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

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

无论从哪条路走下来,都会跌入相同滑道,相同结局。

3月 20, 2020 阅读 952 字数 5622 评论 0 喜欢 0
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 by  兔草

他们相约在屠宰场见面。

地方是她定的,时间是他定的,她迷路了,他迟到了,两个人在巨型建筑物外绕了两圈,终于接头,她已满头大汗,他已气喘吁吁,这是一次尴尬会面,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他们是老乡,此前从未见过,双方父母通过某种方式取得联系,远程安排了这场相亲,她不想来,他也不想来,但父命难违,他们还是见面了,但彼此已打好主意快速离场,为此,她命闺蜜在三小时后打来电话,而他则想好了看球赛的借口。

在近一百年前,此地是远东第一屠宰场,专门宰杀牛羊供外侨食用,建筑设计师乃英国人,承建商也颇为出名,而今,此地已无牛羊踪影,血腥气也早已被咖啡香气涤尽,人们来此聊天、吃饭、拍照,不亦乐乎。

她走进一间咖啡馆,他尾随而入,她点了拿铁,他要了美式咖啡,当然是他付钱,于是他趁机夺过话语权,询问她可否去露天座位上歇息,她欣然应允,两个人在灰黑色迷宫中落座,气氛尴尬,像屠夫握刀在询问牛羊意见:“杀还是不杀?”

还是要杀。

她撕咬了几口咖啡,终于鼓足勇气,打算从学校后门讲起,他和她的高中仅一街之隔,这多少能构成一些毫无杀伤力的话题。她说起学校后街有一家米粉店味道不错,高中晚自习前经常光顾,他连声称是,他也吃过,的确汤汁鲜美,牛肉筋道。他们一路从米粉店说到书店、文具店、肯德基、麦当劳,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东西,再附赠一些虚伪假笑,就这样,好像一对认识多年的老友般,说什么都能瞬间接上。

气氛热络后,她的好胜心已经上膛,无论如何,应该朝尖锐处去,不能继续不疼不痒,过去,她谈过许多无疾而终的恋爱,起初,她不以为然,直到现在,皱纹在暗中伺机而动,她终于敏感起来——时间不等人,谈话应单刀直入。

话题立刻转到工作上,他拧成冰山的眉峰终于松动,那是他擅长领域,毕竟每日至少有十小时和工作厮守在一起,工作才是他真实爱人,他开始谈及公司近期的跨国项目,他负责的案子正进行到哪个阶段,她笑了笑,也不避让,聊起近期频繁引人注目的广告,那正是她的杰作……

光鲜的职业履历很快将市井童年生活砍得七零八落,她稍稍蹙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说不上来。立秋后,一天凉过一天,她抬头看了眼阴脸的云,意识到要下雨了,但这座城市的雨总憋着一股劲,你以为它要俯冲到地上,它偏在至高处瞪着你,以低气压环绕着你,不肯潇潇洒洒将你围入雨中,它让你错觉,总有后路,实际上,路在哪儿呢?

他打了个响指将她拽回现实,她茫然笑笑,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时间点滴流逝,咖啡已经冷掉,雨威胁着游人走进檐下,原本宽敞的位置立刻显得有些局促。于是他们不说话了,和所有人一样,偶尔望望天,偶尔望望手机,等雨或等一条微信,十分被动。

沉默数分钟后,耳朵像塞满了难民的防空洞,再度拥挤起来,人们聊着在哪里买了房子,贷款多少钱,装修需要多少钱,到底什么时候涨工资,她突然抬起头,逼视着他说:“你不打算在这边买房子吗?”他被这汹涌气势煞到,眼神闪避,“我已经在老家买了。”

“我们总有一天都要回去的吧?”她没有看他,视线游移,像自言自语,“那我们来这里是为什么呢?”

他突然产生幻觉,远处灰色浮桥上站着一列整齐的牲畜,牲畜躲在檐下,不肯移动,操作工拿巨大钉耙驱赶动物,动物被迫跌入坡道中,坡道上有滑腻腻的油,一踏上去,就如坐滑滑梯,猛地跌落至下一层,他受好奇心驱使,跑去围观,在那具有仪式感的穹顶下,牛被电流瞬间击毙……

“据说这屠宰场内有一条近两公里长的流水线,蒸馏、消毒、化验、解剖一应俱全,牛羊运抵屠宰场后不会立刻毙命,反而拥有一个二十四小时休息时间,消退动物们的恐惧感,能令其肉质鲜美。”前天夜里,他拧开台灯,蜷缩病榻一隅,观看了一部有关这座古建的纪录片,纪录片里讲“这里曾经每天要宰杀500头羊、300头牛和100头牛犊,生产130多吨各类品质上乘的肉食。”

她拎包站起来,眉头紧蹙,周围人已经将她挤到无处可躲,“走吧。”她起身催他:“人太多了,真是烦。”两人遂沿着牛羊道缓缓走着,沿路都有驻足赏景的人,人们拿着手机、照相机,寻找不同角度拍照或被拍。坡道虽不至于陡峭,但仍要注意,阴天潮气弥漫,到处渗着若有似无的霉味,她穿着高跟鞋,走不稳,时时要扶住石头墙壁,他却没有任何搀扶的意思,“听说这些石头以前是从英国运来的,当时那些牛羊就从这些坡道上滑下去,这就像一个传送带一样。”

从生到死,区区两公里流水线而已,即使能在这宛若教堂的建筑内多待一阵,也依旧逃不过任人宰割的命运,她在路中央停下来,风从四面八方闯入,有那么一个刹那,她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为什么这么凉?她很快注意到附近有一些气孔,不知道做什么用,小孔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特意凑近看了看,他很快跟过来,笑道:“据说这些排气孔是为了让牛羊死后飞升入极乐世界。”

她瞪了他一眼,她不是那种男人炫耀几个知识点就赞叹好厉害的小女孩,她有自己的想法,就在她准备借口离去时,前方却突然冲出大拨人马,人们伴随着嘈杂配乐涌出,形同屠宰场内横冲直撞的牛羊……他到底还是护住了她,用身体当人墙,将她挡在一边,她得以保全妆容,“谢谢。”她说,“没想到这里还有人搞婚礼。”

“对啊,没想到,不过还挺特别的。”

“不过我肯定不会选这个地方办婚礼,不吉利。”她退到石墙后,他也跟着退,两个人像躲在暗墙下的杀手,眉头紧皱,表情严肃,远处,婚礼花海一路蔓延,到石墙跟前就停了下来,这份热闹终究与他们无关。

“你想过办什么样的婚礼吗?”她猛然发问。

本该关闭的对话匣再度开启,他说想去海边办婚礼,或者不办,直接去国外旅游,但最终还要看妻子意见,能说服双方父母,怎么都好办,她的眉眼在他的叙述中轮转,时阴时晴,在漫长人生中,她数度想过主宰命运,假使不行,主宰婚姻,主宰一场婚礼也好,可她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了,有什么东西悄然从身侧滑落,抓也抓不住,握也握不住。

“我小时候想在城堡举办婚礼,后来想的是海边,现在已经没什么想法了……”她意识到婚礼如同给牛羊做按摩,都是杀生前的仪式而已,隆重与否不重要,总之,无论从哪条路走下来,都会跌入相同滑道,相同结局。

“走吧。我们去上面看看。听说上面有个空中花园。”他试图转移话题,不让气氛凝固在这刻,他们还没有熟到必须讨论婚礼的地步。“听说这栋楼一共有四层,顶楼是空中花园,每层有三到四个楼梯,还有无数坡道,晚上灯光昏暗时,人容易在里头迷路。”

“是吗?”事实很快应验,这楼梯既窄又陡,只能容一人通过,他们只能一前一后走着,她突然说起小时候和邻居玩抓鬼游戏,三至五人组队,排成毛毛虫队列,去往阴森破旧的烂尾楼探险,她很惨,总是走在最后落单那个,一开始,她总是冲在人前,但时间久了,她便逐渐掉队,后来小伙伴嫌她阻碍进度,就让她成了挂在最后的尾巴。

“最后那个人很倒霉。”他说他也玩过这类游戏,但总是冲在最前头,如果有鬼,第一个死得快,没烦恼,最后一个总要担心背后有人,当然,走在中间最好,是夹心饼干,前有人当肉盾,后有人做安全靠垫。

“做中间的人是最好的,基数大,不犯错,最前最后都不好,但可惜,我们不是走在中间的,现在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走最前面,就是走最后面。”就在她心灰意冷时,一间童话风格的店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店内店外墙壁上绘满了动物、溪流、阔叶植物……如同一本摊开的童话书,她正想去里头探秘,他却一把揽住她,同时指了指身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美育国际儿童教育中心。”

哦,早教机构。她在公司里已听到无数身为人母的同事讲过养育婴儿多么花钱,小孩子就像碎钞机,白花花钞票啊,扔进去,渣都不剩,尽管是一个未婚未育大龄女青年,她已完全了解怀孕生产之痛苦,纸尿裤与进口奶粉的价格之高。她抬眼看了看他,他也显得尴尬,但工作人员已经从里头一跃而出,手上还捏着宣传单,她拔腿就走,拉着他急急离去,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发生较为亲密的接触。

“没有别的路了吗?我想去买个杯子。”她再一次转移话题,并讲到独居于这座巨型都市的辛苦,毕业一开始同人合租,但隔壁邻居卫生习惯不佳,且夜夜晚归,她终于在辛苦工作三年后搬到近郊一处整套单间内,但,远离邻里后,随之而来是安全问题及孤独袭击,每天夜里,她都要再三检查房门是否完全锁闭,电视里不断冒出独居女性遇害遭窃笼罩在暴力阴影下的新闻……但说到最后,她又笑笑说,已经习惯了。

为了避免气氛继续凝滞,他拿出手机,准备寻找附近的家居小店,但一点讯号也没有,屠宰场犹如四面封口的箱子,将二人锁在里头,他抬眼,四周尽是巨大廊柱、冰冷砖石,这莫非就是堵住讯号来源的武器?他有点心灰意冷,女孩的反应直接预示了这又是一场失败战役,到现在,他连一个导游都做不好。

“休息一下吧,别找了。” 她指了指身侧的空座,两人很快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对准空隙,填补进去,在二人身侧,三个老头正在用本地方言热络聊天,他和她都是异乡人,对那些话一知半解,只能当背景音一样囫囵听下去。

“小姑娘,这边好玩吗?”其中一个戴礼帽的老头突然对她发问,她顺顺耳边发络,脸颊发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那老头似乎一下抓到了什么把柄,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解释道:“这里以前可没有这么繁华啊,我们小时候,这边就是老屠宰场,牛啊猪啊都用卡车直接拉进大门,但也有少数,由农民从郊区一路赶过来,我小时候很喜欢跟在后头看热闹,不过有一次,真是把我吓到了,一只牛就要被拉进大门时突然双膝跪在地上,人们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看不得了,发现牛居然在流眼泪啊……”

她不说话了,天色渐渐阴沉,雨势虽已收住,但空气中的湿度像透明塑料袋,捂住每个毛孔,她莫名开始惦记数十年前那头牛的身世——待在穷乡僻壤就可以毫无知觉地死去,但突然来到这巨大屠宰场,一不留神就亲眼预知了被宰杀的命运,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就在她思索间隙,三位老者已悄然离去,她望着老人离去的方向说:“我们也走吧,这里一点信号也没有,太恐怖了……”

“那就走吧。”他自恃方向感强,特意走在前头,她默默无言,跟在后头,两人就这样缄默不语地走着,走了有好一阵,雾如巨大塑料网袋,在空中飘荡。迷路了吗?他产生过怀疑,但这是城市,这里条理分明,有电梯,有灯光,有发达轨道交通,有秩序,怎么会迷路?他还是坚持走,走了一会儿,她突然顿住步子,轻轻叫了一声:“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当然看到了,远处廊桥上站着一只低头流泪的牛,那牛通体灰黄,身强肉壮,牛角上还微微沾染血迹,像是和谁搏斗过,牛看见二人,既没有跑,也没有逃,就那么静默无语地站着。

那牛好像穿越了一个世纪才抵达此地,所以并不急切采取任何行动,而他和她,作为渺小又机敏的人类,不得不率先采取行动——必须立刻闯出去,带着这种信念,他越来越急,脑中却涌出纪录片里的旁白 :“当初动物经由廊桥进入屠宰区,每座廊桥宽度不同,不同尺寸的牛会经由不同宽度廊桥进入,以达到分流作用。为免动物在屠宰场受到惊吓逃跑或伤人,特设大弧度法式旋转楼梯供工人逃生。”

法式旋梯?

他告诉她要尽快找到法式旋梯,必须加快步伐,这样才能逃脱升天,她说好,立刻警觉起来,如一头受惊小兽,两个人步伐越来越快,把二、三层全部找遍,却根本看不到旋梯,但那牛却还是一直在那,没有人知道,那头牛什么时候会突然俯冲下来,牛站在廊桥中央,像一枚定时炸弹。

二人再一次经过了婚礼现场,盛宴已散,满地狼藉;那个早教中心也早已大门紧闭,从窗户窥进去,仅留一地残肢断臂的布偶;三个拄拐杖的老头已不见踪影,空余一地瓜子壳……天越来越暗,眼见就要天黑,而灯光尚未亮起,在这明暗胶着间,他和她仿佛被吸入百年前的世界。

每一层,每一个位置,无论他们如何逃,总能看见那头流泪的牛,牛仿佛变成了大海上的浮标,他们一直避让,却又一直碰见,在巨大建筑物中绕了三四圈后,他们终于认清了一个残酷现实——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无法回到原点,咖啡馆的名字还记得,但招牌消失了,入口的位置记得,但门已经不见了。

“迷路了。”她下了一个绝望论断。

“迷路了。”他肯定了她的猜疑。

从此他们就要困在这座冰冷迷宫内,无论如何逃,如何跑,不会有任何出口,结婚、育儿、老去,每一种结局都是残局,每一次回眸都能看见那头默默流泪的老牛。

她终于忍不住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边哭边讲小时候的凄惨经历——那一年,她六岁,被粗心母亲遗忘在商场角落,她在儿童柜台独自待了一整夜,哭了半夜,累了就趴在柜台上睡觉,梦中,她想起一部恐怖电影,电影中,一个班的学生困在孤岛,互相残杀……

这里也是孤岛,她说如果走不出去的话,是不是只有两种结局?牛杀了他们,或他们杀了牛。他摸摸她的头说,或许可以分开走,他去引开那头牛,她借此机会找到逃生旋梯,然后赶紧跑出去,她说不行,她和他没有关系,他不必做无谓牺牲。

“如果要死,就一起死吧,一个人苟活也没什么意思。”她擦干眼泪,坚定望着他。

“那就必须把所有死路走一遍。”他想起儿时迷恋迷宫游戏,买来图纸,废寝忘食寻找线索,成年后,他比所有同龄人都要敏感,率先起了出外闯荡,寻找迷宫的念头,他知道外部世界崎岖坎坷,而故乡的路平坦见底,但他就是热爱迷宫,即使中途迷路,坐困愁城,马亡粮断。他本来以为在这里遇到她是一种缘分——两条平行线不会陡然在这迷宫深处交汇,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是同路人,也仍要面对巨大砖石、汹涌人墙以及无数次发生在分歧路口的争吵……

“要把道路走通,首先就要在脑袋里将死路走一遍,走了足够多的死路,才有更大机会找到那条生路……”他和她讲述通关经验,“没有别的办法,置死地而后生。”

“我已经很累了。”她把高跟鞋脱掉,拿在手上,甩了甩说:“就这样一直逃,一直跑,我已经很累了,我已经跑坏了多少双鞋子你知道吗?”

“可是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也坐下来,挨着她坐下来,两个人伸长脖子望着天,天空一片晦暗,没有一丝星影,月亮也被阴云遮住,一切都毫无希望。

就在二人打算放弃时,一座形如月亮的弧形旋梯突然从楼下渐渐升起,仿佛海中浮起的明月,朝空中缓缓飘去。

“这是那个法式旋梯吗?”

“好像是的。”

在他们背后,那头流着眼泪的牛正逐渐消失在浮桥上。

兔草
3月 2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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