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诺顿：

你好啊，上次和你谈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却忘了自我介绍，对了，我是个诗人。在你的世界里，我并不存在，可是在我住的地方，我确实是个诗人。诺顿先生，你知道吗？是什么让我成为了一个诗人，是房贷，信用卡和第二张信用卡。

人们时常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长得帅吗？——我向你保证，他们说的没错。只是我不想告诉他们更多。你和很多导演吵架，也和很多剪辑吵架。连好脾气的大卫•芬奇都不再喜欢你。

诺顿先生，我睡不着，你也会睡不着吗？此刻你睡在这巨大星球的哪个位置、哪个国家、哪间酒店、哪一张床？在我和你之间，在无数经度和纬度交错之间，人们浪费了多少距离，默念多少声晚安，却没能与人一道醒来。

有人教会了我游泳，在许多六月里，我们踩着炎热的水泥路去游泳池，一口气可以游上十个来回。我还可以憋很久的气，往更深处游去。你知道哪种感觉吧？耳中充满了水流的白噪音，而你只想去更深的地方。在某个九月吧，或许是十月，我在游向深处时，突然听到了自己巨大的心跳声，激烈地碰撞在胸腔里，使我感觉快要溺水。于是我努力游上来，死死抓着泳池里的分道线，不停地喘气，但溺水的感觉却没有消失。

我很擅长游泳，只是不太擅长孤独。

中国有个作家叫王小波，在很多年前的四月里去世了。他在写给自己的妻子的信中说到，“我不要孤独，孤独是丑的，灰色的，令人作呕。”人们时常说情书里写的尽是些孩子气的话，我想说这话的人才孩子气。诺顿先生，如果他们见过坚贞的、光洁的、饱满的爱，就不会这么说话了对吗？

我告诉过你吗？我住的地方，窗外充满了白噪音，公共汽车停站，发出一声叹息。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有人按喇叭，也有人急刹车，或许还有人路过此地，想起了另外一些人。如果你路过，会想起我吗？你会在清晨还是傍晚想起我。我在你的世界，等于消音了吧？我觉得你是孤独的，但是我总愿意相信，你过得很好。

男人的鼾声也是白噪音，我见某位女作家写，男人嘛，放屁打鼾打嗝，总要占一项。可是我很疑惑，诺顿先生，我对海鲜过敏，每次在饭桌上说自己不吃海鲜，人们就会关切地问，你是对所有海鲜都过敏吗？我总是很为难，因为我并没有吃过所有的海鲜。在第一次过敏后，我就停止了对所有海鲜的食用。是的，那位女作家怎么会了解所有男人呢？正如我对深海里可食用的鱼类一无所知。

我的爱也像是白噪音，它无处不在，却又没人肯听。直到有天我自己也忘了，以为它真的消失了。

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其实我想问他为什么，你也好奇吧？我觉得短句铿锵，长句缠绵。我可以坚定地说，我爱你，也可以缓慢地说，我总会想起你，想起你就像接收这世界上的一切白噪音，那时孤独就会变得很清澈。王小波说错了，孤独不是灰色的，而是清澈的，可以听到每句我想说给你的话。诺顿先生，你喜欢短句还是长句呢？

我想搬到小房间睡觉，或许那时我会睡得更好。最近我丢掉了我的安眠药，它们陪我度过了很多夜晚。现在睡前我会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你也喝酒吗？诺顿先生，你是一只温柔又阴险的小白兔。人们常说说你最好的电影是《一级恐惧》，你扮演了有人格分裂的人，温柔无助的孩子和狡诈的杀人犯。这是你的第一部电影，也是你面庞最光洁和柔软的时刻。你喝酒就会脸红吧？

酒有副作用，它比安眠药贵。你有很多钱吗？诺顿先生，我也有一点钱，人应该有些钱的，但一个诚实的人不该拥有两张信用卡。我的卧室太大，每天早上走出来需要费些力气。我想我应该搬到小房间，那里狭窄又不透气，只能容下一张单人床。在密闭的空间里，或许我不会过上某种卑鄙的生活。

有个喜欢写短句的作家海明威，他在《永别了，武器》里写一个男人和女人相爱了，“好比我们回了家，不再感觉孤独，夜间醒来，爱人仍在，并没有发觉梦醒人去；除了这以外，一切事物都是不真实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有孤独的感觉，那是与世人格格不入的孤独。这种经验我一生中只有过一次。我和好些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孤独寂寞。但是我和凯瑟琳在一起，从来不寂寞，从来不害怕。”

作家都是些善于撒谎的骗子，凯瑟琳死掉了，海明威写：“我关了门，也关了灯，也没有什么好处。那简直像是在跟石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走了出去，离开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

如果我是作家的话，我会怎么向你描写道别呢？你们美国还有个作家写过，道别就是死掉一点点。我不能写得比这还好了，于是我决定沉默。这位作家叫雷蒙德·钱德勒。我想他是个诚实的人，像你，不像我。你多好呀，我需要你。

你是个喋喋不休又沉默的人呀。沉默，代表睿智。老早以前，我就打定了主意不再相信任何睿智了，因为这世界上的骗子太多。睿智挤占智力，我不喜欢这样。于是我开始讽刺、调侃和怀疑，频繁使用反问句。如果我再聪明一些，说好了沉默就必须沉默到底。

于是我决定今晚就写到这里，杯里的酒空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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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

（封面图来自《一级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