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走去走来的人让我着迷。他们藏着自己的故事和我擦肩而过。看着街上的人和事,我偶尔得到一些人生的碎渣。这些和那些,我都默默地记得。在一顿又一顿避不得的正餐之间,我惯于以他人浊醑浇自家块垒。
在西单华威大厦门口看到一对情侣。男的一米八五左右,平头,清秀,戴眼镜,理科研究生模样;女的一米七左右,长发,清秀,戴眼镜,文科研究生模样,两人眉目相仿,干净,看着异常般配,走在人群里比周围高出一大截,互相押韵的样子。两人边走边低声交谈,我在他们旁边跟着,遇到红灯,停下。随之毫无征兆,女的猛转身,狠狠扇男的一耳光——其声之响脆,令闹市区为之一静。旁人完全呆了,瞪眼围圈看。女的开始啜泣,嘴唇惨白,微微颤抖,男的一言不发看着女的,眼神惨痛。二人对视一分钟,女的拨开人群向来时路走了。绿灯亮起,人群轰然散去,男的站在原地。我跨过脚边他的眼镜,也走了。
这一幕,不需要深究前言和后文,很像陈奕迅最好的歌,流行,世俗,虽然什么实质也没说,但一听就不自在,不听也忘不掉——我偶尔会想像这两个人接吻的样子,眼镜会不会碰到眼镜呢。
西四新华书店门口,还是一对情侣。男孩女孩的岁数加起来不会超过三十。男孩抱着一摞书跟女孩说话,夏天,太阳狠毒,男孩满头的汗,女孩微笑着听,听一会儿,脸红了。最后男孩把书塞到女孩怀里,转头就跑。阳光照得街道明晃晃,金亮亮,年轻极了,男孩的白衬衫特别耀眼。我看看女孩怀里的书——《余光中全集》。我走进书店去买了一套,一共四本,第一本的书皮上写着“白玉苦瓜”。
同一个夏天,朝阳路上小区门口,一姑娘跑过来,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捂脸痛哭,是那种眼泪四溅的哭法,我被她的哭镇住了,不敢凑上去——已经多年没直视过如此喷薄而出的情感了。姑娘穿得很不像样,脚上一双拖鞋,看样子是家里跑出来的。后来一老太太慢慢走过去,弯腰劝道,姑娘呀,哪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呀⋯⋯姑娘充耳不闻地哭着,老太太曼声劝着。我本来在与朋友喝酒吃烤串,就喝不下去了,喉头有个硬块堵了上来。姑娘的拖鞋掉在马路上,脚底板有点脏。夏风娓娓地吹,一切无能为力,谁也走不开。
平安里一四合院门口的空地上,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拿根大木条,撒开了耍。我在街对面看得津津有味。我猜男孩是学戏的,那木条比他本人还长,他耍得花样百出,身形极具章法,一招一式都有来头。旁边小巷里冲出一辆自行车,唰一声被男孩扫地上去了——我往后站了站,拼命忍笑。骑车人跳起来破口大骂,男孩乖乖地挨骂,怀抱木条,站得笔挺,分明是个武生的收势。我在肚里大大笑了一番。那男孩浓眉大眼,我觉得他很像哪吒。
神秘的出租车载我从金台路到红庙。出租车外面就是出租车该有的样子,里面却是一尘不染——那种有洁癖的一尘不染。驾驶座后面和旁边没有铁栏杆,每个座位上都铺着洁白的羊皮,挡风玻璃后面放汽车香水,除此外毫无装饰。音乐是肖邦,音量不高不低,恰如五星级酒店大堂。司机穿一身剪裁合度的深色西装,看皮相,少说该是外企中层管理人员。我大气不敢出地被拉到目的地,司机抬表,示意我结帐,整个过程不曾开口,不曾抬眼看人。我丢下钞票,拉开门落荒而逃,自惭形秽到尘埃中,开不出花来。
还在复兴门大街上遇到卖牦牛头骨的藏族青年,他有一双非常悲怆的眼睛。我摸了摸牛骨头,很凉。他伸出手给我看一把藏刀,他的手心是粉红色的,手纹很深,手背脏黑,皴裂得厉害。我没有反应,他的手又垂下去藏进袖子。我继续往前走,感觉他在背后跟着。可是回头时他已经不在了。后来我进藏,总觉得遇到的每个不爱说话的当地人都是他的兄弟。
我心里有一本底片夹,这些街头人事以编年体插在其中,不成曲调也构不成回忆,更不存在对面相识的可能。它们永远也不会冲洗出来,却常常在某次偶然的翻检之中让我停下来,想一想,然后笑一笑,回到遥远的地方。
比如长安街上。我在长安街上遇到过一个女孩,她是我的街头底片中最没有故事性的。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在地铁出口的台阶上坐着,夜色四围, 她大概十五六岁,很瘦,头发干干地垂在肩膀上,脸上有一种中年的疲劳,不是老,是正在飘荡的厌倦,仿佛这个世界是她不情愿落脚的地方,而她也没有更好的地方想去。我走过她,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她没有看我。我就这么走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我的念念不忘是因为,我发觉她很像我。也许冥冥之中我经过了我的整整一生,我现在这样想——我们甚至都不曾擦一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