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摸了一遍，还是没有钱。

店员没看我，低着头重复，一共5.23美金。

我紧张时说不出英语，只好一面点头呵呵，一面思考：逃跑前装成日本人还是韩国人。

还好我思维活跃又敏锐，忽然就想起一条热门推特：某富二代想向世界致一声问候，把一张存有1000美金的星巴克卡的二维码公布在网上，希望扫出咖啡的陌生人，能开启愉快的一天。谁知几个月后，余额从1000变成了2140。扫出咖啡的人在开心和感谢，而默默存入问候的人，竟增加得更多。

我把二维码给店员，“斯米马赛思密达”已经挂上嘴边，时刻准备撤退。

故事真假，从来没想过，反正我只是瞬间心动、随手转发，没指望它能救我于尴尬。

喝到免费白巧克力摩卡，我心情好了一整天。

第二天，我豪请十几好友喝大杯，认真讨论捡来的卡里的钱的花法。众人纷纷表示，还是美国人民单纯善良，刘强东再待几学期，可能可以带回一箩筐单纯善良的女子。

我又叫一杯咖啡，高冷地笑了。

这种低成本社交网营销，我在奥美公关实习时已经看烦和做烂。一个戳点的故事，小号原创，营销大号转发，部分网友跟风，没几天就能病毒式传播。杜蕾斯套鞋防雨，包场送电影票只为刺激前女友，都是经典案例。六位数传播量，1000刀成本，不要太划算。

而且，这些试图抹去营销痕迹的网络段子，不是第一次被我看穿。

还有一个关于星巴克的，叫Pay it Forward。为后面的人埋单。顾客听说前面的人已经埋了单，过意不去，便为后人埋单，就这样莫名其妙开始了埋单接龙，做一件让他人愉快的小事，把感受到的善意传递下去，最高纪录1486不间断。

在我看来，真相是随着人民生活水平和情感需求的提高，咖啡促销也要编个故事。

在西雅图上大学，我也染上清晨喝咖啡的习惯，常在drive-thru窗口前排队。

车背上的美利坚，咖啡厅和快餐店都设有“开车经过”窗口，驾驶人先半踩刹车，停在菜单和话筒前点餐，待前面的车付钱拿货和开走，跟上。
有一天轮到我时，店员说，“Young lady, the gentleman in the car ahead of you has already paid for your coffee, he wishes you a wonderful day.”

女士，你点的咖啡，前面那辆车已经付钱了，他祝你拥有愉快的一天。

我接过咖啡，扫了一眼吧台，暗自佩服。星巴克当真蛮拼的。

免费咖啡和故事情节配合得天衣无缝，店员敲键盘的手指间夹有一支铅笔，小本子摊在吧台上面，画的是一个又一个四竖一横——美国人的“正”字计数法。

多好的画面啊，照下来用作Pay it Forward故事配图，真实等级瞬间三颗蓝钻。对细节的把握，果真是检验聪明人和大公司的重要指标。

“已经连续很多人为后面的顾客付账了吗？”我问。

“是的，您是第42个。”

我掏手机拍摄计数卡，店员笑成一张广告牌，大约是在暗喜又一个傻子信以为真，倍受感动，要配合完成营销活动了。

随机送咖啡，只要有一名顾客写微博配照片，官方微博和收费大号就能把它转发到热搜榜上去。一杯星巴克，一次善意传递，一股鸡汤味的正能量，特别符合群众需求。

可惜碰上的是我。

见证过何润东“大约八点二十发”的我，微博五万真爱粉的我，自然是不能免费写软广，更不信什么品牌植入式的鸡汤故事的。

我再喝一口免费咖啡。抱歉啦，星巴克。

如果不是前面的车和我并排为红灯停下，如果不是对方率先摇下车窗，我大约就这么心机婊下去了，然后根据长相，或婊成萌神，或婊成傻X。

阳光微煦，不远处的人摇下车窗，把手肘搭在门上，大声问我，“How was white chocolate mocha?”

白巧克力摩卡好喝吗？

我惊。

“我这咖啡真是你买的？”

“我这杯也是前面车买的，咖啡果真是免费的好喝，我感到很幸运，还有感动。”

他举了举咖啡，笑容有点像《吸血鬼日记》里迷人的Ian Somerhalder。

“我也是，谢谢你。”我有点尴尬。

“我在网络上看过Pay it Forward的故事，非常感动，但转眼就忘了。直到得知前面的车主为我买了单，才在过意不去的驱使下买了你的。我正在问自己，为什么只能在收到回报后想起付出，为什么不能做第一个Pay it Forward的人？看过那么多生活中动人又简单的细节，经常被感动，从来没行动，想想真惭愧。”

我更惭愧。

看过那么多动人的细节，只觉得相信的人都是傻X。

我握咖啡的手抖了一下。

我欠了面前这陌生人一笔情感的债，喉咙里呛着一股自我厌恶，十分痛苦。

交通灯还是红彤彤的，我一脚油门，右拐进麦当劳的drive-thru，带回价值5.89刀的汉堡薯条冰可乐套餐，我需要立刻把它们送到他手上，拯救自己。

可是马路畅通无阻，方才的车都已不见影踪。

浪费可耻，我只好自己啃汉堡。无奈中美两国麦当劳差距太大，两口鸡肉汉堡下肚，竟让我分外想念祖国。太难吃了，我郁闷地看一眼马路边举牌乞讨的黑人，痛苦下咽。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白亮的光芒明晃晃地刺着眼睛，被红灯堵在路口的时候，我看到汗液沿乞丐漆黑褶皱的额头流到脸颊。他是威严的，连举牌的措词都是“Veteran. Change Needed, God Bless Good People”。老兵，需要零钱，上帝保佑好人。

目光相撞，他把硕大的身体倾斜向我，有点吓人。

“小女孩，你还有吃的吗？”

“只有这个，我已经咬好多口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我把车窗开了条缝，全身防备，塞给他，在红灯变绿的瞬间冲上下一段路。

这年圣诞，遍地是雪和不开门的商店，我去加油站超市买鸡蛋，一着急，把车停在了专为残疾人预留的停车位上。

出门看到罚单，哭了，同学曾因此被罚款400美金。

再一看，十分诧异，纸上还有纸，包着钱，一刀一刀五刀，一共二十刀，参差褶皱但都被推平了角，按面额大小排列。

我打开纸。

“It sucks to get a ticket on Christmas, hope this 20 bucks will make it better. Merry Christmas. P.S. The BigMac was really great.”

圣诞节收罚单是一件操蛋的事情，希望这20刀让你感到上帝还爱你。圣诞快乐。PS，麦当劳很好吃。

我生平只向陌生人奉献过一次麦当劳，老兵的样子被我从记忆里翻出来。汗流浃背，摇摇欲坠，好像饿得快进鬼门关了，站姿依然威风凛凛。

所以，是陌生人接过食物，默默记住我的车牌号了吗？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也是在这里，我加完油回到车中，副驾驶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T恤牛仔，体格健壮的陌生白人，笑容坏坏的，问我能不能送他回家拿卡车拖车，他的车坏在这儿了。

我刚启动引擎，有人敲车窗，是体格硕大的黑人，我读不懂窗外的唇语，只听见白人骂了一句what the hell，下车和他一并走了。当晚同学乘车，从副驾驶摸出一把斧头，我才知道自己险些遇到多可怕的事，一连几周睡不着，好想要个男朋友。

现在想想，凶神恶煞的敲窗人，还真有些像举牌老兵。

我小心翼翼摊平纸条，要拍照发微博。

可我摸了一遍自己，没有手机。

我冲回超市找到落在收银台的手机，又想起20刀、纸条和罚单都留在了车窗上。

再回去一定只剩罚单不剩钱了，我看得见玻璃门外，满臂纹身的肌肉男从我车边离开。

可当我回去，看见的是纸上多了一行不同字迹的Merry Christmas，钱不仅还在，变成了21刀。

我捏紧它们，在冰天雪地于里站了很久，手心始终燥热。

这21刀至今在我钱包里，没有给过任何人，无论是主动为下一位顾客付咖啡钱，还是给上海街头抱儿子乞讨的中年人买盒饭。

我开始做一些小事。

生活没有改变，也没有人把我写成“最美女孩”挂在微博上夸耀，但当我看到路人微笑，再也不会本能地转身看他在看谁，而是本能地接受他的微笑，回以微笑。

就好像，这世界一下子变好了。

我渐渐对万物都热情洋溢起来，比如在校招会上，直奔星巴克公司展台。

“你知道我们多有缘吗？我不仅碰巧来到你的发源地上大学，还被你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请你千万要看看我的简历，我愿一生做一个虔诚的星巴克人。”

大三晚秋，我自由出入星巴克全球总部，是一名胸前挂门卡，身后带背光的实习生。

面试那天，HR问我应聘星巴克的原因，我从钱包里拿出21美金，一五一十讲出我过去的样子，以及为什么变成今天的我。

我看见她们的目光由惊讶转为赞许，最后竟直接通知我上岗时间。

我渐渐相信，世界是什么样子，取决于人用怎样的目光看它。

不去信任，就处处是骗局，不懂付出，就处处是陷阱。不如身体力行做一个善良的人，愉悦自己，打动他人，脚下的路悄悄的就宽了。

我笑眯眯抚摸我的专属办公桌。

有人敲敲桌壁，递上一沓纸。

“老板说你之前两个营销文案都讲得很生动，这是明天要上线的故事，你看看，下午给我修改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