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或许是她过往人生中唯一的传奇,却恰恰成了仅有的不可言说。
东君坐在几乎能把自己瘦小的身子当做包子馅一样裹起来的皮沙发上,默默转动手中的玻璃杯,用拇指轻轻擦拭杯口淡淡的唇印。她其实没有什么话要对腿仔说。
就像若干年后,她坐在窗边吃早饭,年迈的父亲还是习惯性地剥好一颗白煮蛋递给她,说大院里的孩子们好像要在拆迁之前组织个同学会,你这个做老师的去不去啊。那一刻她同样无话可说,只能接过饱满的鸡蛋,掰开蛋白蘸进一小碟醋汁里。最讨厌的情形就是曾经的学生们长大成人明白过事儿来,再照面总有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像一整颗蛋黄,噎在喉咙里。
十一月的风掀起一层复一层的海浪,高大的亚热带乔木整齐地倒向一侧,天光黯淡下来,这情形让她倏忽想起自己度过幼年的地方。那个横陈在赤道上的岛国,那片种植园,那幢海边的白色房屋,连绵雨季到来时窗外就是这般模样。她想起被她丢进海里的那根树枝,也想到了唯一能够对腿仔说的话,越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东西,越是不能轻易伸出手,因为太容易了,太容易,就太糟糕了。
自己的童年有没有被后来的谎言一遍遍美化过?有?没有?东君一口一口咬着巧克力,巧克力就是她的乡愁,她这样告诉每一个人。
她没有说谎,她的童年像是一颗漏网的可可豆,在偌大种植园里自由打滚,在六十尺高的可可树下疯跑,四季不变的阳光从宽阔绿叶的缝隙滤成碎碎的光斑掉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工人们采摘可可的时候,她就蹲在一旁专注地看。
这一片她的双脚从未走尽过的种植园属于一对英国夫妇,她出生在可可采摘最忙碌的十月,父亲是管家,母亲是厨娘。东君这个名字是园主取的。拥有很多中文藏书的老先生说,在东方,君子是个不错的词,于是叫她东君。膝下无子的老先生几乎把东君当做女儿。她随意出入白色房子的角落,拥有属于自己的儿童房,老夫妇带她游泳打网球野餐,给她零花钱和新裙子,所以当她看见夫人卧室的边桌上插着一枝从未见过的树枝时,想都没想就随手拿了出来。
在阳光充沛的岛屿上,她还从未见过枯黄的叶子,这根显得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几片轻轻一碰就掉落的枯叶,用手一捏就咔嚓碎了满地。她便拿着这根树枝跑到屋后的海滩上挖贝壳,挖着挖着就折断了,于是随手扔进海里,抛在脑后。
没想到吃晚饭时,夫人忽然找起树枝来。东君本想承认,可夫人的认真劲儿吓到了她。夫人问遍了每一个可能进出卧室的帮佣,打发东君的父亲搜索整栋房子,又认定是先生背着她扔掉了,所以推开餐盘一心一意吵起架来。
父亲问东君瞧见没,东君摇头,可夜里母亲给她洗衣服时发现了口袋里的叶子碎片,父亲不顾东君哭到浑身发抖嘴唇发紫,硬是揪着耳朵把她拎到了老夫妇面前。夫妇俩叹了口气,并不打算责怪年幼的小姑娘,夫人甚至蹲下来温柔地道歉自责,父亲却不依不饶,当晚就把东君关进了杂货间里,任凭她哭天喊地也不答应。
连窗都没有的杂货间,月光和星光都被隔绝在潮湿发霉的木板外,只有头顶垂吊的灯泡给予东君唯一的支撑。哭闹让她筋疲力尽,可她不想睡觉,或者说不敢睡觉,她只想在灯下坐着,等长夜离开,重获自由。
可坐着也会恐惧,所以她开始在堆满杂物的小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好消除这个封闭空间里彻底的寂静。“这个是什么啊,不知道,那个是坏掉的收音机……”她翻检着杂货间里的垃圾,从一把破了洞的木吉他肚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书来。
怎么会有书呢?老先生这个人决不允许书成为垃圾,哪怕是破损散架没什么意思的旧书,他也不惜花几个晚上一点点修补好。这本有着精致牛皮封面的书为什么会遗留在这里?
东君对着落满灰尘的封面用力吹了口气,又拍了拍,那些抖落下来的灰尘就好像是经年累月的时光碎屑,她随手翻开了一页,泛黄的纸张上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幅黑色油墨印刷的简笔画,是个小女孩面朝大海远抛一根枯枝,东君觉得这情形有些似曾相识,疑惑着翻到下一页,还是那个小女孩,坐在一盏灯下看一本厚厚的书。起初漫不经心的东君顿时警觉起来,这是自己么?她继续往后翻,只见画的是个插在地上的十字架,十字架旁是一棵高高的大树。
在这样的夜晚,十字架显得不祥,东君连忙合上书,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挣扎一番后再度把书翻开,画面却消失了,眼前一片空白。她刷刷地把书页翻过去,甚至把书倒过来抖动,却再也没找到刚刚的图画,甚至,一张图也没有,整本书都是空白。
东君急切地把书从头到尾又翻了三遍,连恐惧也顾不上,只剩下巨大的自我怀疑,刚刚是幻觉吗,是?不是?长大后她常听人说,除了自己谁也无法相信,可她却想,人啊,是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相信的。
她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饿昏了,困晕了,吓破胆了,所以眼睛也跟着花了,不知道明天父亲能不能消气。东君想着,又下意识地掀开书,意外看到了新的画面,画中的小女孩坐在桌边吃蛋糕,旁边的成年女人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给她看。东君“嘭”一声合上书,深吸一口气再度翻开,画面又消失了。
呆滞片刻后,东君像被烫了手一样把书抛到一边,背过身去不敢再多看一眼。余下的夜晚,她就在战战兢兢哭哭啼啼中昏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父亲打开门,滚烫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像锋利的刀片划开她的眼皮,她揉着眼睛坐起来,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
父亲伸手拉她,叹了口气说,无论是在你眼中多不值钱的小东西,只要不是你的,就不要去碰,我们好好去和夫人道歉,好不好?东君迷迷糊糊地点头,被父亲粗糙的大手牵着回到白房子里。
夫人招呼她去桌上吃早餐,分给她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和一杯阿华田,笑眯眯地望着她。夫人的笑容让东君掉了眼泪,她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不知道那根树枝那么重要,我不知道……
“不怪你……”夫人叹了口气,伸手把东君的碎发别在耳朵后面,“你不知道,我们在英国的时候有过一个女儿,可是她出生一个月就死去了,我们把她葬在了屋子后面的湖边,并且种下了一棵夏栎树,这种树这里没有,是英国的树。后来我们就来了这里,已经三十年了,我们的朋友从她墓前的夏栎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带来,还拍了照片,所以,我才一直留着,但是没关系,活着的人才最重要。你看,这是那棵树的样子,这里没有这样会在秋冬枯黄的树。”
夫人说罢从手边拿起一张照片递到东君跟前。照片里是湖边的一处十字架,旁边是一棵亭亭玉立的秋天的树。那一刹那,昨夜旧书里的画面闪过东君的脑海,她呆呆看着那张照片,浑身的汗毛倒竖起来,纵然她不能明白坟前种下一棵树的属于成年人的感情,但她明白,杂货间里的那本书,似乎知道很多答案。
是何时明白了属于成年人的那种感情呢,那种在亡人的墓前种下一棵树,想象若干年后亭亭如盖的感情,是十二岁,童年结束,母亲病故,父亲带着她,在母亲的墓碑前亲手种下一棵新鲜的可可树苗。东君摘下一片叶子,请老先生做成了书签,夹进来自杂货间的那本书里。
抱着书站在巨大轮渡的甲板上,眼看陆地远去,四周只剩下湛蓝海水,她突然很想母亲,不明白一个人死去了,消失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父亲说不想客死他乡,想要回家是什么意思,回家以后会是什么样呢?那种难以名状的难过令她在暮色昏沉的甲板上放声大哭,同时翻开了手中的书。
借着夕阳残留下的最后一点余晖,她看见书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建筑,方方正正的,头顶还写着“楉城电影院”五个大字,翻到下一页,是满目的火焰,再往后翻,是一棵她从未见过的果树,再翻下去,就是空白了。
这样的时候也有很多,她并不明白这些图画的含义,但自从拥有了这本书,她再也没有犯过错,遭过罪,受过罚,每当想做点什么的时候,只要翻开书,就能找到最安全的答案。
她曾在书里看到过自己可能被海水淹死,被露营地的野狗咬伤小腿,从树上摔下来断手断脚,向喜欢的男孩表白被拒绝,谢天谢地,因为这本来路不明的书,她毫发无伤。
十二岁的东君一半是离开家园失去母亲的惆怅,一半是因为掌握答案所以并不畏惧大洋彼端的前路,就这样她在船上漂流了一个月,回到了故乡楉城,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没有离开,并不是因为缺钱或者缺自由,东君什么都不缺。老先生提前为她准备了一笔丰厚的存款,父亲则开了一家钟表维修店,在新世纪到来前生意一直红火。所以无论是离开楉城去大城市读书还是出国留学,需要的只是东君开口。
可东君却从未开口。
东君不喜欢楉城,和一望无际的种植园比起来,这里拥挤,杂乱。错落老旧的电线把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临街的房屋一层层垒起来,都是暗淡潮湿的颜色,哪怕烈日当空,整个小城也像笼罩在微黄的乌云里,潮湿的空气堵塞在乱糟糟的城市里像一件没拧干就穿在身上的衣服。想念从前的时候,她就去鱼滩港边坐着,看船只往来,吹一吹可能也途经过种植园的海风,看远处没有边界的海洋。她甚至独自爬上过栖潮山的山顶,以为能隐约看见自己出生的地方。
她用了很多年才听懂当地人说的话,有时她放了学去父亲的店里写作业,听父亲和客人用绵软的方言交谈,便会生出一种绝望的孤独感。
所以,她离开的理由可以写满房间的四壁,可是,在她来到楉城念初中的第一年,枕边那本书就告诉她,离开楉城她会遭遇大地震和海啸。当然,她不一定会死在这些遥远的天灾人祸里,可,总归是生死未卜。
当然,那时候她才十三岁,想要离开楉城的念头总是不时蹦出来,毕竟总不能去哪里都地震海啸吧,去一个不靠海的地方不就好了,这辈子都不去海边不就好了,况且,也不一定就会死吧?总之,想要离开的念头依旧伺机破土,彻底烂死在心底是上高中那一年。
那一年,她和父亲搬了新家,离开鱼滩港旁的南洋街,离开店面后低矮的平房,住进了一栋七十年代建起的四层小楼。搬进新家的第一天,她推开窗户,看见两栋遥遥相望的居民楼之间是一片正在施工中的工地,她问父亲那是要盖什么,父亲说,好像是楉城的第一家电影院。
“爸爸去过电影院吗?”
“没有。”
“盖好了就能去看电影吗?”
“应该是吧。”
从此她每天都要特意推开窗看一眼工地。钢筋被混凝土遮蔽,一点一点浇筑起来,封顶了,外立面有了装饰,工人们进进出出,有时能看到他们坐在屋顶上喝啤酒,那是收工的傍晚。就这样看过一个夏天,某天放学,她踩住凤凰木落下的第一片叶子,一抬头,看见完工的电影院顶上竖起了“楉城电影院”五个大字,霓虹灯微微闪烁,在薄薄暮色里,像舞台布景一样虚假。
她从不怀疑那本书里的一切答案,唯独这一次,让她心惊肉跳。是在那一刻,她眯起眼睛看着霓虹灯框出的那几个字,想起书里的天崩地裂、海浪滔天,想起那些清清楚楚的画面中一个小女孩像轻飘飘的叶子一样跌宕挣扎,谁能向命运讨得侥幸呢,她这样想,决定一辈子都不要离开这里。
她深知这件事的匪夷所思,却还是按捺不住想要告诉给某个人的心情。她曾悄悄问同桌女孩,你相信命运么,女孩想了想说,不是说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吗,还是要信自己。她再问,那你相信有魔法吗?女孩说不信,这不科学。
后来东君常常回忆起女孩说这不科学的样子,那是八十年代啊,科学被蓬勃相信着的八十年代,也是电影大院里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填出生在南北两栋居民楼里的八十年代,是她的青春年少,可她并不怀念,她宁愿自己像同桌一样相信科学,相信自己。
但东君还是差点有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那个转学过来的小个子女生被安排在东君前桌,有一天她突然拍了一下东君,说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居然叫太阳神,真厉害。“太阳……神?”
“你不知道吗?屈原在《九歌》里歌颂了太阳神,就是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多壮美啊。”小个子的神情有一种夸张的感染力,好像真的有万丈光芒笼罩在东君身上一般。
竟然有这么美的诗句,不知道老先生是不是也读过?想到老先生,东君又有些惆怅。放了学,小个子用自行车载她去楉城市图书馆借了一本《楚辞》,原来小个子的爸爸从邻城调来图书馆上班,分到的房子就在电影大院北栋二单元101。
回家路上,小个子把车骑得飞快,冲破凤凰木浓密的树影,逆着风大声给东君讲自己的事。她说你知道吗,我跑到学校楼顶上放过鞭炮,我就是好奇大家被吓到会怎么样,我还把蚯蚓切成了十几段看看到底能不能变成十几条蚯蚓,我因为给男孩子写信被班主任发现,你猜我怎么着,我把信吃了!这些琐琐碎碎的壮举在呼啸的风里像惊涛骇浪拍过东君耳际,她迷惑地张着嘴巴,一半是惊讶,一半是没有同样的事情可回应。
分别时,小个子和她约定次日下午一起跟着图书馆员工在楉城电影院看《黄土地》,东君满口答应,第一次觉得自己跟这个城市好像有了关联。晚上吃完饭,她还兴致勃勃地趴在窗口,看着夜幕中的电影院笑了一会儿,也忍不住越过电影院前的空地往北栋看,不知小个子能不能看到自己的窗口。
拉上窗帘,她习惯性翻开那本书,后来的她有没有后悔过,有过?没有?她不知道。显现的图案告诉她,她们会经历悲伤的分离,一生不会再见。悲伤的分离,就像她和种植园,和老先生,和母亲,和永不结束的炎夏。不可以。
第二天她匆匆跑到电影院门口,对小个子说自己不看电影了,而后转身就跑回了家。小个子来找过她,父亲热情招待,可东君却不冷不热。在学校里,小个子也为和东君成为朋友努力过几次,可东君都用一张不咸不淡的脸敷衍了过去,久而久之,小个子也不再打扰东君。
但是那本借书卡上留过七个陌生名字的《楚辞》她却没有还回去,直到一年后小个子随家人工作调动离开,她也依旧没有还回去。
然而,就是在留下那本《楚辞》之后,她枕边的旧书彻底成了空白。起初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慌过后便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可能,最后她想到了《楚辞》,只有留下这本书是一件意外。所以她尝试把书还回去,却没有用。这下她彻底慌了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仿佛生活在一朵厚重的云朵里,四周都不是方向,也都没有路,摸出去软绵绵形若无物,连出门前要穿哪一件衣服都久久不能做决定。
在确定了那本书再也不会显示答案后,东君还是时不时翻开看一下,起初是隐隐期盼某种奇迹,后来则惧怕这或许是灾难的预示,而最后,她把书塞进了柜子深处,怀疑一切都是幻觉。
可是,她活在这场幻觉里太久了,清楚地知道生活里处处都是可怕的陷阱,只要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可能在你选择早餐是吃馄饨还是吃豆腐脑时命运就已经截然不同,因为太清楚,所以怎能假装盲目地往前冲呢?她思前想后所能找到的唯一办法就是以静制动,不做选择,不去改变,总是最安全的。
如果说那本已经失效的旧书还发挥过什么余热,就是在东君念了楉城师范专科以后
十八岁的东君小心翼翼地谈了第一场恋爱,对方是体育系的男孩子,一个静止的东君和一刻静不下来的体育生,像两种生物。有时东君很纳闷他为什么会喜欢如此乏味的自己,所以开始学习怎样才能不乏味。
曾经她以为短暂出现过的小个子是个异类,干过很多傻事,也吃过很多亏,可是进了师范之后,她发现似乎每个人都像小个子一样,有那么多的鸡零狗碎可以讲述,而交换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显然成了迅速拉近关系的最有效手段。熄灯后女孩们总是七嘴八舌地聊天,东君总是沉默,除了出生在遥远的异国,她想不起生活中还有什么值得讲述,她既没有遇到过麻烦,也没有自找过麻烦,而关于那本能够预见答案的书,却根本不可告人。
她认得班里的每一个人,每天去打水洗漱晾衣服的时候也都叫得出擦肩而过的女生的名字,只是每当夜晚来临,女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洗衣服、散步、吃宵夜,在水房,在宿舍门口,在露台上,她们说话,有时一起哈哈大笑,有时抱头痛哭,说完话结伴去跳舞,去骑夜车,周末和男生一起带着吉他和收音机去海边,所有这一切都与东君无关,她与其他人,都只是知道名字而已,她不知该如何走进那些窃窃私语的亲密之中。
后来她发现,那些身上故事越多的人,就越容易用一个一个故事将周围的人凝聚起来,在一遍遍的讲述中说与听的人都变得牢不可分,故事最好曲折离奇,悲惨狼狈。
所以,当她和体育生开始恋爱时,便决心要做一个有故事的人。她开始努力回想书上曾经预言过的灾难,她将自己的童年变得无比丰满,她向体育生讲述了自己美妙的种植园生活,讲述了差一点在悬崖下的海岸溺亡,和朋友们去露营被野狗咬伤,从树上摔下来过,中学时因为做护工得了严重的传染病,甚至连和父亲的归国也被讲述成遭遇了追杀。每当看到体育生听得又惊讶又过瘾的样子,她都这样告诉自己,反正那些也都是自己可能会经历的事情,也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靠着身上的这一部分,她渐渐交到了朋友,我也离家出走过,我也做过手术,我也碰到过很恶心的暴露狂就在栖潮山的公厕,没人怀疑过东君,包括东君自己。每一个故事都在不断的重复中被一点点丰满,一点点纠正那些不够圆满的细节,最后成为一个一字不差的固定版本。
体育生说东君像一本读不完的书,是他见过的最特别最厚重的女孩,在人人都追求浪漫主义的八十年代,这大概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高级的赞美。
虽然天马行空地过着嘴瘾,可真要去做什么东君依旧踌躇裹足,别说是亲吻,就连以女朋友的身份一起参加活动东君都做不到。可她又不愿表现出懦弱的样子,那个年代的男人总是偏爱洒脱的女人,所以她只好编织着各种各样的借口逃避女朋友之实。
可借口总不能永远编下去,在一起八个月后,东君投降了,陪体育生参加了篮球赛庆功宴,被正式作为女朋友介绍给了体育生的兄弟们。
开始大家还很拘谨地吃饭聊天,酒过三巡就开始提高了声音,有人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回来,在场的女生也都大大方方接过来,会抽的不会抽的都借着酒劲吞云吐雾,大谈特谈想象中美好的明天。
体育生把烟塞到东君手中,东君有些恍惚。她抬头看着周围醉意朦胧的一群人,包括那些抽起烟来自然又迷离的女生,觉得不可思议。就在这时,她扭过头,看见体育生划亮一根脸颊的火柴,火苗嘶啦一声点燃同样廉价的烟叶,火光把他原本就喝红了的脸颊照得更加通红,在那片滚烫的赤红里,东君想起回楉城的轮渡上,她在书里看见的火海。
她心里一惊,连忙把烟拍回了脏兮兮的餐台上,腾地站起来,用细如蚊哼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我得回去了。
那天晚上她直接回了家。父亲没有多问,他向来是不多问的,因为自己身上从来都没有意外,就像是一盆凝固的水。
她翻箱倒柜找出那本许多年没再翻开过的书,同样毫无意外,空空如也。她沮丧地把书丢在一边,推开窗,托腮看着“楉城电影院”几个大字,隐隐约约听见了歌声。是夏果吧,住在北栋被收养的那个小女孩,她总是满腹心事爬到很高的地方唱歌,很晚也不回家。她觉得夏果很漂亮,在这点上父亲与她有分歧,父亲就像大院里所有人一样认为Diana是最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东君想,Diana大概就是所有父母的期望吧,知书达理,人见人爱,从不犯错。
不时有小家伙们从楼下跑过,即将毕业的东君忽然有些惶恐,好像不知不觉间这个世界还未对她铺开就已经不再属于她,她被这些毛孩子挤到了一边,他们将在这个世界上去冒险,去犯错。东君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编织过的那些故事无聊而空虚,真没劲,没劲透了。关上了窗,她一夜都没能睡着。
太阳再度升起,她去学校同体育生分了手,觉得自己仿佛是从一个深渊来到了另一个深渊,虽然从未离开深渊,但每一个深渊都不同。这个没能入眠的夜晚像一条界线,像她颠簸过一个月吐过无数次的那面大洋。
在新的深渊里,东君重新获得了久违的安全,每天专心复习,练习板书,被分配到楉城一中实习,然后顺理成章地留下,带的第一届学生就赶上了电影大院里第一波高中生。开学第一天她一眼便看见大院最出名的小混混腿仔坐在教室的后门旁边,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全年级最差的班级了。
后来腿仔那有钱的老爸开始频繁给老师们送礼,当然也包括东君。被东君拒绝几次后,腿仔爸转而开始往东君家送吃的,说来不值钱,却也是份人情,所以当腿仔爸约东君吃饭时,东君也只能厚着脸皮应下了。
吃了三次饭,去茶楼喝了两次寡淡的茶,可腿仔爸却几乎不提腿仔,他总是在说自己,说的也不是光鲜的发家史,而是诉苦。
“东君老师你知道吗,我当年也是个文学青年,也写诗,可是啊,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没钱寸步难行,梦想不能当饭吃啊。”
时而也扯上几个诗人作家的名字,时而感叹婚姻生活的不幸,抽着楉城买不到的洋烟说孤独,不被理解。
到最后终于试图去握东君的手,东君才恍然明白他的意思,便从此不再见他。骑车回家的路上,东君想,若干年之后,自己也会成为满腹牢骚、筋疲力尽的中年人吗。或许不应该,可她竟然同情他,同情完之后,又觉得空虚。
她依旧时常感到空虚。
每天早上六点半,她从电影大院骑自行车出发去学校,下午放学再骑车回家,路过菜市会买些菜,和父亲两个人轮流做饭,偶尔去楉城图书馆借书,每一次都会找出那本《楚辞》来,书后面的借阅名单一直停留在七个,再也没有增加过。渐渐的,她连海边也不再去。漫漫长夜,她读诗来打发,诗歌会让她想起巧克力气味的童年,诗歌也带来空虚。
备课时空虚,看电视剧时空虚,吃饭时也空虚,在课堂上告诉学生努力学习考出楉城时空虚,告诉他们要诚实正直时空虚,告诉他们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时也空虚。
她知道的,抓到男生在厕所抽烟通报批评的副校长是个老烟枪,拆散了一对又一对早恋学生的数学老师和实习生不清不楚,年年先进恨不能蹲在地上给学生系鞋带的老前辈,聚餐时借着酒劲把每个孩子骂进了骨头缝里。她知道听她讲道理的那些孩子们终有一天也会长成和自己一样的大人,醒过神来就知道一切都是骗局。
本以为后半生就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却没想到自己任教还不足两个月,就出了腿仔强暴Diana未遂这件震动楉城的大新闻,那些不知是谁心怀不轨拍下的现场照片送进了电影大院的每一个信箱。
学校给老师们开了一遍又一遍的会,东君垂头丧气地坐着,好像自己应该为此承担全部责任。然而,一个人如果打定主意要做错事,谁能拦得住呢?就像一个人铁了心要做好人一样,决心都是一样的。
父亲关心东君的教师生涯会不会因此受影响,东君倒不在意,她只是很好奇,腿仔为什么要做这样两败俱伤的事情。
“因为太容易了。”父亲从工作台上抬起头,合上刚修好的精致怀表,“这件事对别人来说不可想象,但对他来说,太容易了,不这么做才比较难。”
东君看着父亲,如梦初醒。
所以她才答应了腿仔爸去开导腿仔的请求,他说腿仔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东西不出门,谁说上两句就砸东西。但这并不是她答应去的原因,她只是想把父亲的话告诉腿仔,也想问他一个问题。
这个城市没有冬天,可十一月的海岸,真像高纬度的冬天啊,像东君从未见过的冬天。她放下手里的杯子,转过身,看见腿仔被他爸推进书房。虽然腿仔爸说他不怎么吃饭,可他看起来并没有瘦,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那张脸背后,有些东西泄了气,像再也飞不起来的氢气球。
腿仔并不看东君,东君想了想,说我只是想问你,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你还会这么做吗?
我又不知道会怎么样,做就做咯。
要是知道呢?
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
嗯,知道了就会害怕,不如不知道,我就是喜欢她。
我明白了,没事了。
腿仔显然并没有明白,他的表情分明在说,你不是来教育我的么?
“跟你说实话,我自己也是什么道理都不懂,我在课堂上说的话,没有几句自己能做到能相信。”
腿仔更加疑惑,脸上挂满了问号。
“其实我和你犯的都是同样的错,我们做不做一件事,并不是因为那个结果好或者不好,而是因为,做这件事太容易了。你喜欢Dianan,选了对你来说最容易的方式,所以,出事了。别总干太容易的事。我走了。”
东君说罢,没有再看腿仔一眼,甚至也没有象征性地拍一拍他的肩膀,她只是冲出书房,连招呼也没同腿仔爸打,就骑上车子,沿着风浪强烈的海岸线飞快地踩着脚蹬,她知道,腿仔可能就是她这辈子唯一可以称之为学生的人,然而,他自己可能并不知道吧,东君笑了笑,依然觉得空虚。
回到家后,东君才发现车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盒子,打开来是一块表。她拿给父亲看,父亲说快还回去,这个表要八万块。东君连忙往腿仔家打电话,无人接听。
三天后她再度骑车去了腿仔家的别墅,已经人去楼空。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腿仔,也没有见过Diana。然而这件事情还是对她产生了影响,她在带完了唯一的这届高中生后,被调去了楉城实验中学,不变的是她的班里,依旧有着一张又一张电影大院里的面孔。
那块表永远没有机会再还回去。很多年后,她的班上再也没有大院里的孩子出现,她一次次被安排相亲最后变成了别人口中古怪的老姑娘,依旧和父亲一起生活,一起变老。新世纪来临后,父亲的钟表维修店也关了门,手表成了奢侈品,时间也是。“你怎么知道学生们不想见你呢?我以前可总听家长们说,你是他们最喜欢的老师,说你漂亮,说你温柔。”
“是我不想见他们,我不好意思见他们,现在的他们,早就明白做一个大人的虚弱了,我还怎么装为人师表。”
“你这孩子。”
父亲依然叫她孩子,“我前些天听人说,腿仔他爸爸啊,腿仔出事之后没几年,就因为巨额走私被枪毙了,不知道腿仔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东君愣了一下,低下头淡淡地说,“好久不见的人,每次再听见的时候,都是死讯,老先生,夫人,腿仔爸……”
吃完早饭,东君回屋收早上要用的课本。她拉开抽屉,翻出了那只没能还回去的手表,下面压着她抄过的一首聂鲁达的诗:
我们的忧愁将会崩解:灵魂将会
穿梭如风,而我们的住所也将
被打扫干净,新鲜的面包在桌上
合上抽屉,东君抓起大大的背包和钥匙转身出门,太阳升起来,如同她四十多年人生中的每一个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