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冲来的假期

洪水冲来的假期

一种奇特复杂又妙不可言的感觉正在他的血管神经里逶迤蔓延。

1月 9, 2020 阅读 935 字数 11899 评论 0 喜欢 0
洪水冲来的假期 by  李濛

小路又弯又窄,刚过去的一场大雨把路面冲得坑坑洼洼,车开不进去了,孟言跟母亲只好在这里下车,从后备箱拿了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里走去。路边都是杨树和柳树,长得杂乱无章,却繁荣滋茂,夏蝉藏在叶子底下,与麻雀合奏着交响曲。孟言刚十岁,细胳膊细腿,一大包衣物抱在胸前,走得跌跌撞撞。母亲在一旁忧心忡忡道:“这里也下雨了啊。也不知道家里的雨停了没。”孟言不关心母亲的忧愁,他踮起脚,唯恐弄脏了新买的篮球鞋。水坑里突然跃出一只蛤蟆,呱呱叫着扑进了另一个水坑,孟言吓了一跳,一下子失去重心,一脚踩到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上。他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祈祷着:不是牛粪,不是狗屎,一定是泥巴,一定是泥巴!

再往前走,树倏地消失了,蝉声也弱了下去,眼前是一大片翠绿翠绿的玉米地,田地的边际,浮现出一座座红瓦白墙的小房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穿过玉米地,拨开玉米叶子,走到路中间,笑眯眯地朝孟言他们招手。母亲走到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姑姥姥”。老人也不说话,看着孟言和母亲嘿嘿笑了两声,便接过孟言手里的包裹顶在头上,转身走在了最前面,母子二人紧随其后。

村子不大,有十几户人家,清一色是方方正正的小平房,房门前晾晒着豆角干和茄子干,劈好的柴禾整整齐齐码在院子一角,像一座座小宝塔。男人们都去地里干活了,妇人们留在家中打理琐事,她们都穿着印花的围裙,弓着腰在日光下忙碌,偶尔抬起头,瞥一眼这对初来乍到的母子。多数人家门前都拴着土狗,凶神恶煞,见到生人就玩命吠叫,一只狗叫了,邻居家的狗便也跟着凑热闹,一时间方圆几百米内全是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孟言头皮发麻,只感觉头发丝都一根一根地立了起来。

他们一直跟着老人来到了一处小院前,院门口没拴狗,倒是有两只花斑肥猫在太阳底下躺着,它们懒洋洋地伸展腰肢,见到有人进来,眼皮都不肯抬一下。老人把头探进门里,说了一通叽里咕噜的语言,不大一会,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就从屋里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粉蓝色的珠帘甩在她身后哗啦作响。小姑娘皮肤晒得黑黑的,眼睛清亮如露水,一根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脑后。她冲着老人也讲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话,随后转头面向孟言的母亲,用汉语说道:“姐姐,我和奶奶已经把小屋收拾干净了,你们就住在这里,当自己家一样。”母亲弯下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就是金慧英吧?小小年纪真能干呀。”

姐姐?这小丫头片子居然管自己妈妈叫姐姐?太没大没小了吧!孟言一脸愕然,瞪大眼睛望向母亲,母亲这才和他介绍起这户远房亲戚来。孟言有一个没见过面的太姥爷,眼前这位老人是太姥爷的弟妹,而金慧英是这位老人的孙女。按照辈分来算,母亲管老人叫姑姥姥,孟言就该管金慧英叫小姑。至于孟言管老人叫什么呢?母亲扳着手指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理清家谱,“算了,你就直接叫她太姥姥吧。”

孟言撇撇嘴,心里很不痛快,想必妈妈是最近失眠频繁累坏了脑子,这个小不点儿年纪比他小,个头比他矮,凭什么要我管她叫姑姑?称呼事小,面子事大,男子汉大丈夫管一个小丫头片子叫姑姑,回学校后指不定怎么被兄弟们笑话呢!想到这里,孟言把下巴抬得更高了些,目光越过鼻尖瞅着金慧英,双手突然一抱拳,故作铿锵道:“金慧英妹妹,多谢收留,孟言不胜感激。大恩不言谢,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前段时间,家乡的电视台正在播放《射雕英雄传》,孟言看得如痴如醉,他觉得大侠们打架的样子酷,说话的样子更酷,不知不觉间就学起了里面人物说话的样子。别的同学扶完老人过马路,都会说“不用谢,我叫红领巾”,孟言说的则是“绿水青山后会有期”。

金慧英望着孟言,眉毛扬得高高的,她一板一眼地纠正道:“叫我英子就行。还有,我不是你妹妹,我是你小姑。”孟言狠狠白了英子一眼,恨不得把眼珠子转得生疼,他再不做声,转身随太姥姥进了屋。

这是孟言第一次来乡下生活,在此之前,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吉林省的一个小城里。他每天早上八点上学,下午四点放学,家到学校之间的距离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孟言不太惹祸,但也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他上课的时候盼着下课,上学的时候盼着放学,开学的时候盼着放假,就在他虔诚盼望的过程中,想不到有一天竟真的喜从天降了。那是离暑假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学校里的广播突然打破了课堂的平静,各班班主任匆匆赶到校长室开会,又匆匆赶回班级在黑板上留了作业,然后跟同学们宣布道:“放假了放假了,开学时间另行通知。快回家告诉父母,准备防洪,注意安全。”班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有拍桌子的,有敲铅笔盒的,还有哗啦啦收拾书包的,欢天喜地的庆祝声几乎掀翻了房顶。班主任并未像往日那样怒发冲冠,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一帮不知愁的东西啊。”

放学的路上,孟言和兄弟们一路疯跑疯闹,没穿好的校服在背后飘着,松了扣的红领巾在背后飘着,没拉好拉链的书包也在背后飘着。

然而孟言不曾想到,这个暑假竟然这般无聊。老天始终阴沉着脸,雨下个不停,太阳好不容易露个面,又被乌云给掩上了。父母一直把他锁在家里,不准许他出去玩,偶尔放他出去打个酱油,还没等他走出院子,母亲就把头探出窗子冲楼下吼他的大名,叫他别磨蹭,买完东西麻溜回家。那几天里,一向平和的父母变得紧张兮兮的,每天盯着报纸和新闻翻来覆去地研究,只有到了晚上八点钟才允许孟言看上两集《射雕英雄传》。谁知道没过两天,电视剧竟然停播了,台里整日整夜都在循环播放新闻,什么汛情啦,什么泄洪啦,啰里啰嗦,惹人心烦。剧集是播到黄蓉和郭靖躲进密室疗伤时停掉的,那时孟言还不知道“主角光环”这个东西,他的心始终悬着,生怕郭大侠会就此死掉。父亲跟他说这部剧他十年前就看过了,要不要提前告诉他结局,孟言虽然心里痒痒,但坚决要自己亲眼看完才算数。可惜如今他跟母亲来到乡下避难,和父亲失去了联系,就是想获悉大结局也不可能了。

自打中小学放假后,小城里就人心惶惶,住四楼以上的居民全都跑到小卖店疯抢方便面和矿泉水,住三层以下的则开始陆陆续续投奔别处,贵重家具没法带走,又担心被水泡烂,便都一股脑堆到了四层以上的楼道里。孟言家住在二楼,对门张阿姨一家老早就跑去外地了,临走前把一台亮黑的钢琴抬到了顶楼的过道里。孟言有时趁父母不备,贼头贼脑地跑到楼上,掀开琴盖叮叮咣咣一顿乱捶,惹得几户人家同时开了门伸出脑袋骂他,他再把头往肩膀里一缩,一溜烟又跑到楼下去了。

孟言对洪水的印象,只停留在了《诺亚方舟》的故事里。他心想诺亚真了不起,不但可以自己造大船,还能决定把哪些人哪些动物带上船。如果要他来造方舟的话,他都会带上谁呢?首先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是一定要上船的,二叔三叔大姨二姨对他都很好,也要一并带上来。对了,黄日华和翁美玲也要一起上船,这样他就可以躺在沙发上,欣赏只为他一个人表演的《射雕英雄传》啦,扮演欧阳锋那个演员他本不想带,但如果他承诺以后做个好人,不再难为郭靖和黄蓉,他倒是可以考虑救他一下。至于总是抢自己零食的大表哥,就让他在船外待着吧!

孟言越想越觉得美滋滋的,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在睡梦中隐约感到,父亲的大手将他从床上捉起来,扛到了肩膀上。这天是少有的晴日,父亲扛着他出了门,下了楼,一直走到小区外面。他还穿着背心裤衩,阳光晒着他裸露的胳膊腿,暖洋洋的。街上车水马龙,喧嚣更胜往日,他也不睁眼睛,就这么软绵绵地趴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身体随着父亲的脚步上下晃荡,像海上的一叶小舟,正随着波浪翩跹摇曳。

父亲把他塞到了一辆小轿车内,紧接着母亲也上了车。他听见母亲一直在苦苦哀求父亲,声音疲惫而沙哑,“跟我们一起走吧,你这不是让我担心吗。”父亲安慰她道:“你放心,我没事的,照顾好小言,水一退我就来接你们。”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孟言这才睁开了眼。

汽车一连行驶了一个钟头,天色又阴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到车窗上,路面升起了一层白雾,前方的景色变得一片迷濛。车上了一座大桥,孟言远远地望向左手边,一股黄色的巨浪像一群刚出笼的猛兽,正从半山腰奔流而下,巨浪扫过农田,没过房屋,漫上公路,一直朝着城市的方向呼啸而去。他感到水面上有一个个上下翻腾的小黑点,定睛细看,却被雨帘遮住了视线。司机叹道:“这一泄洪,省会是保住了,就是苦了下游的老百姓啊,也不知道撤离干净没。要是没来得及走,这么大的水,哪儿还有活路。”母亲不忍看窗外景象,却又忍不住要看,她眉头紧紧蹙着,指甲不停抠着衣角的绣花,喃喃自语道:“说泄洪说这么多天,都以为骗人的呢,没想到真把水放出来了。”

孟言心里惦记着那几个在波涛中挣扎的小黑点,那是人还是家畜?或者只是一堆被水冲走的旧家具?要是有人真的在低处造了方舟,可一定要记得把他们救上船呀。

孟言的父母为去哪儿避灾这个问题商量了很久,去外地睡宾馆未免太过破费,去投奔亲朋吧,住在城里的这些亲戚也大多是自身难保。他们几乎把电话簿翻得稀烂,最后终于联系上了一位在韩国打工的远房亲戚。母亲客客气气地询问能否去他老家避难,当然末了不忘加一句会付给他们食宿费。亲戚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征得乡下老母亲的同意后,就把地址给了孟言一家。

孟言极不情愿在乡下过暑假,他觉得乡下一点都不酷。这里没有书报摊,买不到《七龙珠》的漫画;这里也没有音像店,找不到张国荣的磁带。太姥姥家倒是有几盘旧磁带,磁带封面上是一个梳着光滑发髻的女人,她的上衣短短的,裙子大大的,胸前用飘带打着蝴蝶结。磁带上还印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文字,那些文字齐齐整整,方方正正,有的字中间还画着一个圈圈。他隐约记得老师在课堂上讲过,打扮成这样的女人是朝鲜族妇女,写成这样的文字是朝鲜文字,想必一进门时太姥姥和英子之间那串叽里咕噜的语言就是朝鲜语了。

太姥姥的房子不算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西边的小屋做客房用,如今借给孟言母子住下,东边的大屋则是太姥姥和英子平日待的地方。大屋沿着墙面垒了一张大土炕,炕上的被子大红大绿,绸缎被面摸上去滑溜溜凉丝丝。正对着炕头的那面墙上挂了一张海报,海报上的男人身穿军装,脸庞方方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海报已经十分陈旧了,纸张泛起烟熏色,尽管糊了很多糨糊,边边角角还是翘了起来。孟言伸出手,拨弄了一下海报翘起的一角。

“别动这个哦,奶奶会不高兴的。”英子突然出现在孟言身后。

“他也是你的家人吗?”孟言指着海报上的男人问。

“不是,他是金日成。”

“金日成是谁?”

“伟大的领袖。”

“胡说,老师教过我们,伟大的领袖才不是他。”

“那是你们的领袖,和我们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不是中国人啊?”

“奶奶说不一样,那就是不一样。”英子嘴巴嘟得老高,一副誓要抬杠到底的神情。

“算了算了,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不跟你一般见识。”孟言以一个高难度的鬼脸作为反击。

英子一下变了脸色,声音也尖了起来,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孟言,不甘示弱道:“城里来的了不起啊?我才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我是你姑姑!”

孟言本来无心与英子纠缠,但一听到“姑姑”两个字,顿时也气不打一处来,他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了一下英子的肩膀,咬着牙说道:“我警告你,别再说你是我姑姑,否则……否则……哼!”他本想说“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但突然想到了“好男不跟女斗”的江湖古训,便硬生生收回了下半句。他愤愤地往门外走去,把塑料珠帘甩得哗啦哗啦响,哪知用力过猛,帘子一下打在了英子的脸上。英子“啊”的一声,左眼顿时红肿起来,她捂住眼睛,痛得弯下了腰,眼泪从指缝里涌出来,唰唰地流个不停。孟言僵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英子手足无措,他意识到自己是闯了祸了,但还没等大脑进一步思考,身体就先条件反射般地完成了每次闯祸后的一系列动作——脚底抹油一溜烟逃离了犯罪现场。

这一天的晚餐很丰富,太姥姥同时准备了东北菜和朝鲜菜。孟言坐在桌子一角,一言不发地往嘴里扒饭,他不时偷偷瞥一眼旁边的英子,待对方的目光移向他时,他又心虚地把头埋进了饭碗里。英子正和太姥姥用朝鲜语聊着什么,时而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她的眼睛已经好多了,但还是能看出微微红肿。孟言观察着饭桌上太姥姥和母亲的态度,稍稍放宽了心,知道英子没有去打他的小报告,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他于是便记下了这份恩情,心里暗暗发誓他孟言有恩必报,未来英子若有事相求他定万死不辞。

“哎,我奶奶问你,你们在城里都是住楼房吗?”英子用胳膊肘推了推孟言。

“啊?”他如梦初醒,忙不迭地点头道:“对对,我们住楼房。”

英子用朝鲜语翻译给太姥姥,随后又问道:“我奶奶问你,城里吃的东西是不是特别多?”

“嗯嗯,挺多的吧。”

太姥姥笑得更开怀了,又去厨房盛了一碗泡菜汤给孟言。红色的汤里沉着白色的豆腐,白色的豆腐上窝着一枚白色的荷包蛋。

村子远离洪水,学校还在正常上课,英子每天要走上好几里地上下学。她腿脚十分灵巧,有时追着野猫一路从学校跑回家,竟是大气也不喘一下,回家后也不歇息,放下书包就利手利脚地帮太姥姥做起了家务。她一边哼着朝鲜民谣“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一边从窗棂上取下晒干的红椒,细细地磨成粉,再把苹果丝、蒜蓉、盐和水调进去,均匀地搅成糊状,然后把一棵大白菜从中剖开,用手将调好的辣椒酱一点点抹到每一片白菜叶上。孟言的母亲偶尔也来帮忙腌泡菜,但干活时却始终心思涣散,人在厨房,魂儿还留在电视前,只要新闻一报道老家洪灾的消息,她就立刻跑回大屋,盯着画面看得失神。有时散落的头发飘到额前,她觉得眼角痒痒的就伸手去揉,却总是忘记手上还糊着厚厚的辣椒酱。于是一声惨叫贯穿东西两屋,孟言母亲闭着眼哭嚎着冲向院里的水龙头,惊得觅虫的鸡鸭都飞上了柴垛。

孟言倒是不大关心洪水的事,他只关心《射雕英雄传》什么时候回归。每到晚上八点,他都从英子手中夺来遥控器拨到那个频道,发现仍是没完没了的新闻时,便重重叹一口气,再跺几下脚,表示严正抗议。母亲有时拉他坐下,强迫他一起看新闻,电视画面里是与天相接的洪水,一群穿迷彩服的人泡在水中,正伸手去拉一个被冲走的老人。母亲指着电视说:“你知道吗?你爸爸也去参加抗洪抢险了。”

孟言心里疑惑,爸爸是消防员啊,消防员不是灭火的吗,怎么又去治水了呢?他本就没心没肺,加上父母对他向来报喜不报忧,到了这般年纪仍是不知道危险为何物。他隐约觉得有点思念爸爸,但一个孩子的思念,很快就被新鲜事物给分散掉了。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武学研究中,既然看不了《射雕英雄传》,那就干脆自己练吧。太姥姥家对面有一座小山包,山上立着一棵粗壮的老柳树,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出去,柳条杂七杂八地纠缠在一起,人站在树下往上看,竟也感到遮天蔽日。孟言躲在树下练武,一来是为了避免村里其他孩子偷学去他的秘籍,二来隐约觉得傍着百年大树更易吸收日月天地之灵气。他深吸一口气,端足架势,左手忽地挥出一拳,右手紧接着又甩出一掌,两条腿交替着踢向半空,嘴里还不时发出“嘿”“哈”的声音助兴。英子坐在一旁剥花生,看得饶有兴味,“你这练得不对吧,我看电视上的降龙十八掌根本不是这样的。”孟言斜了英子一眼,不屑地说道:“你不懂,我这叫抽象派武功,跟别人都不一样。”他曾听到上大学的表姐提到过“抽象派”这个词,他问是什么意思,表姐敷衍他说看不懂的就都叫抽象派。小孩子的记忆还真是奇妙,他完全想不起表姐那天来他家都做了什么,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词语。

英子发出一声讥笑,“人家大侠能一掌把树劈倒,你能吗?”孟言憋红了脸,心想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是难缠,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道:“我现在刚开始练,功力还不深,等练成之后,别说这一棵树,这一整片林子都不在话下!”一边说着,一边冲着右手掌心哈了一口气,然后扎好马步,气运丹田,一掌拍到了树干上。树干纹丝不动,树冠却微微抖了一抖,一群栖息的麻雀突然齐飞向天空,紧接着一根杯口粗的树枝坠落下来,溅起一片飞扬的尘土。英子惊得松掉了下巴,她缓缓站起身,衣襟上的花生壳抖落一地。孟言更是半天合不上嘴,他捂着被震得酸痛的胳膊,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竟然……练成了?”

其实野生林子无人修剪,树木循着自然规律新陈代谢,衰朽的树枝脱落,新冒的枝叶野蛮生长,这才有了眼下的郁郁葱葱。谁知孟言“发功”时正巧赶上老树枝掉落,从此便认为自己骨骼清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

英子打心眼里信了孟言的抽象派武功,她拽着他的衣角,嗲声嗲气地央求孟言收她为徒,“我认你当师父还不行吗,你就教教我吧!”孟言双臂抱在胸前,下巴抬到天上去,眼珠子骨碌转了几圈,嘴角荡漾起一抹坏笑,“我不用你拜我为师,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教你。”英子嘟起嘴,低声嘟囔道:“那不行,我本来就是你姑姑,不能差了辈分。”孟言把头一扭,鼻孔里哼出一声,“那你自己玩吧,我把这独门秘籍传给别人去。”英子调头下山,麻花辫在脑后甩来甩去,“不教就不教呗,谁稀罕呀,反正我就是你姑姑!”

村子还没接通自来水,洗衣洗菜洗脸刷牙全靠着村前一条小河。每到夜幕降临,孩子们就带着毛巾和牙刷成群结队地跑到河边洗漱。草丛中有虫子窸窣,小河哗啦啦地流淌,虫声与水声交替奏响夏夜的清音。星光月辉倒映在水里,散发出碎银子一般的亮光,孩子们洗脸洗到一半就纷纷脱掉衣服跳到河里,追着星子的倒影泼水打闹。

孟言很不习惯在河边刷牙,他总担心会有蝌蚪游进漱口杯,再被他一不小心吞到肚子里。河边的石头湿漉漉滑溜溜的,他起身时脚下没踩稳,一个趔趄跌到了水中,他不会游泳,双手双脚在水里扑腾着大喊救命,等好不容易在水中站立起来,才发现河水只及他的小腿肚。英子满嘴白色牙膏沫,用牙刷指着孟言笑得岔了气,惹得村里其他孩子也都聚了过来,一起站在岸上看孟言的笑话。孟言的脸像烙铁一样又红又烫,他窘得不敢上岸,索性一屁股坐进水里,灼灼目光扫过岸上的小屁孩,决心要展开一场以一敌众的对峙。孩子们笑了一会后觉得兴味索然,便纷纷回家去了,孟言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然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虽是夏天,东北的河水却还是冷的,他在水里静坐了整整一个钟头,毫不意外地患上了重感冒。

孟言躺在炕上,盖了两床被子仍觉得周身发冷。英子炖了姜汤,用小碗盛出来吹凉后,端到了孟言枕边。孟言翻了个身,背对着英子,气鼓鼓地说道:“都怪你,要不是你的话,我也不会受这么严重的内伤。”英子面露愧意,全然没了往日的泼辣劲儿,她坐在炕沿上,拉下孟言蒙住脑袋的被子,讪笑着说:“我叫你一声哥哥,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孟言说那你叫啊。英子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哥哥”,声音细如蚊蝇。孟言嚷嚷道:“听不见听不见,你这不算数。”英子提高了音量,又叫了一声。孟言心里乐开了花,脸却绷得紧紧的,他决定继续得寸进尺:“还是听不见,一点诚意也没有!”英子走到窗边,哗啦推开窗子,一跃坐到窗台上,冲着外面的夜空大声喊道:“哥哥——孟言哥哥——”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月光泻了满庭满院。

孟言赶忙坐起身,说:“别喊了别喊了,我原谅你了还不行吗。”英子笑得灿然,又跳回炕沿上,好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抓着孟言的手提议道:“我帮你运功疗伤吧。电视里大侠受了内伤后,不都要找个人帮忙运功疗伤吗?”孟言恍然,恼恨自己练武多日竟然忘了这一招,白白受了这一晚上的罪,英子内功如何尚不清楚,但试试也无妨。于是二人面对面盘腿坐好,闭上眼睛,手掌慢慢贴到了一起。英子的手比孟言小了整整一圈,掌心的皮肤却粗糙得多,孟言心想这哪是女孩子的手啊,比老爷们儿的还糙呢,但他就这般姿势坐着,竟觉得舒服极了。他感到后脑勺麻酥酥的,连带着整个身体都通了电似的酥麻,手心热热的,胸口热热的,脸也变得热热的。啊,一定是英子的内功起作用了。

太姥姥有睡前吃一碗米酒的习惯,米酒皆是自己用糯米或玉米酿的,装在小陶瓷坛子里密封着,洗漱更衣完毕后,就去厨房盛上一碗,然后坐在炕上小口小口地抿,直到抿得大碗见了底,才心满意足地躺下睡觉。英子对这米酒觊觎很久了,但太姥姥说她还太小,沾上酒瘾就麻烦了,连一口都不肯给她尝。直到一个周末,英子才终于等到了偷喝酒的机会。英子父母从韩国寄了些东西回来,村子里没有物流点,需要太姥姥带着身份证和包裹单亲自去邮局领取。那天下午太姥姥在孟言母亲的陪同下出了门,乘小巴去了镇子上,大人们前脚刚离开村子,英子后脚就从厨房拖出一坛米酒来。

“你会喝酒吗?”英子拿着两只大酒碗,笑嘻嘻地看着孟言。孟言老老实实地说小孩子不能喝酒,被父母知道了会挨骂的。英子白了他一眼,声音挑得高高的,“还说自己是闯江湖的人呢,连酒都不敢喝,真是个软脚虾,三脚猫!”孟言向来脑子一根筋,最吃激将法这一套,听英子这么一说,他顿时气得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谁说我不敢喝了?谁不敢喝谁小狗!”说着捧起一碗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米酒有一股淡淡的酒精味,但并不似白酒那般呛人,酒水滑过嗓子时凉丝丝的,嘴巴里弥漫着糯米发酵后的酸甜味道。他不由一惊,这真的是酒吗,怎么这么好喝,分明就是甜滋滋的饮料嘛!于是他和英子坐在门口,你一碗我一碗,一小坛米酒很快就见了底。米酒的度数虽然不高,但上头很快,不大一会,孟言就感到脸颊变得又红又烫,脑袋沉甸甸的,身子却变得很轻,想站起身却怎么也站不稳,两只脚不自觉地在地上画着八字。没走出几步,孟言就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英子想上前扶他,结果腿脚发软也倒了下去。地面湿湿软软的,正散发着日间所储存的余热,把鼻子埋进泥土里,能嗅到雨露花草的清香。太阳被小山掩了半张脸,没那么晒了,夕阳的余晖落在身上,真是舒服呵。两个孩子干脆也不起来了,就地躺好,胳膊挨着胳膊,脑袋碰着脑袋,就这么睡着了。

大人们回来时,孟言和英子还躺在地上睡得香甜,小鸡小鸭在他们身边踱步,发出咕咕的叫声。太姥姥和孟言母亲哭笑不得,一时间也忘了生气,只好把孩子一个个抱回房间,又去厨房忙着烧火做饭了。

孟言曾问过英子:“为什么你会说汉语但是你奶奶不会说呢?”英子说:“我是和爸爸妈妈学的汉语呀。”孟言又问:“那你爸爸的汉语又是跟谁学的呢?”英子说:“是和我爷爷学的啊。”“那你奶奶没跟你爷爷学说汉语?”英子挠挠头,脸上一片迷茫:“我爸爸说我爷爷很年轻时就死了,可能太姥姥没来得及和爷爷学吧。”孟言继续刨根问底,英子却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是不是语言不通的原因,太姥姥永远是沉静的,她很少与其他村民交流,喜怒也不形于色,孟言以为她会一直沉静下去,就像这村子里缓慢流淌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大屋里突然传来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正在院子里逗猫的孟言慌了手脚,他把头搭在窗台上,隔着窗子看见了哭天抢地的太姥姥。她的身体伏在墙上,脸颊紧紧贴着金日成的海报,五官痛苦地挤到了一起,泪水和鼻涕淌下来,浸湿了衣襟。电视上正播放着新闻,画面里的人群也如太姥姥这般跪地嚎啕,痛苦不堪。很多年后,孟言才想起这一天是1994年7月8日——金日成逝世。他当时并不能理解老人的悲恸,只觉得年迈的人哭成这样子着实可怜,他想上前安慰她,却想起他们之间还隔着语言的高墙。孟言曾跟英子学过一些朝鲜语,但他向来不喜欢背书,最后记住的只剩下两句:你好是阿尼哈赛哟,再见是安宁黑咖赛哟。他无奈地摊摊手,心想英子这时该放学了,不如先去接英子,再一起商量如何宽慰太姥姥。

孟言朝英子的小学一路小跑过去,他走出了好远,迎面遇到了许多放学回家的孩童,却始终不见英子,一直快要走到学校,才看见她被一群游手好闲的酒鬼纠缠住了。一个中年男人涎着脸,非要英子给他唱歌跳舞才肯放她离去,英子回报了一脸冷漠,只说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大人们起哄道:“你不是朝鲜人吗?朝鲜人还不会唱歌跳舞?”英子仰起脸,怒目而视道:“不会就是不会,就算会也不给你们跳。”大人们嬉笑了一阵,又问道:“你们国家领导人今天去世了啊,你有啥感想没?”英子梗着脖子,依旧是一副不服软的模样,“关我什么事?我是中国人,有户口的!”大人们再度爆发出一阵哄笑,一个男人俯身拍了拍英子的头,“小丫头脾气挺倔啊,你知道啥叫叛国罪不?你和你奶奶要是回朝鲜,就是叛国罪,要判刑的呢。”英子的脸变得惨白,她紧紧抿着嘴唇,大眼睛里酿了一汪眼泪。孟言只觉得一股热血“腾”地涌上了天灵盖,脑袋还没来得及多想,人先像一枚炮弹一样冲了过去。他拉着英子的手一直跑出了两里地,把那群无聊的大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们一直跑到了家对面的小山坡上。孟言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英子说:“我传给你武功秘籍吧,这样以后你就不怕被欺负了。”然后他攀上一块突起的大石头,再一跃而下,说道:“这叫轻功,练好了人可以像鸟那样飞。等我练成之日,我带你一起飞吧。”英子说能飞多远呢。他说要多远有多远。英子说能飞到学校吗,这样我上学就不用走那么远了。孟言说能。英子问那能飞到南朝鲜吗,我想去看我爸妈。孟言说当然能。英子又问那可以飞到北朝鲜吗,奶奶说她老了想回家。孟言拍着胸脯说肯定能。英子说那一言为定啊。孟言更使劲地捶着胸脯,大声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丈夫说一不二!”

英子破涕为笑,跟在孟言身后跳上跳下,练轻功练得好不快活。杨树叶子油亮油亮的,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得到处都是,从远处看仿佛林子镀了一层金光。

孟言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是在一个晚上。蚊帐破了个洞,长脚蚊子钻进来,在孟言耳边嗡嗡作响,他抓着胳膊上的包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母亲不在屋内。孟言下床出门,月光流泻了满地,鸡鸭睡了,肥猫睡了,英子和太姥姥也睡熟了,整个小院里,只听得到细碎的虫鸣和母亲的呜咽声。孟言躲在柴垛的暗影里,看见母亲正坐在房前的台阶上哭泣,她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肩膀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着。孟言心里一震,想到妈妈可是从来没哭过,她要么是笑着的,要么就是在跟他发脾气,现在她居然哭了,可见一定遇上了很大很大的麻烦。是家被大水冲倒了吗?还是爸爸遇到了麻烦?难道……爸爸在抗洪抢险中牺牲了?他浑身打了个激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紧接着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他又偷偷退回小屋,爬上床,擦干眼泪装成睡着了的样子,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地动山摇。这是孟言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失眠的滋味,这一晚后,他的心智开始和骨骼一样飞速成长,他不再整天嬉皮笑脸了,心上似乎压了些沉重的东西。他也不再关心郭靖跟黄蓉是死是活,他开始惦记起父亲的生死了。

他有了心事,眉眼间多了一层少年清浅的忧郁,对练武这件事也陡然失去了兴趣。他每天绕很远很远的路,登上更高的一座小山,然后爬上高高的树枝坐定,远远地朝家乡的方向眺望。在这里显然是看不见家的,只能看见另外一座被大水淹了的村庄,一排小房子泡在黄色的泥水中,只露出赤色的屋顶,电线杆兀自向天空伸着,目之所及是一片寂静和孤独。他姑且把这座村落假想成自己的家乡,每天仔细观察水是不是又退了一点,他想起离开家前爸爸对他和妈妈说过的话:“水一退我就来接你们。”

屈指一算,他来乡下已有半个月了,却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仿佛在这里生活了数年那么久。太阳从这个山头升起,又从那个山头落下,这里的人们也像太阳那样,遵循着既定的轨迹老老实实地过活。他记得家中客厅里挂着一本日历,母亲每天早上起床都要撕掉一页,撕掉的日历代表过去的时间,他手里攥着被撕掉的那几页,心想时间竟是这么轻飘飘的啊。

英子有时也会陪他一起眺望那座遭遇水灾的小村子,她跟孟言说:“我们打个赌吧,赌水什么时候能退下去,我要是赢了你当着大家的面叫我姑姑。”孟言伸了个懒腰,欣然接受了赌注,他对“姑姑”这件事似乎也不那么计较了,“好啊,我赌五天后。”然后他指着立在水里的电线杆对英子说:“你看那根电线杆,上半段颜色浅,水面上方那一段颜色深,那段深色的部分,就是曾经被水泡过的部分。”英子低着头不接话,过了半天才轻声说道:“我赌很久很久以后。”孟言说:“你这样不行,得说一个具体的天数,要不然哪叫打赌啊。”英子咬了咬嘴唇,声音又轻了一些,“水退了后,你就要走了吗?”

孟言侧头看向英子,她把头压得低低的,整个人似乎又矮了一截,油亮的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肩头,小巧的耳朵悄悄变成了淡红色。一时间万籁俱寂,孟言耳朵里只剩下了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他的心脏怦怦地跳着,一种奇特复杂又妙不可言的感觉正在他的血管神经里逶迤蔓延。这一天的晚霞很美,天边的薄云被烘成了桃花的颜色,红蜻蜓在草尖上来回飞着,黄昏温柔得像一首歌。

五天后,洪水果然退了,父亲裹挟着一身泥浆来到太姥姥家,母亲抱住父亲泣不成声,孟言的眼圈也红红的。父亲催促他们母子快些收拾东西,回家的路刚通,好不容易借来的车要赶紧还给人家。孟言收拾好书包走出小屋,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院门前那条窄窄的小路。英子还没有放学,村中一片静谧,只有太姥姥一直将他们送到了村口,还赠了一坛泡菜做临别礼物。

孟言上了车,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他拼命踹着车门,说什么也要等英子回来。父母只好安慰他明年夏天一定带他再回这里度假。父亲发动了车子,孟言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贪婪地张望着村子里的一切。红瓦白墙的小房子渐渐消失了,翠绿的玉米地渐渐消失了,凹凸不平的小土路也渐渐消失了。他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念叨着那句朝鲜语:“安宁黑咖塞哟。”

第二年暑假,孟言去省会参加了夏令营。再一年的暑假,他报名了补习班。再后来他就遗忘了这段往事,生活的轨迹和他的大多数同学一样,上了初中,读了高中,最后考上了大学,等毕业后去了比家乡更大的城市生活,然后娶了个端庄的姑娘,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儿。

一天,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突然哼起了朝鲜民歌《桔梗谣》,他如被雷击般,终于想起了那段儿时的经历。他起先沉浸在回忆里,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后来回忆渐渐清晰,他就笑得越发厉害起来,差一点岔了气。他跳上沙发,左手劈出一掌,右手划出一拳,两条腿交替踢在半空中。女儿眨巴着眼睛问他,“爸爸你练的这叫什么呀,真难看。”

他不理会女儿的嗤之以鼻,自顾自地比划着,“你不懂,我这叫抽象派武功。”

李濛
1月 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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