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冬天,我和Z从南三环的嘉园二里搬到了东四环外的炫特区。这是我来北京两年内第三次搬家,除了无奈,就是伤感。嗯,我讨厌搬来搬去。
炫特区以青年公寓为主,24小时电梯和热水,户型都不大,我和Z租住的是一套位于17楼的独立开间。房屋面积约50平米,足够两人居住,整体装修很新,也很干净,木地板,全套现代家具,电器都是名牌,这是我到北京以后住过的最好的房子。
我们立即重燃了做饭的热情。是的,我和Z自从来了北京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开火烧饭了。Z是苏州人,嘴巴挑得很,吃菜只吃时令,冰冻肉也能吃出腐味来,糟糕的油腻更是深恶痛绝,有一次在小饭馆吃饭,活生生地把她吃吐了。因此,拥有一个完整而干净的厨房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小梦想。
现在终于有了。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回家做饭,电饭煲之类的电器使用异常频繁,冰箱里也塞得满满的。我强烈感受到一种世俗的美好:这么舒服的房子,如果不好好过几把日子,是不是有点活得过分呢?
事实上没过多久,问题就来了。
一开始,我在电视机后面和橱柜里的角落,均发现了一种塑料材质的小盖子,这些小盖子敞口朝上,里面放有些许淡黄色的粉末。我当时并无兴趣去了解这些东西的用途,认为可能是房东留下的废物残渣,也没跟Z说就直接扔垃圾桶里了。而紧接着,蟑螂就出现了。
最早发现蟑螂的是哪吒。抱歉,说了这么久,忘记介绍它了。哪吒,雄性,金毛犬,两岁大,是我们刚到北京后买的。两年来,它一直跟着我们搬来搬去,算是家庭成员之一。当然,我们在房东面前刻意隐瞒了它的存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哪吒性格喜玩,每天只吃一顿饭,因为实在搞不清楚它什么时候会饿,我通常把狗粮倒在它专用狗盆里,扔在卫生间一角,方便它饿了就吃。
有一天,我去厕所,发现它低着头在用爪子扒弄什么东西,不时还用嘴叼起来,拨浪鼓似的狂甩头。开始我并不在意,后来等我小解完毕,出来的时候发现它还在弄,就好奇蹲下来看,这才发现它居然在玩弄一只蟑螂。
这只蟑螂小得可怜,大概只有西瓜籽那么大,已经被哪吒玩得奄奄一息了,剩下肢足仍在胡乱蹬。我急忙呵斥哪吒走开,迅速用拖鞋将蟑螂拍扁,然后用纸巾将其尸体捏起,丢进马桶冲下。
等做完这一切,我一回头,被眼前的场景狠狠吓了一跳。
我看见,数只蟑螂从狗盆中堆积的狗粮里爬了出来,残兵败将般四下逃窜。我怪叫一声,操起拖鞋就一阵狂扇,可由于势单力薄(这时哪吒已经没心没肺地回窝午睡去了),只干掉了少数几只,仍有一些成功突围,消失在了这个崭新的屋子里。
接下来整整一天,我都感觉有蟑螂在四周爬来爬去,浑身上下瘙痒难耐。
到了晚上,Z下班回家,我立即将这起惊天大案汇报给了她。她眉毛一挑,衣袖一挽,像个革命家一样挥了挥手:“搞卫生!”
于是,我们顶着饥饿,挥洒汗水,开始了大扫除。
不清理还好,一清理,藏在阴暗处的妖孽们全涌了出来。我们看到,在电饭煲底层,在电视机后部,在煤气灶下方,以及暖气片的夹层中都有蟑螂。它们身材细小,触觉灵敏,稍微一点小动作就四处乱窜,而且我还发现一个规律,高温的地方是它们赖以生存的温床,几乎每个散热区都能发现打不死的小强们的身影,一抓一个准。再有一点是,北方的蟑螂和当地的人种完全成反比,小得一塌糊涂,而在我的记忆里,我儿时见过的蟑螂都差不多有围棋子那么大,还会飞,跟周星驰电影《长江七号》里的那种是一样的,因为它们总溺死在油缸里,所以当地人管这种虫叫偷油婆,或油渣婆,将其定性为母的。
这场战役我们并没有消灭多少敌人,一来是一只只拍死太费劲,二来也觉得恶心。我们一商量,决定还是次日去趟超市买点杀虫喷剂。
当天晚上真是个折磨人的夜晚啊。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些被我干掉的蟑螂的家族来寻仇怎么办?它们会不会趁夜集体出动,爬过地板,爬上床来,然后爬进被窝,最终爬入我的耳口鼻腔?它们会不会撕咬我的肌肤毛发,吞噬我的五脏六腑,留下一具腐蚀过后的尸首映衬窗外皎皎明月?想到这儿,我不由翻了个身,注视身旁早已熟睡了的Z的脸庞,然后将胳膊从她颈下伸了过去,挽住她另一侧的肩膀。沙发下面的狗窝,哪吒正四脚朝天断断续续地说着呓语,此时此刻,它正做着什么梦呢?
第二天上午,Z去上班了,我一个人挎着一只环保袋便去了超市。我是个摄影师,不上班,唯一的工作就是拿着我爸给我买的单反照相机上街拍照,想拍什么拍什么。八年前,我那著名法语翻译家爸爸把我送到了法国学文学,而我却只上了几堂课,就再也没进过教室,宁愿整天穿梭于巴黎的大街小巷,逛跳蚤市场和博物馆,跟流浪汉抽烟喝酒聊天,给各种有意思的人和物拍照。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迷上了摄影,并立志成为一名摄影艺术家。
后来,我遇见了Z——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法国留学生,却偏偏被她吸引,搭讪,约会,上床,同居,回国。自从跟她认识以后,我的艺术家习性稍微变得收敛了一点,开始想过一些正常的日子。我俩个性互补,她外向,世俗,会过日子,而我偏内向,适合搞搞文艺。我甚至有跟她结婚的打算。
但我们的结合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几乎所有人”包括Z的父母以及我妈,我爸除外。作为一名年轻时曾留学法国、翻译过无数法国文学的大家,我爸对同性恋这种事情很看得开。但我妈却完全不能接受。她是我们当地市里的公务人员,党员,女儿性取向不正常这种事情不仅伤她的心,也伤她在社会上的脸面。
这就是我和Z决定离开家乡,来到北京生活的原因之一。逃离家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北京可以说是全国包容性最强的地方,如果这里也不能接受我们,那我们就像那些蟑螂一样,将无处藏身。
终于又说回蟑螂了。
晚上,当我们每人手持一罐“雷达牌”灭蟑喷雾的时候,那架势和表情就像肩负拯救人类于灭亡的重任一般。我们将哪吒锁在了厕所,以免误伤无辜,然后戴上口罩,打开电视,换到体育频道,开大音量,在现场的球迷呐喊和助威下,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直到两瓶灭蟑剂快喷完了,我们才看见角落里的蟑螂纷纷走上了街头。它们显然是中了毒,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并很快倒在了毒泊当中。
我用相机微距把这些画面都拍了下来,打算将来弄一组名为“蟑螂祭”的摄影作品。
Z用扫把将这些尸体都扫在了一起,初步估计大约有上百只,它们基本都仰天朝上,小脚蜷缩在一起,看上去似乎已命归黄泉。正当她打算作下一步的处理(扫进簸箕,然后倒在马桶里冲掉),突然,一只已经“死去”的蟑螂小脚一蹬,猛地翻过身来,朝敌后方逃去。
原来是假死!
还没等我动手,只听Z大吼一声,小腿一弹,便跃在了半空,待她落下,正好一脚踩在了那只亡命之徒的身上,屎溅当场。眼看着又有几只诈死的小强挣扎着要“复活”,我坐不住了。我想起之前从哪儿看到过的一个信息,说蟑螂是世界上繁殖能力最强的生物,即便你把它躯体弄死了,但它的肚子里还藏有无数的卵子,依然可以借壳出世,唯一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
想到这,我把毒晕的蟑螂们拢在一起,弄到卫生间的地砖上,拿出打火机和餐巾纸,开始对这群长相奇怪的生物进行焚烧。
看着它们被火焰炙烤得痛苦不堪,我既无怜悯之心,也无生理快感,只觉恶心难耐,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燃烧后的蟑螂焦躯被我倒进了垃圾袋,扔到了17楼下的垃圾桶。回到家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之前那几个被放在隐蔽处的塑料盖子。我把这条信息告诉Z,她觉得很可疑,于是给房东打了电话。
房东告诉我们,那盖子里装的就是最有效的灭蟑药,菜市场就有卖,五毛钱一包。第二天,我去买菜的时候顺便买了两包。卖这药的老板告诉我们,这玩意儿剧毒,不但能灭蟑,还能让蟑螂断子绝孙,并特意叮嘱千万别放在宠物能碰得到的地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家,我按照要求将药撒在了那些蟑螂经常出没的地方,并情绪不高地做了顿晚饭。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Z才回来。饭菜已经凉了。我和Z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端。我对着一桌的饭菜,嘴里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我讲着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午饭吃了什么,街上看见什么,拍照拍了什么,蟑螂药买了多少,老板说了什么……我就这么一直讲着,没注意到Z始终沉默不语。
“小希”。
“嗯?”我抬头,发现Z满脸是泪,“你怎么了?”
“你妈今天去单位找我了。”
“我妈?她怎么……”
“她求我离开你。”
“啊?她神经病吧……你该不会是答应她了?”
“她跪在我面前,不停地磕头,都磕出血来了。”
“混蛋!她现在在哪里?我去找她。”
“她已经走了……小希,我们,分手吧。”
“你胡说什么啊!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坐下。”
“我……”
“坐下。”
我不争气地坐了下来。从Z通红的双眼中,我已经看到了无法挽回的笃定。看来,这世上的确没有我们这类人的容身之处。
“吃吧,就当散伙饭。”
我拿起筷子,木然地往嘴里不停扒拉米饭。可以说,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绝望的一顿饭。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嘴里咀嚼着的不是米饭,而是那一颗颗淡黄色的剧毒灭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