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生于大海的孩子,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总是奔跑在沙滩上的画面,海水打在上面,有时候会留下一些透明或者斑白的水母,还有许多渺小的蜉蝣。
从我第一次注意到蜉蝣的那刻开始,我的命运,也注定是一只蜉蝣。
1
我叫陈浮,五行缺水,目前在海边的商业街角打理着一间音乐小酒馆。
酒馆从开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年头了,附近有一所大学,所以来这里消费的人多半是大学生。新来的学生比较拘谨,大多喜欢结伴聚餐,或者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喝饮料。相比于那些油嘴滑舌的常客,我更喜欢观察酒馆里那些陌生的面孔,并且在接下来五年的时间里认识了几个女孩。
第一个女孩初来咋到时,她还是一张清淡的脸庞,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喝酒,喝到俏脸微红。过了一会,几个小伙子坐到她的旁边不知说了什么,女孩点了点头,就跟着他们走了。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化了浓妆,还染了一头酒红色大波浪,对同行一个穿着名牌的男生投怀送抱。
第二个女孩也是这里的常客。某天她突然开始对我暗送秋波,在情侣结伴相约的圣诞节夜晚,她靠在柜台旁,轻声问我酒馆还缺不缺一个老板娘。我点头应允,然后第二天一早,我就发现柜台的抽屉里少了六百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次事件后,我没有选择报警,依旧像以前那样,观察着每一个来往的过客,包括短暂接纳从我生命里走过的女孩……直到两年前我遇见李淑怡,我都一直沉默寡言着。
两年前,李淑怡对我说:“其实这个社会,就像你面前的这片大海,夜晚这么黑,你根本看不见在这漆黑的海水下面,活跃着多少蜉蝣,跟随着海水潮起潮落,就像我们人类一样。人总是这样,因为太渺小,所以身不由己。”
快到门禁的时间了,那天她喝了点酒,我把酒馆交给一个熟人打理。
她娴熟地点燃一支烟,顺手把烟盒跟打火机递给我,“抽吗?”
那个时候,我刚还清酒馆的贷款,银行卡里只剩下几百块钱。我也很想找个人陪我聊聊天,交流一下价值观,可那一刻,我的满脑子能想到的就只有房子和钱。我学着她的样子也点燃一支,动作尽量不让她看出有些笨拙。
我刚吐出一口,她突然笑了,“不会抽烟就不要勉强自己。”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当年逃课去城里打电玩的时候,我就学会抽几毛钱一支的廉价烟了。现在想想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碰过烟了,况且李淑怡抽的是女士细支烟,月光下,烟盒的牌子我没看清,口味我也有点不习惯。
她又深吸了一口,烟雾吐在我的脸上,然后问我:“不打算去其他地方发展一下,就一直待在这个海边的商业街角里消耗青春?”
我反问她:“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她的话让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反正在我看来,你的心其实并不在这片海滩,你也想离开这里,可你之所以能安心在这里开一间小酒馆,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离开这里,你还能去哪里。换句话说,没有心之所向,走到哪里,你都是在流浪。”
“可能从小到大,我对‘家’的概念就比较淡吧。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家的温暖,我不能理解,我也没有体会过。在我看来,家无非就是那样,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至于家人,你看我现在不也生活得挺好吗?”我把烟头扔进海里,火花在触碰到海面的一瞬间发出来微弱的声音,剩下的只有潮起潮落。
“我也是,所以我更倾向于跟着感觉走,经历一些之前没经历过的事情,借此寻找一些安心。”顿了顿,她又问我:“陈浮,你的店里面有床吗?我想在这里休息一晚。”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那里留宿。李淑怡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后,也把酒馆当作学校宿舍之外的另一个家,就连周末留下来过夜也变得那么顺其自然。这个女人很爱说话,经常说一些让我听不懂的道理,她不在意学校和身边人的眼光,偶尔的憨傻也会让我莫名心疼。
有时候跟大家在店里玩闹,她会嫌弃我不会说话和活跃气氛,还会说“一个酒吧老板装什么清纯”之类的话。没过多久,抱怨就变成了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陈浮,你别磨磨唧唧的行吗?”
“打起精神来,整天消沉着脸给谁看呢?”
可能我跟她理想中的男人还是有些差距吧——那个在她还未成年就把她骗上床,让她有了付出一切冲动的男人。为此,我努力学着如何说话,讲一些高深的大道理,甚至是躲在厕所里重新学起了抽烟,努力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打烊的时候,我会把一些编好的话记在账本后面,每次跟李淑怡交流,我都会用上一点,来显得自己看透了这个社会的人情世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还是在跟随她的恋爱节奏来配合。
只是后来有很多的话,直到李淑怡死后,我都没有来得及用到。
2
十年前,程心墨离开了我,跟随父亲去南方的工厂打工。十年后,也就是前段时间,她的哥哥衣锦还乡,村子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海景度假区。程星彦把一辆豪华的宝马车停在我的小酒馆门前,就那么张扬地扯着嗓子喊:“阿福,四叔家的路现在该怎么走?我从海关那里捎来几条东南亚香烟,他老人家让我现在送过去,顺便留下一些给你撑撑门面。”
从那以后,常来酒馆的客人陆续开始喊我“阿福”,并且常拿“乌鸦坐飞机”的梗跟我开玩笑。
不明白什么原因,自从程星彦回来后,关于程心墨和李淑怡的回忆片段就开始不断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昨天喝酒的时候,程星彦对我说:“阿福啊,你都快三十了,也老大不小的,该找个老板娘替你看店,你再去别的行业发展一下,不要老是待在这种破街巷里,害的我连倒车都有点费劲。”
“我看你妹妹挺适合的。”
“你妹。”程星彦锤了我一拳,“油嘴滑舌。”
换作以前,我跟程星彦的关系其实并不好,我更不会想到他会专门开着豪车到我的店里喝酒,喝醉了,就找个代驾把自己送回家。
或许对于每个男人来说,都不想听到自己的妹妹跟哪个男人好上的消息,程星彦也不例外。十多年前,当他听说我带着程心墨逃课出去玩的时候,叫了村里好几个小伙伴,把我堵在老土坯房的墙角足足打了很久。程心墨怕哥哥,平日里只要程星彦说话大点声,她都要把脖子缩起来,就像一只小乌龟。
但是村子里那么多同龄的孩子,她偏偏喜欢跟我待在一起。那个时候我们生活的地方还没有建起学校,也没有后来那些说话大大咧咧的东北人,每家每户都喜欢去海里抓一些东西,不管是鱼虾还是海带,都会用一根长竹竿晾在门口,等太阳把水分蒸发干净,海水里的盐分就会渗透进了它们的肉里,就像过年腌的腊肉。
大人们会把一些吃完的贝壳或者鳖壳晾晒在墙头,然后留给七八岁的小孩当玩具,偶尔也会有珍珠和海星。那时的孩子总喜欢攀比谁家的贝壳更多,谁的更好看,我也会趁午休拉着程心墨去别人家偷一些回来,再把它们埋进沙滩里。程心墨跟我说,只要把它们埋下去,就会像种子那样,再长出很多很多扇贝和海星,我们之所以没有见过它们,是因为每当夜晚海水涨潮的时候,会把它们全都接回了大海。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种下去的贝壳会再长出贝壳,但还是本着一个孩子的天真,继续等待着,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把他们悄悄挖出来观察一下,有时候它们就这样消失在这片海滩,也消失在我的世界里。直到程心墨的母亲去世后,父亲带着他们南下打工,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这片海滩是如此的广阔,而我们就像其中的一粒沙子,随便抓起一把扔出去,你就再也找不到被抓起的某一粒沙子被你扔到了哪里。人海也一样。
后来,我们这片朴素的土地被一个集团老总看上了,没过多久,村庄的老土坯房就被红笔写上了大大的“拆”字,孩子们哭喊着,一排排挖掘机开了进来,轻轻一推,我的回忆就这么脆弱不堪地倒下了。
村庄变成了商业街,松树林盖起了高档小区和学校。而我,也守着我们曾经的那片土地,做起了小本生意。
3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程星彦已经不在了,一切都已经恢复如常,只有他们昨晚喝的酒瓶躺在那里没人收拾。窗外的天有些阴沉,似乎是要下雨。
昨夜跟程星彦他们喝的有点多,梦里全都是关于儿时与程心墨在一起的画面。这时,我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程星彦给我发了条消息:“今天就别营业了,陪我到学校走走,店里的营业费用我出。”
片刻后,他又补充了一条消息:我在学校里面等着你。
我走出店门,地上还有一些积水,原来是昨夜刚下过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海水和泥土的潮湿气味。我睡得比较死,哪怕昨晚下的是冰雹,可能我还是会沉浸在温柔乡里无法自拔。今天是周末,来到学校门口,找了两个来回,一路上都没碰到几个学生,我才感觉到今天气温有些格外的凉。
我被一个穿绿色制服的保安拦了下来,跟他解释了一大堆,他才挠着帽檐想起来:“哦,你说一辆宝马车啊?应该是一早就开进校园了。你也知道,我们这边是民办学校,领导都很有钱,开豪车也见怪不怪了。哪怕是校外的车牌号,我们也不敢拦下来。”保安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身材端正,看上去仪表堂堂的样子,就像他们不理解我一样,我也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大好青春,为什么甘愿在这里当一个看门的保安。
见我还没走,保安说:“快进去找你的朋友吧,校园这么大,别迷路了,实在不行就找个学生问问。昨天我看天气预报,寒潮要来了,可能会有大雨。”
“前面两条路应该走哪条?”
“哪条都一样。”保安补充道,“前面是一片人工湖,你不管走哪条路,最后转一个大圈,还是会回到这里。”
“就没有别的路了吗?”
“那边树林里有条小路,平时学生上课经常走,可以通到教学楼,还有后面的工厂,就是那几根大烟囱。”
“学校临海,环境本来就潮湿,为什么要挖这么大一片人工湖呢?”
保安说,“具体我也不知道,听说是集团的老董请来一个风水大师,大师说学校地势低洼,风水不好,在最低洼的位置挖出一片湖,就可以镇住风水。哎,你到底走不走?”
我才发觉他只是一个保安,又不是我的向导。给程星彦打电话他却关机了,反复打了好几遍都没反应,我只好作罢。用手机拍了一张学校平面图,我还是决定自己去找他,思索间,前面走过去一个跟他背影看上去差不多的人,也是梳着朝一边偏的油头,我朝他大喊:“程星彦!”
顿了顿,我又喊了一声:“程星彦,你个傻逼!”保安说:“乱叫什么啊?那是我们一个值班主任。我看你才像傻逼。”
我在心里又骂了他一句,忽然想起当初跟妹妹玩捉迷藏的时候,程星彦就是如此,总是把自己藏起来连影子都不会留下。可是只有我知道,他是躲在礁石的后面安静地看海去了。与同龄的孩子不一样,程星彦从小就比孩子沉稳很多,也不太喜欢游戏的喧闹,而是经常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或者发呆,但是碍于妹妹的请求,只能用这种方式躲起来。程心墨性格太执着,哪怕寻找一个下午,她的热情依旧不会消退。我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她,这是我跟程星彦唯一的默契吧。
我还记得有一次暴风雨过后,天空还是一片阴沉,海滩的小水坑到处都会有一些搁浅的鱼虾和水母,鱼虾被孩子们捞走,剩下的水母在后来烈日的曝晒下,就像一摊泡在水里的透明塑料袋,慢慢失去生命。
程星彦指着它们说:“看,这就是生命的渺小。”
4
我在湖边的花池台上找到了程星彦,他正靠在那里望着湖面发呆。
“阿福。”
“滚。”
我刚走过去,程星彦就发现我了,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的皱褶。我以为他叫我出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果只是闲聊,我可没有心情奉陪,刚想质问,却听到他说:“心墨今天应该就回来了。”
空气沉默了片刻,我说:“当初你们不是一起去南方了吗?为啥忽然提起她?”
“不,我们不一样。”程星彦说,“我爸说,心墨是女孩,不应该跟着我们一起吃苦,就把她送到了奶奶家。前两年奶奶刚去世,两个叔叔为了老房子和家产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心墨才回到我们这边。”
“你跟心墨的关系不太好?”我看出,提到妹妹时,程星彦脸上的表情有些变化。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有些心理不平衡吧。人们都说‘七年之痒’,七年就足够让人体的细胞全部更换一次,更何况是曾经熟悉的亲人呢?在我们生活条件最艰苦的那段日子里,心墨却受到了奶奶无微不至的关照,等我们再次见面,她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让我感到陌生的人了。这难道是兄妹的感情吗?”
此刻程星彦说的话让我感觉,就像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发出的,也让我感到陌生。说起来,我对程星彦的熟悉,可能也只是停留在十多年前,他为了程心墨叫人来打我,还有海边的礁石上,他口中提到的透明塑料袋,还有蜉蝣。
冷风吹断了几根树枝,在地面上发出摩擦的声音。程星彦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看了一眼屏幕就挂断了电话。难怪刚才我打了半天的电话都关机,这家伙一直没有告诉我,他有两部手机。
“你……”
“心墨想来看看家乡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没有告诉她,曾经的老房子早就被推倒了,还有后山的那片松树林……”程星彦打断我的话,他收起手机,“最重要的是,她想见见你,看你混成了什么样子。”
5
学校里边的环境有些熟悉,这也是我忽然想起来的。两年前跟李淑怡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她想逃课,我就关门歇业,带着她去城里看电影,吃烧烤,然后在门禁之前把她送回宿舍。她的宿舍楼在大学西校门附近,穿过图书馆,回去的时候经过一片小树林,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有次竟让我迷了路。那天夜里,我围着人工湖绕了好几圈,累了就坐在花池边,一直到了快十二点,最后只好打电话给李淑怡请她帮我指路。从那之后,我几乎没有再进到校园里面了,之前我还不算路痴,变成路痴也是在那次事件后,我开始对自己的方向感产生了怀疑。
约会的时候,李淑怡喜欢走在前面,牵着我的手,就像大人领着不认路的孩子一样,我不需要思考,只需要跟上她的步调就可以了。她是个有主见的女孩,有时候,我也很享受这种感觉,哪怕我知道,我只是她接触新奇世界的一个环节。她终究不会在我身边停留太久,同样,也不会在其他人身边停留太久。
李淑怡说过,我什么都好,温柔体贴适合持家,但是太过于温柔老实的人,挑不出问题,反而会让女孩觉得太廉价了。
她就像自己说的那样,在相处了半年之后就离开了我,接着又投入到另一个性格跟我完全不同的人的怀抱,反复如此。她还说过,自己当初接近我纯粹是想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经历更多的人,我当时问她:“如果有一天你累了,会怎么办?”
她的回答也令我难以理解。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对整个世界都感到失望了,那我也会选择悄无声息地死去,到一个新的世界继续体验。”
原本以为我们的感情刚要走上正轨,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她,反正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李淑怡发来的一条信息:但愿未来很美好。
我把这条消息当成是李淑怡对我的炫耀,随手删除,殊不知这是她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一声求助。第二天听酒吧的熟人说,有个女孩就在附近投海自杀了,尸体被附近度假区的游船打捞上来,身上缠满了海带,冷冰冰的,就像瓷娃娃一样。
客人在酒吧里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看到的场景:“手腕上还用小刀割了一条口子,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寻死。这么漂亮的女孩,真忍心下得去手。”
“唉,父母把她养到这么大不容易,现在的学生,还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啊?”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当时的画面,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淑怡手里攥着一把小刀,没有人发现她正一步一步往大海深处走去。她的脸上应该是什么表情呢?失望还是哭泣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这个对我改变很大的女人,终将会影响我未来的人生。
“总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名熟客嘴里嘀咕着。小刀没有找到,她的尸体被警方带走了,我也没有鼓起勇气去看她最后一眼。
在得知她投海自尽的消息直到现在,我竟然没有为她流下一滴眼泪,也可能是她让我的情感麻木了,我没有再流过泪,整天待在自己那家小酒馆里面听音乐,对未来完全没有打算,活着就像行尸走肉,就如同现在这样。
我也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为什么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关于程心墨还有李淑怡她们的回忆,明明已经过去了很久,却还在潜移默化影响着我。
6
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从刚才收到程星彦的消息到后来跟保安的交谈,我可能都在梦游,明明用了好几次手机,我却一次没有注意到屏幕上的时间。现在是下午四点,从昨晚到现在,我睡了整整十四个小时。
“喂。”程星彦将我的思绪唤了回来,“准备回去吧,今晚可能要下雨了。”
我跟程星彦离开校园时,先前那名保安还与我们亲切攀谈了一会才送我们离开,至于程星彦的那辆宝马车,我也不清楚被他扔到了哪里。我们在大排档吃了一顿海鲜,喝了两瓶酒,中途遇到了两个熟人,被他们调侃了几句,才摇摇晃晃回到了我的店。我一个酒吧老板跟朋友到别人的店里喝酒,现在想想就觉得好笑。
店门开着,店里的灯也亮着,程星彦顿时一清醒,以为这是进了贼,刚准备报警,就看见一个穿着高领毛衣、梳着大波浪长发的女人走了出来,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程心墨的五官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只是在这之中多了一些成熟,毕竟我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六岁那年的海边,现在的她已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别说是程星彦,再次见面,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跟她打招呼了。或许是看出我们的尴尬,她先开口了:“你们这是又跑到哪里喝酒了?”
我避开了她的问题,“你怎么会有我的钥匙?”
程心墨忽然笑了起来:“阿福,你还是老样子,出门不喜欢带钥匙,就把它藏到地毯下面。”
她的自来熟跟李淑怡一样,让我有点不习惯,我进了屋,昨夜我跟程星彦喝的酒瓶子也已经被她收拾干净。程心墨随手扔给程星彦一串钥匙,程星彦摇摇晃晃没有接住,钥匙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蹲下捡起来。我听到心墨说:“把门外那辆车开回去。”
“我今晚喝酒了,不能开车。”
“你沿着海边这条公路,20码的速度慢慢开回家就不会有事。还有,告诉我爸,今晚我就不回去了。”程心墨没有继续理会哥哥,用脚把店门关上,房间突然安静了,让我有些不太习惯。
她把我扶到沙发上,给我递过来一杯热水,“你先歇一会,我去洗个澡。”我给她指了指方向,“热水器在那边,不过水温要调试一会才能用。”
程心墨走后,我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我看出来,其实她也在尽量缓解我们之间的陌生,就像她从未离开我一样。如果说,当初我跟她的关系仅仅是停留在懵懂与恋人之间,只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那么现在,在认识李淑怡之后,我反而不明白,我跟程心墨之间究竟是暧昧多一点,还是她要跟我找回过去的想法多一点。
寒潮来袭,雨点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打在卧室的窗户上。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儿时跟程心墨偷鳖壳的场景,还有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虽然没有现在更好看,但她的单纯还有认真,却是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内心最渴望守护的。如果说,在李淑怡死后,我没有再爱上其他女人,那么程心墨就是在李淑怡之前,让我把对她的念念不忘一直埋藏心底的女孩。我很满足,同样也会有一点心疼。
那件洁白的高领毛衣被随手扔在凳子上,就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鸽子。程心墨顺手从床头取过烟和打火机,分给我一支,然后动作娴熟地点燃,烟雾从她的鼻孔里吐出,就像在那里插了一棵小白葱。
“最终我们还是长大了,学会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这次,是我先开的口。
“其实,你的变化不算太大。”程心墨随手把烟灰弹到床下,“守着原来的村子,在附近开了一间小酒馆,不图财富,只求安心。钥匙还放在门口的某个地方,哪怕怀疑店里招贼,你的第一反应也是无所谓。还有你刻在骨子里的优柔寡断,也是没办法用外表伪装。这些都是你自己没有发现的。阿福,所以我才说你还是老样子。”
我笑了起来,以前的程心墨有些没心没肺,想不到现在的她竟然可以看出那么多。
“看来你跟我认真了。”程心墨看着我的眼睛也笑了,“我们的认真从来没有改变,就像把贝壳埋进沙子里,被仇家‘追杀’还那样奋不顾身。”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李淑怡,也是借我的肩膀当做依靠,也是那么的顺其自然。
“不要说他认真的样子像极了曾经奋不顾身的你,你付出过,满身的伤痕不应该由后来者承担。”
“那你呢?陈浮。”
程心墨收起了笑容,印象里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想,在我离开的这十年里,你肯定也接触过其他女孩,就像我一样,也有一些不想再提起的回忆。如果你认为,我来找你,是想从你这个‘后来者’身上抚平伤痕,或者说是想要抱团取暖,那么刚才,在你选择不拒绝我的时候,就说明在你心里,也把现在的我,当作之前某个女孩的‘后来者’。”
话题到这里就陷入了僵局,程心墨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心里的愧疚感还有某种复杂的情绪也在不断扩大,让我没办法移开视线。窗外的雨点声小了,黑暗中,我听到程心墨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她抱住我,光滑的手臂在我脊梁后面十指交叉,她闭上眼睛,我能感受到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睡觉吧,今晚不要想太多了。”
7
海明威把鲨鱼暗示为人生的困难,可是对于大海来说,老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的渺小?
我又梦到儿时带着程心墨偷贝壳的场景,女孩胆子小,行动起来笨手笨脚,经常会被发现。有一次,心墨偷了村长家的海星,然后被一群孩子拿着铁锹追赶,我抬着她的裙子爬上墙头,白色的碎花边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就像阳光下飞舞的蝴蝶,好看至极。
接着,我的后脑勺不知被谁狠狠敲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阿福,你醒醒……”
恍惚间,我听到熟悉的呼喊声,大人的训斥和孩子的哭声,以及有人说让心墨以后不要再跟我玩了。声音忽远忽近,我努力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它们,但是胳膊却怎么都抬不起来。仿佛我就这样死掉了。
似乎又过去很久,我听到身后窗户传来一声闷响,可能是海鸟撞到了玻璃,也把我的意识撞了回来。黑暗中,我伸出手,抓住的只有一团没有温度的棉被。
我的身边跟以往每个梦醒的黑夜一样,空无一人。
8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是空气格外的冷,凌晨的街道上空荡荡,我恨不得将自己全部缩进棉服里。
我在海边找到程心墨的时候,她正漫步在沙滩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许单纯在数沙子,数的太认真了,并没有发现我。我在黑暗中悄悄走了过去,从背后将她抱住,她先是“啊”了一声,回头看到是我之后,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光滑的海螺递给我说:“看,这是刚从沙子里挖出来的,我擦拭了很久。”
她的手指已经冻得僵硬,但是海螺上却没有一点沙子,看着她的样子,我突然笑出了声,“你可真有闲情,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么冷的海边玩沙子,我还以为你要自杀了,吓得我赶紧抓住你。”
心墨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说:“某些人睡觉就跟死猪一样,我都出来这么久了,就算是要自杀,你现在找到的也只有我的尸体了。”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看着她说,“在很多地方的传说里,人如果死于溺水,死后就会变成水鬼索命。可在我们村子的传说里,如果是死在这片海域,那么死后,就会化作一只蜉蝣。”
“蜉蝣?”
“就是一种很渺小的生命,我们肉眼很难看清。”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片海水里是不是就有无数只?”
“对。”
“然后呢?”
“就像在人海里一样,很难被其他同类察觉。丢进大海,就再也找不到了。”
“那岂不是跟你一样了?”
的确,不管是改变了我价值观的李淑怡,还是程心墨、程星彦这样继续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人,又或者像保安大哥,甚至是我自己……我们都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蜉蝣”,随时都有可能被“海星”捕食,即使对人生有不同的选择,到最后也只剩下“平凡”与“不甘平凡”之间的命运。
我无奈叹了口气,程心墨轻轻在我的脸颊上一吻,然后目光看向远处的海面,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她又跑到海边,背对着我弯下腰,捧起一些海水,我看不清她是在细嗅海水的气息,还是想要在月光下观察到那些渺小的“蜉蝣”。接着,她把掌心的海水一洒,皮靴又往海里走了几步。
有那么一瞬间,程心墨往海里走的身影给我了一种错觉,那种决绝以及往大海深处迈进的步伐,就像李淑怡当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