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女作家

漂亮的女作家

大多数人说想要爱,其实是想要被爱。我说爱,就真的只是爱。

1月 15, 2020 阅读 1103 字数 12579 评论 0 喜欢 0
漂亮的女作家 by  周苏婕

大城市教给我的一句偏见是:不漂亮的女孩不配做任何事。偏见不是真理。但一个人只有保持偏见,才能拥有幸福。 

那年我刚到上海,在襄阳南路的老洋房里租了一间房。很贫瘠,只有一扇蓝色老式大钢窗。房东站在十平米大的领土上,脸上的傲慢像一块抹布。眼神飞到哪儿,抹布就甩到哪儿,蜘蛛网看得见也看不见了。 

邻居老太太不明白,就算这房挑高四米剖成两层,就算随手一把醇厚的年代感,就算距离最繁华的淮海路不过一公里,但也犯不着每月花四千块,落到和她共享一个卫生间的处境。 

窝了一辈子的土地,怎么就越来越金贵。老太太很困惑,但又不是那种非要找到答案的困惑。她用目光把我扒干净,然后总结性地落在第三扇房门上,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地说:要不是你们这些外地人涌进来,上海的房价也不会这么高。自己作的。 

我一时没找到舌头,只好讪讪地笑。后来才知道,去大城市生活的人,舌头总是被割断一截,捏在人手里。 

老太又问,小姑娘你是做什么的。我含糊地说,就是普通公司上班的。老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像是在说,看你的面相,也不是卧虎藏龙的人。老太又感叹了,普通好啊,总好过不干不净吧。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第三扇房门上。 

除了我和老太,这层楼还有另一个租客。 

我才知道,“普通”的档次也就比“不干不净”高那么一点。但什么叫不干不净呢,谁的生活又真正干净呢?我还来不及细究,老太就钻进她的螺蛳壳里。 

有优越感就是这点好,连辩解的时间都不给。谁说最后一句谁就是真理。 

搬进老洋房后,我常喜欢在深夜回家。有时周末没事,也要晚上出门溜一圈,就为了能在快到家时,一路走一路看那扇蓝色老式大钢窗。 

那一分钟不到的观望,几乎成为我人生的高潮。幻想拨动心弦的文字从窗户里流淌出来,幻想狂热的读者拥在楼下只为目睹偶像,幻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幻想被才华囚禁,被成功鞭打。 

我想当一名作家。 

说出这句话实在太羞耻了,以至于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但就是这个幻梦,让我一边忍受满屋子的霉味、蠢蠢欲动的蟑螂,一边透支未来的健康,付清贵得离谱的账单。 

大城市的一切都很离谱。但离谱过头反而正常了,不正常的都是初来乍到的人。所以当时,我对那个偏见还一无所知: 

不漂亮的女孩不配做任何事,自然更不配写作。 

观望自己房间的窗户时,不可避免地会看到紧挨着的另外四扇窗。最大的一扇朝南,小的三扇朝东,半圆形的窗顶上镶有彩色玻璃,好像公主头上的王冠。公主是谁,反正不是我,也不是邻居老太。我苦笑着,笑声从喉咙口呕出来,又硬生生地咽回去。 

要知道,反刍是漂泊者的必备技能。 

大概住了一个月,我终于不能容忍自己就这么安然入睡。我拔掉耳塞,从床上弹起来,第一次耐心地、细致地、深入肺腑地品味第三扇房门里的声响。 

每一下高跟鞋都踩进我的心脏,每一声尖叫都勒紧我的脖子。还有某种无法抗拒、却高高在上的魔力,铸成一把利剑。我被戳在墙上。 

我不懂,为什么那间房里永远人满为患,永远笑声不断。我很想冲下床,大声地摔门,质问她,以及她的那帮狐朋狗友:你们玩够了吗?到底还要多久,有完没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在我脑海里反复上演。 

可我迟迟不敢上台。 

现在,我真的厌恶起那个从未谋面的邻居了。影响睡眠还是小事,关键是我隐约感到,那扇门背后有一些太过耀眼的东西,会逼出我赤裸裸的自卑。而为了躲避真实的自我,我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呆在自己为自己准备的牢笼里。以为踮一踮脚尖,整个世界都触手可及。 

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照妖镜。现在不照,迟早有一天还会撞见,并且奉上加倍的刑罚。 

那天,果然狭路相逢。还偏偏是我最狼狈的一天。怪只能怪这楼梯不堪重负,家具堆得分不清腿和腿。我拎着垃圾袋一脚踩空,几乎是一路滚下去,摔到她面前。 

有点分不清什么是垃圾什么是人的意味。 

以前不过是心里矮一截,现在却像由内而外地认输了。她踩着银色高跟,仿佛细长的柱子。我吃力地用目光抱住她,一段一段地站起身来。 

“是你?!” 

她惊呼着,不可思议的满足。毕竟人混得怎样,扫一眼就有数。而我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正是我高中的校花,钱漾。 

“大家可以叫我漾儿,但不能叫我小漾哦!”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她自我介绍时的娇媚。男生都被勾了魂,女生一个个心里恨得牙痒痒。这女的什么货色,她说怎么叫就怎么叫?可狠也狠在这,人家说得很礼貌,你不这么叫倒显得没家教了。 

她用这一招,真是信手拈来、屡试不爽。 

我捏出一把汗,心里后悔得直跳脚。我本可以在发现这一点、却还没让她知道我之前,偷偷搬出去的。现在好了,老同学很热情,你要走就是你不近人情了。 

我被她领进家。像是一条戴项圈的狗,踮着脚尖流着口水,就是不敢汪汪大叫。怕一叫,要玷污她纯净的友谊。 

也许我该说她贴心的,在参观她家之前,她扫了一眼我的房间,在跨进去前眼神先止了步,好像不用看就已审阅完狭小的空间、简陋的家具、以及我不堪一击的自尊。她甚至提都没提,就轻飘飘地抛来一句:进来吧,先换双拖鞋。 

哦,她家大到要换拖鞋呢! 

没想到我们会租到同一栋洋房的同一层,真是太巧了。钱漾边说,边把粉色兔子拖鞋摆在我脚边。我挤出笑:是啊真巧。她随手捏起高脚杯,输液似地喝:我常常在家办派对,早知道你住隔壁就喊你来了,好可惜!我又挤出笑:是啊真可惜。她话锋一转:不过没事,以后多的是机会,我们来日方长。我挤不出笑了,只好保持肌肉不动:是啊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有一瞬间,我们互相都冻住了。但钱漾到底是社交女王,灵机一动,表情就滴滴答答地融化了。她背过身说:你随便转转,我给你倒点喝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局促得话都不会说了。不会说也就算了,却还下意识地顺着她,这等于是默认她的话语权。我对自己生气得冒了烟。这个女人就是这样的,明明你很厌恶她,厌恶到最后,却怪到自己头上。 

一个房间可以到随便转转的地步,那该有多大?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关于未来所有的幻梦,都回响在别人的生活里。 

北欧绒毛地毯上捧着电脑,一句话就把人写乱,再写一句让他左边脸狂笑、右边脸痛哭;金边鸟笼罩着一桌拿铁慕斯的下午茶,自拍照越性冷淡,百万粉丝就越着迷;入夜后唱片机烧一首爵士,有多少酒喝不完,就有多少男人挑不完。爱情夜夜腐烂,命运日日重生。 

看着眼前这一切,我的想象力都近乎贫乏了。 

“怎么样,喜欢吗?” 不知何时,钱漾已端着气泡水走到我身边。她这个问法很狡诈,不是好不好、美不美,而是喜欢吗。已经默认这房子让人嫉妒得无可挑剔了。 

我点点头,又说,看来你日子过得很滋润。钱漾大惊小怪起来,说不会吧,我觉得这才刚站在起跑线上。对这个回答我一点都不吃惊,既然她想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我说,那你的跑场比较高级,我们普通人可能都进不了门。钱漾笑了,笑容好像黏上去的,胶水太多又显得皱。 

你知道我现在是做什么的吧,她又问。这下我真答不上了,不过有什么要紧呢,脸蛋好的女孩做什么都有优惠券拿。给,你看看。钱漾说着便递来一本书。书名我至今没记住,一些漂亮字的组合,换个顺序就能出一本新的。只是看到作者署名时,我真的忘记了呼吸。 

钱漾,人气情感大师,畅销书美女作家。 

怎么会呢?做什么不好却偏偏要当作家呢?她以为写作如此轻松吗?可眼前这实打实的一切,猛地甩了我一记耳光。我泛泛地翻书,认得了字却组不成句。我想起钱漾当年写的作文,有几篇确实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 

“我做人比较低调,你不知道也正常。” 明明人气,明明畅销,到我这却一无所知。被打脸的钱漾在努力圆场。我也应和了一句假话:是我没文化,我很久不看书了。钱漾的脸终于舒展开:不看书可不行啊,不过,我记得高中你作文也写得很好,常常当范文朗读。 

你记错了吧!想都没想,我这句话几乎是一棍子打了上去。她愣住,眼珠翻了一圈眼白模糊起来,那可能真是我记错了,你成绩好,总考第一,不像我光顾着早恋。一听这话,我又戴起假面来:人丑多读书,早恋是漂亮女生的特权。 

谁也没想到局面转变得如此客套,都以贬低自我来衬托对方了。但钱漾挺满足的,一种听了上万遍奉承话、却还像第一次听的满足。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发现其中的可怕。奉承话说得好叫语言的艺术,说得不好叫马屁拍在马腿上。无论哪一种,都不能当回事,得一听而过。钱漾却不是这样的。她不管好的坏的都全盘接受,甚至为此添柴加火,燃烧仅剩不多的创造力。 

只为让想象中的自己更漂亮、更诱惑、更至高无上。 

聊天聊到某一刻,她突兀地甩出一句:“你不懂,我真的很喜欢写作!”  

空气里有玻璃划玻璃的声音。我有点不能理解,一个人热爱一件事难道不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的吗?又何苦声音尖锐、腔调滑稽到某种寻求他人认可的程度?好像不这么说,自己也不太相信一样。 

钱漾送我出门的时候,招呼我和她一起玩。我懒得细究她是需要一个端茶送水的助理,红花配绿叶的陪衬,还仅仅是寒暄。 

从迈进门槛到离开她家,我在心里一边厌恶一边嫉妒,整个过程回味下来,显得自己很卑劣了。但事实上,钱漾就是我想要活成的样子。 

想到这,我所有的毛孔都叹了一口气。人的精髓就在于矛盾,想要姿态多高贵,动作就得多下贱。总是心高气傲,迟早有一天会因为脖子伸太长而被折断的。 

那天晚上,我没再出门,蓝色老式大钢窗忽然不值得品味了。现在要紧的是,我如何才能把钱漾的那一套学到手,如何才能快速站到和她一样的高度。 

不过,我还无法抑制一种比追求梦想更强烈的冲动。甚至于,就是这种冲动才驱使我不断靠近钱漾,哪怕忍受嫉妒的折磨——一股邪恶的好奇在我身体里涌动着:那幅漂亮皮囊到底是什么做的?背后隐藏了什么?一直这样下去还会漂亮吗? 

我的枕边放着钱漾的书,一本难以辨别文体和内容的罐头文章集。 

自从跟着钱漾到处鬼混,我学会了大城市的另一个偏见:你消费多少钱,你就值多少钱。你值多少钱,别人就用多少钱的礼数对你。 

很显然,钱漾对我的礼数是比较低的那一档。但她毕竟在上海混过几年,知道对人应比正常档次再高一点。虽说是一点,可人喜欢犯贱,一旦被高看,就要怀着翻倍的惶恐和感激回敬过去。 

所以那天逛街前,钱漾很体贴地问我平时爱去哪逛、喜欢什么式样的衣服、要不要提供穿搭意见时,我确实有些受惊。我忙着说不用,她说怎么不用,不会打扮是要吃大亏的!什么大亏,为什么会亏,我没细问下去,只觉得大城市处处有陷阱。 

进了商场才知,惊讶是真,受宠是假。精英人士都很擅长这个技能:有些话仅仅是用来营造一种氛围,和它本身的意思并没什么关系。总之,钱漾再也没提帮我改头换面这回事。她是大忙人,一会说“我得去买那只限量版口红”,一会说“上次的连衣裙还没高跟鞋配”。 

女人这个无底洞,买一样的潜台词是还要买八样。 

陪钱漾逛多了,便发现她逛街很挑剔,尤其在买衣服这件事上。吊诡的是,钱漾挑的不是衣服,恰恰是人。有时走进一家和她风格很衬的店,衣服才上身,导购员就仿佛大头苍蝇黏在脸上,嗡嗡翻着跟头,恨不得要她马上掏银行卡。钱漾的白眼翻到天花板上,再美的衣服也不要了。 

有些导购员就很机灵,懂得闭嘴,懂得让客户在显瘦的试衣镜里多流连一会,多沉醉一会。难就难在,钱漾需要流连、需要沉醉的时间特别久。这时候就看导购员的眼力和耐心了。 

坐在沙发上看钱漾试衣服时,我喜欢细细捉摸她的内心。就像品味一款最近流行的香水,几乎都成了一种诡异的乐趣。前调是天哪镜子里的女人也太惊艳了吧,中调是我这种女人会被多少人疯狂瞻仰啊,后调是别数人头了,数不清的,站在金字塔顶端得昂首,不然王冠掉了怎么办。 

一件衣服要不要买,关键就在于照镜子的这段幻想完不完整。只要完整了,这单买卖肯定成了。 

不知怎么,我感觉整件事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可当我劝自己拒绝一个心心念念、价格上万的包包时,我又忍不住产生一种拒绝所有幸福的错觉——不会有令人窒息的魅力,不会有红酒牛排的烛光晚餐,更不会出现一个雅痞男,捧着房车讲着笑话,把我从深渊里捞出来。 

事实上,等到我扒着生活抠出钱、从橱窗里买下那个包时,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点都没有。甚至还会被质疑这个包是不是高仿的—— 

有文化了我才知道,我并没有真的有,与个包相匹配的全套生活。起衣服就很不搭。 

有时我们逛累了,坐在五星级酒店大堂喝下午茶。点一份三层点心塔,最底层是补充蛋白质的三文鱼三明治,中间层是正宗英式司康,最上层的精致蛋糕仅仅用来摆拍。我举着手机,屏幕里的钱漾正掰开司康,抹着果酱。她的脸上炖着一锅妩媚。照片拍完,妩媚也炖干了。 

钱漾把满满果酱的司康塞到我手里,辛苦你帮我拍照了,多吃点。话还没说完,她就打开修图软件。这一下午不看书也不写作,光是发一条微博,时间都不怎么够用了。有些事真不能耽搁,钱漾心里明镜似的,百万粉丝都嗷嗷待哺呢。 

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上海是一座巨大的坟场,胃口惊人,从不挑食。纸钱烧得越多,外的灯火就越璀璨。不烧钱的人总会被看成不体面。我才知道,为了这个体面,买衣服买包是怎么都不够的。 

钱漾的日常还包括去美容院护肤、健身房跑步、大剧院看戏。务必保证每一天的肌肤都吹弹可破,每一角度的身材都翠绿欲滴。生活还不能重样,总得翻出新花头叫粉丝惊叹。最高超的水平是,一边暴晒美食还能一边狂秀小蛮腰。搞不清哪张照片作了假。 

总之,为了支付这些账单,钱漾常常会到还不上信用卡的地步。这时候,如果是我,除了节衣缩食,就只能挑拣着看是否还有二手货可以卖。 

聪明人就不一样了,聪明人会钱生钱。当然不用管来的是什么客户,卖的是什么产品,钱漾接起软广来都能手软。代价仅仅是说一些不想说的话,得罪一些不想得罪的人。 

说来也很妙,想要追求体面,恰恰得用一些不体面的手段。 

钱来得太快,花得也就更快了。钱漾好像高速旋转的陀螺,越转越痴迷,越转越疯狂。自己痴迷,世界承她的幻觉疯狂。 

不知怎么,我在一旁看着,想走近又不想走近,想成为她又不想成为她。我常感觉,在此之前的钱漾不是这样的。她应该和那个初来上海的我一样,压根不在乎什么牌子什么标签。穷人满腔的热血和无知,觉得奢侈品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可真想出人头地时,才知道规则就是规则。你想要往上爬,就得成为规则本身。 

也许,这真的不能怪人。只能怪镜子、怪橱窗、怪大城市有太多可以折射自己的玻璃。在那里面,想象别人用我看自己的眼光来看我、用我爱自己的方式来爱我。 

那几乎是所有悲剧的开始。 

两个人能长期呆在一块,本质上都是各占各的便宜。如果一个人占了便宜另一个人没的占,那这关系肯定长不了。有时,我不免质疑起钱漾对我的友好。 

她手把手教我化妆是真的,大方分享生活经验也是真的。轮到我请客吃饭,她会照顾我的处境,故意挑一些便宜的餐厅。等到她下次回请时,又恢复轻奢的水准。对于一个漂亮的女孩来说,能做到这么体恤,真的是很难得了。 

但事情也不这么简单。后来我发现了,她是一个给了别人好处、还不由自主要说出来的人。化好妆照镜子时,她对着我的脸啪地就是一阵拍。“放心吧,美颜了哦!” 她一边打字一边说。等我反应过来,她新一条微博的点赞数正往上飙升。配图是我的脸,配文是:“今天针对闺蜜的脸型设计了一个很独特的妆容,她超开心的!” 我看完手机抬头,正好撞上她的目光。我能说不开心吗,但这开心显得很寡味了。 

钱漾还经常送我东西,出版社寄来的书、用了几次的化妆品、粉丝犒劳的巧克力。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她真的很厉害,有一种把人置于两难境地的本领。 

有次钱漾在网上买裙子买大了,又懒得退货,便硬拉着我试穿。我说不行,我驾驭不了这种风格。她一听板下脸来,你是不是不把我当闺蜜?过一会,我实在没辙,只好穿着衣服任凭她拍照。新的微博看都不用看,内容一定是“闺蜜好喜欢我送的新裙子”,下面粉丝一定会说“漾儿,这条裙子不是很贵吗”,另一个粉丝应和着,“漾漾,你对闺蜜也太好了吧”。 

不像是送,倒像是施舍了。这是钱漾的特点,做任何事、哪怕帮助一个人,也要从中榨出点好处来。吃亏的事不做,白辛苦一场的事也不做。 

不能说是故意的,钱漾可能从来都没认清这行为的本质。她只是太想证明自己是一个真善美俱全的好人了。这种欲望强烈到,让别人感到被利用的地步。 

粉丝们买单就好。虽然我时常搞不太清钱漾到底是美妆博主、美食博主、美物博主,还是美文博主。不过不要紧,反正都是美的。人一被刺激到荷尔蒙,就顾不上自己的硬骨头了。 

当然,美也要有一个度。在这点上,钱漾就体现出高于常人的精明了。不能美得太怪异,也不能美得太高冷,要给粉丝营造一种努力一下、就触手可及的错觉。看着她,好像看着高配版的自己一。比嗑药还容易上 

每当晚上睡不着,我就掏出手机刷钱漾的微博。同样的内容,却百看不厌。每次都有一些新发现,几乎是越挖越有味道了。大概刷了一个月,我终于看懂,这整个过程就类似于一场万人狂欢的滚雪球。 

先是钱漾推着小雪球出场,摆着要人怜惜的脸。太多人擅长怜惜,这玩弄一会,那留情一下。于是雪球滚大了,吸引来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喜欢的顺手推一把,不喜欢的到处嚷嚷,喊丧一样的夸张。到最后,滚雪球的手越来越多,喊丧的声音越来越响。钱漾都不用出力了,直接坐在雪球上,特别威风。 

没人再去探究,那个雪球会不会是空心的? 

这时候才想起钱漾是一个作家。畅销书不假,美女不假,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就被称为人气情感大师,那是得多有天赋。 

我问钱漾是怎么做到的,她得意极了,多谈恋爱啊!见我有点懵,她又撩了撩头发,看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下次我带你去玩! 

原来邻居老太说的“不干不净”,到了钱漾眼里,倒成了一种时尚。对新时代女性来说,日抛男友可是一项技术活,不是谁都有一大筐子的备胎可以挑挑拣拣。 

钱漾有参加不完的派对。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开一瓶香槟兑荷尔蒙的喷薄,在舞池里解放天性,烤肉架边回归自然。绅士用金钱打造的见识,与淑女浸泡在物欲里的肉体,真是一场珠联璧合的好戏。 

派对上自然可以认识很多人。男男女女,各行各业,拽着这股欢乐的绳索,从遍布城市的洞穴里钻出来,涌到一起。 

钱漾还常常把我隆重推出场。以一种取笑的方式,活跃气氛。几次下来,都积累了一些经典笑梗。 

但后来我意识到一个问题,认识人很容易,要建立深刻的联系就不那么容易了。有些女人生来站在舞台中心,有些女人举着高脚杯晃荡一小时,还是孤零零地落寞。如果说仅仅是漂亮与不漂亮的区别,那又把问题看简单了。 

不过,光是观察钱漾一个人,我就弄清其中的来龙去脉了。特别微妙,像是捋一种很复杂又暗藏玄机的纹理。我几乎都上瘾了。 

问题很关键的一点,就在于看与被看。看的是男人,被看的是女人,需要偶尔的角色互换,但大方向千万不能搞错了。某些女粉丝真是猪大肠塞脑,看了点钱漾呼吁女性独立的文章,就以为和男人有一模一样的权利了。探着两柱追寻猎物的目光,却不知男人不喜欢被捕捉。 

因为那样显得太不男人了。 

皮毛易学,精髓难觅。她们的偶像,美女作家钱漾,就很懂得边顺从一、一勾引的矛盾战术了。 

不得不说,钱漾是与生俱来、又后天努力的调情高手。试衣镜里积累出来的自信,让她对着男人就像对着镜子一样,很自然地搔首弄姿。看着他们又不像看着,冲他们笑又不像冲他们笑,搞不清她到底看哪里、冲谁笑。而正当对方着迷时她又突然走了,有头没尾的,搞得人心里火急火燎。也不知急什么,但就是有什么便宜没占到,感觉特别亏。 

我冷笑着,钱漾玩这一招,简直比吃饭还熟练。要不了一会,那些落了空的男人就会嗅着气味,来找钱漾的小尾巴。吃不到的肉是香的,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当然,吊人胃口也要把握一个限度。钱漾清楚,甩过来十眼回过去一眼,基本差不多了。 

有时钱漾明明看中的是这个人,却要跟另一个人暧昧。前者是多金多肉的大叔,后者就是年轻蠢萌的奶狗。前者是西装呆板的精英,后者就是痞帅朋克的流氓。总之,看中谁就往谁的弱点上打,先在气势上占领一个高地。 

人要是在自尊上受了伤,就格外地想挽回。不然一辈子都被捏着软肋,很憋屈了。等到被看中的男人,下半身充斥着被羞辱的自卑,上半身汹涌着夺回领地的复仇感,钱漾也准备收手。找一个借口支走身边的道具,再看着她的目标人物缓缓走来,脸上绽放出一种比任何男人都有优越感的兴奋。 

这就是钱漾常和男神参加派对的原因。想象喜欢的人,被别人渴望、抚摸、强占,就加倍喜欢了。 

当然,这些都不能写在书里。大多数粉丝都很稚嫩,万一消化不了怎么办。况且,偶像最忌讳的就是在粉丝面前三观模糊。得足够粗暴足够武断,洗脑才轻而易举。 

有节目采访过钱漾,对她这种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很好奇。主持人问:你这么漂亮这么优秀,是不是有很多男生追?钱漾傲娇地一甩头:是,但是有更多的男生不敢追。主持人又问:你觉得女生可以主动追男生吗?钱漾一耸肩一摊手:为什么不呢,这就是新时代酷女孩应该做的!主持人困惑地摇头:但听你身边朋友说,你从来没主动追过一个男生。这时,钱漾的笑浮了上来:那是因为至今还没出现一个男生,优秀到想让我主动追。 

节目看到这,我又在心里冷笑了。事实上,她永远都不会主动追一个人。更准确地说,她从来没爱过任何一个人,她只爱她自己。 

我常不厌其烦地回味着,钱漾对男人的招牌笑容。不管对方是谁,那笑容总是给人如此熨帖的错觉——你想要什么它都会给你,盈盈一握的顺从,独属于你的浪荡;它刚刚好满足你的欲望,不会少一分不够劲道,不会多一分制造麻烦;它发现了你的缺陷和难处,在还没说出口之前就原谅了你;它让你觉得幸运,感到大江大海般的偏爱。 

而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你要时刻把她放在世界的中心,却一辈子也占有不了她。 

她属于所有男人,她属于她自己。 

整整一年的时间,我看懂了钱漾所有的套路,但依然没能成为她。我明白,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她了,那些蓝色老式大钢窗里的幻梦也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一个丑陋的人,没有当公主的权利。她被命运逼迫着成熟,幻想还没萌芽就已窒息,欢乐还没酝酿就已溺亡。整个人就是一条死路。 

我离开上海回到了老家,一个三四线的小城市。找一份不出错的工作,过一种不出错的生活。爸妈很欣慰,觉得我终于认清自己、走上正轨。 

唯一出错的是,我嫁给了一个不靠谱的男人,或者说渣男。他长相帅气,却有着斑斑劣迹。直到领证前一天,他还在和他的前女友、前前女友纠缠不清。所有人都觉得我脑子进水了,明明有一个更适合结婚的备选在等着我——那个人什么都好,除了我不爱他。 

听到这个消息时,钱漾问我是不是疯了。我说没有啊,我很清醒。她又问,那他爱你比你爱他要多一点吗?我摇摇头,没有,我更爱他一点。钱漾叹着气,那你就是疯了。我继续反驳着,这次我嫁给了爱情,没有嫁给现实,这不是你书里最重要的观点吗?我感到钱漾在电话那头白眼都翻了出来,她回说,好吧,你开心就好。 

快挂电话时,她又冒出一句:我真没想到你会选择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我以为带你看了这么多,你会有一点梦想的。我笑笑不说话,她大概觉得我不可理喻。 

大多数人想要,其是想要被。我说爱,就真的只是 

不仅仅指爱一个人。 

虽然成了一名微不足道的记者,虽然远离大城市的声色犬马,但我还是会在暗中关注钱漾——当我蹲在垃圾堆旁采访快要死去的流浪汉时,她正珠光宝气地在书店里开签售会;当我卧底传销组织差点送命时,她刚谈拢一单广告产品的代言人;当我目睹家暴惨剧甚至遭到生命威胁时,她几乎成了大多数文艺女青年的偶像。 

照片里的钱漾是那样光彩动人,那样享受被观赏、被雕琢、被深深渴望的感觉。 

人各有命,我只是感慨。参加饭局聚会时,也只有提到明星作家钱漾,大家才会想起桌边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他们常问“钱漾私底下是一个怎样的人?”、“钱漾能挣多少钱?到底有几个男朋友?”——没有一个问题和我有关系,我好像一个隐形人。也因为成了空气,所以他们在我面前什么都敢说。 

那么多蛛丝马迹,再加上一定的推理,我总是能发现很多秘密。奸情、谎言、背叛。从这点上来讲,小城市从来不比大城市差。 

当然,类似的手段更多用于家里。我老公常会发现我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不是那种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的看,也不是那种你背着我又和多少女人鬼混的看。就纯粹是看,好像面对一个放在培养皿里的细菌,一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怪物。 

我能感到他脊椎骨莫名地发凉。可作为妻子,我把一切都做得无可挑剔,他什么借口都找不到,反而因为自己做太多亏心事而心虚。我看着他想说又没法说、想发泄又不能发泄的样子,感到异常得有趣。 

说到这,我真的要感谢我的老公。他时常能为我平淡的生活带来别样的惊喜。有时我看着他在众人面前拆我的台,只为弥补自己一事无成的懦弱;有时我在脑海里想象他和其他女人的做爱画面,勾勒每一个细节;有时我研究他,看他如何把我的牺牲视作一种理所应当,甚至用乞讨的语气责备我,每天你都给我一百零一分的爱,今天怎么只给一百分了? 

有时他被我看得浑身发毛,一气之下冲过来,拽住我的头就往墙上甩。特别男人,人生中唯一男人的时候。血淌下来时,我都对这种人性的微妙着迷了。 

因为很爱老公,所以在他的帮助下,我完整地经历了嫉妒、忧郁、仇恨、悲痛等等情绪。没有一种落下,人生十分充实。 

当然,我也要感谢钱漾,是她激发出我这种对人本身的兴趣。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时代风起云涌,更年轻的一批女孩来势汹汹。她们一边在大荧幕和杂志上重新定义美的标准,一边把刚刚年老色衰的那批人赶下了台。 

毫无疑问,钱漾也在那批人里。只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她意识到却假装不知道。 

乍一看钱漾的微博朋友圈,似乎还一如既往。但上了年纪的脸蛋没法细究。当粉丝发现钱漾的美丽在褪色时,他们才想起,哦,原来她是一个作家。作家最重要的应该是她的作品。 

于是大家又都回过头捡起书。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才感觉自己受骗了。这么多年都好像受骗了。钱漾每年都出一本书,配图装订越做越美,页面留白越来越多。可就像她的人一样,撕开一层一层漂亮的包装。撕到后来手都断了,还没等来惊喜。 

如此说来,那个雪球可能真是空心的。 

照理说也不碍事。老粉丝凋零,新粉丝绽放,总有人甘愿买单的。可贪就贪在,钱漾既想留住老粉丝,又想招来新粉丝。她要再创一个辉煌——也因此,一种无力的挣扎从字里行间渗透出来。她好像不愿再花几页纸的篇幅只为重复一个简单的道理,也不愿堆砌华丽的辞藻只为无病呻吟。 

她似乎真的想写出点什么了。 

于是顶着此起彼伏的被骂声,钱漾急吼吼地告诉粉丝,她正在跟大牌制片人写电视剧,她正在全球旅行积累写作素材。 

但过了一段时间,电视剧播了也没见着她的署名。游记倒是出版了,不过和其他游记长一个样。 

钱漾后来解释,电视剧这故事太狗血,她有好的想法却没人听,有什么意思啊,所以退出了。粉丝们纷纷在评论里安慰她。可我没戳破的内幕是,她的退出和剧本毫无关系,纯粹是团队里有一个编剧比她更漂亮更有才华,钱漾写什么都得听她的。 

这怎么忍得了。 

旅行也没用的。这么多年她眼里只有自己,怎么都不能舍弃自己。要知道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可她不懂得观察,不能设身处地地共情,对身边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所在有文章的女主都得是她,所有女主的命运都得走向巅峰。 

或许,钱漾到现在都没意识到,写作对她来说,仅仅是对她个人的一种装饰。她太过自恋,以至于看不清殷勤献媚、滑稽可笑的自我,以至于彻底丧失和世界的真实联系。 

她早年赚来的钱也不是靠写作,仅仅是靠美色。当美色褪去,她却找不到才华来顶替了。要努力也很难。毕竟一直走捷径的人习惯了偷懒。 

人各有命,我只是感慨。 

那天,钱漾回老家找我聊天。我想是上海压抑的空气,逼着她不得不找一个宣泄口了。也可能是,她需要从我身上找回一些优越感。我到咖啡馆时,她已坐在角落翻看一本书。我有些惊讶,以为她不怎么看书的。 

见我目光落在书封上,钱漾解释道,一本短篇小说集,随便看看。我问,这书感觉卖得不太好?钱漾撇撇嘴,不知道,反正我身边好多人在看,这个叫贾贾的作家是突然冒出来的,也搞不清男的女的。我笑笑,不重要吧。钱漾说,也是。 

过了一会,她冒泡一样地感慨:“你说这人怎么能写得这么一针见血?真残忍。” 

“可能她自己也过得很痛苦吧。” 我说道。 

钱漾不再回话了。像是喝醉太久突然清醒,她对这个世界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以及某种才能上的嫉妒。 

我们不再谈写作了。有些事很敏感。 

可闲聊了一会,又聊到更敏感的事上。当我问钱漾现在有没有结婚时,她忽然结冰了。不再是眉毛飞上天的炫耀,她的神情里,游荡着一种酿坏了的沧桑。 

“没有,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她说。 

我在眼里噗嗤一笑。原来一个新时代独立女性,从头到尾还是在判断另一个人是否能依靠。 

“那你还准备结婚吗?”我问。 

瞬间,好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脸上。细细碎碎的苦笑从洞眼里流出来,看起来很惊悚。钱漾欲言又止,只是端起了咖啡。 

她的处境似乎很艰难,我努力揣摩着。到了这把年纪,同龄人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她却还活在二十出头的疯狂里,以为到哪儿都有一堆男人流着口水等她。事实上,当年那些争先恐后的备胎,结婚的结婚,养家的养家,就算搞外遇也是往年纪嫩的女孩堆里扎。 

再回头看当年的女神,这群男人又道德高尚起来——“那种到处乱搞的女人谁要啊?”、“人老珠黄还敢这么高冷?”、“有点脏得下不去嘴了。” ——不知道钱漾一条条删微博评论时,有没有察觉到,这群泼脏水的人曾经跪在她裙边。 

男人就是这副德行。一边欣赏黄片射出高潮,一边痛骂女演员真他妈淫荡。 

钱漾快喝完第二杯咖啡时,她洞眼里的苦笑还没流完。她沉思着,忽然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选择一个渣男结婚?” 

“因为我爱他。” 这个回答我已很熟练了。 

“不,不是这样。” 钱漾挤痛眉头,挤出一种罕见的困直觉,“你明知道会很痛苦,却还冲着痛苦去。就好像,好像你选择这个人是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 

我笑笑:“你想多了。” 

“我觉得你很怪。” 

“我只是不起眼。” 

钱漾不相信。她对我说的、对她自己说的、对整个世界说的,都强烈地不相信。她有点找不到自己了。 

或许我该告诉她,我在一个男人身上发现的,远比她在无数男人身上发现得多。原地不动的人都能走遍万水千山,而她有那么多缤纷的性器官,每次高潮却一模一样。真是太可惜了。 

但最终,我什么都没说。到这把岁数,她似乎还没能力迎接生活的残忍。 

从咖啡馆出来走在大街上,我习惯性地研究路人。我老公不知道,培养皿里的细菌不止他一个,福尔马林里的怪物也不止他一具。我时常觉得,在那些面如止水的人心里,总有无数的戏码、情绪、幻梦在生生灭灭。演员是自己,观众也是自己。从头到尾,只有自己。 

我再一次想起蓝色老式大钢窗。谁不想轻轻松松地靠美色、靠卖蠢站上舞台,谁不想不费吹灰之力地被粉丝惯坏。 

可大城市的偏见常说,你不配。 

这才懂,很多人热爱一件事,仅仅是因为他们从别人那得到了赞赏。有了赞赏才知道自己擅长,才有动力继续。 

但有些人从开始就一无所有,甚至会一直一无所有下去。如果真的热爱,他们会被迫成长到,只需要自己在做、甚至都不期待结果的地步,成长到只需要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足够了。 

钱漾不懂写作。她永远都不懂一个人为了写作可以牺牲到什么程度——忍受被漂亮女孩利用的卑微,承担主动追求痛苦的代价,潜入生活而遭人唾弃,保持纯净而深陷孤独。那么多的自虐,那么多的酷刑——仅仅是为写出一点可怜的真相。 

我的笔名叫贾贾。假假成真,我是一名作家。 

周苏婕
1月 1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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