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火车呼啸而过

一列火车呼啸而过

我害怕婚姻。我怕它把爱情里原本好的变坏,原本有的变没。

2月 11, 2020 阅读 974 字数 8612 评论 0 喜欢 0
一列火车呼啸而过 by  蒲末释

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给我洗澡,让污水流进了我的耳朵。“你啊,当时太小了,我啊,也不知道有油耳朵进水发炎的事。我带过那么多孩子,给你爸爸洗过澡,给你小叔洗过澡,偏偏就你的耳朵出了问题。”

自我记事起,我的右耳会间断性地出现耳鸣。如果碰巧那天是上学的日子,一整天的课,老师讲的东西我都听不清。等到放学的铃声响起,我狂奔回家找到我奶奶,直截了当地问:“卷纸在哪?”奶奶听到我的呼喊,走进用来储存贵重物品和藏钱的房间,碎着步子取出两节卷纸,一节再撕开三层,顺着一角在手心里搓成柔软的条状。卷纸顺着耳蜗深入里面搅动起来,耳朵里响起轰鸣声,像一列火车经过。

在我即将满三十岁的这一年,面对叶樵询问我是否有家族遗传病——她担心将来会影响孩子的成长,我将自己唯一值得说道的病情告诉她。我们将在下周结婚,婚礼在我老家举行。母亲的初步估计,会摆二十桌,一桌按12个人算的话,也就是说,会有240个人来参加我的婚礼。我没想到这个基数可以上百,在电话里小声问母亲:人那么多,坐得下吗,为什么不选在酒店。母亲似乎毫不担心这个问题,“希望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诶,这种话现在说是不是太早了。”她对身旁的父亲说,自以为已经挂了电话。

我再一次向叶樵形容火车从我的耳朵里经过的感觉,“轰隆轰隆,仿佛站在初秋的轨道旁。”

“是一种先天性神经缺陷。”叶樵说,她以一个医生的严谨神色注视着我。我们第一次见面,她也是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当时我回到漕阳镇,奶奶的葬礼刚举办完,父亲托我到医院核对医保。由于太久没有去过县城的医院,我在大厅四处寻找,又赶着要去参加高中朋友的聚会。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注意父亲在病历单上画的线路图。父亲画图时是面对着我的,我不得不将手中的病历单调一个方向,在这时跟穿白大褂的叶樵撞了一个满怀。她端详我一阵,随后给我指明了方向。

一个月后,高中同学给我介绍相亲对象,我在流金岁月再一次见到叶樵。叶樵说她见到我,有一种亲切感。我没告诉她这种亲切感的由来。也许我会在结婚后的某一天吃饭闲聊时告诉她。当作一个老掉牙的段子讲出来。

“有一只听不见也没关系,不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叶樵对我职业性地笑起来,我很少看到医护人员笑,至少从前在生活中没有看到过。他们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穿着白色的大褂,步伐匆忙,穿梭在医院的各个角落,像幽灵一样。叶樵笑起来,嘴里像含了两颗樱桃,脸颊上的红晕由里及外荡开,显得更浓了一些。她称不上是白衣天使,但的确是一个性感的女人。

我们在商场的座椅上枯坐了半小时,来往的人群密集起来。婚礼宴席上需要的物资在购物清单上划掉了一半。“结婚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我对所有认识的人说。要把所有的流程走一遍,提前拍好婚纱照,给亲朋好友发请帖,反复向长辈询问礼节,所有的这些都不允许有差错,要把它们当成一种仪式。毕竟我们俩都认同彼此这一生也就只会结一次婚。

叶樵起身从超市离开后,我目送她上了公交车。之后我又回到商场里的座椅处,一个人独处跟两个人坐在一起不停地交谈,显得更加轻松。我喜欢独处的时刻,这也是我为什么我一直不愿意结婚。但叶樵不同,她是一位医生。在我的人生中,我需要一位医生的出现。但是故事的另一半,我没有和叶樵说。

当时教我们四年级的数学老师在学校开了一间小卖铺。数学老师姓张,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起初,我只是偷糖果。一毛钱一个的软糖,塞到衣袖里,后来同糖果一般大小的东西,都会被我塞到衣袖里,橡皮擦,铅笔刀,这些东西我都用不上。我有时会将这些东西当作礼物送给其他人——除了糖果。即使让我一天吃一百颗糖我都愿意。可是后来我的牙齿开始出现蛀牙,我就不再吃糖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再吃糖。

小卖铺夹在教师宿舍楼与教学楼中间,不足十平米。学校里一直流传着密室的传闻,老师会把不听话的学生单独关进密室里。不能吃不能喝,其他同学放学都走了,他也被锁在里面。这是最严厉的惩罚,只是还没有人亲身经历过。张老师开的小卖铺形同一间密室,只有一扇窗透进微弱的光。张老师坐在平常用来批改作业的桌前收钱,她从来不会注意买东西的人,因为大多数都是她教过的学生。每次上午第二节课,小卖铺就挤满了人,我跟着人挤进去,又假装被人挤出来。有时会对刚付完钱从里面出来的陌生同学讲,“人真的太多了,你们买到了吗?”他们会露出笑容,朝我点头。

事情的败露,是我开始偷卫生纸。我想着,如果把偷东西的乐趣和掏耳朵的乐趣结合在一起,快乐就是双份的。可我并没有体会到双份的快乐。我想张老师应该察觉到了,因为有一次她看到我用卫生纸擦作业本上的铅笔渍,她站在我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即使她最后只是指出了出错的那道数学题步骤。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放学,张老师特意留下班上几个班委。看着站成一排的我们,张老师开口说,“最近班上有一位同学在我店里偷东西,你们留意一下,别让这种事出现在教室里。”其他人点头,我也点头。之后我抬起头望向张老师问,“那个人,您已经知道是谁了吗?”她看向我,我们谁也没有躲开对方的眼神。“知道了,学校会在近期的校园大会的广播上进行通报。”她露出疲倦的笑容,对我们说,“你们走吧,赶快回家。”我心里有过胆怯,可我的身体和表情异常平静。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甚至在心中窃喜,原来有另一个人和我一样。他是我的同伴。

直到一年后,张老师被调往县城里的学校,举家从学校附近的房子搬走。我都没有等到那个同伴的名字。等我恍然大悟过来,一种失落感包裹着我。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相信那个下午真的存在过。

我又想了一下张老师的名字,依旧想不起来,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知道她的名字。从我身边挤过来一对年轻情侣,他们坐下来,相互喂冰激凌。奶油滴得满地都是,他们却毫无察觉。我只好拎着袋子走到存货处,负责看管的人员问我要多久来取,我估摸着时间说半小时。上了年纪的女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也许她今天心情不太好,将取货牌递给我时,轻轻地在白色瓷砖上拍了一下。我接过取货牌塞进裤子口袋里,想起李庆说他今天下午在镇上买衣柜,决定去找他。我给李庆打电话,问他在哪里。电话接通后,传来吵闹声,听不清那边的人在说什么。“我在工贸这。”李庆说完挂了电话。他像是知道我会去找他,什么也没问。

李庆是我的发小,他也是唯一知道我有过偷窃毛病的人。我在一次酒后跟他袒露过。他到了三十岁还没有结婚,当听到我要结婚的消息时,他先是诧异,紧接着对我说,“恭喜恭喜。”

在工贸市场见到李庆,他脸上挂着凶狠的表情。他说送衣柜的师傅,到半路上临时涨运费,他让师傅将衣柜又拖了回来。货车在经过红旗桥时,为了避免撞到一辆迎面而来的电动车,做了一个急刹,衣柜的一角被磕坏了。他和师傅在店家门口商讨了一个小时,没有出结果。运货的师傅看起来四十多岁,见我跟李庆认识,就把我拉到一旁,递给我一支烟。“你这兄弟,太较真了。我问他结婚没有,他说没有。没结婚的人就是喜欢较真。过日子的人,相互忍让一下。你结婚了吧,你劝劝他。我老婆还在家等着我回去吃饭。我这话,你明白吗?”

李庆站在原地,盯着车上卸了一半的衣柜发呆。我问他,“你渴吗?”他点头。我跑到一家小卖铺买两瓶水,回来时递给李庆一瓶,又递给师傅一瓶。李庆一口气喝完,大概气头被一瓶水淹下去了,招呼师傅,“货跟着我拖走,运费还是我们之前谈好的价格。”师傅手脚麻利地将卸下来的衣柜搬回车上。李庆问我,“下午还有其他事?”我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师傅将头从驾驶室的车窗伸出来,朝我们喊,“走啊,杵在那干吗?”我俩被他的气势震慑到了,赶紧上了车。

车经过红旗桥,我才想起买的东西没有取。手腕上的取货牌勒出一道浅浅的红印。我给叶樵打电话,显示是忙音。师傅摇下车窗,淬了口唾沫说,“要不是为了躲那辆电动车,我就早跑下一单了。这些开电动车的人,早就该管管了。你们说是不是?”我和李庆没说话。师傅接着说,“今天我回去,肯定又要挨骂。我跟我老婆是二婚,她跟她前夫的儿子今年都十七岁了,整天无所事事的,就知道找我要钱,找个日子,我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其实我平时不干这个,车是我找朋友借的。你们猜我是干什么的?”师傅又摇下车窗,用力咳嗽了一声,像是有东西卡在了喉咙,没有吐出来。他不得不又摇上车窗,可能他有鼻炎,不能进风沙。红旗桥附近四处在盖新楼,日夜不停。

李庆眯着眼在睡觉,我坐在后头给叶樵发消息,希望她下班可以去超市拿一下东西。我正准备拍一张取货牌的照片给叶樵的时候,车身却突然抖了一下,手机滑到了前面砸在李庆的大腿上。李庆猛一个激灵,在副驾驶上弹起来,“轧到什么了?”

师傅冷哼了一声,“一块石头。你们绝对想不到我以前是干嘛的。我以前给人放风的,年轻时候,我跟我家那小子一样,整天在街上混,想挣快钱。我耳朵好,眼力劲也不错,一点声响,我都知道来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老弱病残也都一清二楚。当年还不像现在,什么资金都放在手机里,家家有保险柜。那些外地人负责踩点和提现,我就负责在门口盯着。一次能拿几百块。提现你们知道吧,你们年轻人可能不懂,但其实差不多。你们提的是自己的钱,他们那群人提的是有钱人的金银软细。”

李庆彻底醒了过来,他对师傅说的并不感兴趣,只是扬手指了一下路。透过反光镜,师傅瞟了我一眼。见我听着,继续说,“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一没偷二没抢,就是后来在赌场输了点钱,给砍了一指。那群人在我们镇上转悠了一年,去了其他地儿,出了点事,听说杀了人,这群混蛋,见了血就吓得尿裤子了。外地人就是心狠手辣,就是胆子小。我们本地人嘛,还是很和善的,不会黑吃黑。做人还是要有良心。”

我看了一眼师傅握转盘的右手,小拇指的确少了半截。“你们抢过什么人?”

师傅听到这个问题,有些诧异。咳了一嗓子,没有回话。这时叶樵回了我消息,三个字。

“知道了。”

“你们是未婚先孕吗?”李庆问我。出了城区,不再堵车,李庆在副驾驶上坐直了身子,点了一根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人在面对一个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时,想要展现出自己经历过的样子总是窘迫又急切。还好李庆背对着我,看不到我脸上的窘态。

跟叶樵认识以来的三个月,我们有过亲热,偶尔也会一起洗澡,但她从来没有让我进入她的身体。叶樵隐约向我透露过,她是基督教徒,不允许有婚前性行为。李庆见我没说话,递了一根烟给师傅,师傅没接。

“你应该戒烟了吧。”他没把香烟递给我,而是收了回去。“我以为你会比我晚,就像他们说的,我们快三十了还没结婚,别人都觉得我们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稍微慢了点,人家就讲,同性恋,这个那个的。不过我知道我自己没有问题,人不一定都要结婚。”李庆说完让我帮忙给师傅指路,他要再眯一会儿。

师傅一声不吭地听着,到了平缓的路段,开始加大马力。

“李玲有消息了吗?”我的话又把李庆从睡意中召唤回来。

“早在外地嫁人了,她去年过年回来过一次,只是你们不知道。偷偷回来的,带着一个和她小时候长得很像的女孩,看着有七八岁。我们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第二天就悄悄走了。”

“李铃从离家出走到现在多少年了?”

“十五年。”

李铃比我和李庆小一岁。我们仨从小就玩在一起。我和李庆上同一所小学,又上同一所初中,李玲比我们小一年级,总是跟在我俩屁股后头。初三那年,李庆没考好,复读了一年,跟李玲同班。兄妹俩后来考上我所在的高中。上了高中,我们就各自疏远了。只是偶尔周末放假碰到一块,像小时候喜欢到家门口不远处的那条铁轨上走一走,等火车来了,就散到一边,火车飞快得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在我高考前一周的傍晚,李玲突然一个人来我家找我。她说她要离开这个地方,沿着那条铁轨,一路往南。她问我要不要一起走,如果我也一起,她哥也答应走。我们三个可以去任何地方。我觉得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后来她就真的一个人走了。我和李庆沿着那条铁轨,往南走了一天,没有找到她。

“她真的没有怀孕吗?”李庆又问我。

我摇头,“我们都是做好结婚的准备才打算结婚的。”

李庆突然侧过身看向我,“我觉得结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人对结婚有种错误的预估,以为它能救得了谁。比如一个人干尽坏事,只要他结婚了,大家就会认为他或许从此以后决定当一个好人。可事实不是这样,人很难变的,更不能指望结婚了就能改变什么,本来有的东西甚至都有可能变没。”

货车最后开到了李庆的家门口,师傅赶忙卸货,收了钱就走了。李庆招呼他父亲出来搬衣柜。我问他干嘛买一个新衣柜,他说家里的那个被白蚁凿了。“我那天找东西,打开最下面的一层,密密麻麻的全是白蚁,它们在那建了窝。”我跟着他的目光往院子前的橘子林望去。烧了一半的红漆木柜,黑色的木渣上面堆着一堆白色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

李庆留我在他家吃饭。我说要回去给叶樵做饭,他笑了笑,催我赶紧回去。晚上叶樵回来,手里没有拎东西。一放下衣服,她很是气愤地说,“那个女人说要拿取货牌才能取货,又说下午存东西的是个男人,非得让我证明我是你的家属。我说我是你的未婚妻,她说未婚妻不能算家属。我问她未婚妻凭什么不能算家属,她又说要是未婚妻算家属的,那前妻算不算?”叶樵像是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她说完,一身疲惫地坐在床上。我走到厨房给她热饭,等我回来时,她还是坐在那个位置。

我走过去安抚她,“我明天再去一趟超市,别太放在心上,先吃饭吧。”我特意给她煮了一份她爱吃的西兰花。她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端着碗去了厨房。跟叶樵同居以后,我的作息变得非常规律。我想这也是结婚的一个好处之一。我们九点就上床睡觉了,关灯后,叶樵侧身趴在我的肩膀上,亲了一下我的脖子,手开始在我的身上随意摩挲。她的手臂和手指格外柔软,像刚出水的水笋。

“我们做爱吧。”我说。

叶樵的手在我的小腹上停下。“你去洗澡吧,你的身上有一股甲醛的味道。”她伸手打开房间的灯,刺眼的光让我一阵晕眩。“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叶樵说。

我将脱了一半的内裤又穿上,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打开喷洒,凉水浸得我骂了一句。想到要用沐浴露去掉身上的味道——从前我一直都没用过沐浴露洗澡,我准备取下戒指再洗澡。摸到右手的无名指,什么也没有。洗完澡,回到房间,叶樵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走到沙发旁拿起外套,翻了翻口袋,钥匙顺势掉在地上。叶樵翻了一个身,问我在找什么。我说,没什么。我又摸了摸裤子的口袋,只有两张零钱和号码为24号的取货牌。

“有什么东西掉了吗?”叶樵揉眼看向我。

“没有,你关灯吧。”我把手从衣服上挪开,不自觉地掩住右手的无名指,感到空荡荡的。

第二天,叶樵八点起床去上班,等她骑着电动车离开后。我在她压过的床单上来回摸索,什么也没有。仔细回想昨天的一天,始终想不起戒指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给李庆打电话,提示关机。想必他还没有起床。

吃完早饭,我开车到镇上的超市,因为是周一,人比昨天少了很多。取货区的服务人员换成了一个年轻的女孩。我把取货牌给她,她拿着号码,目光在货架上搜寻。我给她指了一下,两个白色的购物袋还保持昨天的状态。“我这边只负责保管两个小时,超时是要收费的。”她一边把袋子拎给我,一边说。“超时收费多少钱?”我问。“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你下次注意就好了。”她对我微笑。那种笑容让我的心情稍微变得好起来。

回到车上,我将购物袋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又一样一样捡回袋子里。没有戒指。叶樵这时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起床。她说她今天要加班,早上红旗桥附近出了车祸,急诊室堆满了人。婚宴上要买的剩余的东西,只能让我一个人去买了。她的语气流露出一丝伤感,我宽慰她,“没事,救治病人要紧。”我没把戒指丢的事情告诉她,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戒指是叶樵定制的,在我的戒指上有一个“樵”字,叶樵无名指上的戒指有一个“生”字。我们第一次相互介绍的时候,她问我,“你是在江边出生的吗?”我说,不是。只是我母亲怕辣,生我的时候,为了能让我顺产,嘴里含着一块姜。她笑了笑,说很喜欢我的名字。

回到家,我在床底又找了一遍。李庆的电话打过来,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如实告诉他,包括戒指的特殊性我也告诉了他。“会不会丢在昨天的货车上了。”他说。他让我去找他,再商量怎么办。我到李庆家时,他正在整理衣柜里的东西。房间里堆满了杂物,床上除了衣服还有三五个大小不一的盒子。我拨开看,全是性用品。有用过的飞机杯,还有没有开封的。

“你为什么不交一个女朋友?”我问李庆。

李庆想了一会儿说,“其实都一样,对我来说,或者对女人来说,大家都只是活的性用品。”

我们开车又回到镇上,家具店的老板正在门口安排发货,见到李庆,他一脸疑惑。老板得知不是来退货的,很是爽快,“等下一单,我给杨师傅打个电话。”

我和李庆在门口站着等,这家店的生意的确很好,不到十分钟,就有一个女人来买衣柜。她选中李庆买的那款,李庆小声告诉我,“比昨天贵了三百。”

老板送走客人,向我们走过来时很高兴,“杨师傅没有接电话,估计在忙其他事。这样吧,我把号码给你。”李庆拨过去,师傅接听了后问,“谁啊?”李庆一时答不上来。对方挂了电话。

李庆又拨了过去,“我是昨天你给拖柜子的。”对方问什么事。李庆说,“我东西掉你车上了。”师傅笑了起来,“难不成那个柜子磕一下还生了一个儿子?”李庆没被逗笑,“杨师傅,你在哪呢,我去找你。”对方一阵沉默,听筒里传来车窗落下来的声音。“我这忙着呢,兄弟,不至于吧。”他咳嗽了一声,又问,“什么东西?”李庆看向我,意思是要不要直接告诉他。我朝他摇头。

“你拖完了这趟,我去找你。”

但对方没有回应,挂了电话。“我觉得肯定是在他那。”李庆又拨了过去,显示电话打不通。我回到店里问老板知不知道师傅的住址。老板眼神警惕地看着我,“不知道。”

我们两个人在车上枯坐了半小时。

“不能重新买一个吗?街上到处都是黄金店,再刻一个名字,又花不了多长时间。”李庆说。我在想其他事情,有点走神。“你说的也是。我下午把剩下的东西买了,明天下午再去买,回去我再找找。”李庆说跟着我一起去买,他下午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两年前,他开了一家养殖场,近半年养殖场的生意不行,他就交给了合伙人照顾。我们买完购物清单上剩下所有的东西,经过超市的取货区,工作人员又换成了那个中年女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问李庆,“你觉得前妻是家属吗?”李庆直截了当地说,“不是。”

叶樵很晚才回来,我等着她一起吃饭,她没有注意到我手上的戒指不见了。她说她请了三天假,明天我们去试完婚纱,第二天结婚,第三天她要好好休息一天。吃完饭,我去洗碗。李庆来到我家中,他在客厅与叶樵聊了一会儿,彼此都客气地笑了笑。等叶樵回了房间,李庆踱到厨房,他告诉我,师傅给他回了电话:戒指在他那里,明天下午三点到红旗桥拿。要300块钱感谢费,300块包括那天的误工费。“我们应该揍他一顿。不过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顺顺利利最好。”

我把最后一个碗擦干净,放进橱柜里,用干抹布将手擦干。做完这些,我突然感到无比疲惫。送李庆回去的路上,李庆在黑暗中,声音倦怠地说,“也许明年我也会结婚。我去年见到李铃,她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她去了很多地方,那些地图上我听都没有听过的名字。”我把手电筒递给他,他接过去,手电筒的光一闪一闪的,打在远处的田埂上。夜晚是宁静的,除了青草什么都没有。

关灯睡觉前,叶樵的手又在我的身上摩挲,但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睡到半夜,我被一阵耳鸣扰醒。嗡嗡的声音在耳窝里回旋,醒来后,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卫生间里传来马桶抽水的声音。叶樵脚步轻巧地走回房间,在床沿坐下,久久没有躺下。她好像在哭。耳鸣愈加强烈,“嗡嗡”变成了“轰轰”。我听不清她的哭声。直到我感到有一股温暖的液体从耳窝里流出来。那种快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让我以为只是一场梦。在梦里,我试图跟叶樵做爱,我们相互依偎在一起,她的手变得滚烫,紧接着我们的身体都变得滚烫,像两块要融到一起的铁。就在我要进入叶樵的身体时,她一把推开了我。

第二天,试完婚纱,叶樵不是很满意,但还是决定用我们第一眼看中的那一套。从婚纱店出来,我们看还有时间,决定吃一顿饭,再送她回家。明天我要凌晨四点起来去接亲。饭吃到一半,叶樵说,“我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她放下筷子,望着我。我问她,“有什么东西没有准备好吗?”虽然我知道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可我已经问不出其他问题了。

叶樵低下头,开始小声啜泣。我终于听清了她的哭声,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过了很久,我说,“也许我们不该这么快结婚。”她点头,脸上挂着泪痕,起身将她手上的戒指取下来塞到我的手里。她的手指无比冰凉。

叶樵走后,我把剩下的菜吃完,又在卡座里坐了很久。我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李庆给我打电话,让我别忘记下午取戒指的事。他两点半到红旗桥等我。我看了一眼时间,两点一刻,从这里出发十五分钟能够赶过去。李庆见到我,问道,“明天就要结婚了,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我说,没什么。我们等到了三点,师傅没有来。李庆给他打电话,无人接听。我们在红旗桥干等了两个小时。我对李庆说,“走吧,回去吧,我们被人耍了。”李庆见我苦笑,默许了。我俩都没开车,只能坐公交回去。下公交后,要走一条笔直的公路,那条路坑坑洼洼的,多少年一直没变。

我们走了一会儿,夕阳在天边沉下去,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云。走到那条铁轨的涵洞下,我问李庆,要上去走一走吗?李庆问我,你没事吧?我沿着涵洞旁以前的路爬了上去,翻过栅栏。李庆跟了上来。往南走吧。我说。你说,当初我妹是不是一路往北,我们才找不到她啊。李庆问我。谁知道,不过我还挺羡慕李玲的。李庆笑起来。

天已经黑了,一辆发光的火车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

蒲末释
2月 1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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