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初子的父亲情况不详,据说他曾经在月岛商务大臣家中做过学仆。母亲在栗岛澄子走红时,是其门下的一名女演员。
由于母亲的关系,初子十六岁时进入电影界,在高山广吉主演的电影中,获得一个扮演只有两三句台词的香烟铺子小姑娘的角色。摄影棚在京都。这时,初子首次结识个男人。那人是绸缎批发商的儿子。他到摄影棚参观,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初子。
初子告诉那个男人,东京的家是一座广宅大院,自己外出留下母亲一人看家。家中使唤着五个女佣,小花园中有喷水池,等等。
摄影完毕,因为不会马上有下个角色扮演,初子没有同那男子打招呼,一个人回东京去了。那人查清她家住址,追到东京来了。地址所在地根本看不到什么广宅大院,他到处打听,问这一带有没有姓江口的人家,就是从石门外可以窥见小花园内有喷水池的那家。被问的人都一概摇头否认。
寻找她的那名男子累了,嗓子干渴。空地中央设有洗涮处,两位主妇一边闲聊一边洗衣服。男子问她们能否让他喝口水,经允许后他用嘴巴接着龙头的水喝,心想不如在这里问问她们。“某某号门牌的江口家在哪里呀?”他问道。其中一位主妇立即指的正是眼前这一家。这是一座接连六间的大杂院,一共四栋二十四间,全体居民共用这一条水管。
窗内飘动着褪色的窗帘。男子从外侧用指头稍微向一边拉动一下,呼叫了一声。初子和母亲正在吃饭。初子嘴里含着饭,表情毫不改变地走到门口。
男子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硬闯了进来。初子没有为男子沏茶,只是让他待在一旁看着她们母女吃饭。初子面前摆着生鱼片盘子,母亲面前只有腌咸菜。初子将生鱼片在嘴里嚼烂,喂给了走近身旁的一只黑猫。看到这只猫吃东西,其他大小四只各种颜色的花猫都来到初子身边献媚。初子对其他的猫什么吃的也没给。男子心想,那五位女佣看来都变成猫咪了吧?
这当儿,母女之间发生了口角,叫人听了实在有些难为情。母亲嘴里不住抱怨,说喂猫的生鱼片该给自己老娘吃才好。初子听了柳眉倒竖,冲着亲娘说道:“想吃生鱼片,那就得多少挣些钱回来才行啊!”母亲沉默了,男子仓皇而归。
十七岁那年,初子碰到了幸运的事。
初子演技拙劣,虽说没有什么特征,却生就一副讨得男人喜欢的脸蛋儿,所以叫她扮演只有两三句台词的小角色。这期间,初子被一个德国人看重,做了他的养女。母亲也受雇于坐落在四谷东信浓町的那家人,帮着操持家务,靠工资养活自己。
德国人是高等中学的德语教师。他始终来往于大使馆,有着一笔同教师不太符合的收入。初子叫他为自己买洋装,买外套,那人还给她送鞋子、项链和戒指。
这期间,战争越发激烈起来。空袭开始了。德国人年轻时患过肺结核,这时候再次复发,住进了帝国大学医院,收入骤减。初子耍了一个花招。她向住院中的德国人报告说,他的家具、衣服等物品,都在往京都鞍马寺疏散的路途中被大火烧掉了。其实是被她们母女侵吞了。
昭和二十年三月,德国人死了。
说是养女,只是名义上的,没有入户籍。德国人也未留下遗产。德国投降后,东信浓町的房子归属国家管理,母女疏散外地,侵占的物品也都带到疏散地点去了。一位家住东京都郊区南多摩郡农村、相当于初子母亲婶母七十岁的老寡妇,独自一人为她们看家。
德国人的行李既然变成她们母女的财产,由于物价飞涨,看来还是一点一点卖成金钱更有利可图。于是,初子为助家计,做起了贩运红薯的黑市生意。
初子以天生丽质主动接近就近车站上的站员。她买了到相邻车站的车票,有事无事也要来回两三趟,对那位年轻的检票员总是投以神秘的微笑。他深夜下班回家,她总是关照一声:“路上多小心呢。”
乍看起来沉默寡言的母亲,为了感谢站员对女儿的照顾,特地送去一只刚刚杀好的鸡。初子弄到一张去京都的车票。当时京都的黑市价格很高,假若在东京郊外购买红薯,花运费,冒着危险,运到京都卖掉,要比在东京都内出售获得将近三倍的纯利。初子走访京都摄影棚,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恳请往年的知己和先辈购买,有时用的竟是超出黑市的高价。
战争结束的翌年夏天,初子的母亲突然死去。她患有心脏、脚气等老毛病,这次就是因为突发心脏麻痹而亡故。
初子下最大决心整理家财,搜购外国人喜爱的古董,于田村町的二流地点开了一爿古董店。
古董店的生意并不像预想的那般红火。两米宽的店面由她一个人独自守着。透过玻璃,终日望着行人稀少的路面,心里盼望着最好走来一个进驻的美国兵。
初子怀着一种确信等待着。她确信,这个时代总会接纳她初子的。
占领时代是屈辱的时代,虚伪的时代,是阳奉阴违、肉体以及精神的卖淫、暗算与诡诈的时代。
初子本能地感到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时代而生的。生在这个时代而陷入不幸是不合道理的。还有,初子是德国人教导出来的英语会话高才生。初子有好几次飞黄腾达的机会,只是离机会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一时抓不到手里。
那天,有好几个进驻士兵走过店头。他们看惯了这类礼品店,没有进来。到了傍晚,什么来了,不是人,而是快信,是GHQ(进驻军总司令部)的传唤令。
初子最近将战时德国人送她的纯毛女用衣料做了一套礼服,每逢重要场合穿用。这回她找出来换上身。她佩戴珍珠项链,穿上高级皮鞋。当时的日本人对GHQ都抱着本能的畏惧,但她一点也没有。初子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急急忙忙上路了。
初子的直感是错误的。调查内容是她和德国大使馆的关系。调查人员向初子简单查问了一遍,就放她回来了。她来时曾向路过的一位二世的中尉打听签发传唤令单位的地点,临走时又在走廊上碰到了。那是个留着小胡子、眼睛细小的肥壮男人。她同那个男子搭讪了两三句话,男子答应下班后同她见面,并请她到厄尼·派尔剧场看电影。
一个月后,两人相约结婚。中尉的上司,说了女人的出身,发出忠告。中尉借口生病,匆匆返回了美国。
初子以一副险峻的目光,终日守着古董店。过去东京信浓町的一位邻居夫人来了。夫人说,她想卖一件银狐毛围领,商人出价一万元。一万元她不肯出手,但又急需用钱,前来商量该怎么办。
初子答应以三万元帮她卖掉,因而夫人临走时又把金手镯一并托付给她。焦急地等了三个月之后,初子将一万元送到夫人家里,告诉她最终还是只买了一万元。她说,开始时本来想留着自己用,所以直到进入可以使用围领的季节之前,都一直让夫人等着支付这一万元钱呢。
至于金手镯,这段时间她一直自己用,眼下还给了夫人。
初子店前烧毁的楼房重新改建为三层小楼。搬来那里的贸易公司经理,午饭后散步经过店铺,进店后拼命买东西。此后又来过两三次,一次比一次买得高档。
一天,初子满怀热忱地请他坐下来喝茶,经理向她透露这样一件事:他计划在新楼地下室开办一家名为茉莉花的俱乐部,供客人饮酒。经理问她愿不愿意受雇做女老板。
初子答应了。白天在自己店里,夜里就去眼皮底下的俱乐部上班。
论起初子的容貌,说是美人也不为过。这位美人生就一副鹅蛋脸,鼻官挺秀,长相极似皇妃殿下,看上去品貌双全。只是眼神有些峻厉,使得微笑的娇媚减损了几分。
或许是同战后自然的化妆潮流故意作对吧,她傅着厚厚白粉的浓妆。打从洋服也能进入俱乐部之后,经理又为她订做了好几件。但她一概喜爱华丽别致,还想戴羽毛的帽子,围着面纱。面纱不仅使得凶险的目光变柔和些,而且还能遮盖眼角渐渐出现的鱼尾纹。一个男人看到初子内衣脏污,甚感惊讶。
初子教他写字,他若无其事地写出一手小学二年级水平的字。
在茉莉花俱乐部进进出出的GI(Government issue,英文“美军士兵”缩写)们,开始同初子交游起来。
本来经理打算还要进一步援助初子,除工资之外还要照顾她的一切生活,为她买一栋房子,买一辆汽车……所有这些全都泡汤了。初子想当面撕破脸干上一场。有一次,五菱化成委托初子代为保管走私进口的十箱共二百四十瓶外国产威士忌。初子第二天叫来时常来往的黑市商人,一瓶不剩地全部卖掉了。
一周之后,五菱化成打来电话,说今晚有宴会,请拿出五六瓶酒来。
初子马上给一位稔熟的GI打电话。她撒娇告诉GI,自己爱饮酒,但可恶的公司不让随便喝店内的酒,她急需一瓶威士忌。
初子从GI手里得到一瓶相同名牌的威士忌,立即藏进仓库,涂上煤灰。化成的人来取,初子娇滴滴地进入仓库老半天不出来,让客人白白等了半个多小时。客人多次大声喊叫,初子听到后闷声闷气地回答。好不容易出来了,一看那样子,头发上粘着蜘蛛网,脸颊涂着墨,大声咳嗽着,手中拎着一瓶威士忌。
“托我保管的重要商品都藏在最里边了。你看怎么办呢?店里人又接二连三堆了好多其他的酒,压在底下怎么都拿不出来,好不容易抽出最外边的一瓶。今天就请饶了我吧。要是您不原谅,那我就去死。”
过了一周之后,化成又打来电话询问那批订货,初子的态度骤变。她反咬一口,说:“根本不记得什么受托保管这档子事,CC威士忌不是违禁品吗?我要是听到有人谈起‘化成’这样的一流公司干出这种事儿,我根本不会理睬他。因为那会损坏‘化成’名誉的,不是吗?”
对方听了,愤然挂掉了电话。
五菱化成直接给贸易公司经理打电话,经理不知道这件事,把初子叫来询问。初子佯装毫不知情,一口咬定说:“准是‘化成’管理宴会的人员私自卖掉了,才假意说是寄存在这儿的。”弄得经理满头雾水。这时,对初子一贯反感的俱乐部司务长,向经理密告了这桩违法的事,并有好几个人作证。初子利用经理染指情色这一弱点,也没有被追讨赔偿金,只是赶出俱乐部就完事了。她不愿意继续待在公司眼前的这座店铺,随即卖掉店铺和货品,暂时住到涩谷宇田川的公寓里去。
那位送她威士忌的好心眼儿的GI,及早就跑来这座公寓玩乐了。他撸出自己的胳膊给她看,只见两只腕子上纹刻着小小的刺青,缀着初子罗马字的名字。初子很高兴,说要举行揭幕典礼,她把花手帕盖在男人胳膊上刺有自己名字的地方,“嗖”地一拽,鼓起掌来。男人问她是从哪儿学来的,她回答说:“幼年时代父亲去世时,大学校园内建立了父亲的铜像,一千余人出席揭幕典礼。母亲抱着我也去参加了。战时那座铜像捐献出来投进熔炉,所以现在看不到了。”说罢,她哭了。那男人同情她,极力安慰她。初子满嘴尽是谎言,她深深为自己善于说谎而感动,时而哭泣,时而狂笑。
初子住在这座公寓期间,学习写作和歌。管理人妻子善于作歌,不断鼓励她。初子对任何事情都不说自己不行,她作了两三首和歌,请那位夫人修改。下面便是经她改过的一首。
不论何种事,
只要自己奋力去做,
阴天也会变晴空。
夫人谄媚说,简直就像“御制”。
初子当然不好意思向男人要钱,只能求他赠予东西。找不到工作,住在公寓里好几个月,天生的浪费癖性终于使她手头变得拮据起来。那GI不久后回国了。
那时候,初子经常到座落于京桥的某家餐厅用餐。老铺子大多被接收的当时,这里属于一流的法国餐馆,初子招待一位茉莉花俱乐部时代结识的出手阔绰的阔佬吃饭,请他留意哪里有雇佣女性的职业,或许碰到好运还能让她初子掌管一爿店面。这人因为知道俱乐部时代她的行迹,所以只能如常人一般安慰她几句罢了。一开始初子高高兴兴地付款,到后来逐渐困难了。
初子走投无路之余又想出个办法。她一开始就对和蔼可亲的餐厅管理人暗送秋波。这位已经决定对这座店不再尽忠的管理人,对欠账已久的初子放过一马。
一天早晨,管理人同初子一起吃早饭,对她说,他不想再为人所役使,打算独立开办一家西餐馆。再加上刚好有处合适的房子,如果初子也想入伙,就一同去看看房子吧。女人一口答应下来。
节令已是春天,恰逢赏樱时节。两人悠闲地走过高轮三井俱乐部旧址前。管理人总是在精心修剪的口髭下边缀着鲜红的蝴蝶结,一副生意人的装扮,走路的姿态也很好。初子戴一顶附着面纱的纯色帽子,穿着时髦的玄色礼服,她的手一整天都攀在男人的臂膀上。
女人在已经成为驻军设施的三井俱乐部正门前站住了,朝里瞅了瞅。接着说了声:“好怀念啊,那栋房子。”她说,女子学习院时代,每个礼拜六她都来这里参加宴会。
男人半信半疑,不过这女子日常跟人打招呼,绝不说“早安”、“晚安”,而是用“贵体康宁”这个词儿,听了就觉得肯定是个有教养的女子。如今,他本人也模仿上流社会的寒暄,对客人就不用说了,即便回家时对用人的问候也报以“贵体康宁”了。
不仅如此,对于店里华客名流的小姐和公子,当与人提到他们名字时就像谈到自己的亲戚朋友,按照他们的习惯总是亲昵地加上个“小”字。初子每当看到显贵令爱的芳名,总是招呼道:“啊,某某小姐,某某小少爷,你们都好啊?某某小姐安好!”
两人顺着旧蜂须贺宅邸前边的斜坡向下走,来到建于废墟上两栋相连的房屋前,叩响了战火中幸存下来的石墙大门。一位穿戴雅洁的老夫人出来,招呼他们两个进去。
这家主人原是关西财界巨擘,退隐之后移居东京,成为双叶山的后援人,在模仿京都八窗庵的庭园茶室里举办茶会,度过余生。主人死了,战争激化,战时包括洋室在内的正房皆被焚毁。孱弱的寡妇和儿子夫妇,于废墟上建造了五间房屋,开办了无证经营的逃税旅馆。酷爱厨艺的儿子掌勺,房客只限于熟人朋友和他们所介绍的人。全家人认为,碰到合适的买主,打算将房屋和地皮一块儿出让。
初子看到废园内散落的樱花,叫了声“Wonderful”;看到奇耸的庭石,说了句“呀,好可爱的石头”;看到架在水池上的石桥,又叫了声“啊,可爱的桥”。她采下一朵蒲公英的花,按在鼻尖上,做出一副被拍照的姿势。这个家很使初子称心如意。
洋式房屋废墟上用大理石炉框和砖头垒起的炉子,以及耸立在底座上的烟囱,一同保留了下来。初子向管理人咨询:在这里举办野餐会,吃炭火烤牛排,怎么样?
初子提议先租借一间房子。她说,为招徕投资者参观房屋的建造格局,这里必须有个落脚地才行。好心眼的年轻夫妇一旦答应下来,初子就忙不迭退掉公寓,雇一辆三轮车,将桌子和少量的几件家具运过来,第二天上午就搬到这座宅子里来了。
一家人感到奇怪的是,从此以后,那位餐厅管理人再也不照面了。原来,管理人对女人的过去偶有所闻,很快就离开她了。
初子希望尽早在门口悬挂“江口”的名牌。她自己保有毛笔书写的桧木名牌,“江口”二字鲜明可读。兼做厨师的年轻房东围着围裙,将梯子搬到门外,悬上了名牌。一旁的门楣上窝窝囊囊挂着房东自家的名牌,被压倒了,一点儿不起眼。
初子完全像个家庭成员。她待人热情,说话讨喜。不断地外出,回家时总给老寡妇带来些礼物和吃食。
初子从熟识的京桥照相馆老板那里借来十五万,对方催了好几个月都没有钱还。搬来这里之后,匆匆还清了账。要问哪来的这笔钱,原来是十年前的知己、“西宝”电影制片厂服装部的一个人,在那家餐厅见到初子,便将“西宝”预支的支票优惠券托她保管,初子就是利用这笔资金还了照相馆的债。
那位服装部的人,向餐厅管理人问清了情况,便到初子的新居找她来了。初子在厢房的居室里和男子谈了一个多小时。开始时从那间屋子不断传来叫骂声,过了一会儿,听到了抽泣声。年轻房东的妻子进去沏茶,发现哭泣的不是初子,而是男子。
初子坐在廊缘上,双脚摇来晃去,眼望着庭院。对进来的年轻女房东也不看一眼,随口“哎”地喊了一声,平静地说:“……哎,想死吗?我给你找找,那边的树枝挺合适。”
客人不久便回去了。听罢女房东的回报,全家人对初子有了新的认识。
挂着“江口”名牌的大门口外,时常停靠着高级轿车。有时整个上午都有四五个GI乘着吉普来访。初子和GI在院子里玩老鹰抓小鸡,院子里的花草都毫不可惜地被踩倒了。
初子招待那些中意的客人用餐,从来都出手大方。厨师大展技艺,心想早晚会照章算账的。初子不懂饭菜的味道,每当饭后厨师问起,她总是夸赞道:“很好啊,真好吃,实在太棒啦! 怎么会做出这样合口的饭菜呢?”一听到她那娇滴滴的声音,年轻的妻子立即竖起耳朵。
那时涩谷的藤川男爵出售宅邸,以建筑面积三百坪和土地九百坪以及售价六百万元前来商谈。江口认为,熟人桑井肯定对这笔买卖感兴趣。
桑井是桑井组的经理。桑井组是一家三流建筑公司。他在那座餐厅里为初子的姿色所吸引,经管理人介绍,双方认识了。
桑井应邀来到初子的家,不仅看到宅第高广,初子的亲戚也都成为她的半个佣人,并为饭菜的丰盛而震惊。尽管不很熟悉,但酒钱一概不收。这样一来,反而使他有些畏畏缩缩,不敢插手。
趁着这时候,初子搬出涩谷出售宅邸的话题来。桑井愿意拿出三百五十万现金一手买下。初子前去交涉,对方提出手续费二十万元。话一出口,桑井反而安下心来,开出二十万元支票,交给初子转去。
四五天过后,初子有了联络,来访的桑井得到的答复是,现金三百五十万未能达成协议。初子神奇地将支票还给了他,桑井没有接,说先借给她作为零用钱。他想,万一不行,可以拿她这座房子做抵押。
过了两三天,桑井向这座住宅打电话,问是江口小姐的家吗。老寡妇回答说:“不,这里不姓江口,姓杉。”他以为拨错了号,重新再打,对方依然是同一个声音。桑井又问道:
“那位叫江口小姐的女子在吗?”
老寡妇应声回答说:
“哎,江口小姐如今不在这里。”
桑井有些奇怪,急急忙忙赶往杉家。仔细查看门口,只见门的一旁挂着一块写有“杉”字的古旧名牌,黑夜里模糊不清。
年轻的房东出来应接。
“也许不该这么问,这座住宅不是江口小姐的家吗?”
心地善良的年轻房东,脸上没有一丝疑惑地回答:
“江口小姐只是租赁一座房屋居住,这座宅邸向来都是我家的。”
桑井愕然,茶杯掉在膝盖上。
桑井进行了艰难的报复,他不能向无辜的杉家索回二十万元。于是,抽调一名熟悉的沙龙女侍阿秋,假扮亲戚家的小姐,送进杉家的茶室,自己回大阪总公司去了。这样下去,姑娘的食宿和一切费用都可以由初子负担。女孩儿在茶室里住了两个半月,初子分文没出。
姑娘不在时,初子整天价和GI蜷在茶室里。障子门全都大敞着,有时年轻的房东前去告诉初子有电话,一边将木屐故意在脚踏石上踏得山响,一边逐渐接近茶室。GI扭过头去,初子又照样给他拧过来,问道:“干什么?”
杉一家被迫想将这座宅子卖掉。哪怕便宜一点,也想物色一个厉害些的买主。为了驱赶这个女人,这家好心的主人只能借助外来的力量。
宅子卖了,初子被赶走了。
其后,初子硬是筹措一笔资金,在银座开设了一家饮食店。她买下一家眼下不时兴的和服店,改装成饮食店。承接改建工程的木匠,慑于女人阴鸷的目光,宁可不要报酬。
饮食店开张一两个月,亏损数十万元。熟悉的GI们赖在店里不走,对初子挤眉弄眼,白吃白喝。其他客人惮于此种情况,渐渐都不肯来了。支不出工资的店员,用私房钱买菜吃饭。
男人打来的电话越来越放肆了。醉汉用不忍听闻的外号呼叫初子,连出来接电话的小女佣也不由地涨红了脸。
初子带着平常为自己解闷的一名青年学生私奔了。那是九月里。
两人去了热海,住在高级饭店里。初子喝了酒,放声歌唱。当晚,初子问那学生愿不愿意一起死。年轻恋人困倦地“嗯”了一声。
当时,吉田总理大臣正前往旧金山缔结媾和条约,占领时代将要结束了。
他俩第二天到锦浦散步,观看这片著名的情死之所。初子的眼睛望着啃咬岩石的怒涛,望着晴明海面耸立的无数三角浪。初子紧握男子的手,但男人的意愿丝毫没有传递到手上,无力的青年生也可,死也可。初子暗自耻笑他。虚伪的时代还没有结束,初子能感觉到身后虚伪强大的力量在牵拉自己。自己手中握着的令其自由的孱弱男子,他的诚实在这世上也是不可指望的。初子转过脚跟。
没有可去之处,两人返回东京。回程的列车上,初子作了一首和歌:
尽管世间风高浪又险,
下定决心就能过难关。
初子把这首歌抄在笔记本上,男人呆然地盯着窗外,她捅捅男子的肩膀,给他看她写的和歌。
陈德文 译
本文选自三岛由纪夫短篇集Ⅰ《上锁的房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201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