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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后直直仰躺,只把头露在被子外面,被子成圆筒状裹住身体,他和被子合起来以一条手卷寿司的样子在床上静止了好一会。闹钟隔五分钟响一次,响了五次。其间,几条蟹肉(也可以看成小黄瓜条或胡萝卜条)从头旁边伸到寿司外面,又缩回去了,那是他犹豫要不要起床的手指头。
后来他把被子一掀,起来了。
室温很低。先是哆哆嗦嗦地穿衬衫,再把两条毛毛的腿塞进裤脚管里,这时轮到穿套头毛衣了。事实上,阻碍他在冬天早晨爽快起床的,就是穿毛衣。头从毛衣下面钻进去,“今天——”他想。头钻出领口,“——会去哪里?”他又想。等头一重获自由,他猛然双眼圆睁。但是,今天他还好好地站在卧室里。
此前,在穿套头毛衣时发生过几次古怪的事。
事情头一次发生时,他感到头穿过毛衣领口了,于是手按习惯在身上摸摸,想把下摆拉好,但是他没找到身上哪里有羊毛混纺的材料。他睁开眼。嗯?正注视着天花板,自己竟然还躺在床上。他的手在被子里讪讪停下,困惑地搁在保暖内衣上,内衣下面是他软和的肚子。那么,是刚才做了个梦啊,我梦见了起床穿衣。他当时只能这样判断。
第二次,发生了和第一次相反的事。头从领口钻出来,但他猜想,也许头还在衣服里没出来,因为他四下看看,这分明是一个限制人生自由的狭窄空间,仿佛是在穿衣过程中被困在衣服里面似的。但是,头的确是在外面,可以自由转动,毛衣已经穿上身。他霍然醒悟,这个地方,很熟悉,是公司厕所的一个小隔间呐!他一打开门,老板穿高级西装的背对准自己,与此同时,那背影正制造出一种水流声。稍后,老板以不解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他明白自己是有点奇怪,头发未梳,衣衫凌乱,脚踩妈妈从远方硬是寄来的廉价棉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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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毛衣是时空穿梭机?”朋友们在聚会中首次听说后,全吃吃笑起来。
“看来是的,可以叫我往后退,或者叫我往前进。”他说,“往前往后都不能去得太远。可能是小型的短途穿梭机。而且我还不能驾驭它,我的意思是摸透它。我控制不了穿上毛衣的那一秒人会跑到哪里去。”
大家叫他现场表演。他说,这怎么行啊,你们的手不要扒我衣服,时空机有自己的意志!
他说,不是每次都穿梭,但规律已经找到几条。“首先,得是早晨起床后第一次穿上毛衣,脱下再穿就不灵了——所以现在我不能表演。第二,一定是穿套头毛衣,开衫不行,运动衣也不行。第三,只能去时间线上合理的时空。”
他继续解释,“合理的时空”分两种。一种是自己之前在的时空,比如前五分钟的被子里、前一天下班回家的电梯里,他会“原样退回”到那里。第二种是自己未来应该在的时空,比如几个小时后的办公室、约好去接人的车站,他以“现状穿越”的方式,也即以早晨穿上毛衣一瞬间的状态到达未来……
不过,大家的兴趣已经活泼地飘到新话题上,懒得听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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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过去一半,靠近年尾时,他多少摸清了窍门。
核心技巧是“想”。既不能过于尖锐地想,也不能过于稀松地想,要平缓而绵密地想,使这想法形成一定面积,同时具备一定密度,织成一层思想的毛衣,在穿过领口那一秒钟覆盖住自己的脑部。这样,就有望成功穿梭到所想去的时空。
他已经好几次在上班前几分钟,精确地赶到公司厕所的小隔间里,省去了交通劳顿。并且他聪明地实践出一套办法,使得稍加整理后走出厕所,来到开放的办公区域时,那样子不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只有一次,距离上失误,他出现在厕所隔间外。老板解决好事情一转头,见到一个荒唐的员工,他把毛衣穿在风衣外面,毛衣下面还背着公文包,这人看起来有点眼熟,正狼狈不安地沿墙流窜。
如此进进退退,一年走完。这天早晨,他醒来时感觉身体很糟,头脑中残留昨夜到今晨的凌乱画面。唱歌,吃饭,喝酒,一大群人集体转移几次场地,途中不断有朋友离开又有新朋友加入,维持热闹的收支平衡,突然,气氛达到高潮,人们齐声大喊,天空则以花样百出的闪烁光点予以回应——啊他记起来了,那是新年的烟花,昨夜在跨年,今天是万象更新的新年第一天。
他迟缓地起床,穿毛衣前思考:酒精好像还剩很多,正在我的血管里流,我这样行动算不算酒驾?但他这天不知怎么搞的,相比平时心中有更大把握,深信自己可以通过毛衣一穿而过,回到新年倒数前的时刻——在那时,他看到了她。
昨晚,在漫长的移动式聚会中,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由哪个朋友叫来的,叫她来的人显然不知道、不记得或者不在乎他们以前是情侣。他觉得她一开始就看到了自己,一直确定自己也看到她,于是她分开人群向自己走来。她当时说了什么。他听到了,但他太醉,听到也无法理解。接着是倒数,烟花大放。她说了什么呢?像分手前那样高技巧地骂我,还是几句有感情的话?他想知道。至于知道后要做什么,没有计划。
因为我现在在宿醉中还没清醒,可以做不聪明的事,可以回去听一听。他又想,天赋神技也许只为了让人完成某样具体的事情,其余用神技顺便完成的事都是陪衬,我怎么知道,我最应该做的不是这一件?他在短时间内想出几条理由,这样批准了自己。
他专心想着她穿过人群走向自己的样子,他附带地想到以前两人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是很甜美的,他还想到他们过去都过于敏感可能做了错误的决定,他同时想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要祝她新年幸福。接着,他把两条手臂伸进毛衣袖子,把毛衣撑开,他略一低头,脖子一伸,对准领口钻进去。前方明亮又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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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的,你的头比这个洞小,”他鼓励儿子,“再试一下。对了,钻!”
之后,他把衣服穿得暖暖的儿子抓住,留在怀里颠来倒去地揉,直到他叫起来,才放他到地板上滚来滚去。
这时距离他那次新年穿梭,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有了家庭。“我们在跨年时不小心重新遇到,就……”他对朋友们解释过婚姻的来历。毛衣在那年新年后失效。再到年末,冬天又一次到来时,他试着往各种衣服里钻了又钻,仍然不行。此后这种小型的、只飞短途的穿梭机再也没有为他启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