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穷困潦倒的时候(干我们这行免不了有很多这样的时刻,世界上没多少付钱痛快的报纸和愿意买单的读者),我的朋友们总是会说:你为什么不去做编剧?听说写一集电视剧起码有三万块,绝对比你现在好多了。
那时候我在报纸上写些诸如教你怎么一脚踢开前男友的无聊话题,还觉得整个人高贵极了,听了这些建议,会点着头说:混不下了我就考虑考虑这个。私底下偷偷摸摸地买了些《电影创作指南》《戏剧影视理论》,没看上两页就昏昏欲睡,只记得罗伯特·麦基说的一句话:首先不要让你的主人公过上好日子。
没过多久,机会从天而降,我的高中同学S问我,对编剧感兴趣吗?我模糊记得她在一家电影公司工作,确定地点了点头。她问我要了几篇专栏,又消失了个把月时间。
再一次出现时,我正和新交的男朋友在厦门旅行。S打电话来,问我能不能现在去北京,她公司有一个大制作,电影剧本已经写好,但是老板不太满意,觉得有点老气,打算在台词上改改,你只需要把这个剧本改得年轻点就行,要符合年轻人的口味,她说,别看上去像80年代香港老电影。
我一口答应,因为我除了年轻一无所有,我知道网上所有的俏皮话,也知道说什么别人会哈哈大笑,这事不难。S改了下主意,说要不你先改个初稿看看。
很快我就收到了那个大制作的剧本,躺在邮箱里,闪闪发光。当时是傍晚,我和男朋友正在旅馆房间里计划要出门吃晚饭,看到邮件后,我让他一个人出去吃饭,很谨慎地告诉他:我要改个剧本。
这句话说完后,他看我的眼神立刻有了变化,之前他以为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文学爱好者,像网络上千百万个闲着无聊就写一笔的写手,某一天心血来潮立刻喷出一堆狗屎。但等我说出剧本两个字,他好像把我推进了正规部队,认为我的确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一声不吭出了门,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和一个货真价实的剧本。
五分钟后我就后悔了,我认为自己应该和他一起去吃晚饭,而不是看着一堆让人反胃的文字。那个剧本写得糟糕极了,阅读的过程好像穿越一片臭水沟,你必须忍耐。剧本和《无间道》说的故事一样,同样是香港警察做卧底的事,里面来了个大陆美女警官,占齐蠢笨呆傻,两人合力活捉了一个道貌岸然大商人,揭穿了他的犯罪本质。剧本让我想起以前无数个很无聊的休息天,因为没钱只能呆在家里,打开CCTV6,里面通常播的就是这种电影,几个人打来打去,女人一般都是为了拖慢整个电影的进度而存在。任何一个人如果出神地看这种电影,我就会觉得这人没救了。
男朋友回来的时候,因为犯愁我忘了饥饿这回事,他兴致勃勃地问剧本怎么样?同时塞给我一盒鸡腿饭。我突发奇想,或许他可以帮忙看看。此人和我们这圈毫无瓜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但是每天晚上,他都会看一部电影,每次我问他电影怎么样,他只会说最简单的几个字,还行,不行,好看。他看的片恰恰是我最不喜欢的枪战片,一个男人盯着电脑看一部打打杀杀的电影,在我眼里和一只猫盯着滚筒洗衣机没什么差别。可是生活似乎告诉我,只有这种电影,才会是卖座的电影,没准我眼中的烂片,他觉得很精彩。
我男朋友看了一会剧本,就上来开始脱我的衣服,不用说,是个烂片无疑,连他都看不下去。做完爱洗完澡,他照例开始了每天一部电影,好像那是睡前的一场脑部按摩,他必须靠这些无聊的电影入睡。我打开文档,以前所未有的不情愿,做起文字修补匠的工作。
要笑要笑要笑,穿插点笑料进去就好,只需要改几句台词,让观众明白这故事发生在21世纪就行。非常努力地,改了十场戏,在凌晨三点,发给S。
第二天中午我收到了S的短信,她说她的老板很喜欢我改的台词,并说你不用来北京,我现在马上来厦门,这个剧本可能要做些结构性的调整。
在等S来的时间,我打发走了男友,我们喜气洋洋地告了别,都觉得爱情可以为一个剧本让路。我刚送完他,脑海里就漂浮出做一名编剧的场景,可以时不时地去剧组探班,跟明星聊几句家常,和导演说说笑话,没准还能客串一个路人甲,这种生活真是太棒了。
S订的酒店就在机场旁边,见到她时我有点受宠若惊,居然为了我这样一个人专门跑到厦门,第二惊讶的是她相比高中时居然没怎么变,还是瘦瘦小小的样子,穿着不可多见的高领毛衣和一件宽松大衣。她大概没注意到我比十几年前瘦了,摘了眼镜也没再穿运动服,张口就开始跟我讨论剧本。
她问我你觉得剧本有什么问题?我想了一会决定说实话,同时搬出了我唯一记得的罗伯特·麦基,我说整个故事平淡无奇,男主角从头到尾都没费什么力,他唯一费力气的就是耍帅,反派幼稚得可怕,就这样还能做上全香港数一数二的人物?一个电影要好看,首先男主角就不能过上好日子。
S沉默了一会,忽然问我:不好意思我能抽烟吗?我点头,她摸了一盒绿色爱喜,那时候为了新男友,我正在戒烟,但是为了新剧本,我也问她拿了一支烟。她点上烟后,终于让我有了陌生感,她说:没错,这个剧本太弱了,是一个老编剧写的,里面的作案手法都太落伍,反派也不够出色,你能改吗?
我愣了一下,不是只改台词吗?S说:没事,我们改其中的两场,让反派出彩一点,逻辑上更通顺一点。这天晚上任务就是改两场戏,她问我三点前能完成吗?我说应该可以,可是为什么要三点?她说老板习惯5点睡,三点写完能直接给意见。
果然凌晨5点前S接到电话,老板说不错,继续改,同时我又发现一个可以重新修缮的地方,女主角,原先的设定太假正经,太不活泼,没人会喜欢这种女人,给她换几句讨喜的台词怎么样?S边抽爱喜边说:或许可以。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很奇怪,当年并不算熟的两个同学,今天却有了一种奇怪的亲密感,一种在酒店房间一起吃外卖的阶级友谊。我比往常任何一个时刻都来得要努力,起初觉得烂的剧本,渐渐有了点农民开荒的成就感。
第二天半夜十二点,第二稿完成,S修改后发给老板,我们在一起抽了那盒爱喜的最后两根烟,然后她电话响起,一个噩耗传来,老板说我们改得太差了,不行,要重来。随后的一天S接了无数电话,新剧本送给几个人看后,风波大起。首先男主角的经纪人觉得不满意,本来男一号的出彩点,现在全被反派抢了风头,戏份大大减少,其次老板不满意,居然让女主角这么滑头还写了场床戏,饰演的女明星走的是清纯路线,绝不能演这种戏。再次男二号说必须给他加两场戏,不然戏太少了他会考虑辞演。我跟S面面相觑,我问她该怎么办?
她先出去买了包烟,我在电脑上茫然地打开了一部老香港电影,想取取经。回来时,她面色凝重说:今天必须改好一稿。
要让男主角焕发更多光彩,女主角始终完美无瑕,整个故事又要有逻辑,还要让反派无中生有出来走两场,还不能离开整个剧本框架,因为那是位公司器重的老编剧。凌晨时分,勉强改出了一版,我知道,那玩意跟我当初看的剧本一样,臭不可闻。
传给S,她忽然很生气,跟我说:你这个格式不对,这样看上去太乱了。
我有点转不过弯,但想到了钱,想到了光辉前途,我客客气气地修改好了整个格式。可惜老板仍然觉得差劲,这回没有给出具体意见,只说再改改。
第三天,S说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她晚上必须回北京,我意识到这个工作面临尾声,体内放起了绚烂的烟火。剧本还是不行,越改错越多,越驴头不对马嘴,连一开始放进去的几句俏皮话也变成了眼中钉。
最后一稿,S看了下,逻辑通顺,满足了各位主演的需求,但整个剧本看起来像是个丑陋的怪胎,或许她也烦躁得不行,收拾电脑退房时和我说:可能还要改,但是电影已经开机了,你有空去深圳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之前幻想过的一切又重新回到脑子里。
事实上那个电影后来半途夭折,再没找过我。直到S有一天说,要给我打劳务费,几天后银行账户果然多了一笔钱。跟稿费相比,相当丰厚,收到钱时我的外婆正在我面前诉苦舅妈对她到底有多小气,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千块,告诉她,偷偷拿着,买点好吃的。外婆一惊:你赚了很多钱吗?
我跟她说是的,刚赚了很多呢。其实钱很快就花光了,很快我又时不时地穷困潦倒,还是有人来假惺惺说:你干吗不去做编剧呢?
两年后,让我大吃一惊的事情发生了,这部大烂片居然上映了,跟往常国内拍的任何一部烂片一样,做尽宣传骗你说好看,进去后所有人都抠着嗓子吐了。我认真想过,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拍这样的烂电影,或许就是那个终极考验,给你十万你不肯吃屎,一百万?一千万?一个亿?
总有人会吃的。
毛利,专栏作家。微博ID:@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