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山过

火车穿山过

火车穿山而过,仿佛从过去开往未来。

1月 5, 2020 阅读 977 字数 7728 评论 0 喜欢 0
火车穿山过 by  张寒寺

即便已经升入大二,袁音还是不喜欢自己的学校,倒不是因为它的名头不像隔壁几所大学那么响亮,也不是因为作为语言类学校它太过单调,而是因为——它在重庆。

袁音的父母都是重庆人,她的身份证上也填着一个江北新区的地址,她喜欢吃辣,早上小面,中午豆花饭,黄昏时分来一份脆骨干锅,从早辣到晚,她说一口地道的重庆话,闺蜜之间会自称“老子”,骂人的时候还带脏字。袁音似乎就是个重庆标签的集合体,就算在重庆人堆里,她也显得格外扎眼。

即便如此,也不能阻碍她有一个到外地上大学的梦想,要么风雪凛冽如北京天津,要么小桥流水如上海杭州,总之,少女袁音心里所想的,无非“离开山城,走出三峡”,看一看远方的洋盘,而不是做一个本地的宝器。

所以,当录取结果出来的时候,袁音的失望和愤恨如同入夏的嘉陵江水,要不是父母建好了堤坝,疏散了人群,恐怕她早就把亲朋四邻淹了个痛快。那个暑假,一半被她用来悲伤,另一半被用来苦恼,认命还是重来,她在两者之间徘徊犹豫,难以抉择,优柔寡断的程度几乎让她怀疑自己是天秤座。

但她最终还是妥协了,也许是因为四十多度的高温让她失去了斗志,又或者是因为大姑大姨说“女娃儿耽搁不起”搅乱了她的心神,讽刺的是,这两点恰恰都是她想要离开重庆的理由。

就这样迁就了一年之后,袁音仍然没能爱上自己的学校,反而越发憎恨它,憎恨满校女生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憎恨食堂师傅总把“微辣”当成谦虚,憎恨清晨雾气一次次打湿晾在窗台的袜子。

而在这当中,她最憎恨的,是学校竟然建在一座山上,大门在山脚,体育场在山腰,教学楼、活动中心、食堂,还有图书馆,像是没对准的俄罗斯方块一样,错落在山的不同高度,最最可气的是,学校偏偏把宿舍楼安排在山顶,害得袁音每次外出都要走好远,更不要提返校的时候,爬坡上坎,累个半死。

全部都是宝器!

袁音把这句话写在日记本里,瓶盖大的字,占了一整页。

在日记往后的某几页,袁音写得满满当当,蝇头小字挤在一起,如同重庆夏天的泳池,字里行间表达了一个意思:她对学校的憎恨终于攀升到了顶峰。

因为学校停电了。

当时她一个人在山底的实验室里,虽然是语言类学校,但校方还是给一些社团准备了空教室,袁音所在的软件协会就是其中之一,协会的主要成员是一群手机应用爱好者,写了一个简单的通讯应用,喝多了也会号称要打败微信云云,她选择加入这个社团并非出于对科技的爱好,而是因为女生少,男生又不爱说话,显得安静。

停电的一瞬间,她正在收拾社团的测试用手机,刚刚开机,头顶的灯闪了闪,周遭就彻底暗了下来。凭借从小积累下来的恐怖体验,她似乎已经感受到那些妖魔鬼怪就在周围。她深吸一口气,现在应该是晚上十点多,这栋两层高的小楼里估计没什么人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手机最后的一点电量只被她注视了两秒,就自动关机了。

她小声骂了一句脏话,继而意识到吓不走周围的怪物,便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脏话在空荡的楼里晃了一圈,变成回音游了回来,惊出她一身鸡皮疙瘩。

袁音按亮测试机的屏幕,为了省钱,测试机都是不到500块的便宜货,外形普通,配置堪忧,除了协会自己的通讯应用之外,什么程序都没有,更没有装SIM卡,校园WIFI仍然连着的,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网速想要下载什么东西就是痴心妄想了。

协会的通讯应用图标是一只火锅,显示了一帮重庆人的恶趣味,她想起几个核心社员的手机里也装了这个,虽然平时觉得这几个人挺神经,但此时此刻,袁音却格外希望听到他们的声音。

她按下说话的钮:“喂,喂,我是袁音,听到请回答。”

连续呼喊了三遍,没有任何回应。

她一边往楼外走,一边继续呼喊,唯一回答她的是四处飘荡的回音。

袁音缩紧身体,像是害怕踩到什么东西一样,一点一点地磨蹭着。空调停机,温度渐渐升了上来,重庆就是这样,即便是深夜,天上挂着的明明是月亮,也能让你感受到太阳的炽热。这个点应该可以遇到第一批返校的同学,只要听到人群说话,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会害怕了。

袁音终于走到了楼外,测试机已经被自己汗湿,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连月亮和星星都看不到,也听不到平日吵个不停的蛙叫虫鸣,远处应该有汽车的灯光和鸣笛传过来的,此时也没有。更诡异的是,周围完全没有人声。

袁音的声音有点发抖:“我是……我是袁音,有人在吗?”

短暂的沙沙声之后——

“喔,真的有人说话!”

在死寂的黑夜里蓦然听到喇叭发出声音,袁音吓了一跳,手一松,测试机掉在了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手一按就知道,话筒底部已经摔破了一块——果然,便宜没好货。

“喂喂,还在吗?”

“还在还在,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听得见!”袁音握紧手机,把话筒贴近嘴边,“你那边也停电了吗?”

“停电?没有啊。”

“全校都停电了,不对,我看全城都停电了,你在什么位置啊?”

“我在家里。”

袁音焦躁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她走到一处花坛边坐下,“哦,居然还有空回家。对了,你是哪位?”

“我是邱山。”

邱山?袁音不记得协会里有这个人,不过她不常来,说不定是新进的大一学弟。“邱山同学,既然你我有缘,就陪我聊一会儿吧,黑灯瞎火,路上又没人,我等会儿还要爬山呢。”

“你那边有山?”

“何止是有山!是有很多很多的山,在山上吃,在山上睡,在山上打望,在山上摆龙门阵,我的学校在山上,我的宿舍也在山上!”

邱山的声音明显高亢起来,仿佛孤陋寡闻的信徒终于见到了神迹,“真的吗?好想看一看呐!我从来没看到过真的山,好想看一次,能看一次就好了。”

虽然没怎么用心,但袁音还是知道协会的通讯应用从未公开发布,只有协会的人才能用它,换句话说,对面讲话的男生在撒谎,“你就扯吧,这附近都是山,没一条路是平的,怎么可能没见过山,你又不是——”

瞎子,算是脑子反应快,袁音把这两个字咬在了嘴边,既然对方一定是校友,看不到停电的征兆,也没见过山,不是瞎子是什么?学校好像是有残疾同学的吧。还好还好,袁音抿了抿嘴唇,“那个,看不到山也没关系,没什么好看的,地上凸起一大坨,挡视线不说,上下还很费力,爬坡爬多了,盆骨都爬歪了。”

隔了一会儿,手机里传出邱山的笑声,“哈哈,还不知道盆骨爬歪的人是什么样子。”

终于走到了图书馆,袁音一边捶着膝盖,一边朝观景台走过去,周围仍然没有一个人,她扶着栏杆边缘,朝山下望去,嘉陵江这边漆黑一片,连路上的车灯都看不到,对面却亮堂得很,车水马龙,万家灯火,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

“邱山同学,不如我把山说给你听吧。”

话一出口,袁音觉得自己有点傻,山怎么说?除了海拔,植被,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一定会嘲笑我吧。

“好啊,你说你说。”

袁音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副导游的做派,“这座山叫听风山,位于市中心,山上建了一所大学,就是我们的母校。”

说到“母校”,她愕然停住,仔细想来,还是第一次说出这个词。松开按钮,她朝四周看了看,青山静谧,无人对谈,心底掀起再大的波澜,也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然后,这座山有将近800米高,因为种了很多黄桷树,所以周围都还挺香的,我左手边是图书馆,很多书,大部分都是外文书,我们是语言类学校嘛,右手边是林荫道,往前走一段是计算机中心,电脑都很老。”

发送这句话之后,袁音觉得自己的语言实在太贫乏了,毫无新意,人家是想听山,又不是要你介绍学校,谁会对这个鬼学校感兴趣啊?

手机里安静了下来,袁音继续朝山上走,这些梯子是五十多年前修的,这么多年了,有多少人沿着它们拾级而上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这些,也许是漆黑无人的环境迫使她想起过去的同路人,心里才不会觉得太过寂寞。

邱山没有再说话,袁音独自爬到了半山腰,气喘吁吁,当她停在路边的时候,看到右侧远处传来了灯光,由远而近,伴随咣当咣当的响声。

是火车。

刚入学的时候,袁音就知道,山腰有一段铁轨,偶尔会有一列铁皮火车慢慢地开过,穿过山,也穿过校园。

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火车开得很慢,感觉比走路也快不了多少,大概是学校的要求,不然撞到学生,谁也负不起责任。

不算车头,火车只有五节车厢,袁音就这么看着它从自己面前经过,像一头沉默的鲸鱼。车尾掠过的一瞬间,头顶的路灯就亮了起来,袁音转身看去,嘉陵江此岸又恢复了平日的繁华,人间街市,满山星光,远处的人声也传到了耳边。

袁音看着暗淡的手机屏幕,邱山大概不会再说话了,这么晚了,也许他已经睡觉了吧。

回到宿舍,三个室友都在,正围着一张小桌子打牌。

“哎呀袁音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来打升级!”

袁音把测试机扔到床上,长舒一口气,“刚刚停电的时候,我还在山底下,吓死我了!”

“山底下停电了啊?好稀奇。”

“山上没停?”

“没有啊,一直有电,我们还看了部电影,男主角好帅哟,叫啥子,李啥子唉,我老是记不住他名字。”

“可能山上电网不一样嘛。”

袁音点点头,“嗯,肯定是的。”

打了一会儿牌之后,四个姑娘都上床睡觉了,袁音把测试机放在枕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盼什么,邱山肯定是睡觉了,而且,也跟社长确认过了,社团里没有叫邱山的同学,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第二天是周末,袁音起得很晚,室友都已经结伴下山去了,洗漱完毕之后,她突然想起邱山来,便打开测试机,火锅图标立即弹出了消息:

 “我是邱山,又能连上了,你还在吗?”

袁音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你昨天是睡觉了吗?是不是我说得太无聊了。”

“没有,这个机器太旧了,电量也不太够,我研究了一晚上才把它搞好。”

也许是幻觉,每当听到邱山的声音,袁音就觉得四周特别安静,女生踩着拖鞋穿过走廊的声音,树上知了的叫声,风铃晃荡的声音,全都听不到了。

“那你还想听山吗?我在山顶,可能会说得好一些。”

“当然想听。”

袁音赶紧穿上鞋跑了出去,一口气跑到羽毛球场,那里有很好的视野,今天运气不错,球场上一个人都没有。

“从这里望出去,就像飞在天上一样,能听到风的声音。”

“所以才叫听风山吗?”

“对呀,山的名字都是有来历的,缙云山是因为山上很多云,还有枇杷山,因为长得像一把琵琶。”

邱山的语气变成了惊叹,“你那有很多山吗?”

袁音嘴角一翘,恨不得让对方看到自己得意的样子,“我们重庆,山在城中,城在山上,当然是有很多山呐。”

“重庆?好巧啊,我住的地方以前也叫重庆。”

袁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不太明白邱山这句话的意思,虽然对历史了解不多,但还是可以确定,中国只有一个重庆,而且从宋朝起就这么叫了,怎么会冒出一个“以前叫重庆”的地方呢?

“你别开玩笑了,这个通讯应用是我们开发的,只有我们协会的人手机里才有,你啊,肯定跟我同校,就在重庆上大学!”

邱山的回复却变得越发奇怪,“是你们开发的,好厉害!这个手机,是叫手机哈?你在哪儿挖到的?”

挖到?这家伙在胡说什么?“什么挖到啊,手机是我们自己凑钱买的!”

“啊,失敬失敬,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喜欢到处挖宝贝呢,我这一台是在一个工厂废墟里挖到的,装在一个铁盒子里,保存得特别好,虽然话筒摔坏了一块,但经过我的努力,居然修好了。”

袁音望着自己的这台测试机,话筒上也有一个缺口,是昨天晚上摔坏的,她咽了一口口水,心跳也渐渐加速,“邱山,告诉我,你是不是盲人?”

“不是,盲人怎么能到处挖东西,我可是个工程师,一个致力复兴古代科技的工程师!”

古代科技……他说的话越来越奇怪了,袁音不知道这样的事如何解释,但她还是知道该如何验证,“你的手机背后有没有什么标记?”

“有个标签,印了四个英文字母,SISU。”

袁音手上这台也贴着SISU,是学校的英文名缩写,这些手机都放在实验室柜子里,昨天她还专门数过,全部都在,而且全都完好无损,唯一有破损的,就是她这一台。

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邱山从社团实验室里偷出了一台测试机,就在袁音从漆黑的楼里摸索出来的同时。

想到这里,袁音立即关掉机器,就地蹲下,一双眼睛警觉地看向四周——邱山说不定就在附近,在男生宿舍的某个阳台边,一边朝手机里喊话,一边观察自己的蠢样。

格老子的,居然上了个洋当。

袁音怒气难平,一心想把这个家伙逮到,于是她急急忙忙地跑下山,直接跑到实验室,会长正趴在桌上睡午觉。

袁音把他摇醒,“喂,你能根据手机定位对方的位置吗?”

社长睡眼惺忪,嘴边还流着口水,“啊?”

“我用手机跟一个人说话,你能把他揪出来吗?”

社长揉了揉眼睛,“装了GPS就可以。”

袁音把测试机摆到桌上,“这个呢?我是用我们的应用跟他说话。”

社长大笑起来,“不行不行,我们那个应用没调用GPS。”

“你们屁用都没有!”

“别生气嘛,没有GPS,有脑子啊,你要真想找到他,几句话就能骗他说点地标,好找得很。”

好像是这个道理,袁音伸出手,手指慢慢朝那个火锅图标移动过去,指尖触碰到屏幕的一瞬间——

社长消失了。

袁音感觉脸上发麻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大脑也即刻短路,还没理出任何可以解释眼前状况的逻辑,喇叭里传出了邱山的声音:

“喂,我是邱山,你还在不在?”

袁音张大了嘴巴,眼眶似乎也在不断地扩张,她慌忙关掉屏幕——

社长又出现了,还是坐在桌子对面,“是男生就好办,嘴巴放甜点,百发百中,我有经验。”

“你,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

社长打了个呵欠,“看到什么?”

“我先走了,”抛下这句话,袁音拿起测试机跑出门,楼外的广场上人不多,毕竟天气太热,她试着再次打开那个应用——

所有人都消失了。

“我的妈呀!”袁音这次真的跳了起来。

邱山的声音还在继续。

袁音忍不住大喊:“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大家都不见了?”

邱山倒是比较平静,“你不要慌,你先回答我,你那边现在是哪一年。”

袁音跑出校门,门外是一条继续往下倾斜的马路,道路两旁的店铺依次排开,汽车停在路中央,但不管是店里还是车里,都没有人影。

“2014年。”

“果然,嘿嘿,我这边是2170年。”

袁音微微抬头,重庆午后的阳光灼烈而刺眼,眼睛上的疼痛感提醒着她这并不是梦境,“所以你是发明了一台可以连接过去的手机?”

“我没有发明,我说了,这台机器是我挖出来的,从一间工厂废墟里。”

袁音折返回学校,沿途一个人也没有,听不到任何声音,“那其他人都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这边的人也会消失,大概是,手机连通的时候,会把我们抽离进一个单独的时空?我瞎猜的。”

“可是这样有什么意义啊?”

“为了让你说山给我听啊,我真的很想知道山是什么样子。”

袁音想起邱山之前的话来,“我不信,你说你住的地方以前叫重庆,那你就是在重庆嘛,只不过是一百多年后,怎么可能没有山?”

好一会儿,邱山才有回应,“你有没有想过,一百多年后的重庆是一片平原。”

“胡说八道,就算是地壳运动,也要上万年吧。”

“是人为造成的。”

战争吗,还是无节制的土地开发,再不然,外星人来了?袁音猜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把山都抹平。

邱山又发来一句话:“我的名字里有山,但从我出生起,这个地方就没有山了,我只在照片上看过山,还是这几天才看到的。”

“电视呢?网络呢?都看不到山吗?”

“我们的科技水平其实还不如你们,你想啊,我们连手机是什么都不知道。”

袁音握着手机,燥热与宁静包裹着她,所以这是时间的玩笑吗?天地倾覆后的山城后裔,只能仰着脖子,透过浓重的雾气,看一看消失在云间的山峦幻影,就好像,无助的桑田最终只能期望于沉默的沧海。

“好,我告诉你山是什么样子,我一点一点地告诉你。”

她朝山上跑去,沿着倾斜的校园大道,跑了一段之后停住,用自己的手机测试了一下,然后喊道:“现在是海拔232米,我能看到对面的屋顶,屋顶上晒了一床花被子,肯定是有人尿床了,哈哈!好不好笑?”

说完这一句,她继续往上跑,这些她走过无数遍的山路,常常被她所抱怨,觉得费劲而又耗时,此时却走走停停,睁大眼睛努力想要观察到一切可以被描述出来的景象。

“现在是海拔245米,我眼前有一棵黄桷树,它是重庆的市树,据说这是学校里最粗壮的一棵,上面挂了好多许愿的便签。”

“许什么愿?”

“都是谈恋爱的人许的,还用猜?”

袁音试着拍了几张照片,却怎么也发不过去,不是提醒网络出错,就是死活没有进度,死程序员,关键时刻都不管用。

“现在是海拔278米,我望到嘉陵江了,我上中学的时候在嘉陵江里游泳,还抓到过螃蟹!”

“你们的螃蟹肯定没我们的大,辐射过的螃蟹,比脸盆还大!”

“好吓人!”

“现在是海拔300米,好巧啊,刚好300米——”

“啊,刚刚不小心发过去了,这个高度,能看到远处的山顶了,那些老婆婆最喜欢跑到山顶打麻将喝茶了,比跳舞的还多!”

“书上说,以前的重庆人特别喜欢打麻将。”

“哈哈哈,你们有没有拿去申请文化遗产?”

找不到新鲜的东西之后,袁音就会继续往山上跑,一刻也不停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又或者,她其实知道,只是没有刻意去想。

“海拔,海拔376米,啊,累死我了,我要歇会儿……”

当她扶着树喘气的时候,邱山开口了,声音很小,“谢谢你,袁音同学,我大概能想象出山是什么样子了。”

“还没完呢,我一半都还没爬到,山顶上的风景才好,看得好远!”

“我也很想知道山顶是什么样子,可是,这个手机的电池要耗尽了,我始终没找到解决办法,它跟我们的电源不兼容,我还是太笨了,对不起。”

袁音又对着山顶和山脚各拍了一张照片,它们仍然堵塞在网络中,无法传递过去。

她愣在原地,刚刚才可以无所顾忌地交谈,可以不被打扰地交流,转眼间就要说再见了?“你真的知道山是什么样子了?”

邱山的声音似乎正在远去,“山上的人和山下的人互相遥望,模糊不清,就像时间里的我们,虽然只有影子,但只要大声喊,也能听到回音,也会知道对方存在。”

“邱山,你想不想听山的声音?”

“山还有声音吗?”

望着缓缓驶来的火车,袁音举起手机,“你听!这是山的声音!”

火车穿山而过,仿佛从过去开往未来,而在现在的交汇处,铁轨两边的人都留下再也不会重逢的背影。

邱山没再回应,世界又恢复了生机,同学们在山路上来来往往,成双结对,没有人知道这个手里拿着一部破手机的女生为什么会在那里,没人读得懂她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在意。

在那篇日记的最后,袁音是这样写的:

我去了火车的终点站,是一座工厂,这条铁轨是他们建来运送钢材的,我在厂里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把带来的铁盒子放进墙角的夹缝中——里面装着那部摔坏的手机,用别人教我的方法尽量保存得完好,我早就应该想到,你在一百多年后挖到的那部,就是我的,对不对?

手机里只有一个火锅一样的丑陋图标,还有几张拍得并不好的照片,那是我拼命想传达给你的讯息,却未能成行,但是你最终会看到的,你说你在照片里看过山,不就是它们吗?

我也想过在里面放上电源,甚至,留一封信给你,留一张我的照片,可是,正如你所说,我们留给彼此的身影原本就是模糊的,处于现在的我,怎么能轻易就去改变过去的我和未来的你呢?

工厂的人让我乘火车回学校,我看着火车在山间穿行,每一个拐弯,每一段起伏,都那么有趣,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喜欢这座城市。

我喜欢重庆的多雾,喜欢重庆的多山,喜欢雾气弥漫中的朦胧,喜欢山峦叠嶂中的坎坷,还喜欢朦胧和坎坷里的每一次奇妙的相遇。

作者注:

重庆的四川外国语大学建在一座山上,学校里有一段铁轨,我很多年前去过一次,一直惦记着,惦记到现在,就变成了一个关于故乡的故事。

我虚构了一些内容,比如川外所在的山其实叫歌乐山,从川外可能望不到嘉陵江,学院里多半也没有软件协会。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寒寺
1月 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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