烧蹄髈,说什么也不肯吃。
老金朝儿子脑袋轻轻一拍:嘿,跟你妈怎么说话呢,不吃就不吃,什么叫你妈疯了,长大了倒不会说人话了是吧?
鑫鑫不服,冲老金发脾气:
这红烧蹄髈我吃了十几年,你们看我都胖成什么样儿了啊,我妈她居然还说我不胖。爸,你以前不总说让我减肥吗?怎么现在也不说了?
鑫鑫妈拉着儿子的手:瞎说,你哪胖了,哪里胖了,一点也不胖。
鑫鑫憋得满脸通红,急得直跺脚,无奈词穷,只能挤出一句:
妈,你敢发誓吗?你发誓,说我一点也不胖。
鑫鑫妈没有发誓,默默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转身去厨房捧出蛋糕,小声说:
饭都做好了,先坐下,吃完这顿再说,今天是我生日。
鑫鑫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对着蛋糕,暗下决心:
我只吃一口,就一口。
鑫鑫抿了一口蛋糕上乳白色的奶油,又软又香又甜,就像她的酒窝,于是他又多吃了一口。
老金好久没在家吃饭,这顿饭吃得格外香,红烧蹄髈入口即化,太久不吃还真挺想的,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
鑫鑫妈看着鑫鑫剩下的大半块蛋糕,看着大快朵颐的老金,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8.
老金早晨穿裤子的时候,皮带又往后退了一个扣。
这几年,送上门的饭和送出去的饭,哪顿都没白吃,腰围渐长。站直了低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脚。人胖了,底气足,嗓门远大过从前,脾气也是。
他跪在玄关换鞋,可肚子太大,实在费劲,便冲里屋嚷嚷:
鑫鑫妈,我这裤子你怎么买的,这不还是小了嘛!
哪是裤子小了,是你又胖了。
没人答话,鑫鑫妈继续说:
行了行了,我再去给你买大一号的。
还是没人答话。
鑫鑫妈走到玄关,老金半蹲着靠在鞋柜上,一动不动。
救护车在清晨的早高峰里横冲直撞,老金肚子上的肥肉像被惊起的波浪,泛着一圈圈涟漪,荡漾在狭小的空间里。
手术室的灯亮了,鑫鑫妈坐在门口心急如焚,看着小护士们进进出出,满脑子都像在敲鼓:老金到底能不能行?怎么刚刚送进去的小推车,又原封不动推出来了?
画面好熟悉,像是在哪见过。
鑫鑫赶到医院的时候,老金已经被关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摘下口罩,拉着张脸,毫不客气:
这次幸亏抢救及时,脑血栓伴心梗,血脂太高,平时吃得太好,胖出来的病,要想多活几年,务必减肥。
鑫鑫隔着玻璃,惆怅地望着双眼紧闭的老金,跟他妈嘟囔:
妈,等我爸出院了,你可再别给我俩做红烧蹄髈了,这不行啊,这吃多了要钱是小事,要命是大事啊。
平时感冒发烧药都不吃的老金,哪曾想过,自己这次在医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提着水果篮来探病,见到老金和鑫鑫吓了一跳:
我说老金,你真行啊,鑫鑫身上的肉怎么都长你身上啦。
老金说话还不太利索,口齿不清,细细辨认,像是在说:
领导不好当。
老同学一听急了:瞎说,领导怎么还不好当,你不想当我来当。
若不是老金腿脚不方便,他真想跳起来,把那些山珍海味都双手奉上。
谁喜欢谁拿去,全拿去,都不要了。
这种时候,多余的饭不想吃了,好听的话也不想听了。
老金深深吸了口气,悠悠吐出来,庆幸自己没有步丈母娘的后尘,老天垂怜,不是胖死的命。他拉住大夫说,躺在医院过年不吉利,硬是在除夕前办了出院手续。老金喝了一个月稀粥,嘴巴淡得狠,对红烧蹄髈这样的硬菜心心念念。
可鑫鑫妈只端出几盘清淡的小菜,坐下就开吃了。
老金努努嘴,不满意:
就这啊?
对啊。
这就完了啊?
完了啊。
我说你们女的怎么总搞极端,大过年的你倒是来劲了。
大过年的怎么了,以前你哪天不是过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还能活着回家吃饭,见好就收,差不多行了。鑫鑫妈的话不无道理。
老金饿极,想荤腥想疯了,吃了口炖蘑菇,也像是有肉香。
作罢,总比稀饭好吃。
饭吃了一半,鑫鑫妈冷不丁说了句:
老金啊,要不等暖和点,我每天陪你去跑跑步吧。
老金打趣: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怕我跟你妈一样,一不小心胖死了。
鑫鑫妈一生气,掉了几滴眼泪:你会不会说人话啊,胖死你算了。
鑫鑫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宣布:
我要结婚了。
老金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还没等开口,就听鑫鑫妈问:你想好啦?
想好了,就她了。
老金看看儿子,看看老婆,以为自己脑血栓后遗症,是不是失忆了,小声问道:
鑫鑫,你这是要跟谁结婚?
9.
鑫鑫坐在婚车里,紧紧握着她的手,终于问出了自己很久以来的疑问:
那天舞台的电闸是你拉的吧。
她扭过头,奇怪地看着鑫鑫,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不像是撒谎:
什么电闸。
就是那次迎新晚会,我在台上唱歌,舞台突然黑了。
那不是停电了吗。
还真是停电了啊,挺巧。
怎么啦。
没什么。
10.
老金以前在单位,吃了不知道多少顿同事孩子的喜酒,结婚的,满月的,抓周的,这次终于轮到了自己。他带着儿子和儿媳妇穿梭在酒席间,笑得合不拢嘴。
一圈下来,一对新人终于转到最后一桌,桌上都是鑫鑫的大学同学。
鑫鑫不胜酒力,已经有些晕,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一个瘦瘦的女孩子端着酒杯,浓眉大眼,齐耳短发,穿了件深棕色的麂皮马甲,格外精神。
这谁啊?
鑫鑫看得有些出神,但硬是没想起来。
金鑫鑫你怎么这么忘恩负义啊,连我都不记得啦?
听她这么说,鑫鑫更着急了,挠着脑袋有点不好意思。
女孩摆摆手,赶忙打圆场:
哎呀也不怪你,我得瘦了五十斤呢,以前我跟你一样胖,记起来了吗。
噢!我想起来了!
鑫鑫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眼前这个人,不就是当初那个全校最胖的姑娘吗。不得了,不得了,果然还是瘦了美。
你是方圆!无规矩不成方圆的那个方圆,没错吧?你现在一点也不圆了啊,怎么瘦下来的啊。鑫鑫开起了玩笑。
方圆有些得意,顺着杆子往上爬,对着一桌子同学炫耀:
要瘦还不简单,当我发现自己有一千个长胖的理由,就给自己找一千零一个减肥的借口。怎么样,当年我在学校胖得无人问津,你们谁正眼瞧过我啊?怎么样,现在你们是不是都特别后悔。唉,后悔也来不及了,谁让你们没眼光。
旁边有人冲新娘子起哄:嫂子,还是你有眼光,胆子大,众目睽睽下敢冲上台,那天你要再慢一步,鑫哥可就被方圆抢走啦。
方圆脸色突变,赶紧岔开话:
瞎说什么呢,喝酒喝酒,来,鑫鑫我祝你和嫂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方圆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凑到鑫鑫耳边悄悄地说:
金鑫鑫你还不感谢我,要不是我拉了电闸,你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吗。
方圆说完便坐回席间,旁边一群姑娘凑过来,一边吃着甜点,一边迫不及待地向方圆讨教减肥秘诀。
方圆言简意赅,只讲了句:失恋就瘦了。
鑫鑫还没走远,不知道这句话他听没听到,紧紧抓住了新娘的手。她抿着嘴微微笑,脸蛋红扑扑的,浅浅的酒窝愈发醉人了。
刚才方圆跟你说什么啦?
鑫鑫微微一怔,说:你猜。
她嘟着嘴,有点不开心:这我怎么猜得到。
方圆说你身材好,屁股大,能给我生儿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席散了多半,还剩老金几位旧友,晃晃悠悠靠着椅子背,把着酒瓶子不撒手。
老金啊,来,再陪老哥干一杯,我可是看着鑫鑫长大的,今天他娶媳妇,我高兴,你看你,当爹的,喝这么几口怎么行。
老金一根筋,觉得丁是丁,卯是卯,自从出了院,以前的拗劲又回来了。
行,那我再抿一口。但今天不喝了,回头到家里喝,让鑫鑫妈炒几个下酒菜。
鑫鑫妈推搡了他一把,小声说:
鑫鑫大喜的日子,你喝就喝点儿,别扫兴。
老金摆摆手,一本正经:
那不行,酒喝三分醉,饭吃七分饱,好吃好喝不能这顿全吃了,还得给下一顿留个念想。
鑫鑫妈白了老金一眼,撂了句话就去门口送客了。
她说:老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惜命了。
老金为什么贪生怕死,他自己心知肚明。那天自己如果真走了,鑫鑫妈就要一个人吃饭了。
11.
医生推开产房的大门,说鑫鑫有福气,喜得千金。
老金一听是女孩儿,拉着鑫鑫妈,盘算着还得让儿媳妇养好身体,吃点好的补补,然后接着生。
但丈母娘喜欢孙女,正中下怀,说女孩好,更贴心,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问鑫鑫:
孩子名字想好了吗,我上周去庙里,顺便给算了一个。
边说着,边从兜里往外掏小纸条。
鑫鑫料事如神,早就做好了准备,还没等纸条递到跟前,就抢在丈母娘前头,先张了嘴:
妈,名字我早就找人算好了,大师说这孩子是个强金的命,立春是甲木,金克木,己克者为财,木是金的财星,字里得带着木,就叫金槿。
老金斜倚在长条椅上,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啧啧点头,不禁暗爽:
不愧是老金家的儿子,硬气,比自己当年有出息。
那天夜里,女儿的啼哭声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将鑫鑫这辈子的时间剪成了两段。一个孩子哭,好几个孩子便跟着一块儿哭。哭声在医院的走廊里此起彼伏,嗷嗷待哺。
鑫鑫抱起孩子,有点不知所措:哎呀是不是又尿了,我看看。
掀起小被子看了看,也没搞懂,说:这也没尿啊。
那一定是饿了。
宝宝使劲吮吸着妈妈的乳汁,柔软的眼睫毛湿漉漉的趴在脸上,呼吸里散发着浅浅的奶香。鑫鑫怕孩子噎着,一边轻轻隔着襁褓轻轻拍,一边自顾自地念叨:
慢慢吃,别着急。
这回我可得把你看好了,千万别像我小时候那样,长成个胖姑娘。
12.
那几年为了减肥,鑫鑫从网上找来数不清的教程,因为坚持不了,无一奏效。
他甚至还买了本书,叫《减肥的一百种方法》,可书里既没讲饮食规律,也没列运动计划,只说了一百个人一百次失恋的故事。那些失去了爱人的人,仍然痴心一片,他们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在痛哭中暴瘦。
她从鑫鑫手里夺过书扔进垃圾桶,说:
这些故事都太片面,不看也罢。世界上有这么多伤心的灵魂,他们中至少有一半,选择化悲伤为食量。自己吃的饭自己长的肉,就要自己受。鑫鑫你别担心,我爱你胖,你什么样子我都爱,但你如果自己实在不喜欢,那我就陪你去跑跑步吧,只要你跑,我都陪着你。
鑫鑫跑了整整两年,瘦了六十多斤,他报名参加了秋季马拉松,到终点的时候,他把她抱在怀里,说:我们结婚吧。
那天晚上他带着她回家吃饭,老金在外面应酬,鑫鑫妈烧了一桌子好菜,吃着饭鑫鑫突然跟他妈说:你看我爸现在都胖成什么样了啊,要不你也陪他跑跑步吧,别回头跟我姥姥似的。
呸呸呸,乌鸦嘴,胖就胖呗,人到中年发福不是很正常吗,能吃是福,你懂不懂。鑫鑫妈夹了块肉给鑫鑫,有些埋怨:
我看你现在瘦得像只猴,以前那样多好啊。来,好不容易在家吃顿饭,多吃点。
13.
鑫鑫妈说得没错,能吃是福。
婴儿刚出生,就无师自通,饿了哭,知道找奶喝。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点好吃的吗。
但前提是:先好好活着,才能和自己爱的人长长久久地吃。
鑫鑫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不小心吃得有点多。
她知道鑫鑫的心思,主动提议:鑫鑫我们别坐车了,跑回去吧。
话音未落,鑫鑫已经抢先跑了。
傍晚的天空霞光万丈,星星悄然升起,吃饱喝足的行人懒懒地走在街头,缩着脖子沉默不语。有人远远地听见一个女孩子喊着:
鑫鑫你等等,我都跟不上了你了呀。
鑫鑫不跑了,转过身停在路口喘气。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穿过霓虹,一眼就看到了她,像一只笨拙的松鼠,连蹦带跳朝自己跑过来,浅浅的酒窝比晚霞还要惹人心醉。
一千个长胖的理由,都不如一个真心诚意爱你胖的她。
一千种减肥的借口,都不如一千零一个陪你奔跑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