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来北京是十五岁,眼中是故宫、长城与国家博物馆。第二次是二十二岁,眼里是雾霾、四惠和徐晨瘦长的影子。这七年,是她从孩子到成人的距离,也是她与徐晨错开的一段人生。她曾试图跨过这七年的沟渠与他并肩而立,但每跨出一步,他就向后退了一步,最终徒劳而返,因为水性再好的人也无法泅渡时间的河流。
第一次见面是入职第一天。HR将她带到徐晨对面,说:“这位是徐经理,以后就由他带你了。”她低声说徐经理好,拘谨而羞涩。徐晨起身道:“你好。别叫经理,叫我徐晨就行。”本是最平凡无奇的工作场景,日后却被她在记忆中添枝加叶,修饰成一见倾心的瞬间。
徐晨能够成为公司的红人,其清秀的长相自然功不可没。低沉嗓音,迷人微笑,再配合雪花般晶亮的目光,全部化成一把利剑直劈入女孩的心。胆子小的女同事借着工作上的问题与他勤加交流,胆子大的就直接约他去外面抽烟,谈笑间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在他的胳膊上触碰。他29岁,已婚,不久前还跟妻子在五环外买了房,他从不避讳在同事前谈起妻子,但也不躲避女同事传递过来的暧昧讯息。
她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群人,更不会参与他们的调情游戏,一心只想着做好工作,顺利度过试用期。她在一方小小工位上把自己蜷成刺猬、对虾、含羞草,工作之余与同事们再无其他交流,但偶尔目光越过电脑屏幕瞥见坐在对面的他,心底便不由自主地赞叹:他实在太好看了,简直像中学时用粉色水笔在漫画上圈出来的夜礼服假面。如此这般,在上百次瞥见与赞叹之间,她已抑制不住起念动心,但自知出身平凡,相貌普通甚至称得上土气,除了工作上铆足劲追赶,便再不敢多一丝妄念。
广告公司节奏快,办公环境热闹嘈杂,她被打字声和电话声包裹着,因几个简单的表格操作而一筹莫展。眉毛拧在一起,额头晶晶有汗,像只拼命拍打翅膀却飞不起来的雏鸟。她叹了口气,声音极轻,却仍被徐晨敏锐地捕捉到了。
“有什么不会的地方尽管问。”他体贴地递出橄榄枝。她支吾说对Excel不熟,有一列数据不知为何无法求和。徐晨说我帮你看看,于是走到她身后,俯下身子握住她的鼠标,一步步演示如何调整格式,间或问一句“看懂了吗”,衣服上释放出柠檬味洗衣液的清香。窗外落日熔金,他的影子覆盖在她的影子上,像落叶覆在花瓣上。她把两只肩膀缩得更紧,身体与他的两只手臂尽可能保持最大距离,那些操作要领她一条都没记住,却一直想着早上没洗头,不知从他的角度能否看到她发丝间的头屑。
她终于做好表格发给了他,用余光偷瞄他的反应。徐晨盯着文件,眉头紧蹙,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叩了两下,招呼道:“孟小叶,你来一下。”她走到他身边垂手站立,目光跟着他的手指移动,听他一一指出了几处低级错误。她连声说抱歉,这就回去改。徐晨摆手道:“不用了,我改完就直接发出去了。”
她自尊心受到了莫大伤害,他说“不用了”时的神情,与上学时班主任面对差生成绩单时的神情一模一样,那句“不用了”意味着不放心、不信任以及师长对学生无奈的放弃。但她是标准好学生,即使步入社会也不愿意做职场上的差生,尤其不愿成为他眼中扶不起的阿斗。她回到座位,对照着百度搜来的教程,逐条学习办公软件的基本用法,但由于吃了读文科的亏,对数字不够敏感,瞪着Excel上复杂的公式时,双眼几乎瞪出泪来。
第二次交报告,徐晨惊喜地“哇”了一声,表格规整严谨,PPT美观大方,与上礼拜糟糕的报告相比,完全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他发觉自己捡到了宝,得到一个聪明勤奋的实习生意味着工作量少了三分之一甚至更多。他尝试给她分配更复杂繁琐的任务,不断试探她的能力。她全部接招,勤勤恳恳,是为了一雪“不用了”之耻,也是另辟蹊径赢得他的注意。
工作能力的提升必然伴随着工作量的加大,除了本职工作,还要帮着徐晨取外卖,泡咖啡,处理他懒得回的邮件。她毫无怨言,甚至将这些差使比作一种恩宠,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切切渴慕溪水的小鹿,献祭身心的信徒。有次加班,徐晨经过她身边时把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说:“辛苦了,加油。”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暗自微笑良久,反复在心里咂摸那句“加油”和那只手的重量,之后恍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陷入低劣影视剧中最痴傻的那一类恋爱。
入职三个月后,她与他才算有了一点工作之外的交谈。工作进行到第四季度,任务量剧增,她没日没夜地加班,一头扎进成堆的报告与方案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晃得人头晕目眩,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周身已是一片静谧,同事们都下班回家了,只有她和徐晨还留在座位上赶工。她陡然紧张起来,像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来罚抄卷子的小学生。她轻声问道:“徐晨哥,你怎么还没走?”他说客户临时要改一个方案,只好加班了。她说:“要不我帮你做吧,你家远,早点回去。”
徐晨说:“不用,里面很多内容你还不熟悉,我来就好。”过了一会,又“噗嗤”笑出了声,“小叶,我是不是平时太欺负你了,什么工作都丢给你做。”她连连摇头,“反正回家也是闲着,在公司加班挺好的,还能拿到餐补。”徐晨合上电脑,走到她身边,直接坐到了桌子上,“饿不饿,请你去吃晚饭吧。”她目光躲闪,手指在键盘上胡乱敲击,“不行,还有些东西没做完。”他帮她扣上电脑,“明天再做吧,工作是永远完不成的,偷懒才是急需掌握的第一技能。”
他们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港式餐厅。她捧着菜单,搞不清鸳鸯奶茶和丝袜奶茶的区别,也不知道烧鹅到底是咸的还是甜的,便只说没什么胃口,让徐晨点自己爱吃的就好。用餐期间拈来话题闲聊,问的无非是籍贯、星座等基本信息,然而这般聊了几句后,她惊喜地发现,她与他竟是同乡,在同一座北方小城长大。这座城市无甚特别,松花江从市中心穿过,将城市均匀地一分为二,她住在江北,徐晨家在江南。再询问下去,方知缘分更深了一层,他们读的居然是同一所高中,只不过她升入高一时,他已大学毕业来到北京了。徐晨笑道:“我们曾经在街头擦肩而过也说不定。”如此这般,便一下多了许多共同话题,从家乡的小吃街聊到校长的秃顶,再从倒闭的新华书店聊到新开张的星巴克。不知是不是餐厅暖风开得太足,她从脸颊到耳根都是热热的,有一种受宠若惊后的眩晕感,“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这句诗冒出来在心尖飞舞盘旋。
饭后从餐厅出来,北京的初雪飘然而降。雪花纤薄,落在地上被车轮一碾,转瞬就没了踪影。她双手伸到半空中捕捉一丝清凉,“这和咱们老家的雪差远了。”话音未落一抹红云就飞上了脸庞,第一次觉得“咱们”两个字竟也可以如此美妙,仿佛学生时代共用一块橡皮的亲密感。徐晨要帮她叫一辆出租车,她忙说住的地方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到,顺便消化一下胃里的食物。她踢着轻快的步子往家走,脚印在地上连缀成两条蜿蜒的线,这是这顿晚餐的余韵。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隔阂被一点点拆除,徐晨知道她是老乡,又是师妹,便对她格外照顾。跟客户开会时尽量给她表现的机会,自己的工作经验也毫无保留地教给她。知道她实习工资低,点外卖时便总是故意多点一份,再称自己吃不完让她帮忙解决。巨大的幸福和绵延的痛苦在她心中并存,她察觉到徐晨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温柔的,但太柔和了,与兄长父亲别无两样,而他看向其他美艳女同事时,眼神里除了温柔和欲念,还有一点点征服者的荣光。
HR是众多女同事中与徐晨走得最近的,常约他去外面抽烟并故意把打火机落在办公室里,两片艳红丰润的嘴唇夹住细长的女士香烟,再凑上前跟徐晨嘴里的烟借一点火。她全看在眼里,心脏如被戳破的热气球狼狈坠落,不知他的婚姻是干涩乏味到何种程度,才能令他如此沉迷于和女同事的暧昧。再转念一想,未必只有暧昧,他们之间有更亲近隐秘的关系也说不定。她失魂落魄地跌回座位,除了更加努力工作,别无他法。工作是忘忧草,是温柔乡。
她住的小区陈旧凋敝,电梯吱吱嘎嘎运行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彻底坏掉。物业始终拖着不给修理,住户怨声载道但也只能凭双腿爬上爬下。好在整栋楼仅七层高,她住顶层,并不太累,唯独对夜里阴森的楼道心有余悸。她向来惯于加班,回家时整个小区连同路灯都已陷入深度睡眠,一个人走在狭窄的楼道里,再轻的脚步都能荡出起伏的空洞回音。偏偏感应灯又迟钝如暮年老人,非要人咳破了嗓子才肯懒洋洋地释放出昏黄的光。她战战兢兢地走完七层楼,想着以后还是不要加班了,但再见到徐晨时便又把恐惧忘到了脑后,偏要完成他派过来的所有任务才肯给这一天画上圆满句号。于是再回家时,她就把注意力从阴气森森的楼梯间转移到她与徐晨间的回忆上。所谓回忆,也不过是二人一起加班一起开会罢了,但那一点点单调的影像,就足以成为支撑她穿越这段黑暗的明灯。
有一阵子,公司接了一个电视剧推广的项目,临时派给了徐晨的项目组。甲方要求他们在首映礼当天去现场拍摄些素材,留作日后宣传使用。本来工作量不大,派一人前去足矣,但徐晨得知剧组中有她喜欢的演员后,便带了她一同前往。一路上堵车严重,出租车蠕动到电视台时距离首映礼开始还有十分钟,各路媒体早已在红毯两侧围了个密不透风。纵使徐晨有着身高一米八五的优势,却仍被挡在外面无法看清场内情况。
人群骚动起来,主持人在红毯尽头宣布仪式开始,她捧着相机试图从一群记者中挤出重围,还是以失败告终。正手足无措时,肋下突然被一双大手用力钳住,紧接着双脚腾空,一时间红毯尽收眼底,身着华服的女明星巧笑倩兮地走了过来。闪光灯四起,她浑身轻飘飘如悬浮在星空之上,一回头,方知是徐晨将她高高举起。他不断地督促:“快拍,快啊!”她回过神来,连忙对红毯上的明星按下了快门。
主演走完红毯,他放下了她。双脚重回地面的那一刻,她心底却生出失重的感觉。徐晨甩着胳膊,笑道:“我够机智吧?就是胳膊差点断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原本浮在半空中的一颗心陡然掉落。她猜他莫不是在嫌弃自己胖,再回想公司的漂亮女同事,无一不是纤腰细腿。她第一次厌恶起自己的肉身,只觉得皮肤下脂肪汇聚的重量正拉着她不断地下坠。徐晨说:“任务完成得不错,请你吃饭吧。”她摇头道:“我不饿,不想吃。”
她开始留意各种减肥方法,没钱去健身房,没时间运动,便把希望寄托在了节食上。学生时代未尝没有跟风减肥过,皆不了了之,而这一次的意志力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每日精确计算卡路里,严格控制碳水化合物的摄入,偶尔被甜食诱惑,但只要一想到那句“胳膊差点断掉”,便立刻有了壮士断腕的决心。没多久,旧衣服就不合身了,必须要采购一批新衣才配得上如今纤薄的身体。她对着落地镜审视了自己良久,最后做出如下总结:优点在于瘦且白,缺点是五官平淡,腿不直。
她咬咬牙,拿出微薄积蓄买了两条阔腿裤、两双高跟鞋和一只手提包,穿着新装上班的那天,宛如战士披上新铸的铠甲。但徐晨对她的变化毫无察觉,只是某次午休时无意中提起:“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太累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知道这是节食的副作用,于是下单了粉底和彩妆来修补。再后来又觉得脸盘过于宽大,便散开马尾,烫了个蓬松卷发。她偷偷研究女同事们的服饰与妆容,暗中与她们攀比,形象改造已然升级成一场与“情敌”们的军备竞赛。她故意忽略了他有妻子这一重大事实,仿佛那位妻子只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中,而她只想在公司这个宇宙里跑赢这场比赛。
室友与同学都说她最近脱胎换骨,但徐晨望向她的眼神却从无异样。她暗自苦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实在太平凡了,这平凡是再奢侈的衣服和化妆品都无法拯救的,这张平凡的脸,是开场就摆出了败局的棋。她只好更努力工作,玩命地提升业务能力,把自己砌进更深的孤独里。
眨眼到了年底,年会前夕副总找她谈话,对她这半年来的表现大为赞赏,问她愿不愿意接受更大的挑战。“愿意”两个字刚说出口,她已后悔莫及,意识到老板是要让她去尝试独立统筹项目,然而这也意味着要从徐晨的团队离开。与此同时,她也猛然发现,若不是为了他,她似乎从未真心爱过这份工作。她忙改口说自己能力有限,还是应该跟着徐经理学习一段时间,语无伦次,欲盖弥彰。副总以为她只是谦虚,便笑眯眯地说了些鼓励的话,定下了工作交接的日期。
她枯萎在座位上,一遍遍翻看与徐晨的微信聊天记录和往来邮件,虽大多都是工作相关的内容,但读着这些的时候,心里悲戚与幸福交织,宛若阅读旧日恋人的情书。她鼻腔一酸,眼眶一下湿了,忙仰起头让泪水回流,天花板在眼中起起伏伏像海浪。
没多久,公司就放假了,她回了老家。夜晚陪父母去江边散步,冻成坚冰的江面上盖了厚厚的雪。雪花钻进雪地靴,心事灌进心房,脚趾与心脏在冰天雪地间瑟瑟颤抖。冰面上有孩子在放烟花,有情侣放飞孔明灯,她与那热闹全然不相干似的,只想着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刻,她与他在某处擦肩而过;是否真的有一瞬间,她与他的倒影同时映在了这条江里。
放假期间,她拜访了高中班主任,借着叙旧的机会打听起徐晨。班主任眯着眼回忆了很久,说好像有印象,应该是隔壁刘老师班的学生,长得挺帅,也很聪明,可惜让早恋耽误了成绩,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早恋”两个字在她听来刺耳又美妙。如果她早出生个七年,会不会就能与他成为同班同学,他们之间会不会产生更多交集?然而追赶这七年的距离,就如同在夜空下追赶月亮,纵使拼尽全力跑到呕血,那个目标仍远远地挂在头顶冲她无情冷笑。她无端生出许多怨恨,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怨恨什么,仿佛挥舞拳头打在了空气上。
这是她经历过的最难熬的春节,发狂般地思念工作,她太骄傲,也太自卑,唯有工作是主动联系他的正当理由。除夕夜,趁着所有人都在群发祝福,她发了一条“新年快乐”给他,看上去寡淡冷漠的四个字,却已燃尽了一身勇气。
好不容易盼到上班那天,她早早地到了公司,帮他擦去桌子上的灰尘,给仙人掌浇了一点水,又为他泡好咖啡,最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怀揣着温淡的兴奋不时偷瞄办公室入口。一刻钟后,他来了,隔着桌子冲她打招呼,走到她对面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笑道:“突然发现你变漂亮了。”
她等这句话等了太久,那些饥饿难耐的夜晚,因隐形眼镜磨损发炎的角膜,还有脚掌上被高跟鞋磨起的血泡,一切苦楚在这句话前全都变得轻如鸿毛。她胸中有海浪涌动,感动得几乎淌下泪来,但下一秒看到他与女同事们嬉笑打闹,只觉得眼前一黑,如同回家时走在阴森暗沉的楼梯间,感应灯忽地灭掉。
徐晨对她非常信赖,基本不再检查她上交的报告了,偶尔迟到早退,也请她帮忙签到打卡。一天下午他神秘兮兮地把她叫到一旁,说有个朋友来北京了,要去见一下,如果老板问起就说他和客户开会去了。
她答应下来,待他离开后从办公室的窗子往楼下望,一位曲线玲珑的女郎正等在路边,见到徐晨走出来,立即亲昵地凑了上去。徐晨揽住那女子的腰肢,上了一辆出租车。她头皮发麻,嚼了苍蝇般恶心。他既然说去见一个“朋友”,那这女子绝不会是他妻子,只可能是其他什么人。对于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其实始终心知肚明,但只有亲眼见到的那一刻,心里才感到撕扯般的痛,也说不清这痛是为了他的妻还是她自己。
她心乱如麻,无意工作,横平竖直的表格在眼中扭曲蔓延成铺天盖地的蛛网。当老板问起徐晨去向时,她恨不得咬牙切齿地揭露他的谎言。但最终还是抑制住恨意,平静地说道:“找客户开会去了,一会回来。”
临近下班,徐晨才赶回公司,见到她一脸讪笑,得知蒙混过关后,一连说了很多声谢谢。她的目光在他的衣领和袖口上游走,试图搜寻女人的头发或口红印,但马上又发觉自己可笑如小丑。她有资格吗?在他的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同事而已,一个长相普通的普通同事。
徐晨悄声问她:“多谢帮忙,我该怎么报答你?”她答道:“举手之劳,不用报答。”他坚持要为她做点什么,否则欠了人情心中有愧。她在心底冷笑,想顶撞一句“你还是跟你妻子有愧去吧”。可是何以这般生气呢?难道真的是为他妻子鸣不平?或许她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嫉妒罢了,嫉妒那些能围绕在他身边的美丽女人。此时终于有机会与他单独约会,管它是缘是劫,是道德还是不道德,先抓住再说吧。
他继续追问:“请你吃饭,看电影,还是唱KTV?”她猜想他请过无数女孩吃饭唱歌看电影,自己务必跟她们不一样才好。想了很久后,嘴角浮现一抹报复性的笑意,“我想去博物馆看恐龙。”
周末他们约在自然博物馆见面,正巧赶上一所小学组织学生集体参观。她本就身材矮小,这天还穿了白球鞋,背了双肩包,混在小学生中几乎能够以假乱真。徐晨笑她,“你都多大了,还喜欢来这种地方。记得电视台首映礼那天,我把你举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带着女儿出来玩的爸爸。”她听他主动提起往事,两肋似又有被钳住的感觉,不由得脸红心跳,把目光移到了面前的恐龙骨架上,说:“这个错了。”他不解,“什么错了?”她说:“时间错了。巨兽龙生活在白垩纪中期,三角龙出现在白垩纪晚期,中间差了两千多万年,却被放到了同一个恐龙园里。”说完后,又联想到了什么,脸上生出忧伤的表情,“相差那么多年还被放到一起,也挺好的。”他自然听不懂她的画外音,只是百无聊赖地在馆内踱来踱去。
她的工作被调动了,公司安排她独自带领一个小项目,让一位新来的实习生接手她原来的工作。但最让她感到沮丧的是,连工位也被换掉了,她从徐晨对面搬去了他身后的位置,与他背对背坐着。
总监提议部门内来一次小型聚餐,一来庆祝她升职,二来迎接新同事。她不好拒绝,只得赴宴。席间喝了几瓶酒后,气氛热络起来,有人说光吃饭太无聊,不如玩“真心话大冒险”,于是将一个空酒瓶放在桌子上转圈,瓶口对准谁谁就要接受惩罚。惩罚手段无聊又低俗,要么是刺探对方的隐私,要么就让对方与指定异性喝交杯酒。她埋头吃饭,肩膀缩着,好像要把自己凭空缩成肉眼不可见的一点。
几轮游戏过后,餐桌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她从神游中抬起头,酒瓶正不偏不倚地对着她,从瓶口望进去,漆黑幽深不见尽头。同事用筷子敲打餐桌,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总监笑眯眯地望着她,似对这一刻早有准备,“小叶年纪最小,就不难为你了,出个简单点的题目吧。这样,你看着徐晨说句‘我爱你’就算过关。” 一时间天晕地旋,仿佛被看到了裸体的羞耻感。她以为她对他的情愫就像埋藏在地底的恐龙化石,须得山崩地裂那天才得以见天日,谁知她的心事只是商店橱窗里蒙了灰尘的塑料模特,任谁都能一瞥全貌。她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嗓子里滚出一串细如蚊蝇的声音,不是“我爱你”,也不是其他什么。
同事有点不耐烦了,“不就是‘我爱你’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刚才连脱衣舞都跳了。”她梗着脖子,一个字都不肯说,脸上的表情包罗万象。徐晨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起身道:“小叶这孩子害羞,大家就放过她吧,我自罚三杯怎么样?”同事起初不依,但总不好因为这种事把关系闹僵,表示了一下不满后就将这一页翻了过去。
聚餐一直到零点才结束,她掏出手机,这才看到室友在一个小时前给她发了微信:“你今晚还加班吗?回来时注意安全,听说隔壁楼昨晚楼道里发生了抢劫。”她浑身打了个冷战,一想到那曲折幽深的七层楼梯,双腿顿时软得没了力气。同事陆续叫了计程车回家,只有她还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徐晨问:“你不走吗?”她把室友的消息告诉了他。徐晨沉吟了一下,说:“确实不太安全,真不应该留你到这么晚。我先把你送回家吧,反正你就住这附近。”她起先推辞,但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感应灯起初还能勉强工作,但上了三层后就气数已尽,任凭跺脚跺得震天响也不肯再亮起。徐晨用手机照明,走在前面,她紧跟其后。破窗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时而有冷淡的月光从窗子照进来,映在地上如同一道道白色伤痕。她牙齿打颤,总觉得光照不到的死角里会忽地跳出人影,惊惧之中拽住了徐晨的衣角。
一直到了七楼,感应灯又应声而亮,二人皆松了一口气。她仰起头望着他,说了句“晚安”,没有声音,只有唇语。他站在原地不动,目光胶在她身上,眼中似有雪花翩跹。他们就这般沉默地对视,只剩细微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流窜,六十秒后,感应灯再度熄灭。谁也没有去唤醒灯光,两对晶亮的眼睛试图穿透黑暗寻找对方的身影,一如在幽深的矿井中挖掘宝藏。四周一片寂静,但这静已不似方才上楼时那般可怖,是真正的万籁归于寂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防盗门被咔嚓一声推开,灯光亮起,室友裹着睡衣出现在了门口,一见到她便连珠炮似的嚷道:“小叶你终于回来了,刚才在楼上看见你了,但等了半天都不见你回家,害得我真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她跟室友道歉,又回头向徐晨道谢。徐晨礼貌作别后,转身走下了楼梯。
她本以为那晚之后他们之间会生长出新的故事,然而实际上,徐晨却像是嗅到了什么危险信号,有意和她疏远了很多。二人变得愈发客气,交谈也因工作变动日渐减少,偶尔徐晨在座位上伸个懒腰,办公椅向后滑动一段撞上了她,就立刻触电般地把椅子挪回来,正襟危坐。她不知道他缘何突然变了态度,也不愿开口询问,只能任由两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冷却。她尽力扮演好工作狂的角色,试图用越来越多的任务把他的身影从脑海中挤掉,每每想起他的脸,就条件反射般地在心底默念:放下他,心如止水;放下他,立地成佛。这般过了几个月,始终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徐晨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我准备跳槽了,近期就会离开公司。”她心中的潘多拉盒子被轰然打开,那些爱恋、渴慕和不舍再度涌了出来,汇聚成滔天巨浪将她吞没。她胸口起伏不定,握着手机跑出公司很远,好像泅水的人需要换气。
她想写封信给徐晨,在他走之前表白心意,也算是给这一年多的暗恋一个交代,但铺开信纸,却写不出一笔,他的形象在她脑海中逐渐氤氲成扁平模糊的一团。她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什么电影,什么音乐,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痴迷他身上哪一点特质。难道只是那张少女漫画里的脸吗?她痛苦地抱住脑袋,实在不愿承认这段苦恋只是缘于对皮相的执着。
最后一天,徐晨请部门同事一起吃晚饭。她谎称胃不舒服,不肯过去,只身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公司。徐晨的办公桌已经收拾干净了,唯独桌角的仙人掌没被带走。她伏在桌子上,手指一一拂过仙人掌的尖刺,指尖痛一下,就在心里默念“他喜欢我”,再痛一下,又默念“他不喜欢我”。如此这般,把未解的爱情难题押注在了奇数还是偶数的问题上。
她一直在公司待到九点多,无所适从,寂寥万分,终于准备下班回家。从办公楼走出来时,心中一动,蓦地发现徐晨早已等在了路口。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额前的头发随晚风微微飘动,柔和的灯光覆在脸上,三十岁的人仍清爽如少年。他冲她招招手,笑容刻入她心里,“我就知道你没走。”
她嘴角抽动了一下,眼泪瀑布般流泻,世界模糊成华丽梦境。她想径直走进他怀里,用力拥抱他,踮起脚吻他,说一百次“我爱你”,但最终只是僵在原地,任由泪水冲刷脸庞。
他走到她面前,像安慰小孩子那样揉乱了她的头发,低语道:“你是我带过的最好的实习生。”
她好不容易稳住情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那,再见了。”
“再见。”他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她凝望着他逐渐暗淡的背影,一直凝望到双眼酸痛。一抬头,不夜城上方的天空,竟然悬挂着几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