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体》系列)
鼻,可能是脸上最不会老的器官。
脸上左右的眼尾皮都垂下来了,牵着爪一般的皱纹,嘴角也一样,垂下来了,牵着皱纹。一张脸,像一张纸给搓作一团之后再摊开来,偏偏坐在脸中央的鼻,挺挺直直,总是年轻的。
我出现这个想法,是我开始在医院做社会服务的时候。老人病房。
我的服务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也不算复杂,逗一群年老病人开心,做小丑。
一个星期两个下午,我必须按着法官判的刑罚来到老人病房,衣服倒不用换了,只要把一个红色的海绵球套在鼻上,我就成了另一个人,我就成了小丑。
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红鼻子,是小丑的定义。
一百块,五百个,训练班的人告诉我的,他们给我五个。换一张逗人开心的脸,原来不贵。
躲在红鼻子之后,我一边依着两天训练班的教导,与老人嬉戏,一边可以肆无忌惮的看着她们的脸,和鼻。
直到她出现。
那个下午,阳光好灿烂,其他老人大概都有亲人带他们散步去,只有她,刚好斜斜地坐在病床上,一张侧面清楚地勾画在光之上,分明是个剪影了,尤其特出的是她的鼻。
我想起那说谎的小木偶。
至于后来我有机会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瘦小的身体,证实了她的鼻果然是她身体延伸出来最厉害的部位。不过,那是后话。
当时,她听到我以小丑极其夸张的姿态踏进病房,马上把自己从沉思之中猛然扯回棉被之下。被,几乎盖到鼻上了。
但,我已经看到她的脸。好年轻啊,为什么躺在老人病房?
我以小丑极其夸张的语气问她。
轻轻的,轻轻的,她把整张脸从棉被暴露出来,再把手伸出来,摸一摸我的红鼻子,笑了,更像那说谎的小木偶,说:你是小丑,来听丑事,对吗?我就不怕老实告诉你,我做了四次整容手术,可是最后一次隆鼻之后,不知如何,闻不到味道。
你是小丑,她说,当然不怕丑陋,其实,我也不特别渴望漂亮,可,做女的,不漂亮不行啊,我的丈夫,一起都三四十年了,突然不要我了,跑去跟一个年轻女生谈恋爱。
我改变不了他的心,起码也改变了自己的样子。
你呢,小丑,你也好年轻啊,干吗来这老人病房?
我记起法官宣读判词的时候,叫我好好和老人相处,多点明白她们,多点想像她们年轻的模样,多点同情,不要再伤害她们。
我怎样伤害她们?也没什么呐,小石块,掷向她们,我讨厌她们年老的脸,我讨厌那些皱纹,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讨厌,我怕我有天跟她们一样,所以我拿石块掷向她们。
但因为我还没成年,法官判我做社会服务半年,在老人病房当小丑。记着,想象她们年轻的模样。
终于,我看到一群没有老去的鼻,和一个失去嗅觉的鼻。
我看着面前的——该怎样称呼她呢?看不到的,叫瞎子,说不出的,叫哑巴,听不到的,叫聋人,但,闻不到的?我看着面前的她,想不到别的,问:隆鼻,会失去嗅觉吗?
他们还找不到我失去嗅觉的原因,她说,隆鼻,应该没有这样的后遗症,还在检查。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说:你不会拿石块掷向我吧?
来,我们离开这里。
我随手把附近放着的一个口罩交给她,可能是我觉得她也该有些遮掩吧。我有红鼻子,她有白口罩。我看着她把口罩架在很挺直的鼻上,多像包裹着阳具的内裤。
离开医院,我们没有遇上阻拦,倒是路上,很多人望着这双奇怪的男女。我知道有人拿起手机拍我们。
我不管了,反正,我是小丑,逗人开心是我的本分啊。而且,有红鼻子,他们也认不出我。
我们越接近我要去的森林,路人越少,到了森林的中央,只剩下我们。你要找什么?她问我。
我说,一种红色的菌,我小时候在这个森林里碰过,那种气味,像是肉腐,也像是花香,很浓很浓,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也许,可以医好你的病。
她让我带着跑来跑去,开始喘气了。我忘了她的年纪。
看,这里。我终于在一棵老树下找到它们,红红的圆圆的,跟我的鼻一样。快,闻闻看。她把口罩从右边的耳朵脱下来,半垂着,然后俯着身体,鼻,慢慢的,慢慢的,几乎碰到红菌了。
我什么都闻不到,她说。
然后,她把身体恢复挺直,像她的鼻。然后,她对着我, 说:我好像闻到你的汗味。
在林中跑来跑去,原来我已经流下很多汗。
你,恢复嗅觉了吗?我问。我不知道,我好像只闻到你的汗味,她说。
如果世界上我什么都闻不到,只闻到你的汗味,你可以答应我,从此以后,也为我流汗吗?
她是木偶,在说谎吗?
我是小丑,笑着,说,我以红菌为凭,答应你。
假如有人从远处看过来,看到两个人,一个长了红鼻子,一个半垂着白口罩,在林中,还有红菌,倒真有点童话的意味。
不过,我们的童话不象白雪公主那些,她们有魔镜有苹果,是看的是吃的。我们的,关乎鼻。
是啊,看的吃的,很骗人,闻的,才真实。
所以,因为,鼻,最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