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野狗

高楼野狗

我心中的烈火烧得太旺了,容易灼伤灵魂。

1月 11, 2020 阅读 1511 字数 8352 评论 0 喜欢 0
高楼野狗 by  凉炘

早上五点半,天空很高,城市安静。徐家朝先生几乎死了。他良好地趴在天山路上,完成从活人到尸体的转变。

天山消防队八扇大红门紧闭,颜色呼应着徐先生的血流;血流源源不断,从徐家朝的嘴巴和鼻子里冒出来,滚过下坡的水泥地,裹挟了灰尘,从红色渐变成褐色;流进下水井盖的时候,就只是黑泥巴水了。在十几米之外,消防队的哨站空空的,只有一条警犬拴在银色抛光的栏杆上。这条狗朝徐家朝先生吠了好一会,见他一动不动了,才咕哝一口气,重新合上眼皮。

七点钟,天空落下来,城市抖动着杂音。徐家朝被团团围住,这里刚好是娄山关地铁站的入口,人群中上班族居多。许多人是熬过夜的,眼袋里包含水分。大家的表情有些出神、带着懵懂,倒不能说这属于麻木不仁的典型,只能说相对比较镇静。又不是日本人杀的,一场新世纪初的交通事故罢了。

瞧啊:徐家朝那白里透着青紫的手指,勾着一个破了底儿的塑料袋,塑料袋怕他似的,兜着风挣扎,想朝天上飞。顺着他被撞飞的方向,商品呈一字型散落。有一盒脱脂牛奶、一瓶男士洗发液、一盒葱姜蒜、一卷垃圾袋和一本克里斯·婕拉的《低级读者》。瞧啊:他公事包里的几页纸也被摔出来了,现在,由晨风翻动着展示给世人,人们进一步伸长脖子,从封面上看到“品牌文化白皮书”几个字。

中午,几个司机被反铐起来,带入派出所。五男一女,反复要求打电话联系家里人。但手机很早就被没收了,和皮带、钥匙、耳机、钱包等物品一起放进档案袋,用线头卷起来,让他们签字确认。“肯定不是我撞的呀!你们调监控录像呀!”被抽走皮带的两个人,双手提着裤子喊叫,“监控录像不说谎的呀,那是实打实的呀!”,“就是呀!调录像又不难的喽!交通大队就在隔壁呀!”三位便衣警察忙着处理两个吸冰毒的,只说让这些司机别他妈的急,也不让再大声喊了,把他们一个个赶进监押室。

有一个叫王思林的实习警员下楼过来,把大功率的探照灯打开。司机们捂着眼睛,齐齐消停了一会儿。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他们在刺眼的白光之下,交头接耳,聊聊车子、老婆孩子、政治和工资,或其他琐事。有人兀自琢磨了一会儿,笑嘻嘻地抓着栏杆说想抽烟的事。义务执勤的社区保安说:“你做梦呢?”

五点半,王思林刷卡,电磁自吸的铁门打开了,他宣讲似的对众人说话。

他说,“领导说对你们表示歉意,但你们也别抱怨,出去也别乱说,每个公民都有配合调查的义务”,王思林一个个地解开手铐,“天山路的监控系统在升级,这段时间没录像,尸检报告刚出来了,不是车撞的。”有人问,“警察同志,那他是怎么死的?”王思林瞥了一眼,愣了一下,说,“跟你没关系就行了,赶紧回。”

众人纷纷冲向档案袋,猴急地拆封,找手机,打了会儿电话,一溜烟全走光了。

王思林下班之后路过天山消防队,经过那道颜色渐变的血渍。他发微信问怎么回事儿,是不是神经病。过了几分钟,同事回了语音,说让他来看看尸检报告,“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过马上八点我就下班了,你要来快点来”。王思林没什么兴趣,直接回家了。那是二零一六年的秋天。

二零一八年夏天,王思林下班后去东湖路Monkey酒吧看球,葡萄牙打西班牙,人挤人。几十种香水,上百种体味混合,空气的密度很大。而他想快点儿进入状态,酒保手里端着小半杯威士忌,问他加不加可乐,他说不加。问他加不加冰,他说来点儿。问他要咸冰还是矿泉水冰,王思林说,“你他妈拿来就行了。”他夺过酒杯,付了钱,换了个座位,刚好遇到了交警大队的同事。

“你怎么喝上威士忌了?看球得喝啤酒啊。”同事有几个月没见过,留起了山羊胡子,不像警察。王思林说,“威士忌上头快。”

他们聊了一会儿工资、C罗、女犯人,以及各自的恋情。吃了一些烤肠和炸薯片,喝了不少威士忌和白啤酒。等到聊起天山路的时候,同事推开放烤香肠的盘子和刀叉,掏出手机,倒转过来,给王思林展示一段视频。

“这是什么?”王思林问。同事说,“就是前年,一六年,那个伪造车祸现场的神经病,自杀前在家里录的视频。你看看,还挺有意思。”王思林把同事的手推开,又要了一杯威士忌,“司法档案不要转进个人手机,被发现了直接开除公职,为了这点儿猎奇心,你值得吗?”同事脸上硬了一片,低着头说,“思林哥,我这不是喝了点儿酒吗。刚好你又是处理那案子的人,我就想着给你看一看。死者为大,我删了。好吧?咱看球吧,你买了吗今天?”

王思林感觉脑子里的血管肿起来了,发出嗡嗡的响声。他瞥了一眼同事的手机,看见画面中有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穿一件质感不错的T恤,懒洋洋地坐在沙发椅上,身边点着一个香薰蜡烛,红着眼圈,笑对镜头。王思林说,“这样,你拿来我看看,长不长?”“挺长的”,同事说,有二十来分钟吧。王思林夺过手机,走向卫生间,说这儿太吵。同事有些犹豫,对着他的背影吼,“看完就出来啊!你可别翻我相册啊!”

王思林坐在马桶上。同时,门外炸起一阵欢腾,估计是进球了,解说员背了词儿似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DJ举着话筒,鼓励大家彻夜狂欢,享受今夜。王思林从兜里翻出耳机,插在同事的手机上,按下播放键。画面中的男人开始说话,王思林按着手机侧键,调大了声音。

“二零一五年,夏天吧,还是秋天,我忘了。反正叶子没黄。那时候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想做一个国潮牌子。其实国潮这个词听起来已经够俗的了,国是什么国呢,咱们的中国。

潮是什么潮呢,可能是潮流、新潮,反正要具备浪潮之感,掀起某一场革命,塑造某一种未来。

你知道在中文里面,随便发明一个词是很难的,尤其是那种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词。我心中的国潮,首先要贵,一般贵都不可以,要贵到离谱。让有钱的人挥霍的时候,最先想到它,没钱的又虚荣的人,死要面子也要买它。要有人去做复刻品,在朋友圈里成天卖A货,用它的名头来骗钱。要它变成泡妞工具,变成一种炫富手段。要经常和布加迪出现在同一张自拍里,要各类明星人物自愿地,去穿上身,并且觉得是一种骄傲。

它得在国际上知名,要和一线品牌站在一起,至少要比耐克高两个档次,比Supreme再高一个档次吧。所以,能综合概括以上这些概念的词语,我找不到,只能暂且说是国潮了。

中国没有这样一个品牌。从来都没有。

所以我就想,不可能永远没有。‘永远都没有’这个结论太他妈极端了吧,只要是个人,都觉得说不过去。总得有的,对不对?只是时间问题嘛。那这个时间万一刚好被我赶上了呢?这个品牌的创始人假如刚好是我呢?有没有可能?只要我做了,就有可能。所以我就做。

定价肯定是很疯狂的,一件T恤,至少得五千人民币起步吧。冬天,我们出羽绒服,那至少得两万五以上。以后可以放低姿态,和匡威出一双联名的帆布鞋,不过只能在我们网站上卖,一双八九千轻轻松松吧。超一线品牌嘛,从一开始,骨子里就要硬,我觉得我不能说先踏踏实实地做,等做火了,再抬高价格,我觉得那属于婊子行为——而且按这样的心态,我认为永远做不火。我这个牌子的血液就是必须是高贵的,你别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就是说它天生高贵。无论是婴儿阶段,还是日后走向没落,变成老年品牌,它的定价始终就得是超一线的。关键是,定价都不是超一线的,谁能信它是超一线品牌?

我准备先发售一款旗舰T恤,卖五千八百块一件。五千八的话,它的质量和做工肯定是全球顶尖的。用料,设计,印染的技术,包括我所了解到的一些走线的手法,都得是最好的。其实很多大牌的代加工厂都在中国,广泛分布于南通啊、温州啊、义乌啊、宁波这些地方。说明这些厂子有能力做出我要的水准,这些都不用愁。最开始比较愁的就是设计方面。

我花了两千万,人民币,换成欧元是两百六十七万欧元,我记得很清楚。这两千万是我们家的拆迁款,四月份刚拿到。如果我没得这个艾滋病,我是不可能玩儿这么大的。我把其中的两百五十万欧元打款给了一个欧洲的设计师。剩下的大概十几万,我在那边几个国家玩了一圈,吃了点东西。回国的时候,几乎就是一张机票和一张设计图纸,我没留什么钱。

这个设计师是个法国人,最早是美国人,入了法国籍。我带着翻译去的,他是Supreme用过的设计师,早年一直给纪梵希做设计。本身是个画家,也会雕塑,我看他家里全是自己做的雕塑,有驯鹿,有芭蕾女郎,也有埃及法老。他老婆骨瘦如柴,我都怀疑有什么病,还给我看了看她收藏的兵马俑图片。

我说兵马俑的实景没图片里这么华丽,你这图片肯定是电脑处理过,染了色。你来中国看看实景,其实就是一土坑里站着一堆泥人,翻译以为我是开玩笑呢,就没翻。他们一家人可能都把我当中国富商,也不知道这两千万是我全部资产的百分之九十五。我保证,这两百五十万的酬劳是他这辈子拿过最大的一笔钱了,我的目的,就是让他感到惶恐,感到亏了心了,甚至感到害怕。

这种巨额的财富,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哪怕我是外国人,沟通成本也立马归零。也让他能真正地,动用自己最内核的激情去画这张设计图。说白了,我就是要买到他最真实的才华,跨国买,很容易买到敷衍,但两百五十万,我认为他没有理由敷衍我。何况,连他自己都很佩服我的创意。

我说,首先,我给你绝对的创作自由。只要你是围绕我规定的一个小小的主题来就行了。这主题是什么呢,我问他,‘你知不知道最牛逼、最成功、最伟大的衣服品牌是什么样子的’。他说不知道,我说我不相信人类在宇宙中是唯一的智慧生命,我们早晚有一天,我是说早晚,要和其他文明会面,有个交流。到时候,那个代表人类发言的人,身上穿的衣服的品牌,就是我所要做的品牌。他站起来,对我缓慢地鼓掌,我记得非常清楚,他很瘦,络腮胡子把他小小的脸围住了,那副胡子像假的一样,很厚很密实。他老婆说,‘那可能是NASA的宇航服,不允许其他商标做广告植入。’我说美国的国家寿命能不能持续到人类走出地球的那一天,还不一定呢,况且,那国家只是个诞生几百年的年轻小伙子,而我们国家,都是个五六千岁的大佛了。这时候詹姆斯让他老婆去冲咖啡,并让我继续说创意,不要管她说了什么。

我之前没提詹姆斯这个名字,是觉得詹姆斯这个名字不够艺术,甚至因为某个篮球明星的缘故,听起来还有些运动感。詹姆斯说,‘请继续说吧!朋友!我很感兴趣。’

我说我是中国人,品牌的名字已经定了,叫‘時不我待’,这个你不懂没关系。我希望它以刺绣的方式,藏在T恤的内部,不在外部露出。

在这件T恤的正面,我希望有一个两寸左右大小的LOGO,这个LOGO就是这次需要你来设计的。他坐下来,把抱枕放在双膝上,问我,‘你是不是希望外星人也能看得懂这个LOGO?’我认为这家伙非常聪明,想立马站起来和他再握一次手,但是出于礼貌嘛,我只能拼命地点头。

我继续跟他讲,我说我希望通过这个LOGO向外星生命表达一种爱与合作的期望,我希望它是谦虚的,内敛的,极简的。翻译收费两百欧元一小时,却不能做到同声水准,我有些生气。不过她的迟缓也有好处,让我随时可以修改自己的发言。比如这几个形容词的翻译,就被我给打断了。我不希望用形容词去禁锢艺术家,我侧头说,‘谦虚的,内敛的,极简的,这几个词你翻了吗?’翻译说没翻,让我别急。我说那你就改成:自由的。

世上第一件‘时不我待’T恤很快就做出来了,打样的,做工非常好。大概是一六年的过年那阵子,我去工厂盯活。

现场挑不出毛病。这是一款圆领T恤,接触颈部的地方缝着一条手工编织带,全部细节按照设计图来的,织带的纹理参考了中东伊斯兰家庭地毯花纹,宽约八毫米,一直自然延伸至肩线,吸汗提型,同时,还可以防止领口形变。

车线均匀细密,袖口、领口和衣摆均有螺纹的包边工艺,摸起来厚实又有趣。面料方面,用的是LISA厂的海岛棉78支纱。背部,同色系的‘时不我待’四个字,上下倒转过来由刺绣呈现,非常隐秘。正面,我们的LOGO由百分之五的氢纶纤维及百分之九十五的埃及长绒棉缝制,左右两个圆形,一个完整而冷漠,一个热情而残破。是一颗星球,正在被黑洞撕碎。在给我的邮件中,詹姆斯写道:‘Un trou noir est dangereux.C'est notre ennemi commun.Vite, vite, le combat pour la liberté.’我把这段话复制下来发给我的翻译,当时是夜里,她没有回复我。第二天醒来,我打开手机,看见“黑洞是危险的。快,快,为自由而战!”

厂长说我是一个比较讲究的创业者,把衣服质量拔得这么高。他当时大发善心,开车去机场接他女儿去去了,顺便送我。那是一辆日产GTR,底盘硬得就不谈了,颠得我浑身骨架散了,后来屁股全麻了。他却一点儿事都没有,经常从临时车道超车,他说,‘做高仿没必要做这么真,你弄不到批号,还是过不了柜台扫码。’我说这不是高仿,这是纯原创。他笑了笑,说我幽默,他说,“确实,做成这样,谁说是高仿,你就可以跟谁急”。

我说这是刚刚诞生的咱们中国的最屌奢侈品牌,也是未来全世界知名品牌。他车速一下子降下来,问我定价多少,我说五千八,他说我胡闹。

然后厂长提出一大把意见。观点明朗,分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点,每一点下面还分诸多逻辑的小点。但是他的意见我到今天全给忘了,你知道,世界上从来不缺乏提意见的人。

你必须承认,这些人,包括厂长啊,销售经理啊,车间主任啊,他们对服装行业有着长期的、近距离的、精准的观察,这就是为什么奇迹总是由少数人创造的原因了。因为大部分人都对观察上了瘾了,总是站在一边观察,说我观察观察,你观察个屁?我就想不通了,这世上的美好难道是他妈观察者造就的吗?那人们怎么不说上帝是个观察主,而说他是个造物主呢?对不对?那米开朗基罗毕生最受世人敬仰的壁画,为什么被称为《创造亚当》,而不是《观察亚当》呢?

其实我不想把‘傻屄’这个词反复地去用,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太让人心烦了。就像含着两颗槟榔一样。在他密语连连的期间,我在里面小声插了一句你是个傻屄。没想到他听力不错,笑着问我,‘你说什么?’我说你是个傻屄。车速一下子降到40迈了,他又问我,‘我?你怎么了?’我说我没怎么,就觉得你是个傻屄而已。

然后我就被他扔在高速路上了,脖子上还被他吐了一口痰。直到傍晚,冲进机场的卫生间之前,我都感觉浑身滚烫,从耳根子红到脚指头。我倒不是恶心那口痰,我恶心这座狗屁城市,坐拥他妈数千座服装工厂、数百万名具有成衣能力的高级技师,以及十几条灯火通明的物流省道,却容不下一个品牌梦想。仿佛高楼之间,走动的不是人类,是一群野狗。

这件衣服一定会火的,对此,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小时候我喜欢看星空,星空之间闪烁着某一种能量,带给我某种细密又幽暗的启迪,从那以后,我被那股能量牵引着,做事情越来越极端,带着明确的选择性。哪些事情可能会引发我精神的愉悦,我就做,哪些事情只能图一个‘食色性也’的快活,我就不做。我变得敏感、脆弱,同时又无比坚韧。我经常‘虚度’光阴,用于遐想,但这绝非对时间的浪费。我经常哭,不乏彻夜痛哭,但从没有人能让我崩溃。

普世的说法是:‘哦!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们想给‘矫情的’疯子们找一个词概括起来,但实际上我们各有各的疯狂。我的疯狂无法被概括,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脑子怎么了。

卖衣服,首先要有一个门面,但当时我已租不起门面。詹姆斯的才华值得我为之倾家荡产,只要你见过那件衣服你就知道了。

我只能两条腿走路,一边开网店,一边摆路边摊。网店看上去是个笑话,我们没有流量,也没钱打广告。店铺主页的月访问量也就六七十,几个月下来让我印象深刻的只有两个顾客。有一个很爽快,拍下后一言不发,其间他点过一次‘提醒发货’的系统按钮,就再也联系不上了。货物寄往成都双流,又过了十几天,系统默认好评。真是个幸运儿!不过我也怀疑她就是把艾滋病传给我的那个疯女人。另一个就是ID为‘幸福蓝海海真蓝’的网友了,此人生活压力很大,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之后就开始骂我们旗舰店的客服,也就是我。

我对他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夸张,前一句,他还问我衣服是宽版的还是显瘦的,后一句就说我是一个狗娘养的做白日梦的傻狗,把衣服卖这么贵想着一夜暴富,‘完全脑残’,他说。我本能的反击欲之中,也夹杂着一点欣喜,我问他是不是觉得衣服还挺好看挺成功的,就定价太高了,加上又是中国品牌,他接受不了,才生气骂我?他又打来一行小字:‘自以为是的东西,哪儿来的自信?好看你妈呢。’这个回答险些让我当场光速去世。

我立马点起一根烟,蹲在椅子上,把头凑近了,跟他对骂了很久。其间觉得自己挺无聊的,也给品牌抹黑,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较劲的?哎。但他骂人实在太难听了,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让人羞愤的说辞,很新颖,很刻薄,有时甚至不失幽默。我骂不过。完全骂不过。因为他知道我的痛点在哪儿——有谁想让创造者心碎,只需要骂他的造物就好了。他盯着刚刚出生的‘时不我待’猛骂,我却最多只能骂他是我的儿子。

‘不孝’,我说。

路边摊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之前从没想过在一天之内和上百名陌生人侃侃而谈。有记者、学生、夜跑的、写字楼的白领、司机、形形色色的人。现在我有一个结论:没做过销售的人,不能真实地理解世界,而且一定会偏激地理解世界。我发现没有人是真的傻子!没有人天生喜欢随大流。也鲜有人对美毫无见地,相反,对于服装,人们各有各的理解。‘民众’这个词在我心目中慢慢升级了,从前它代表着盲目、庸俗和死气沉沉。现在,我认为民众就是千万个‘我’的合集,只不过他们选择了沉默,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他们只是沉默了。某一瞬间,我望着人们的背影,突然问自己,这个国家怎么了?

民众也渴望中国有一个服装品牌能带着光芒万丈的傲气,屹立世界之巅。甚至,有不少咨询者,还就设计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发现他们一个个都是天才。只不过,在聊回我路边衣架上挂着的衣服时,他们总认为欠了点火候。我说这已经是人类批量制衣工业的极限发挥了。我具体再问,是哪儿还需要加强?他们也答不上来。有一个九五后滑板小孩的话让我记忆犹新,‘叔叔’,他迟疑了一会,可能怕伤害我,但最终还是说了,‘你本人形象不好,你还穿牛仔裤配篮球鞋呢,本身不潮,没法做好潮牌的’。

我说,‘是我的心灵与精神创造了时不我待这个品牌,又不是我的形象创造了它。’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就走了,我朝着他的背影喊,我说,你手里用的iPhone,创造他的人还拿黑毛衣配牛仔裤呢!还有一位画家,问我是不是在做行为艺术,我说你从哪儿看出来这是行为艺术?他指了指吊牌上5800元的价格。我问他,假如580的话,你买不买?他开始掏钱包,对我说:‘五百吧,爽快点’,见我无动于衷,他又说,‘我画室就在楼上,看你一晚上没卖出去一件,让我当你第一个顾客吧’。我说如果你十秒钟之内没从这儿走开,你就能成为第一个被我打的顾客。

由于每天要和上百名路人唇枪舌战,最终我体力不支,败下阵来。虽然衣服一件也没卖出去,但至少我更了解我所需要战胜的人群,究竟是什么样子了。至少我更了解,在我所站立的这片土地,究竟什么样的花儿才能开放。所以我有了这个计划。

野狗嗜血。哪儿有血腥味儿,他们就对哪儿狂热地奔涌过去。你比如说吧,前段时间,我记得台湾有个被长期性虐的女作家,事件一曝光,书立马卖疯了。最近,国内也死了一个作家,叫胡什么的,自杀的,死讯一上新闻,书立马也卖疯了。死之前为什么没卖疯?要么他没写鸡汤,要么他没散发出血腥味,不招野狗喜欢。‘时不我待’这个品牌,已经铁铮铮地出现于这个世界。它远远高贵于我充满病毒的肉体,为了它,放点儿血,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血腥味儿能吸引野狗关注文学,而文学又把野狗变回人类,这也算一种成功。品牌文化同理。我认为,我心中的烈火,无论来源于创造的热情,还是来源于对狗群的愤怒,它都烧得太旺了,容易灼伤灵魂。所以我要在天山路消防队门口放血,让他们看见这道火光之后,拿高压水枪给我灭一灭。

如果你能看到这个视频,请帮我把手机寄给手机壳背面的地址,他是我的好朋友,发小儿,做新媒体运营的,他一定懂我的意思,也知道怎么运作这个事件。我又不能直接跟他说,说了他得告我妈。嗯……最后,我想说,在愚园路579弄15号仓库里,有一千五百件‘自由寻觅者’T恤,从S到XXL,都有。我不允许它以低于五千八的价格出售。还有另外几十个我的创意点,有羽绒服的,防风衣的,裙子,裤子,鞋子,我都想到了,写成了PPT,和衣服放在一起,够上新两三年的了。就是需要设计经费而已,我想对时不我待的继承者说一句话,‘亏了谁,也不要亏了创造者。如果打广告需要花一千万,付给艺术家的钱就得是一个亿,懂不懂?’”

视频结束了。定格在手机上的是男人垂下眉眼的样子。王思林拿着同事的手机,左右侧身穿过舞池,到酒吧门口蹲了一会儿。酒吧深处传来DJ的尖叫,把克利斯提亚诺的尾音拉得无比长。同事今晚运气不错,搂着一个身着白色包臀裙的女人出来,问王思林要手机。王思林把手机还给他,之后掏出自己的手机叫车回家。车很快到了,王思林躺进后排座位,司机问他上不上高架,他说导航说上就上。

凉炘
1月 1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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