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两年闲暇时间常常跑剧场,看懂的戏不多,倒是活生生养出了一个爱好。艺术这样东西真是十分有趣,跟恋爱很像,有一个愿赌服输的流程:喜欢、花时间、不一定有结果,但一定有所收获。哪怕是微小的收获,不愿与人细讲的收获。这种收获可能无关艺术,只是经由它,我们对于生活的领悟、对人生的领悟更丰富了。
譬如演员下班,就很有意思。我以前写过文章,记录我在台北时的一件小事。我和学习古代戏曲的朋友看完戏坐车回家,那时台北的冬天总是泡在水意里,每个湿漉漉的人都显得狼狈。在公车上,我们居然看到了一位从大陆去台湾工作的昆曲演员。“柳梦梅下班了。”我对朋友说。其实我们刚看过他的戏,她也很感慨,“这么大的雨,一个异乡人,也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习惯。”
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有过很多次和演员一起坐地铁的经验。那时我再也不会把他们想成是杨延辉、鲁肃或者柳梦梅、唐明皇了……可我仍然喜欢观看这样的落差,喜欢看台上台下那一道看不见的界限。广东大戏里有个专门的名词来命名这一道界限——“虎度门”。据说,“虎度门”也是阴阳界,在虎度门以内,你可以是你自己,跨出了虎度门,你就不能是自己了,要将自己抛出九霄云外,去演出历史上那个已经不在的人、或者剧本里那个虚拟的人。《美国往事》里,中年的面条在后台看到一生中最爱的女人黛博拉,她也刚从舞台上下来,边卸妆边与他交谈,像卸下这些年的伪装,也像是真心实意泄露出岁月的本心。
我们普通人眺望演员总带着光环。殊不知有时候观众会比演员更懂得他们所扮演的角色。对于角色而言,演员的身体是一个容器,他们运用角色的思想、情感说话,但一旦下班,他们便成为自己,只有我们还活在他们的皮相里,为他们虚拟的命运高兴或者惋惜。
然而,台上的“阴阳界”只是规训演员的职业操守,管不到台下。无论是后台争吵翻天,还是观众席大打出手,舞台上的“虎度门”就像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儿一样,只箍他们自己,箍不到别人。两年前有一次绍兴戏做《甄嬛》,很新鲜,戏很有意思,载歌载舞又鬼气森森,可惜台下居然打起架来,后来还叫来警察。台下出乱子,最怕台上有皇帝,因为会显得皇帝无能。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指点江山,却无力控制观看他的那个次元里失态的民众。多一声大吼都算“灵魂出窍”的事故,很无奈。
想起来,暑假里看了很多武戏。每年暑假里的武戏,无非是说岳、西游、三国、水浒的折子。带孩子来看戏,是我喜欢看到的亲子场景。母亲小时候也带我看戏,我看的第一出戏,是沪剧《甲午海战》,我还记得很清楚,演员在台上用上海话悲痛地说,“炮弹打光啦”。前几年,这出戏被包装成《邓世昌》再度开演,男主演是我母亲的偶像,当我又一次听到“炮弹打光啦”,虽然再没有小时候感觉到的“惊异”,却感到温馨。
八月里有一折演《挑华车》,按说是很常见的,经常演。我后排有个小男孩的爸爸超级兴奋,一直在跟儿子说,等会高宠要出来了,你一定要看,高宠最厉害,第一猛将,等会儿他要挑十二辆车,奋不顾身,到十二辆的时候,马不行了,不是他不行了……(小朋友问,那么是岳飞厉害还是他厉害?)《挑华车》要演将近一个小时,那天被压缩到十几分钟。高宠出来挑了几辆意思了一下就结束了。小朋友好像没感觉到高宠“厉害”,紧接着的《长坂坡》也很潦草,小朋友没有看到赵云“厉害”。我身为和那位爸爸差不多大的成年人,就多少感到有些对不起孩子的期望。是缩水的演出让小朋友一头雾水,我们作为大人会感到很不好意思。再早些时候,有一场《林冲夜奔》,林冲每次出现在台上都很生气,台上没有平静的林冲。那天,生气的林冲话筒坏掉了。我第一次看到发不出声音的林冲,真是尴尬。演员终于找到机会下场调好话筒再上台,这次悲愤患难,是真的意难平了、声音也很喧哗。但总有一种神秘的东西难以挽回,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也是因为常去剧场的缘故,经常会看到各种失误,和电视里演的太不一样了。魔鬼场里,有耍锤掉锤的、有耍枪掉枪的,有翻个旋子头发甩掉的,有踢枪踢飞鞋子的……虎度门中意外不少,和人间差不多。鬼门关前,掉链子的演员到底是要开个小差,动脑筋下台整理好再上来,还是将僵局一演到底。孤立无援的时候,有时也要靠旁人帮协。乐师帮协、小丫鬟掩护。这都不打紧。最怕的是看到演员受伤,因为一旦有意外,可能一躺就是一两年。相形之下,感冒破音是小事了,忘词失忆在所难免。有趣的是,有的人会在同样的地方忘词,好像我们小时候被英文课文,有一句话怎么也背不过去。没想到这样的噩梦会一再上演。
我们的日常工作里,又怎么可能从不失误呢。所以原谅他们,就好像原谅自己。更重要的是,眺望台上最宿命的感受,是人物重复演出多少次,都不可能挣脱出命运的规定。被抛弃的永远被抛弃,被背叛的也不可能有任何转圜。今天被蒙在鼓里的人,岁岁年年都被蒙在鼓里。今天被点破真相、失望透顶的人,岁岁年年撞破真相、肝肠寸断。这种凝望,会令人默默觉得,自己的生活仍是有希望的,可能改变的。戏不如人生。
记得六年前的年末,在台北,我和室友一起去看《赵氏孤儿》。演出当然中规中矩。谢幕的时候,演员说,“我今天非常激动,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然后台下笑声、叫好声四起。我们也收拾东西打算离场。然后他突然说,“今天,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先生的得意门生、我的老恩师张学津先生不幸仙逝了。”他突然就在台上跪下来了,磕头。全场哗然,哗然中主要是尴尬。很难说这件事对我接触戏台有没有什么影响。我觉得是有的。我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打动,它协调着台上台下、理想生活与现实生活,令它们互相照耀、互相打扰。
有时候,我们写作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