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山东泰安人,今年八十八,属龙。泰山脚下长大,一生未登上过泰山。
姥姥个子原本也只有一米五,前半生在山东老家耕地,后半生在沈阳的工厂里滚油漆桶,给孩子及孩子的孩子织衣补衫,经年不辍,终致脊柱变形,后天拱起一个罗锅,扣上罗锅后,个子连一米五都不足了。我认识姥姥的时候,罗锅就在她背上了。可幼时她整日牵着我的手四处走,我仍须仰望她,觉得异常高大,罗锅快探到天。我屡次问她:“姥姥,我哪天才能长到你这么高?”姥姥总是笑得很不屑:“明天。”
从五十岁那年,姥姥就是一个人了。我是全家最小的孩子,还没见过姥爷他就过世了,听说他是个酒鬼,特浑。姥姥跟姥爷打了一辈子架,是比甄子丹还拳拳到肉的实战。后来姥爷瘫痪在床多年,姥姥一直照顾到他离世。为防姥爷褥疮,姥姥早中晚三次给他翻身擦后背,一米五的给一米八五的翻了好几年,自己翻出腰脱。传闻姥爷的陪葬品只有酒,好多酒,都是姥姥买的,封棺前撂下句话:他娘个逼,去那边喝吧。
我妈是老两口最钟意的小女儿,这份偏心顺理成章地被我承袭。打从月科里我就由姥姥亲手带着,吃喝穿用,没离开过她一双手,彼此陪伴的时间胜过我的父母。我们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直到我上寄宿高中,后远赴香港读大学。罗锅并不影响她力大无穷、健步如飞,以及每日上下楼三趟换三身衣服跟老太太们臭显摆的爱美之心。两次摔倒以前,她在我心中始终是巍峨的,永能倚仗的,就像泰山——跟她一样,我至今没登过泰山。
六年前,姥姥在路上摔了一跤,此后一蹶不振,终日卧床或窝坐在床边的小转椅里。前两年尚可拄着拐杖小范围走动,可就在前不久,她因坚持独立行走,在家中再次不慎摔倒,骨裂。依别家老太太,这个岁数再来一跤,多半是起不来了。我姥姥,命也是硬。在几次引人虚惊的阴阳对话后,由五个儿女轮番照料,再次坐起来了,但这回无法再挪半步,只能卧床或窝坐,就算日后奇迹般再次行走,恐也无法承受长途车马劳顿,有生之年终与泰山无缘,我恨自己用了“一生未曾”这样的字眼——能够预判他人余生的能力,是可恨至极的。
思来蹊跷,人一辈子翻不过的山,摸不透的河,往往都不在天边,就在眼前。时而,再添个爱不到的人。泰山对姥姥的一生,就是这么个存在。更蹊跷是,这竟是人生铁打的理,人人命里都有座登不上的泰山。
如今姥姥住在舅舅家,终日囚在她的床跟转椅上纹丝不动:粗粮粥两碗、茶水半升。饭后看电视,一直看电视,直到困着。有人陪她看电视,就算她最潇洒的时光。孙辈里只有我会去。近年她开始健忘,时常不认得人,唯独我去,不论时隔多久,她都会在我一进门就唤我名字,主动攀谈,但讲的都是我十岁以前的往事,有时一件事连续讲三遍,我就那么听着,欢笑里竟裹藏酸楚。
我陪她看了十八年的电视,不记得我才怪。
小时候陪姥姥看电视,是我结束每天六小时的书法练习后最惬意的时光。她最爱看《动物世界》,赵忠祥配音的。她说:“这节目好,就这节目演的是真的,你看啊,谁游水,谁飞天,谁跑,谁爬,谁吃草,谁吃肉,老天一早都给定好了,再厉害的人也编排不了。其他都是胡扯妈巴子(山东俚语:胡编乱造)。”那些话虽然年幼时的我听不懂,却也明白姥姥一定是泄露了什么大智慧,不得了。她坚决不准我看金庸跟琼瑶,痛骂都是胡扯妈巴子,然而她给我讲的那些睡前故事才真是我听过最扯的,一水怪力乱神,通篇封建迷信。以致在她诱导下,我识字后独立阅读的第一本书是《聊斋》,阅后我只确认了一件事:全天下会讲故事的人,蒲松龄第二,我姥姥第一。同一个故事,姥姥每次讲结局都不一样,起初我以为她别出心裁故意为之,后来才弄明白那些故事她大多只记了个开头,后面都是随讲随编,竟都能自圆其说,真有文化。可谁能想到这么有文化一个人,竟是文盲。
我第一次知道姥姥姓甚名谁,是四岁那年,距识字尚有两年。姥姥去银行给自己存钱,一手菜筐一手我,四目合盯着银行柜台前的一张存款单跟一支笔,相对无言赛呆,面前女柜员催姥姥交单,后面排队的催姥姥交笔,她就是霸着不动。
“姥姥,人家催你呢。”
“他娘个逼,我要是识字,用他催?”
“姥姥,等我识字了,我帮你写。”
“那还用说,写他们一脸。”
姥姥跟我撒完气,转头寻求一年轻人帮助,年轻人大概办急事,一脸不耐烦。
“啥名?”
“王张氏。”
“大姨,银行得写本名。”
“张富兰。”
“哪个富,哪个兰?”
“啥?!”
“兰”字姥姥能照猫画虎,但就自己到底是哪个“富(fu)”字斗争了整个下午,先后换过三个年轻人,相面一样从他们写下的所有同音字里挑,看哪个最像记忆中的那个形。多年后,逢见电视里罪案剧中上演警察摊出一沓相片让证人指认嫌犯的一幕,我都会忆起多年前那小银行里的闷热午后,姥姥指着一排“fu”字中的某个喊:
“就是它!”
张富兰是个固执又迷信的老太太,且出口成脏,口头禅是“他娘个逼”,用法多变。但这个叫张富兰的老太太跟我说:你要读书。使劲儿读书。她坚信,读书识字,就能免遭别人白眼。多年后,我遂了她的愿,成为一家老小中读书最多的人,如今甚至以写书为生。我想跟那个不识字的张富兰说:其实读书再多,也免不了会遭人白眼。但我还是感谢她逼我读书。
因无缘读书,姥姥犯过不少低级错误。某段岁月被老太太们带下了道儿,笃信某个当年全国都闻名的气功大师,号称每天“吃太阳”即可强身健体,长命百岁。那段时间苦了我,每天练字六七个小时,间歇的空当还要被姥姥拉到窗户底下,盯着太阳看,不许眨眼。姥姥帮我摆正扎马步收拳头的姿势:“来,跟姥姥吃太阳。”盯不住十秒钟,我叫苦:“姥姥,我好像要瞎了。”姥姥给我打气:“正常排斥反应,别心急。多吃太阳更聪明。”通常我吃太阳半分钟,就眼灼泪飙,回到书桌前看字帖上字都是重影的,再多看两眼,全世界都黑了。我反问姥姥:“姥姥,你眼睛不疼吗?”姥姥自信满满:“有点儿,但身体里暖和,感觉有个太阳。”吃太阳此举,幸亏后来被我妈撞破,跟姥姥大吵一架,连带把小区楼下的老太太们都教育了一通后才算作罢,妄想斩草除根。可姥姥仍是不服,趁我妈不在家时偷偷吃太阳,只是不带我了。直至半年后,那位号召全国人民吃太阳的气功大师被抓,上了新闻,姥姥才悄悄停止了剥削太阳的行为。多年以后她似乎有点儿青光眼,我怀疑都是太阳惹的祸。
姥姥虽迷信,但她不求佛不算命,自己信奉一套善恶因果论,竟也有科学迷信的一面,三观之正,简直该写入《弟子规》。话说姥姥领我逛了十年菜场,菜场外有个老道,风雨无阻坐那摆摊儿算命,幼时我就好奇,为什么别家老太太都去算命,姥姥你不去?姥姥答:“都胡扯妈巴子。”等我长到了对世间道理开始好奇的年纪,继续追问:“难道好人不求仙拜佛就要下地狱吗?杀人越货的找老道给他驱驱邪,或是花钱盖座庙就永保安康啦?凭什么啊!”姥姥嫌我拧,要以其厚重文化底蕴服我,于是给我讲了个据说是她山东老家的真实故事:
清末,一贫农多年吃苦耐劳,勤恳做人,终于攒了些家底,想盖套房子。选地要请风水先生,贫农花了大价钱请来山东半岛威名最振的先生亲自带他选风水。二人一行走了很远的路,途经无数风水佳地,先生都没瞧上眼。先生讲究,拿人钱财,替人尽责。不料路遇贫农自家一片韭菜地时,先生突然被贫农拦下来。先生:“你干啥?”贫农:“你看这块地咋样?”先生:“你会看还是我会看?”贫农:“咱蹲下再看看嘛。”先生脾气暴,心眼儿又出名的小,心想这傻逼不自量力,跟我叫板呢?那就怪不得我了,遂应声道:“特别好,就这吧。”其实先生一早瞧出这是处凶地。
先生四方云游,十年后再次路过当年那片韭菜地。一大户人家,庭院显贵。先生好奇,入门拜访,户主正是当年那傻逼贫农!先生大惊:自己看风水天下第一,怎可能看走眼!终忍不住发问。当年的贫农,如今的地主解释说:先生,我当然不会看风水,十年前那天,我在自家韭菜地里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大肚婆在偷韭菜吃,看那吃相,应该是饿了多日,不然怎至于偷吃,当时我跟你若继续前行,冲破了人家颜面,更怕惊了胎气,我想等她吃饱离开后再过去,来不及跟先生解释,便随口扯了个谎蹲下猫起来,等她吃完,结果先生说这真是块宝地,我就信了先生,在这块地上盖房子,如今看来,先生果然神算,还未来得及谢恩!
先生从此封目隐退,再不看风水。隐退前,给世人留下话:看了一辈子风水,今天才知道自己瞎,哪里有什么风水宝地,风水都是跟着人走的。好人走到哪,哪就是好风水。
姥姥补充:“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命自己修。懂啥意思了吗?”
我:“做人要善良。”
姥姥是个善良人。听长辈说,当年姥爷先一步离开山东老家,闯关东来到沈阳。后来姥姥带着几个孩子千里迢迢追随姥爷,自己已经吃不饱饭,路上还收养了一个山东老家远亲的男孩,男孩父母过世得早——对,就跟中央台演那套电视剧《闯关东》一样,也是途中走散了,姥姥愧疚不已,定居沈阳后多年里始终尝试寻找,三十多年后,再次取得联络,对方已结婚生子,家庭美满,两家至今保持通信,姥姥甚至回山东老家与那孩子见了一面,据同行的大姨描述:泣不成声。奇诡的是,姥姥跟千里之外的异姓儿子彼此挂牵,跟自己儿女们的关系却一言难尽,就像是她与泰山。
而我好奇的却是,彼年姥姥健步如飞,老家都回了,怎么就没想到登一次泰山呢?或许,是她着急回家照料我,也或许,她以为日后一定还有机会再回到老家,再去登泰山。
大约我三四年级时,陪姥姥看了好几年《动物世界》后,我跟姥姥共同爱上了中央台的另一档综艺节目《正大综艺》,节目中有三位英文很棒的台湾女导游,带观众去全世界欣赏风景。瑞士雪山,巴西丛林,夏威夷海边——当然,哪里的海都比不过马尔代夫——起码在电视上看起来如此。我跟姥姥双双看傻眼。
“姥姥,你看过海吗?”
“没有。”
“山东没有海吗?”
“有。”
“那你怎么不去?”
“没工夫。”
“山东都有什么?”
“泰山。”
“那你去过吗?”
“没工夫。”
“姥姥,将来我陪你去泰山好不好?”
“就怕到时姥姥岁数大了,爬不上去了。”
“等我挣钱了,花钱叫人背你上去,买直升机飞你上去。”
“好。”
“姥姥,将来我带你去马尔代夫,看海。”
“好。”
那些年里,我跟姥姥在《正大综艺》和《动物世界》里走遍了大半个地球,但大多数地方姥姥都是一看而过,从来记不住名字,反而“马尔代夫”这四个绕口的字,像是扎在了她脑子里,大概因我提的次数最多,逐渐演变成我跟姥姥之间的梗,家里亲人才懂。
“姥姥,将来我要带你去哪看海?”
“马尔代夫!”
每年大年初二的家庭聚会上,长辈们都会被我跟姥姥这一唱一和的老梗逗乐,大概是因为姥姥口气里的真诚跟我当时所处现实的反差间形成了一种自然落差的幽默感。其实家中的孙辈们都嫉妒我有姥姥一手带大,从小没有为生活琐碎忧愁过,洗衣、做饭、大小家务全都不会,少爷当不了,倒像个废人——这我知道,但那已是在父亲过世以前的我。
父亲过世后,引发一系列家庭变故,无非就是国产家庭剧中常见的利益跟矛盾,只是上演得更真切和血淋淋一些,姥姥就此结束了在我家跟我同吃同住十九年的日子,搬去了舅舅家养老。此后不久,我休学在家一年,陪伴母亲,料理家事,学会了洗衣、做饭、大小家务。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离了姥姥无法自理的孩子,却还是没有足够的本事带她去坐直升飞机登泰山,去马尔代夫看海。
就在我结束休学的冬天,回香港前的日子,我去舅舅家跟姥姥告别,正逢她下楼买菜,她一早知我来意,本是故意要躲我,却被我撞上,拎着竹筐急匆匆远走,故意甩下我,我愣是追不上,当时因我马上要去赶赴朋友聚会,便没再追,我朝姥姥背影喊了一句“注意身体,等我回来”,姥姥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我摆了摆手,像在驱赶,又像在召唤。
就在当天,我前往香港的飞机上,姥姥在菜场门前的一块冰面上滑倒,从此再也没能独自站起来。一开始我妈没敢告诉我,隔了多日,姥姥在大夫确诊没有致命伤后,我妈才对我吐露实情,而全家人心里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姥姥摔倒,都是因为想你走了神。”
我只恨泰山不能移动,马尔代夫也无法化作一掬清泉,将一山一水精美的微缩盆景呈至姥姥面前,弥补我的遗憾。大学最后一年,我仍旧偶尔做孩童般的白日梦,幻想自己有天人前显贵,买一架直升飞机,雇一队最好的医护跟保镖,带姥姥登山越洋。但可笑的是,现实存在的意义,有时恰恰只是为反衬梦的虚假。那两年是我过得最无助的岁月,身体常抱恙,高利贷缠身,写作陷瓶颈,郁郁不得志。那年有过一个女友,见一对情侣朋友晒了马尔代夫度蜜月,要求我也要带她去,指名就去天堂岛。当时完全没有这个能力的我,仍爱面子,调侃式地说,别去天堂岛了,咱去葫芦岛吧,一样的,还有新鲜虾爬子吃。自然,那个女友后来分手,可她竟真的以为我们之间的症结在天堂岛,最后一刻仍坚持问我,为什么不带她去马尔代夫?好面子如我,最后也只能半开玩笑地应付一句:因为我答应了要带我姥姥第一个去。
时至今日,我仍没去过马尔代夫,也仍未登上泰山。但我的生活早已悠哉了许多,却只是经济上,忙起来的时候反而没了时间。今年初,我在沈阳老家驻留了数月,隔几天就去陪姥姥看电视,偶尔还自己带三两瓶酒在她身旁边看边饮,醉了困了,就窝在她的床边眯一小会儿,如那十九年里一般平常。几次醒来时,我都发现姥姥正侧身注视我的脸,眼神里有种道不明的东西,半小时前,她还不认得房间里其他的亲人,可她一直在叫着我的名字,翻来覆去地讲述我幼时她带我时的趣事,引其他家人嫉妒不已。近半年来,她的健忘症状愈发严重,时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姥姥,有一天你不会忘了我的名字吧?”
“郑执。郑执。”她像在念某种拯救记忆的咒语。
我泪水噙在眼里,不敢直视她最近一次因摔倒而撞成青紫色的眼眶。
“那你叫什么名字?”
“啥兰来着,不记着了。”
“会写吗?”我调侃她。
她只嘿嘿一笑,懒得理我。奋力用手肘想撑起身子——要看电视了。
电视打开,正巧某个旅游节目在播。屏幕里汪洋一片,竟是马尔代夫。
她努努嘴,意指海滩边上嬉戏的几个比基尼美女,慢吞吞说:“穿太少了。”我被她逗乐,扯过一枚枕头替她垫平罗锅,调大电视音量。问她:“大海,漂亮吗?”她点点头:“漂亮。”
“这是马尔代夫。”我趴在她耳边半喊,“还记得马尔代夫吗?马尔代夫是哪来着?”
“知道。”她眼神没有看我,始终盯着电视机里那一片蔚蓝,撇撇嘴角,很不屑地说:
“我家。”
我泪如雨下。如同那年吃了一颗太阳。
我姥姥,山东泰安人,今年八十八,属龙。泰山脚下长大,一生操劳,从未登上过泰山。
或许她的余生都只能在床畔徜徉,但她已然去过马尔代夫。全世界最美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