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新村都有自己的棋牌室,棋牌室里面不怎么有棋牌,基本都是麻将。真正的棋牌游乐会出现在公园里、大树下,是另一个天地。每个棋牌室(可能)都有自己的江湖。有社交的地方都有江湖,就算称不上是真正的江湖,到底也是一个八卦集散地,活的中年微信朋友圈,充满了纷繁的扎台型、贪腐奇观、飞短流长。
新村里以违章形式存在的室内棋牌室,很多都虚掩着门。但并不是表示对于“违章”的内疚,而是它的存在更像是一个会所形式的内部活动。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知道的人自然知道,冷陌生头你想要加入,人家还未必突然就带你玩。
来玩牌的大叔大婶,就算是外套领子怎么也罩不住内里的棉毛衫,依然是很有身份的人。房子是孩子们孝敬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在国外,自己是不想出去的,国外没意思。这一生也算不上大成就,有意无意认识几个市级领导,曾是“赤膊兄弟”。昨日年少时,也差一点点飞黄腾达。没有飞黄腾达,是自己选择的,不愿同凡俗,平平淡淡是真。
那是个追求和谐的共荣团体,大家志同道合,打发时间。四张椅子的天地,淡泊如水的情谊。这让人想到写《瓦尔登湖》的梭罗曾经写道:“我住在树林里时,来拜访我的人比任何其它人生阶段都要多。”他说,他的屋子里有三把椅子:“寂寞时用一张,交朋友时用两张,社交时用三张。”他还写道,“有一天,在我的屋檐下,来了二十五至三十个灵魂,外加他们这许多个身体;然而,我们分手的时候似乎并不觉得我们曾经彼此接近过。”
“我们分手的时候似乎并不觉得我们曾经彼此接近过”,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大学生比拼连续通宵的群体就是麻将手了。有人打牌打到嘴角歪斜、流着口水,他们忘记了自己到处跟人说,打打牌可以活动大脑,预防中风和老年痴呆。
更重要的是,有人要是打算破坏它,就一定会引起反弹。两个例子。棋牌室噪音扰民,曾有一位不会打麻将的大叔,到处跟人宣扬有屋顶的地方不能吸烟,举报了家门口一家新村棋牌室。后来,他家里玻璃窗被砸了。他也说自己认识几个区领导,他什么都不怕的,在新村里吼了几声。现在他已经搬走了。他的贡献是,在很短的几天里,棋牌室撤掉了烟灰缸。但烟灰依然在。
另一位是棋牌室老板娘,一位我十分尊敬的女性。尊敬她是因为她的门面不是自己家,而是物业的违建,物业跟她涨点钱,她死活不妥协,特别刚烈。她的理由是,你们也不是正经门面呀。后来,棋牌室被断水断电。这位妇女,就自己找来发电机,自己发电。自己从家里提来水,给客人倒茶。最后,客人越来越少,因为天热了,没有空调。我最近一次看到老板娘,她老了不少。如此刚烈、倔强、不怕苦、不服输,但是在新村那么小的天地间,她失败了。
“棋牌室”为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恐怕还与小小的赌博形态有关系。越是蹊跷,越是欲盖弥彰。比方“棋牌室”门面本来什么也不写也挺好,像个小圈子会所一样高大上,可是有一天偏偏挂上了“老年活动室”的招牌,想必经历了一番权衡。
但“老年活动室”里,真正的老年人反而是不多的。在老年人身上,所能体现的“社交”意味已极其薄弱,大家相聚在一起,不过是看看对方还在不在,过了一个礼拜,有没有少了人。好像《比海还深》里树木希林说“我这个年纪交了朋友,也只是增加参加葬礼的人数而已。”
作为社区社交的重要组成部分,麻将可能是和广场舞一样奇异的社交形态,你看广场舞大妈们也不聊天,站的还挺远,但她们彼此都认识,不只是认识,有太多心知肚明的东西,在夜色中、乐声中被悄然遮蔽着。
麻将台上也是。谁藏了多少私房钱,老婆孩子不一定知道,但他输了多少钱,桌上的人有数。牌品也能看出性格,所以台湾人会说,新女婿上门要先叫他打麻将,试试手势,实际上的意义是试试城府。
喜欢麻将的人喜欢到懒得跟别人解释喜欢的原因,不喜欢麻将的人对麻将又万般痛恨。士大夫打牌,喜欢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抑郁(“实为愈不能志情于世情之微”)。只有到了海外,麻将作为物质文化的存在反而显现出奇异的光辉来。让人相信,海外华人打麻将的目的不是为了赌博,而是为了聊天讲故事,怀抱乡愁。一周一次的聚会,不是老瘾头,是节庆、团契。
麻将文化在电影里就更奇妙了,女人打麻将,玩的都是谜语。《一把青》里的空军太太只打翘脚麻将,男人们一上天就生死未卜,师娘教导小朱青,“这个玩意儿是万灵药,有心事,坐上桌子,红中白板一混,什么都忘了。”《色戒》开篇四个女人眉飞色舞,遮掩着各自“喂牌”的心思。《喜福会》中四位母亲把麻将聚会就命名为“喜福会”,好听又吉利。这似乎表明艺术作品中,麻将与女性的关系更为亲密。因为女性不上班,有闲暇,有心事。麻将有时是打发时间的工具,有时则是麻痹自己的安慰剂。但她们都在家里打,是闺阁内的社交。男人的麻将是在外面打,意涵不尽相同。
电影《女人四十》里,家里有一大堆污糟事的萧芳芳,手上提着超市打折的沉重货品,狼狈地路过家门口的麻将摊子,居然定住了脚步,看得入迷,“什么都忘了”。庶民的逸乐,到底有庶民懂得的魅力,有宽慰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