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是一个梦突然醒了。
伶伶听着洗手间里的水声,拿起手机,想打一个电话。说什么呢?救我?真是滑稽,明明她没有被困在房里,反而是那个男人,脱下所有衣装,一无所有、毫无防备地站在磨砂玻璃隔间里冲洗自己的裸体。成熟的、二十七岁男人的裸体。他的黑色西装裤就在身边,解开的皮带仍拢成圆形,圆形中央是一个黑洞,伶伶不太敢去看它——那和班里男生们的牛仔裤比起来是另一个世界:陌生、诱惑、可怕。伶伶突然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想征服这个世界,并不想坠入这样一个黑洞,可是,她好像陷在了床上似的,走不开——
或者,从她的手指不自觉翻出的那个联系人看来,她是知道要打给谁的:青青。伶伶有些惊讶地看着手机屏幕这两个仿宋字,干巴巴地笑了笑。原来自己不是要向人求救,是要向这两个字、这个叫青青的女孩承认,自己确实战胜了她,然后,失败了。
二
伶伶一直战胜不了青青。
青青是班级第一,她是第三。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男生龚强,相貌平平,性格乏味,永远在第二待着,像一座雕像一般稳定,将两个女孩隔开。青青便永远是端庄文静的第一名,伶伶永远是活泼瘦俏的第三名。可是伶伶知道,只有第三名需要活泼瘦俏,用跳动的生命力来弥补处境的稍欠——第一名,是不需要的。
不过,伶伶和青青是好姐妹。好到什么程度?小学时,她们就是同校同班。一年级到六年级,她俩轮流做班级第一,轮流比赛、得奖、照片贴上橱窗。两个女孩是班级的双生花,学港片里的样子结拜姐妹,全校都知道她俩形影不离。接着,要升初中了,正逢伶伶家搬家,便和青青进入了不同的学校,然而仍在各自的班级里继续做第一。每逢周末与放假,一个女孩便坐半小时公交车去找另一个说话,整个下午手拉手在路边慢走。功课紧起来的时候,就写信,在微香的印花信纸上倾吐思念与秘密。那段时间是多么甜美啊,直到中考分数出来的那天,伶伶发现自己的成绩比青青少三分。那时,沉浸在大考后轻松愉悦中的伶伶尚不知道,一些东西从此悄悄改变了。从此,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她被青青比下去的事实。
也或者,伶伶并没有比不上青青。初中三年,伶伶长出了洁白的瓜子脸和修长的腰身,青青却矮一点、胖一点,眉眼秀气,但比伶伶的俏丽还是差了一截。也许青青可以用书卷气质做一点弥补,可是说到底,气质顶什么?漂亮就是漂亮,气质可以与漂亮搭配,却不能变成漂亮本身。在班里,伶伶有更多的追捧者。大部分男生不愿意和第一名女生过度亲密,第三名就没关系了。十六七岁的男生,有使不完的精力给伶伶一点天真的示好。伶伶并不多么喜欢他们,也并不反感他们接近自己。可久了,也麻木了。因为伶伶终究看到,无论男生们闹出多少野人一般的喧嚣,青青只是照旧静静地坐在第一排看书,弯曲的脖颈竟然有些圣洁的意味。伶伶一旦觉出这种圣洁,她便无法对那些男生笑出来了——一种无趣陡然降临。
高中生活就是如此沉闷而骚动着。青青的生活却似乎因为学霸的身份而有些寡淡。放学路上,体育课间,当伶伶向青青拐弯抹角追问她心中的小秘密时,青青只是坦然说没有。此时,伶伶对青青也有一点同情。第一名的女生,大概很难轻易喜欢另一个男生吧。第一名的身份,像一面旗也像一只茧,像一座花园也像一座城堡,让一个女孩子在十几岁时仿佛活在巅峰,却又辜负了青春。
也不是没有男生喜欢青青。比如龚强。虽然除了讨论功课,青青并不和龚强多话,但伶伶很快看出,龚强看青青的眼神有一些别样的憧憬。毕竟,青青有着一张圆润的脸蛋和顺直的马尾,这用来吸引一个男孩已经足够了。但是,女学霸不言而自威的气场,对一个青春期男孩来说,也是沉重的吧。伶伶不费多少力气,便让龚强将注意力转向自己。龚强很快在伶伶面前变得有说有笑而不是青青面前的欲言又止,能够嬉笑怒骂而不是小心谨慎。伶伶晓得,仅凭这一点轻松,龚强便不舍得再回到之前沉重的暗恋里去。毕竟,他只是一个会考试的普通男生,于心智上,和伶伶所见过的绝大多数男孩一样,乏善可陈。
唯有郑老师是个意外。
三
郑老师自然不是男孩,是男人。但是他年轻。一副毫无赘肉的身架,脸庞棱角分明,并有一双抖擞而敏锐的眼睛。二十七岁的男人,早褪去了青春期的青涩,再不会嘟嘟囔囔、含胸勾背了,也不会穿垮大的衣裳、弄标新的发型了。他照亮了化学课。
高二刚开学半个月,所有女生都在暗恋郑老师。喜欢男同学总是常见,且要按捺在心,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喜欢男老师也许就是可以共享的秘密。凡是郑老师的课,大家都舍不得看表,偏偏郑老师又是时不时妙语连珠,时间便过得太快。自习课是各科老师轮流看堂,轮到郑老师时,虽然从头到尾依旧是埋头做题,空气却甜蜜了几分。如果哪个女生被郑老师点名去办公室谈心,其她女孩简直羡慕万分——因为郑老师几乎从不疾言厉色,说谈心便真的是谈心。大家热衷于关注郑老师的一切,最核心的一点是,他目前没有女朋友。虽然这所全市最好的高中一贯作风保守,但也没有校规压制大家一点少女的幻想,是不是?
伶伶目睹这一切,她也将喜欢郑老师当做习惯,她还知道,青青也沦陷了。那次化学课上,郑老师点青青回答问题,青青难得地答错了,坐下时脸颊烧得通红,伶伶便明白了青青的心思。想想也是,成绩优秀的女生,应当有更多暗恋男老师的资本吧,即便老师发现,也不舍得苛责,亦不会视为过逾,反而更像一段恬静的校园小品。
青青向来不和女生八卦,现在依旧是。她表达心意的方式,是一连考了三次化学满分。郑老师自然对她赞赏有加,但并不过分。他是年轻老师,不会一味看成绩。同时,青青气质内敛,轻易不和老师套近乎,这种性格哪里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于是一个学期下来,郑老师对青青并没有增添多少关注。伶伶看在眼里,放下心来。
转眼到了寒假。高二学生的寒假只有二十天,开学时却依旧好像隔了一个年代。女生们大多添了一圈婴儿肥,唯有伶伶年夜饭也严格控制,依旧保持着令人得意的苗条。只是没有几天,开学考试给了伶伶迎头一击——她竟然掉到了第八名,化学也没有考好。
不过伶伶也没有太难过。因为一个寒假过去,她已经不那么喜欢郑老师了。她的寒假,有一半时间在和父亲朋友家的一个小哥哥微信聊天。那个小哥哥比她大三岁,在英国念书已经五年,春节一见,伶伶便被他纯粹的英式颓废范儿迷倒。
伶伶沉浸于和小哥哥的密集通讯中,虽然成绩稍降,也没有放在心上。但两周后小哥哥回英国,残酷的时差立刻减少了两人的联系,过不了多久,小哥哥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伶伶想方设法翻墙看了小哥哥的脸书,新Po的一张照片上,小哥哥和一个英国妹子紧紧依偎,英国妹子的脸窄得像被刀削过。伶伶虽然从未被人说过脸大,此刻却感觉自己脸如大饼,如旷野,如草原,野火熊熊烧过。
从对小哥哥的憧憬中回过神来,伶伶倒吸一口凉气——郑老师已经对自己有些冷淡,而开始对青青加倍和善起来。开学不过一个月,青青又考了个化学满分,管他什么老师也不得不对这个小姑娘另眼相看吧?伶伶心里暗惊,赶紧收心读书。然而一轮月考成绩出来那一天,竟然还是第八名!伶伶对着名次表一阵头皮发麻,心想不好,果然,班主任立刻找她谈心。
伶伶的班主任是个中年女人,虽然没有更年期症状,但女人本能的敏锐一点不少。伶伶低声自省,将没考好的原因归结到寒假过于放松上,她却不买账:“功课没掌握好不要紧,一个女孩子,就怕是心思乱了,恐怕就会不可收拾哦!”
伶伶多少也算优等生,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质疑,一瞬间又感到和小哥哥脸书带来的一样的羞辱。她在班主任面前按捺下去,回到教室里,闷坐了一整天。放学后青青邀她一起出校门,伶伶本想拒绝,转一转念,还是收拾东西跟她一起走出教室。
两人在校园里慢慢走,慢慢闲话,没有冷场,也不兴奋。但很快,伶伶的眼神一跳——视野十点钟方向,郑老师正在停车场拿他的山地自行车。郑老师穿宝蓝色外套,斜挎黑色双肩包,明明没什么特别,但就是夺人眼目。伶伶心里紧张起来,因为按郑老师取车的速度和自己走路的速度,他们将正好在前面岔路口相遇。伶伶悄悄瞟一眼青青,她半垂的眼睛看着地上,但睫毛稍稍一颤,分明是从停车场上掠过,伶伶怎么会看不出来?
郑老师荡着山地车出来,两人离他只有几步远时,一齐唤一声“郑老师好”。郑老师点点头,脚轻轻一踮,刹住车。伶伶不解,看看郑老师眼睛,他却只看着青青。青青含笑,拉着伶伶走过。
“郑老师的意思是叫我们先走。”那个英俊的身影飙出校门时,青青多此一举解释道。
伶伶不吭声。几秒钟后,说:“我们去买柚子茶吧。”
到各自回家的地方,两人分手。伶伶走了几步,回头看青青的背影。此时天气还有些春寒,青青上三件下三件,身形有些臃肿;再看自己,紧身短外套,一条打底裤裹出匀称双腿,分明亭亭玉立。伶伶自此时下了决心。
四
这晚伶伶学到深夜一点。因为心中较着劲,清晨起床一点也不觉得困。到了白天,小课间背单词,大课间做习题,分明是奋起的节奏,连最没心没肺的男生也不敢来打搅。放学时青青又来约她,她淡淡地拒绝了,只说从此以后晚上迟点再走,免得人多拥挤。
青青也是聪明女孩,一句话不多说,转身邀了另一个女生。伶伶看她们走远,拿出一本化学资料,径直走入办公室,拦住正在收东西的郑老师。郑老师果然不介意耽误这一会儿,抽出红笔,与伶伶头并头研究起来。
两道题解出后,走廊里也变得空空荡荡,伶伶自然与郑老师一起下楼。虽然这段并肩不过五分钟,已经足够伶伶发挥自己的长处,说说笑笑又不逾矩,惹得郑老师十分愉快。
在校门口和郑老师道别,伶伶转过身,立即快步往家里走去。因为她要在半小时内吃完晚饭,然后满满学到二十点,上床后再读一小时英语。每天她都要比前一天更用功,要淋漓尽致,不留余地。她知道这样做会有回报,她有信心。
一个月之后再月考,伶伶终于打败龚强,跃居第二。差几分没有超越青青,伶伶并不过于遗憾,因为她知道,青青也不是吃素的。两人从小学起就是这样暗暗较劲,绝不甘后。但是,十七岁女孩子的竞争,和七岁时再不一样了:倘若成绩相仿,颜值就成为重要的砝码。伶伶初中就开始打扮,这方面得心应手;而青青一向清高,绝不容许自己为了博得老师的注意而突然改头换面起来。伶伶能看出,她一以贯之的朴素下,开始有一点儿放不下面子的尴尬与不快。这对一个青春期女孩子的刺激,也绝不亚于成绩落后吧。
于是从这时候起,青青也不怎么找伶伶说话了。伶伶心知肚明,干脆更加尽兴地施展能量:时常俏皮地找郑老师问问习题,顺便还问问生活;体育课叫郑老师一起打球,席地而坐聊天;郑老师生日时送一点小礼物,故意教大家都知道,反而显得自己大方。这种与异性交道的张弛,伶伶一直擅长把握,而青青却完全是生手;何况,她也是成绩优秀的女生,郑老师给青青的欣赏,不可能不给她。
但是,对郑老师来说,这两个女生是不一样的。青青是学生、好女孩、别人家的小妹妹;而伶伶,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他看见她是一个学生,也看得见她去掉学生身份后的模样。青青在他面前再努力,只是敦促他更负责地做老师,但是伶伶,有本事让他从老师切换成——男人。
郑老师无法不做男人。他年轻,单身,自然爱女人,有需求。小女生们的憧憬使他显得无比特别,然而世界上最梦幻泡影的事物,不就是小女生的憧憬?当有一具美丽的实体穿过幻影来到他身边,他舍不得不抓住。
于是,当伶伶不知从哪里弄到他的电话,约他周末看电影时,郑老师没有拒绝。一个老师,请一个学生看一部电影,最正常不过了。他如此想着,在影院门口与伶伶碰头,欣然掏腰包买了两张电影票。然而,当全场灯光暗下来,一具芬芳的身体近在咫尺时,郑老师知道,自己撒谎了。他是以男人的身份出来的。他行差踏错。
由约会而至定情,隔了两个礼拜。商业场中心的露天饮品店,伶伶穿着校服甩着一张满分化学卷子,问郑老师:“喜不喜欢我?”郑老师笑着,没有说什么,因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紧接着,伶伶柔软的嘴唇就封住了他的声腔。
郑老师没有拒绝伶伶,但他拒绝继续深入下去。因为伶伶的个性并不完全对他胃口。这真是奇怪,本来男人对漂亮女孩子的个性不会多么挑剔,但是,伶伶太多小机灵了。她那眉飞眼动的神态,有时让他模糊觉得,好像跟某个亲戚家并不讨喜的侄女有些类似。他说不清楚这是勾起了一种类似乱伦的反感,还是对一类熟悉性格的厌腻。他比较相信是前者,且事实上,师生恋也坐实了这种乱伦的性质。
不合算。他想。再继续下去的话,事情将变得不合算。
伶伶迅速察觉到郑老师的退缩。且同时看到,郑老师对青青没有相应地减少亲切。青青仍然是他最喜欢点名答题的女生;如果他忘带了要讲解的试卷,会直接拿青青的使用;他甚至有几次把青青叫到办公室,帮他整理小测验的标准答案。如果郑老师只是疏远自己,伶伶或许会就此让步,但他对青青的态度让她愤怒。她几乎像个会计一般,统计着郑老师与她和青青的接触频率。比如,如果上课他提问了青青,那么下课走出教室时,就应当给自己一个看似不经意、其实会心会意的眼神。刚定情的那会儿,两人便是这样的。在学校里他们洁身自好,除了下课时这个眼神。伶伶曾以之为常,但当郑老师开始目不斜视走出教室时,她才发觉,向一个老师寻求额外的关注,是多么辛苦、无常、难以把控。
但伶伶不愿放弃。在十七岁的世界里,这件事关系成败、荣辱、未来的走向。伶伶在这绵延而深潜的愤怒之中浸泡着,偶尔也会一晃神想,也许郑老师对青青的好,并没有她看到的那样严重。但这种念头,一闪就过去了,伶伶只想要赢。
五
她赢的那一天终于到来。那一天,郑老师答应赴她的生日聚会。地点在一个比萨店,除了几个男女闺蜜与郑老师,她还欲盖弥彰请了班主任。后者显然如她所料,象征性地咽了一小块比萨后便回家了,留下年轻人们开始喝酒。这个国度不允许十七岁恋爱,但并不禁止十七岁饮酒,乃至十七岁的微醺是件值得欣赏的事情,因此他们一瓶接一瓶,反而比成年人更为尽兴。九点过半,服务员开始用手机看肥皂剧,廉价火腿丁浸在冷结的芝士里,伶伶的闺蜜们终于攀着膀子离开了,留下郑老师和伶伶。伶伶颠着脑袋问郑老师:“你为什么还不走呀。”郑老师说:“你一个人不安全。”伶伶笑道:“原来不是喜欢我。”郑老师说:“喜欢你的。”伶伶皱眉说:“不信,我知道你喜欢其他样子,比如青青那样的。”
郑老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十分清爽。这笑容让伶伶脑子里轰然一响。确实没有什么!他和青青!伶伶心里愉快了,但是在郑老师面前,伶伶却哭了起来。她将额头抵在他胸口,不肯把脸靠上去,这促使郑老师伸出手,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前。这一刻郑老师也比平常更喜欢她了,因为伶伶终于停息了那泛滥成灾的小聪明,而恢复为一个会嫉妒、有情绪的女孩;这令她像一块沾了少许尘灰的手制点心,是日常用于饱腹的,可以眯着眼睛吞吃,一口,一口。
这是伶伶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开房。没有电影里那么销魂,但也还不错。郑老师选了一家不错的酒店,目光所及,处处都是到位的金黄色。伶伶仰面躺在床上,郑老师侧坐在她旁边,伸手摸摸她的肩膀,问:“困吗?”伶伶嗯了一声。“还在醉吗?”郑老师又问。伶伶没有吭声,却闭上了眼睛。郑老师的手慢慢往她身体中部移动,伶伶跟随他的触感,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一声如一颗落日,一声接着一声,就是一个又一个太阳被后羿射下来砸在地上。郑老师继续移动手指,从纽扣中的缝隙伸进去,摸到了他想摸的部位。
最后一颗太阳砸在了地上。天黑了。
其实,在门卡刷出滋拉一声的那一瞬间,伶伶就清醒了。她想起了班里一个男生,赵小宝。那是个瘦瘦的小男生,个头还没长开,头发梢还有点泛黄。他家贫,住校,成绩一般,但总是笑嘻嘻的,因为他什么都不懂——说不定还没有开始梦遗呢!伶伶猜想。小宝一到课间就在教室后面跳来跳去,和男生比赛摸天花板。一米五五的小宝是永远也摸不到天花板的,他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伶伶的注意,只是混在仰慕伶伶的人群中傻笑而已,不可能有更多。但伶伶这时却不可遏制地想到了他,乃至有点思念这个男生。
“你不是喜欢我吗赵小宝,”伶伶想,“来救我啊。”
伶伶被脑海里浮出的这句话惊住了。她睁开眼睛,看到郑老师俯面看着自己,脸上是惯常的和善,加一点微微疲倦的兴致。
“你还没试过吧?”郑老师说。
“你猜。”
郑老师脸上的微笑一晃,显示他真的在猜。伶伶忽然振作起来,推着郑老师的胸:“你先去洗澡,我歇一会儿。”
郑老师脱衣服的时候,伶伶偏过头,盯着天花板一角的浮雕花纹。这让她想起了《罗马假日》。赫本在派克的屋里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也是天花板一角。“赫本是公主,所以她没有时间。”伶伶想,“她要是有时间,也会和派克上床的。”一个女孩,总要开房、上床、变成女人的,她只不过稍稍早了一点。这也算是一件可以骄傲的事情,没错。
但是,像是一个梦突然醒了,伶伶有点想哭。她记不得这个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但是现在,梦醒了,她不喜欢郑老师。她其实一直不喜欢郑老师呀!但是,做梦的人怎么会知道梦醒之后的事情?
伶伶不会做逃兵的,毕竟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这天晚上,二十七岁的郑老师和十七岁的伶伶没有成功。他们换了几种姿势,伶伶也感受到了几种大同小异的疼。有几次她龇着牙等了一会儿,以为已经成功了,结果仍不过是点到为止。这种费力感慢慢聚集,有一刹那简直让人对生活失掉兴趣,好像生活本就是如此,在推一扇并没有屋子的门。最后,伶伶感到了真正的困倦,郑老师也决定放弃。
“你太紧张了。”郑老师说。
“是太紧张了。”伶伶说。
“其实你还小啊。回家吧。”郑老师说。
伶伶不吭声。
伶伶这个时候,是裸身对着他的。一晚上他始终没有直视过她的下体。那与诗歌、幻想、美誉有关的女孩子的下体。但伶伶知道,他一定已经似有若无看过了。两人默不作声地穿好衣服,伶伶背起书包,在郑老师前面走出房间,像一个不小心打了胜仗的逃兵。
过了今晚,明天还是可以好好的。她想。
可是魔鬼已经来过了。