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大雨。
谢瑛推了江一川从电梯里出来,正看见了那个女人,站在家门口。
电梯门在她身后,悄声阖上。女人见了她,迎上来,轻轻问,是江教授家里么?
她愣一下,点点头,也问,你是筠姐?
女人笑一下,接过她的伞。说,中介跟我约了三点。我想你们也是给雨耽误了。
谢瑛这才想起道歉。一边拿出钥匙开门。
女人也就帮她将轮椅推进来。她把江一川搀扶到沙发上,一回身,发现女人已经把轮椅折起来,齐整地倚了墙根放着。
谢瑛心里就想,好一个爽利的人。
想完了,对女人说,先坐一坐。我倒杯水给你。
女人坐下来,又欠一欠身,说,不用了,往后日子还长,这些活儿,理应我来做。
谢瑛还是走进厨房,出来了。看女人正凝神望了窗户外头。雨又大了些。水迹都披挂下来。还有些光透进来,她的样子就好像个剪影。齐耳的短头发,额也是饱满的。谢瑛想,这人年轻时,是很好看的。
女人回了神,也发现被打量,有些不好意思,说,南京的雨还是这么多。
谢瑛叹一口气,说,是啊。还没进黄梅天,就下得没完了。今天去七子山看他爸妈,哗啦一声就下来,香烛化宝筒,全都浇灭了。
说完又问:你不是本地人?
女人正吹着杯子里的茶叶,看着热气氤氲开来。听到她问,就放下茶杯,说,我是安徽六安人。
谢瑛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六安。
女人低一下头,嗯,六安。别的没有,产的茶叶是很好的。六安瓜片,不比这龙井差,下次我带些来尝尝。
谢瑛笑一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女人便站起身来,说,我先走了。明天早上九点来。
谢瑛起身要送,给她拦住。她一错眼,目光停在江一川的脸上。
江一川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没动静。
二、
这几天,郑医生有些倦。
他总是对自己说,到底是年纪不饶人。前两年兴头头,是不觉得累的。
连日的阴雨,诊所也并没有什么人光顾。
本是迈皋桥的一处民房,也老了。有了些湿霉气。渐渐积聚在墙上,便有了形状。便是个人形,细看去,竟还是个女人。
郑医生叹一口气。在酒精灯上燃上一盘安息香。这气味厚,充盈开来,房间里似乎就没这么冷清。
五年前从主任医师的位上退下来,离开了中医院。就开了这间诊所。来的多半是老客。不去挂中医院专家门诊的号,到这里来。也是习惯,望闻问切,哪怕只求他开一剂六味地黄,心里却是安的。他这里也舒服,冬天烧上一个木炭炉子。热得不燥。暑天里呢,“下元不足,心火独旺”,照老例儿熬上一锅绿豆汤,一钵金银花水。来往的病人,喝上一杯。出得门去,神清气爽。
前年没了老伴儿,就更把这里当了家。生意并不见好,倒是日渐有些寥落。他也不介意,这诊所叫“佑生堂”,自然并不希望病人络绎。不过实情是,现在人也忙了。小毛小病,都去看西医。时间省,见效快。来这儿的,主要为看疑难杂症。多是慕名,郑医生自然是很信得过的。然而,也有些病人是背水一战。这种多半已被西医判了死刑,来了先将成沓的现金摆在面前,然后和家属齐齐跪下。郑医生扶他们起来,让他们把钱收好。然后才一五一时地诊病。能看的留下,没得救治的﹐也只能狠了心送走。病人似乎也就此死了心,虽是戚戚然,却比来时平静了许多。
因为病人少,时间也就多了。打打棋谱,要不便是诵写医书。这天是《金匮要略》,正录到“奔豚气病脉证治”一章。院门外铃声响起。他停了笔,打开帘子,看一个女人站在院子里。
女人垂着眼,正看着矮墙旁的一株栀子。大概也是连日的雨水催的,没到五月,已经开出了数朵大花。掩在墨绿的叶子里头,分外的白。郑医生一半像是自言自语:今年倒是开得太早。
女人仰起脸,对他一颔首,笑了。说,开得早,结实就早。等不到八月,就可以入药了。
郑医生心里一动,便打量起女人。看不出岁数,头发花白,脸却匀净清明。没有老态,更没有病容。他终于问:您这是……
女人阖上伞,在花圃上抖一抖,说,来这里,自然是看病。
声音干干脆脆。
哦……哦。郑医生应着,一边将她让进门里。
坐下来,女人安安静静地将屋里的陈设打量了一周。郑医生才问:您觉得哪里不好?
又是爽脆的笑。女人说,我好得很。我是想代人看。
这么着,郑医生有些不高兴。心想别是遇到了荒唐的人。这年月不比从前,世风不同了,什么人也是有的。
女人看出他皱起了眉,又一笑,说,医生您别见怪,我说代人看,自然是该来的人不能来。我来这里,是信得过您。你也该信我不是?
郑医生也就笑了,说,人有病色五种,照不到面,看得准不准,怕是说不好。
女人低头打开随身带的布包,掏出一只信封。一抖,是一沓照片。郑医生接过来。看照片上都是同一个年老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灰黑着脸。拍摄的角度不同,室内外都有。脸上却都没有一丝活气。尤其是眼睛,瞳仁是凝滞的。有一张是靠着窗户,男人戴着眼镜。阳光正照射在眼镜片上。他却不觉得光线刺眼,眼睛还是大张着。
这算照了面了么?女人问。
郑医生问,病历带来了?
女人放在他面前。病历是复印的。郑医生翻了翻,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判断是没有错的。阿尔茨海默病第三期,也就是所谓的老年痴呆症。这个病患情况是比较严重了。
郑医生阖上病历,轻轻说,西医控制得不理想,是么?
女人点点头。
郑医生想一想,对她说,这病根治还是很难,在中西医都是一样。年纪大了,肾气衰弱。肾主精生髓,肾精不足,髓海必虚,脑海则失养;肾气不足,心失所养,血脉运行乏力,血瘀阻脑。
所以,您的意思说,要想改善,还得在肾上下功夫。女人轻轻跟了一句。
郑医生说,病位在脑,病本在肾,累及心、肝、脾。面色即证。要说疗治,补肾填髓是基本大法。
女人咬了咬唇,问,怎么用药?
生地、熟地、山萸肉、枸杞子、菟丝子、茯苓、仙灵脾。随证加减治疗。兼脾虚湿浊不降者,加黄芪、石菖蒲、法半夏等,兼肝阳上亢者,加天麻、钩藤、牛膝;您先生体表灰质如侵,面色不华,是水火不交,加川连、肉桂、夜交藤。
女人轻笑:照本宣科就不要了。我想要一剂食补的方子。
郑医生沉吟了一下,拿出一张方笺,写罢给了女人,嘱说,核桃仁不必去衣。
女人看过后,细心折好,略一躬身,医生,谢谢。我还会来的。
及走到门口,又一转头说,他不是我的先生。
三、
江若燕偎在父亲身边,含笑看着他。嘴里哼着一支童谣,是小时候父亲时常唱给她听的。蜻蜓落雁飞不飞,雨过天晴云低回。
父亲是不认得她了。可却似乎是认得这歌。此刻他是很安静的,脸上也是一个平和的表情。也任由手放在她手心里。舌头时不时伸出来,舔一下嘴唇,然后阖上﹐发出牙齿磕碰的声音。
谢瑛心里有些痛,为两个人。这一父一女,现在是她最想操心却操不上心的人。
她怎么也想不到,老伴儿会变成这个样子。六年前,还是威风八面。一院之长,学科带头人。说话做事都是雷厉风行,让人心服口服。就因为那一股子精气神。她做学生的时候,看着讲台上的他。就给自己定下了将来。
她并不是个很有主张的人,这是她人生最大的主张。当时经人介绍,她正和轧钢厂一个高级技工恋爱,像他们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孩子,这样的交往算是造化了。可她却为自己做了一回主张。任人指指点点的日子过去了,总觉得幸福是自己的。
第一次把钥匙落在了门上,江一川还自嘲一句,英雄暮年。现在是连自家钥匙都认不得了。
她走过去,抚摸一下男人银白脆弱的头发。老伴儿漠然地看她,像看着一件物体。他被抚摸得有些不耐烦了,扭转过头去。
女儿站起身来,揉一揉酸胀的膝盖,望着她,张一下嘴,欲言又止。她叹一口气,唉,说吧。
若燕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妈,他还是想接多多去加拿大。说是那里的条件,对小孩子的成长好。
谢瑛说,他是想什么都不给你剩下了,是吗?
若燕低下头,嚅诺着声音,他也有他的难处。
谢瑛将手里的茶一顿,使的劲太大,洒在了茶几上。她按一按自己的太阳穴,说,谁没有个难处啊。
她也知道女儿心里苦得很。这苦头却吃在一个“善”字上。
为什么爷俩儿的性情这么不一样呢。江一川是个处处以进为守的人。若燕可好,事事以退为进,但求一时心安。到头来害了自己。当时女婿林惟中要出国,若燕正怀着孩子。谢瑛是坚决不同意,说怎么着也得等孩子生下来。若燕却放了他走,说你去吧。来得及孩子学说话叫上爸爸就行。孩子生下了,林惟中却没回来。说给若燕办了陪读带孩子过来。临了要走,科研组的小魏却查出了脑癌。请不到人,项目就要停下来。领导找了若燕谈话,请她多留一年。就在这一年里头,林惟中移情别恋,给若燕寄来了离婚协议。若燕想了一晚上,签了。你过你的好日子,说把孩子留给我就成。
这回轮到要多多了。
谢瑛说,女儿,你就不能长点儿脾气吗?人不能有傲气,可是傲骨总是要有的。
江一川转过头,鼓起嘴巴,用唾液吹起一个透明的大泡。啪,泡破裂了。
若燕说,可是,他毕竟是孩子的爸爸。他也想多多。
谢瑛呼啦一下站起身,狠狠地说,好,他是孩子的爸爸,那你问他。生多多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吗。他和那个女人鬼混的时候,想过你们娘俩儿吗?
若燕呆呆地站着,眼睛却是一红。
若燕……厨房里有人长长地喊,阿姨腾不出手来了,快来帮忙端一下锅。
若燕愣一愣,转身跑进厨房里去了。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背。那手绵软而温暖,却令若燕心头一抖,泪汹涌地流了下来。
那只手用力了一些,将她的头揽过来。放在自己的肩上。若燕只有呢喃的气力:筠姨。
哭够了,抬起头,若燕看到的是张微笑的脸。:快别哭了,多大的姑娘了。啊?
若燕也笑了。同时心里也惊奇,她唯独会在这女人面前孩子似的哭。家里走马灯似的换过许多的阿姨。现在已是面目模糊。多多是个怕生的孩子,见筠姨第一面,却伸出手去要她抱,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亲。
谢瑛仰在沙发上,手指揉着太阳穴。面前搁了一碗冰糖白木耳。听到有人轻轻说:不能动气,血压又该上去了。
谢瑛拍一拍身边的沙发,女人坐下来。她叹一口气,谁不想活个容易。你以为我想吗,这一老一小,哪个让我省心啊。
女人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好在一家团圆,办法都是可以想的。
谢瑛听着这柔软的声音,心里也有些静了。
她说,筠姐,怎么就没见你心里不合适过呢。按理我不是个没气量的人,可遇到事情还是慌,还是乱。还是没主张啊。
女人又笑了。她说,你又能看见我心里么?常食五谷,苦处各不同罢了。
谢瑛一垂头,说,也是。其实,你来了半年了。都没见你说过家里的事。我总觉得,你不像是做保姆的。哪里不像,又说不清爽。可你又做得那么好,比那些人可强多了。
女人说,布有千色,人有百种。哪有做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再说了,干保姆也不丢份不是,都是凭力气和能耐吃饭的。
谢瑛就有些愧色,说,你看我说的胡涂话。
女人就乐了,说,你们读过书的人,总有些小胡涂。大聪明却是我们比不上。就好比走路,快慢不说,你们总是选对了路。我们每步走得结结实实。一回头,却弯到了十八里坡去了。
谢瑛也乐了,心里也熨帖了些。一抬头,却已经看到女人端了一只砂煲出来。她宁静得很,却是个闲不住的人。
盛出一碗来,是核桃芝麻莲子粥。这是给老头子喝的。女人弄来的中医食补方子。江一川这么多年,都是靠西医撑着,激素不知用了多少,占诺美林用量一直在提。想到这里,谢瑛又叹了口气。
女人舀了一勺,江一川张开了嘴,牙齿却紧阖着。女人也张开了嘴巴,说,啊——
江一川嘴巴张开了,张得很大。一勺粥送进去,一些顺着嘴角流出来。女人却微笑着,又一次张大了嘴巴。
谢瑛看着这一幕,却觉出了自己对这女人的依赖,同时有一些感动:这女人,半年把全家人都变成孩子了。
这笑平添了她许多的气力
四、
陆望河远远就看见了女人的身影。
这个年纪的人,走路很少有这样挺拔的姿态。何况手里还拎着许多东西,显见是刚刚从附近的超市里出来。
他嘱咐司机将车慢慢开过去。将车窗摇下来。
女人已经看见车窗上有熟悉的平安结,那是她亲手织的。不过还是不动声色,安静地往前走。
陆望河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一声:妈。
她这才回过头,应道:哎。眼睛含笑地看着陆望河。
陆望河打开门,下了车,从女人手里接过大袋小袋。
女人不依,挡了一下说,不要你送。前面就是7路车,走几步就到了。
陆望河抢过东西,搁在后尾箱里,很绅士地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女人叹口气,随他上了车,嘴里说,送到小区门口就行了,嗯?
陆望河也夸张地叹一口气,说,遵命。
司机老郁开动了车子,一面笑道:陆家妈妈,你有我们陆总这个儿子,真正是福气……
陆望河却没有让他说完,接过话头去,妈,怎么跑了这么大老远来买东西?
女人掏出一张广告,说,星期三这里的“易初莲花”做活动。黑鱼比城北每斤便宜两块五。千层糕买二送一。还有,教授家的不粘锅坏掉了,终于给我找到这儿在做优惠。德国的牌子,打了五折呢。
陆望河就笑,妈妈,你都知道他们是教授家,还会在意这几个钱么?
女人就正色道:钱对谁都是一样。教授家的一块钱,也不能当五毛用。过生活都是细水长流的事,小来大去,还是马虎不得的。
陆望河就作了投降的样子,说,好好好,您老人家越来越像个哲学家了。
女人眉目就舒展开,说,油腔滑调。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陆望河便答,中午和一个客户吃饭。
女人沉吟了一下,说,望河,上次妈和你说的事怎么样了。过年回去,镇长可是问了又问的。镇长有恩咱们家,要是能帮上的,我们做人可不能忘本。
陆望河就笑,你猜我今天见的客户是谁?
女人想一想,莫不是镇长。
陆望河哈哈乐了,说,要不说我母亲大人冰雪聪明。
女人说,合作的事有眉目了?
陆望河说,岂止有眉目。合同都已经签了。
女人就双手合十,说,这下好了,让南京人都能喝上咱六安的茶叶。
陆望河又笑,说,又不止是茶叶。妈您记得我说过,年初时候收购了六合一家保健品厂。刚刚就为谈这件事。我们准备搞一个项目。您知道吗,茶里头有种稀罕的物质,叫茶多酚。这可是个好东西。抗衰老,降血压血糖,还能抑制癌细胞。
茶多酚。女人重复了一下,又皱一皱眉头,开个茶厂不是挺好。这东西,能好卖么?
陆望河说,您还别小看,前阵日本核泄漏,茶多酚类的食品,在市场上已经脱销了。因为这物质,还能抗辐射。有千叶大学的调研报告,可比盐什么的靠谱多了。
女人就有些脸红,想起自己也跟在别人后面抢买过几包盐。
今天和镇长一起,见了生化所的田教授。一起商量到时候合作开发一个系列产品,营养品,饮料,将来兴许还有化妆品。下半年项目上马,咱们六安的瓜片,就要派了大用场。妈您可是功臣。田教授还带个研究助理来,比我年纪还轻,已经是个博士了。现在的女孩子,可真了不得。
女人听到这里,心里倒一动,问,望河,这女子人怎么样。
陆望河愣一下,笑说,妈,人家可是博士,看得上您儿子?
女人扁一扁嘴,说,我儿子怎么样,这么能耐,什么人配不上?
这时候,车开进了小区的大门。女人着急地请司机停下来。
陆望河就说,妈,怎么就不能开进去呢。
女人下了车来,又回转身,正遇上望河的眼睛。
三十多岁的人了,可还是孩子的脸,一派天真的样子。她亲昵地拧一拧儿子的耳朵。阳光底下,儿子贝壳一样的耳轮有些透明。她心里颤一下,想起另一个男人,也有这样贝壳形状的耳轮。她阻止自己没有想下去,只是说:我儿子是有出息的人,知道有这么个儿子,谁家还敢安心请我做保姆。
陆望河笑一笑,说,妈,您可是答应过我的。
女人沉默一下,点点头:嗯,儿子,妈应承你,做完这一家。以后就不做了。
五、
谢瑛看见女人从一辆奔驰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脸孔的轮廓,让她觉得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女人回身挡了一下年轻人,没再让他跟着。
奔驰车远远地开走了。
女人站定了,才拎起大包小包,走过来。
在楼道,见了谢瑛。愣一下,却说,瞧我,饭还没烧上呢。
两个人走到电梯口,谢瑛淡淡地问,筠姐,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啊,和你挺亲热的。
女人沉默一下,微笑说,以前主人家的孩子,路上碰见拿的东西多,就捎带我一脚。孩子挺出息的,自己开公司了。
女人回到家里,又是马不停蹄地忙。饭烧上了,又紧赶着收衣服,浇花,拿晚报,收拾多多玩了一地的拼图。忙是忙,却丝毫没有乱的意思。你并不觉得她在你的视线里,一回头,事情已经妥妥帖帖地做好了。做好了,便又开始忙下一件事,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安安静静的。
谢瑛想,作为一个保姆,这女人似乎太完美了。
这家里,因为有了这么个人,什么都不一样了。她给了这家里一种新的秩序。有些东西,只有她知道放在哪里。你动过,随手放在别的地方。她会不动声色地放回去。她赋予很多东西一种你所不熟悉的规矩。但你接受起来,却没有勉强。好像本来就是合理的。这合理,来自于一种甘心情愿。
活干完了,她依然是端出一煲汤,盛出来,一口口地喂给江一川。这一回是天麻炖猪脑,隐隐有一种腥涩的味道,在空气中漾散开来。谢瑛闻着觉得有些作呕。却见江一川在鼓励下,一口口地吃下去,汤汁不再从嘴边流出来。他似乎很努力地咀嚼,像个想要证明自己的孩子。他依然没有声音,但谢瑛却感觉到,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活气,使得他的整个面部都生动起来了。
晚上收拾完了。谢瑛在灯底下摇着扇子。说,筠姐,过两天,要请人来给空调加加雪种。今年,怕是又要热得不像话。南京什么都在变,“大火炉”的头衔倒没拿下来过。其实我是不好多吹空调的,吹多了就偏头痛。
女人听了,站起身来,嘴里说,差点忘了……
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两个圆滚滚的东西,递给谢瑛一个,另一个放在江一川的膝盖上。
谢瑛见这对象,模样十分奇特。用青竹篾编成的长笼,因为是中空的,留着许多孔洞。抱在手里,好像有凉气从网眼儿里渗透出来。
她便十分好奇,问是什么。
女人便说,这是“竹夫人”。在我们老家里,叫青奴。早就看不到了。今天在超市,却见有在卖。好大的广告高头,说什么“天然空调,环保家居必备”,我就买了两个。
谢瑛看上面还别着标签,便念出来:竹夫人,消夏良伴……竹夫人,竹夫人。念着念着,似有所悟,想起红楼梦里头宝钗出的一则灯谜,谜底正是这东西。就脱口而出:“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
她正得意自己的记忆,突然觉出句里意味的不舒畅。说,现在的这些生意人,什么都要复古,唯独人心不古,有什么用。就将这长笼搁到一边去,
一抬头,却见江一川眼睛紧阖着,将这竹夫人实实地抱在怀里。
六、
秋凉的时候,郑医生最后一次见到这女人。
女人静静坐着,对着面前一杯茶。看着杯中纷繁的白色花瓣,在滚水里膨胀、舒展开来。好像又盛放了一次。
女人便问:是院子里的大白菊吧?
郑医生袖着手,点一点头说,好东西,清肝明目,健脾和胃。
女人细细地吹,然后轻轻嘬一口,笑说,该早些喝,我这辈子,就是有些事情没看清爽。
女人拿出一迭纸,说,医生,您开给我的食疗方子,我抄了一遍,您帮我看看,可有错漏的?
纸上的字很工整细密,谈不上娟秀,笔画间的用力,甚至有些须眉气。
方子是分毫不差的。然而,却又在细节处加了很多的解释。比如,松子仁米粥,急火三分钟,文火半个小时。后面括号里注上,若是电热煲,二十分钟足够。米不要用泰糯,要用国产的珍珠糯。“山药羊肉羹”,首选东山黑皮羊,不至于太过油腻。要陈年的花雕,才会起羹。又有一道“泥鳅炖豆腐”,方子后面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136………,老王。问起来,原来是个卖水产的老板,大约只有他家的泥鳅最肥大新鲜。
郑医生铺开纸,为她写下最后一个方子。他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七、
女人坐在灯影底下,打开一个笔记本。
这红色的塑料皮笔记本,已经很陈旧了。封面上是个洒金的“忠”字,也已经有些褪色。
打开了,里面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青年的模样清俊,如炬的目光也没有因为岁月黯淡下来。
照片的背面,写着“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她问过他,什么是“广阔天地”。他对她温柔地一笑,说在这里,社会主义中国的农村,就是他的广阔天地。他离不开这天地,就好像不会离开她。
她抚摸一下这张照片。这青年,有着贝壳一样的耳轮,在阳光底下,就是半透明的红色。她忆起在炽热的麦秸地里,她将自己熔进他的身体。烈日的光线,穿透他的耳轮,几乎可以看见那错综的血管。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他离开这天地,是在三年后。那一年中央有了政策,知识青年有了返城的希望。她对他说,你走吧。你的广阔天地,不在这里。
恢复高考,乡里有十几个青年报了名,唯独他考上了。
他临走的时候,她给他一个布兜,让他放在贴身的口袋里,里面是新采的六安瓜片。茶用她的体温焙干了。她说,走吧。这茶喝完了,你就好忘记我了。
他哭着说,要回来接她。她一笑,说,好,我等着。
他并没有再回来。她知道的。
他走后半年,她早产,生下个儿子。这儿子瘦小,一对耳朵却大而厚,也有贝壳一样的耳轮。
她在人们的指指点点里,把这孩子养到两岁。她爹叹口气,说,嫁了吧。你得有个男人。两岁了,拖油瓶也拖累不到旁人了。
村里人就帮着张罗,嫁给了邻村姓陆的鳏夫。老鳏夫人不坏,忠厚,能劳能动。就是太喜欢做男女那点事。自己又不行,就气得打她。打急了,就又打她儿子,往死里打。她就举起把剪刀,说打她她能忍。再打这小子,她就跟他拼命。
五年后,老鳏夫中了风。人不行了,叫她到床跟前,说,我亏欠了你们娘儿俩。这小小子人精灵,攒下来的钱,留着供他读书。我只要一副薄棺材就够了。
她厚葬了男人。却记得他的话,要供这个孩子读书。她便生活得更辛苦些。
这孩子果然是出息的。书读得不费力,小学到中学,都是第一名。顺当当地考上县中。镇上办茶叶厂了,她便央了人,寻到了一个工作。只图离儿子近些,好照顾。
又过去了几年,儿子高考填了志愿。填了南京的大学。听到“南京”两个字。她心里一咯噔,然后问,儿子,能考上吗?
儿子点点头,她就没再说什么。
果然考上了,帮儿子整理行李。看着录取通知书上有一个镶了五角星的钟楼。她想起另一个人,跟她说过这幢钟楼,说这大学是他的理想。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她流泪的当口,镇长来了。镇长说,阿筠。咱镇上出了望河这个高考状元,我是给你道喜来啦。
她不说话。镇长知道了她的心思,就说,我在无为有个亲戚,现在在南京城里,开了一个家政公司。要不你去她那里吧。我给你写封信。只是,城里人娇贵,保姆的活儿,怕是要受点委屈啊。
她说,我做。
这一做,便是十年。
她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江一川”这个名字,人几乎要窒息。
她让自己平静下来,认认真真地看这报道上的每一个字。这个男人,现在是省里建筑设计院的院长。十一项发明专利的拥有者。报道上说,那新街口最高的楼,就是他设计的。这楼得了国外的大奖,楼顶的弧线,据说灵感来自一片茶叶。
报纸配了照片,没错,模样没怎么变,老了些,目光也有些懈了。但还是有股精气神儿,是他的。
这以后,她成了个留心看报的人。主人家都有些惊奇。因为她并不怠惰。但每天的报纸,都要一版一版细细地翻过。
她于是知道,男人是这城市里很知名的人物。享受国家级津贴的专家,省人大代表。
同时,是一个好父亲和丈夫。电视里为他做过一次专访。她看到他的妻子和女儿。妻子温婉,气度不凡,是真正配得上他的。
她先是笑了。夜里却哭醒,醒来还是笑。
对他的关注,成了她心底隐秘的幸福。这让她上了瘾。
她从未想过要打扰他。
只有这么一次。望河大学毕业,要创业,没有启动资金。愁肠百转。她一瞬间想到了他。是的,这也是他的儿子。
但这念头又在一瞬间,就被她的愧意压制住了。她拿出所有的积蓄,对望河说,儿子,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我们娘俩儿这一路,靠过谁?
儿子点点头,懂了她。
儿子出息,几年工夫,公司大了。
儿子无数次地不要她做下去,说她该过上好日子了。她急了,她说,你整天保姆保姆地挂在嘴边上。没有你做保姆的娘,谁供养你读书生活?
儿子委屈,看看她,却也没有再说话。
是的,她的性情,是没有这样好了。
他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报纸上,电视里,都再没有。
彻底地消失了。
她算一下,他也该到了退休的年纪。退下来了,在这世界里也退下来了。
直到有一天,她在家政公司看见了谢瑛。这教授夫人的样子十分憔悴,已没有了神采。
旁边另一个保姆对她说,又来换。这女的挑得不得了。老公得了老年痴呆症,还挑肥拣瘦。换来换去,谁在她家里都做不长。
她心里一动。
她对望河说,儿子,我做完这一家,就再也不做了。
她终于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这出现,晚了三十二年。
现在,却已接近了尾声。
透过门缝,她看得见他的剪影,依然坐在阳台的落地窗前。怀里抱着那个长长的竹笼。已经是深秋,他还是紧紧地抱着。一刻也不愿放下。
她擦一擦眼角,又翻了一遍这些年搜集的报纸,然后沓成一沓,放进行李包里。食疗的方子分成春夏秋冬四类,用回形针别好,压在台灯下面。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让望河来接她。
八、
这时候,谢瑛推了门进来。
谢瑛说,你走之前,总要见见若燕的新男朋友。她现在当你是半个妈。第一次上门,你得帮我好好参谋参谋。可别再看走了眼。
她脸上也就有了喜色,说,好。
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两个人忙不迭地迎出去。
若燕进来,后面闪出一个身影。
高大净朗。
女人的笑容在脸上凝固。
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响,就回过头去。
竹夫人在地上滚动着。滚到了她的脚边,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